(美国)W. E. B.杜波依斯 W. E. B. Du Bois——著
李懿——译
W. E. B.杜波依斯(1868——1963),科学家,作家,促进创立美国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NAACP)的社会活动家。杜波依斯积极拥护泛非主义,生前是泛非大会的核心人物,致力于帮助非洲国家摆脱欧洲强权的枷锁。他还孜孜不倦地致力于反对社会中的种族主义并积极参与制定相关法律。
杜波依斯的代表作以非虚构作品为主,包括极具影响力的杂文集《黑人的灵魂》(The Souls of Black Folk, 1903),而他笔下的小说通常带有幻想和寓言的性质,本篇即反映了他在宗教、灵性和民族关系等问题上的观点。杜波依斯撰写的大量小说直到最近才被发现,其中有不少具有推理性质。除了集结出版的杜波依斯的短篇小说集,偶尔也有他未发表的小说被后人发现,例如《铁公主》(The Princess Steel)。据简·格林韦·凯尔(Jane Greenway Carr)在“书写板”网站(Slate.com,2015年12月1日)发表的文章称,该小说创作于1908年至1910年。这篇新披露的小说描写了一位黑人社会学家向一对蜜月夫妻展示“超级望远镜”,那是主人公“发明的新仪器,可以瞭望时空”。故事透过种族与性别的镜头看科技,有助于增进我们对非洲未来主义的理解。
本书收录的经典小说《彗星》创作于1920年,最初收录在他的自传《暗流:面纱下的声音》(Darkwater: Voices from Within the Veil),后于2000年入选小说集《暗物质:海外非洲人臆想小说世纪选集》(Dark Matter: A Century of Speculative Fiction from the African Diaspora)。和《铁公主》一样,本篇故事以早期科幻小说中罕有的非白人角度写就。我们很难得知《彗星》最初发表时具有多大影响力,但鉴于当时的科幻通俗杂志界封闭而排外,杜波依斯的著作想必遭到了冷遇。
他在银行的台阶上伫立良久,望着河水一般的人流打着旋儿涌过百老汇大街。很少有人注意到他。注意到他的少数人,眼神则令他心伤。他仿佛身处这个世界之外——正如他的自嘲:“无名鼠辈!”路上行人的只言片语飘入他的耳朵。
“彗星?”
“彗星——”
人人都把它挂在嘴边。他进门时,就连行长也故作关切地朝他微笑着问道:“哦,吉姆,你怕不?”
“不。”信差的回答很简洁。
“印象中地球以前也曾经从彗尾穿过。”一个低级办事员上前卖乖。
“啊,上次是哈雷。”行长说,“这次是一颗新的彗星,据说对科学家们来说也相当陌生——真是壮丽!壮丽!我昨晚观测到它了。啊,对了,吉姆,”说着,他重又转身面对信差,“我今天想让你去一趟下层金库。”
信差默默地跟在行长身后。当然,行长是想让他去下层金库。对于更尊贵的白人来说,那里太危险了。他阴郁地笑笑,认真听着对方的说明。
“自从开始渗水,所有贵重物品都搬了出去,”行长说,“但是遗漏了两卷旧档案。希望你下去找找——下面环境可能不太好,我想。”
“是不太好。”信差说着便往外走。
“唔,吉姆,这一次新彗星的彗尾将在中午扫过地球。”金库保管员一边递过钥匙一边说道,但信差未置一词,径自下了楼梯。往下,深入百老汇的地底,从人群奔徙的脚步间穿越而来的光线已然昏暗;往下,前往下方漆黑的地窖;往下,进入最深的洞窟之下的黑暗与死寂。在这里,他借助昏暗的提灯,在世界的脚下,在地球的肚腹里摸索前行。
他做了个深呼吸,拉开最后一扇大铁门,踏入屋内恶臭的污泥。终于远离了世间纷扰,他愠怒地摸索向前。一只大老鼠跳过他身旁,蜘蛛网从他脸上拂过。他在房间里仔细摸寻,一个书架接一个书架,然后搜寻泥泞的地面、墙缝和角落。一无所获。最后,他回到尽头那堵墙边,这里摸起来有些异样,他又是敲,又是推,又是撬。还是一无所获。正准备离开,又觉得不甘心,便再次敲了敲,重复之前的一系列动作。这时,漆黑的墙面猛然退向一侧,好像侧边安装了厚实的合叶似的,深沉的黑暗张开大口候在里面。他探头往里瞧了瞧,这里显然是个秘密金库——老银行的密室,到新时代已无人知晓。他迟疑地跨了进去。这是一间狭长的屋子,摆了一排书架,尽头有口旧铁箱。一个高高的书架上,遗漏的那两卷档案就混放在其他物品中间。他小心地拿好,来到铁箱跟前。它有些年头了,看上去挺结实,但已经生锈。他看看那把老式的大锁,拿提灯朝合页照了照,只见它们也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铁锈。环视左右,他找到一根小铁棍,便着手撬动箱盖。这锈吃了铁皮一百年,已经蚀得非常之深。慢慢地,旧箱盖不情愿地抬了起来,伴着最后一声低沉的呻吟,亮出了里面的宝藏——金子暗哑的光泽映入眼帘!
“砰!”
低沉的撞击声震动着他的耳鼓,余音不绝,久久回荡。他跳起来,东张西望一番,四周唯有黑暗与死寂。他摸到提灯,在身子周围照一圈,登时明白了!是巨大的石门关闭了。他不禁面如死灰,早把那箱金子抛到了九霄云外。于是,他叹了口气,开始有条不紊地寻找出路,不顾额间渗出的冷汗,仔细摸索、捶打、推撞,忙活这几个小时漫长得仿佛无穷无尽。终于,他的手触到冰冷的一小块金属机关,暗门再次打开,滞涩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响声。接着,门撞到什么又软又沉的东西,止住了,门缝刚好够他挤过。地上躺着的是金库保管员的尸体,已然僵冷。他盯着保管员看了一会儿,感到恶心欲呕。空中似乎飘荡着不可名状的怪味,气味奇特而浓烈。他向前走去,双手下意识地在空中抓了几下,便直挺挺地昏倒在了尸体上。
醒来时,他感觉毛骨悚然,“腾”地从尸身上跳起,摸黑爬上楼梯,高声呼喊着保安。这层的保安静静地坐着,好像睡着了似的,大门随意敞开。信差瞥了他一眼,便快步跑向备用金库,不断呼唤保安。仍无人应。他的声音诡异地反复回荡。他冲上宽敞的地下二层,这里,另一名保安伏在地上,僵冷不动。恐惧在信差心中涌起,他飞奔向地下一层,跑回银行。到处躺着一动不动的死尸,静默的躯体横七竖八,或弯腰弓背,或四仰八叉。信差停下脚步,左右四顾。他不是个感情丰富的人,然而眼前的景象太过骇人!他看见行长倒在办公桌上,半个身子被文件盖住,扭曲的嘴角淌出鲜血。信差嘟囔着“抢劫,谋杀”,然后冒出了一个新念头:如果人们发现这里别人全都死了,守着这里的金山银山的人只有他,这对他的人生将意味着什么?他左顾右盼,踮起脚小心地走向一扇侧门,再次回头留神身后,悄悄转动门把,踏出门外,来到华尔街上。
街上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影!尽管时值正午——这里真是华尔街?百老汇?他近乎疯狂地前后张望,再看向街对面,这一下不打紧,眼前的恐怖情形叫他四肢僵硬、脏腑翻腾。他差点儿发出一声恐惧的惊呼,脚下一个趔趄,头晕目眩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无助地望着这番景象。
开阔的石砌大门口堵着一百具躯体,男女老幼皆有,无不残破扭曲,摩肩接踵地挤进敞开的大门口,就像被塞进垃圾桶的废物——疯狂冲向庇护所,夺命狂奔,几乎要把自己压成肉饼。信差润了润焦渴的嘴,慢慢地顺墙爬走,压抑着四肢的颤抖和心中益发高涨的恐惧,拼命想这是怎么回事。他迎面碰见一个商人,头戴丝绸礼帽,身穿燕尾服。对方刚刚也在沿着光滑的墙脚爬行,现在僵挺着定在原地,一脸惊诧。信差匆忙转开脸,望向路沿。一个女人疲惫地倚着路标的立杆,脑袋一动不动地垂在胸前的丝绸和蕾丝衣服上。她身前停着一辆有轨电车,无声无息。信差只朝车内瞥了一眼,便拔腿跑了。一个脏兮兮的报童坐在排水沟里,举着“最后一版”报纸,黑体标题醒目地印着“危险!”两个大字。报上还写着:“全球范围拉响警报,彗尾午时扫过地球,预计携带致命气体,各家各户关好门窗,尽量进地下室避难。”
信差看完,继续蹒跚向前。斜上方远远的一座窗台上,一个戴着袖套的女孩半吊下来,满脸惊恐。另一个长相可爱的小姑娘坐在商店的台阶上,仰头看着天空,她身旁的马车里躺着——信差不愿再看。他终于崩溃了——恐惧在全身血脉中爆发,他呼吸急促起来,发出一声响亮的号叫,一个箭步拼命地往前冲去——在极度惊惧的驱使下奔跑,口中尖叫,双手乱舞,直到最后一声痛苦的惨号止息,他瘫倒在麦迪逊广场的草坪上,静静地趴伏不动。
他爬起来时,刻意没有去看长凳上沉默不动的人影,而是前往喷泉洗了把脸,然后躲进街角,远离这死亡的布景。他暗自稳住心绪,思考一个问题:彗星已经扫过地球,这就是末日。人们全都死了吗?他必须去搜寻看看。
他知道,必须稳住心智,保持冷静,否则一定会疯掉。首先要去的是餐馆。他走上第五大道,踏入一家知名的酒店,那气派的大厅如今阴冷幽森。他克制住恶心的感受,从死人的手里夺过餐盘,匆忙跑回街上,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狼吞虎咽地进食。
“要是在昨天,他们根本不会接待我。”他自言自语着,努力咽下这盘吃的。
然后他继续行走在街上——明里暗里地张望,拨电话,按警铃。沉默,鸦雀无声。难道没有人——没有人——他不敢想,只顾步履不停。
蓦地,他停下脚步。他竟然忘了。老天!他怎么忘了呢?他得全速赶往地铁——随即他又差点笑出声。不——还是汽车吧,只要能找到一辆福特。他真看见一辆,于是轻轻搬开驾驶座上那个累赘,坐进去,试试油门,还有油。他浑身颤抖着发动引擎,驶上街道。到处都是死尸,或站或倚,或半卧,或平躺,安静而可怖。他开着车从一辆翻倒的破车边经过,又经过另一辆载满欢笑的乘客的汽车,他们的笑容依然逗留在了无生气的唇边;他行经人群和车流,在殉职的警察旁边稍停,接着来到第47街,交通完全瘫痪了,他只得绕道前往公园大道。他取道第57街返回第五大道,冲过露天广场,旁边公园里的婴孩与游人俱无声息,终于,驶过第72街时,他听见一声响亮的喊叫,看见上方的窗口有个活人正不要命地探出身子。他抽了一口气。人类的声音,在他听来不啻上帝的圣音。
“有人吗——有人吗——救命啊,看在上帝分儿上!”女人哀叫道,“这里有个女孩死了,还有个男的,还——看看那边满街躺着的死人和死马——仁慈的上帝啊,快去叫警察呀……”话犹未尽,她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他猛然将车掉转方向,碾过一个小孩静卧的尸体,开上马路牙子。然后他快步冲上楼梯,推推门,打不开,于是狂按门铃。好一阵没人应,最后,沉重的门被拉开,两人目瞪口呆地对视了一阵。之前她并未留意到他是黑人,他也没想到她是白人。她大约25岁——风华绝代,衣着奢华,金棕色的秀发,浑身珠光宝气。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如果在昨天,她根本不屑看他第二眼,他不过是她玉足底下的泥巴。她盯着他。她幻想过各色各样前来拯救她的王子,却没有想到是他这样的。他当然也是人,但他的世界离她如此遥远,遥不可测,他几乎从未进入她的脑海。然而,她好奇地打量着他时,又觉得他似乎极为平常。他个子挺高,黑色皮肤,为优等阶级做工,富有感情的脸惯于隐藏情绪,穿着穷人的衣服,长着穷人的双手。他的面部柔和而迟钝,举止冷漠而紧张,就像火焰被灰掩盖很久,但仍未熄灭。
他们便这样呆立片刻,互相评判着对方,然后,身外那死亡世界的画面倏然闪过,两人禁不住靠近了彼此。
“出什么事了?”她哭道,“告诉我!哪里都是一片死寂,没有一丝声音!我看见死人倒在窗前,好像被上帝从人世剔除了一样——看啊……”她拉着他钻过华丽的丝帘,那镶银桃花心木窗台的光泽下面,一名法国小女仆四肢摊开静静躺着,陷入永恒的沉睡,在她旁边,身穿制服的管家俯卧在地上。
泪水淌过女人的脸颊,她紧紧抓着他的胳膊,直到气息中的香水味弥漫过他的脸,他感觉到她全身战栗。
“今天我把自己关在暗室里,冲洗昨晚拍的彗星的照片,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他们死了!到底出什么事了?”她哭道。
他一字一顿地回答:“今天上午,地球被不明力量——彗星或者魔鬼——扫过——死了很多人!”
“很多?很多很多吗?”
“我仔细搜寻过,除了你,没见到别的活人。”
她倒抽一口冷气。两人面面相觑。
“那我爸爸……”她低声道。
“他在哪儿?”
“他一早去上班了。”
“在哪里上班?”
“大都会商厦。”
“给他留个便条在这里,然后跟我走。”
但他马上又停住脚步。
“不行。”他坚决地说,“我们首先得去哈莱姆。”
“哈莱姆!”她失口惊叫。然后她明白了。她先是焦躁地跺跺脚,接着回头看看,打个寒战,便毅然决然地走下楼梯。
“院子车库里有辆车更快。”她说。
“我不会开。”他说。
“我会。”她回答。
十分钟后,他们迎风向哈莱姆疾驰而去。斯图兹像一架飞机在路上跃动奔腾,侧轮转过第110街,伴着刺耳的尖啸漂移到第135街上。
他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满脸铁青。她没有看,只是问道:“你有亲人——走了?”
“我所有亲人——都走了。”他简短地说,“除非……”
他又跑回去,好几分钟没有回来——她感觉就像几小时那么漫长。
“所有亲人。”他说着,慢慢走回来,将手里一样薄薄的东西塞进了兜里。
“恐怕我太自私了。”他说。车已经驶上前往公园的路,哈莱姆沿途是一排排黑皮肤的死尸——深棕色的、平静的脸,指节粗大的手,朴素的衣衫,死寂——疯狂弥漫、萦绕不去的死寂。出了公园,转弯开上第五大道,他们战栗着在死人堆里驶进驶出,不需听钟声,也无须按喇叭。终于,雄伟方正的大都会商厦矗立在了视野中。他轻轻搬开死去的年轻电梯员,汽车冲了上去。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门口躺着速记员,坐在对面盯着她的职员也咽了气。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折好的便笺躺在桌上,收信人已经写好,但还没送出去:
亲爱的女儿:
我坐弗雷德的新奔驰以百英里的时速去兜风了,整个下午都不在,晚上带弗雷德回来一起吃饭。
J.B.H.
“快来,”她紧张地叫道,“咱们得全城找找看。”
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来回往复——他们不断进行着渺茫的搜寻。到处充斥着沉寂与死亡——死亡与沉寂!他们从麦迪逊广场搜寻至斯派腾戴维尔,冲过威廉斯堡大桥,挨门逐户穿过布鲁克林,从巴特利和晨边高地扫视哈得孙河。死寂,到处是死寂,没有活人的踪影。他们心力交瘁,顶着炽热的烈日,驾车第三次缓缓驶过百老汇,终于停下来。他嗅了嗅空气。有什么味道——臭味——随着微风飘来,令人作呕的腐臭充斥着他们的鼻孔,仿佛可怕的警告。女孩无助地靠在座椅上。
“我们还能怎么办?”她又哭了。
现在轮到他来做主了。他迅速想出了计划,便说道:
“长途电话——无线电报、有线电报——信号弹,实在没法就——出城!”
她望着他,此刻又获得了力量和信心。他的模样并不像她心目中的男人,然而行事上毫不逊色,使她感到满意。15分钟后,他们来到中央电话局的门前。他抢先上前打开门,又轻轻推开她,把门关上。她听见他在屋内往返走动,明白了他的顾忌——他承受的可怜的小小压力。她进门时,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总机的金属面板阴沉地闪烁着,没有一丝波澜,如同诡秘凝重的狮身人面像。她坐上一张高脚凳,戴上明亮的耳机,望着话筒。她从未这么近地看过话筒。它形状较粗,通体黑色,已经用得有些斑驳;全无信号反应,无法接通,那圆滑的曲线如同无情的嘲讽。它的外形好像——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可它真的好像——它就是好像——她转头,发现房间里只剩她一个人。一开始她有些害怕,然后又默默感谢他的体贴,定了定神,转回头,迅速吸口气。
“喂!”她低声呼喊。她在对世界呼喊。世界一定会应答的。世界会应答吗?世界会不会……
死寂!
她声音太小了。
“喂!”她铆足劲大喊。
然后仔细聆听。死寂!她心跳加速,这一次清清楚楚地大声喊道:“喂——喂——喂!”
那呼呼声是什么?肯定——不对——是听筒拿起的咔嗒声吗?
她弯腰凑近,反复按下挂机键,再拨号,直到几乎扯着嗓子尖叫,心脏猛烈扑腾。刚才听到的仿佛是最后一丝造物的微音,而后魔鬼接管了死寂。她的声音低下来,开始啜泣。她傻愣愣地坐着,盯着漆黑的嘲讽的话筒,那个念头又回来了。她心中的希望已经熄灭。没错,现在还剩下有线电报和信号弹的选择;但这个世界——她不敢想,也不敢说出那个词。它太过沉重——太过可怕!她转身面朝着门,心中涌起新的恐惧。她好像这才第一次意识到,她独自一人在这世上,与陌生人为伴。这个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更陌生——种族与文化都与她截然不同的男人——未知,甚至不可知。太可怕了!她必须逃离——必须;不能再让他看见她。谁知道他有什么可怕的想法……
她麻利地将丝绸裙摆拢在青春而光滑的腿侧——凝神听了听,溜进一条侧廊。不一会儿,她就吓得直往后退:侧廊里躺满了女人的尸体;她立即大步逃向门口,使劲扒门,手指抠出血来,门终于四敞大开。她望向门外。他站在街巷的高处——高高的浓黑的一团剪影,一动不动。他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别处?她不知道——也不在乎。她只是大跨步奔跑着——不停地跑,直到发现自己一个人冲进了死人堆里,四周被高楼大厦摩天的壁墙围绕。
她终于停下来。她是如此孤单。孤单!孤身一人在街上——独自一人在城里——乃至孤零零在这世上!她蓦然被捉摸不清的感觉笼罩——背上仿佛有虚缈的指尖爬过——看不见的东西寂然飘荡——无声的私语默念着可怕的密谋。她猛一回头,又向左右张望,奇怪的声音让她心惊肉跳,而更加诡谲的声音不绝如缕,直到她每一条神经都警醒颤抖,稍稍碰触便绷紧尖叫。她转身往回冲,像孩子那般泣声呜咽,直到那狭窄的巷子和高处那黑暗沉默的人形剪影重新出现在眼前。她停下脚步,稍事休息;然后默默走向他,羞赧地看他一眼;而他未置一词,为她打开车门。她哽咽地絮语着:“不要——这样。”
他语速缓慢地应道:“不会——不会这样!”
他们爬进车里。她手握方向盘,伏身啼哭,声音响亮,浑身颤抖,抽泣着,却已干了眼泪。他们飞速冲向城东的有线电报局,离开富庶繁华的世界,前往贫穷的苦工劳作区。他们身后的世界一片死寂、沉闷、阴郁,几近颓废消沉,却总留有体面;而这里则让人惊骇。它笼罩着形骸怪异的各种恐怖、挣扎、憎恨、苦难;周遭围绕着罪恶与肮脏、贪婪与放荡。只有那骇人而可怖的沉默,与各处的死寂别无二致。
然而,当孤单飞驰的两人巡看这恐怖的世界,慢慢地,他们逐渐抛却了围裹一切的死亡的感受。他们行驶其间的世界似乎只是静静沉睡——而非死去。他们肃穆庄重地前行,生怕吵醒这些终获安宁的沉睡的身影。他们穿行在这庄严的世界墓园,某只有力的手臂在上方挥舞着魔杖。大自然在沉睡,直到——直到,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个惊人的念头,迅速转头对看一眼——他面如土色,她脸色潮红,却心照不宣。波澜壮阔的美——浩瀚的、不愿启齿的想法,在两人的灵魂之中膨胀,却又被各自抛到一边。
黑粗的线缆盘着圈从地下冒出,又背离太阳向下延伸,进入这座低矮的鬼巫巢穴。世间的闪电集聚在这里,道道光束连接着地球的尽端。大门敞开着,屋内黑漆漆一片。他在门口停住脚步。
“你懂电码吗?”她问。
“我知道求救的电码——以前在银行用过。”
她顾不上听他的话。她耳中充斥着脚下遥远的水波的拍击——黑暗湍急的流水——冰冷的水,在引诱她,呼唤她。他跨进门内,她慢慢走到墙边,面对下方呼唤的水,站在那里等待。她等了很久,他没有来。突然她吃惊地看见,他也站在那黑暗的水边。他慢慢脱下外套,默默站着不动。她快步走向他,伸手傍着他的胳膊。他既不惊讶,也没有转头看。水波粼粼,拍打出诱人的致命的节奏。他指着下方的水,平静地说道:“现在,整个世界都躺在水下了——我是不是也该同去?”
她凝望着他疲惫憔悴的脸,心中涌起强烈的痛惜。她口齿清楚、冷静地答道:“不。”
他们转向高处,重新驶向生的希望,由他掌方向盘。天光越发暗沉,暮色降临,烟尘般的灰暗慈悲地轻笼上沉睡的死尸。骇人的扎眼的现实,仿佛被无比浪漫的幻梦替代。引擎“突突”响着,女孩默默靠在座椅上,不由自主地寻找着一挥手能让生命回归这死亡世界的精灵女王。她忘了去惊叹他迅速学会了开她的车,就像天生应当如此一样。随后,他们急转进入麦迪逊广场,来到大都会商厦门前,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喊叫,双眼瞪得像铜铃!她好像看见了精灵女王?
黑人领着她来到商厦电梯前,两人乘梯轻盈地上升。他们到她父亲的办公室里取了盖毯和椅子,他写了张便条放在办公桌上,然后两人来到屋顶,他照顾她休息。她小憩了一会儿,望着头顶的世界,思虑着,沉入恍惚的迷梦。身下躺着城市深沉的暗影,远处闪着海浪的微光。他把吃的放在她跟前,她羞怯地瞥他一眼,他拿了一条披肩裹在她身上,动作温柔而充满尊重。她抬头看他,眼中盛满感激,吃下他给的食物。他望着城市。她望着他。此刻,他似乎与常人无异——也非常近。
“你是不是总得卖力工作?”她轻声问。
“是的。”他说。
“我一直很闲。”她说,“我有钱。”
“我没钱。”他如同跟腔一般回答。
“富户穷人在世相遇————”她开口。
他接着说:“都为耶和华所造。”
“是的。”她慢慢地说,“我们对不同人种的区别对待——现在看来,是多么愚蠢。”她俯瞰着雄伟但一片死寂的都市,看它逐渐淹没在黑影中。
“对——昨天我还——不被人当人。”他说。
她看着他。“你的民族也不是我的民族。”她说,“但是今天……”她顿了口。他是人——又不再是普通人,往大里说,他是位绅士——体贴、善良,具备骑士精神,符合绅士的一切标准,除了那双手、那张脸。然而在昨天……
“死神,你是公正的判决者!”他喃喃低语。
“也是启示者。”她轻声接过话,大睁着眼睛站起身来。他转向侧面,摸索了一阵,然后往渐黑的天空发射了一枚信号弹。它呼啸升空,留下一段纤细的明亮尾迹,火星洒向下方的城市。她顾不上注意它,她眼前出现了崭新的世界。强大的命运的预言慢慢将她征服,寂灭的过往之上悬立着报喜的天使。她已不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已无所谓高低,无所谓黑白,无所谓贫富,她是源本的女性,伟大的人类始母,孕育生命的新娘。她望着身旁的男人,眼里关于他的其他想法俱已烟消云散,只剩下他的强壮,他的阳刚——他的哀愁与牺牲。她眼中的他辉煌耀眼。他不再是与她隔离的个体,不再是低等的生命,不再是来自另一个地域与种族、被排挤的陌生人,而是同胞人类的男性化身,上帝之子,未来种族的伟大始祖。
他没有留意她眼中勃发的光彩,只是站在一旁眺望远处的海,一个接一个地向无人应答的黑暗发射着信号弹。天边聚着暗紫色的云层,随风舒卷。在他们四周,天空亮起昏暗诡异的微光,逐渐弥漫向渐黑的世界,竟有几分像缥缈的旋律。突然,就像被一只大手收拢一般,宽广的云幕消散了,低矮的地平线上,升起一颗长尾的白星——神秘而壮美!它疾速向北极飞升,身后拖着的,如同洁白的新娘头纱,苍白的宽阔的火焰之纱,照亮整个世界,黯淡了群星。
男人凝视着天穹,在无言的震撼之中,手里的信号弹掉到了地上。他脑海深处尘封的久远的记忆逐渐苏醒,灵魂的枷锁仿佛滑动掉落。他的种族意识麻木了,溃散了,退缩了,远逝的独尊的帝王之威一跃而起。他在黑暗中起身,身材高大挺拔,威严的双眼充满力量,无形的权杖仿佛跃入他手中,如同伟大的法老或凶暴的亚述王再世重生。他转身看着旁边的女子,发现对方也毫不掩饰地望着他。
默默地,静静地,他们面对面,望着对方的眼睛。他们的灵魂在夜空下坦诚相遇。那既非情欲,亦非爱情——而是某种更宏伟、更强大的感念,无须身体的碰触,无须灵魂的激荡。那是一种神圣的观念,超越人伦。
缓缓地,静静地,他们向对方走去——头顶是苍穹,四周是深海,身下是凝重死寂的城市。他身形挺阔,矗立在丝绒般的黑暗之中,浓黑如墨;她身姿纤瘦,白皙如珍珠,在星光下熠熠生辉。她伸展珠光宝气的双手,他张开孔武有力的手臂,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向对方高声宣布:“世界毁灭了。”
“愿人类万寿——”
“嘟!嘟!”粗粝、尖锐的汽车喇叭声清晰地从下方传来。他们惊叫着倒退一步,眼神游移地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向下看去,只觉热血沸腾。
“嘟!嘟!嘟!嘟!”疯狂的喇叭声再度传来,一颗信号弹几乎从他们脚底下蹿入空中,火星洒在他们身上。她两手捂住眼睛,耸起肩膀。他跌跪在地,躬下身子趴在地上胡乱摸索着地面。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一朵蓝色火苗懒懒地“哧哧”点燃,她听见回应的信号弹发出破空的尖啸。
他们呆立原地,像死人一样静止不动,望着相反的地平线尽头。
“叮咚——哗——叮咚!”
铃声不断,快速电梯呼啸着从下方冲上来,宏伟的商厦仿佛在震颤。夜色中充满了嘈杂的低语。曾经死寂的整座城市刹那间华灯闪烁,光辉耀眼,生机勃勃。突然,“哗”的一声,电梯门打开,平台入口挤满了人,一个白发飘逸的男子奔向女孩,将她抱在胸前。“我的女儿!”他泣不成声。
在他身后,一个更年轻、更英俊的男子匆匆赶来,他穿着整齐的骑行服,俯身用他灼热的关切的眼神凝视着女孩的双眼,直盯得她收起视线垂下眼帘,小脸涨得越来越红。
“朱莉娅,”他低唤,“我亲爱的,我还以为你永远离开我了。”
她仰头看他,眼神有些陌生,在搜寻着什么。
“弗雷德,”她有些含糊不清地喃喃低问,“世界——毁灭了吗?”
“就纽约而已。”他回答,“太可怕了——糟糕透了!我说——对了,你怎么躲过的——你怎么受得住这样的恐怖?你还好吧?没受伤吧?”
“毫发无伤!”她说。
“这人是谁?”他问道,一手环抱她软绵绵的躯体,转身看向黑人。突然他身子一挺,另一手叉上了腰。“靠!”他怒吼道,“他——是个——黑鬼——朱莉娅!他——他胆敢……”
她仰起头,不明就里地望着姗姗来迟的伴侣,然后叹息一声,低眉垂眼。
“他胆敢——冒着一切危险来救我。”她轻轻地说,“而我——非常——感激他。”但她却再没有看他。两人转身离开,她父亲从口袋里摸出一沓钞票。
“来,我的好小伙子。”他说着,把钱硬塞进黑人手里,“拿上——你叫什么名字?”
“吉姆·戴维斯。”回答传来,声音空洞。
“嗯,吉姆,我很感谢你。我一直对你们黑人很有好感。需要求职的话就来找我。”说完,他们走了。
蜂拥而上的人群挤出电梯,高高低低的话音此起彼伏。
“是谁?”
“他们都活着吗?”
“几个人?”
“两个!”
“谁得救了?”
“一个白人女孩和一个黑鬼——那儿,她走了。”
“有个黑鬼?他哪儿去了?该死的,咱们绞了他——”
“闭嘴——他是个好人——他救了她。”
“救个屁!他跟她八竿子——”
“他过来了。”
黑人缓缓步入刺眼的电灯光芒之下,双眼如同梦游那般无神。
“哼,你觉得能有什么好事?”一个旁观者大声道,“整个纽约城,就一个白人女孩和一个黑鬼!”
黑人对此充耳不闻。他默默站在刺眼的灯光下,盯着手里的钞票,感到自己又变得那么渺小。他慢慢将另一只手伸进兜里,掏出一顶薄薄的婴儿帽,出神地盯着它看。一个女人登上平台,手搭凉棚东张西望。她有着棕色的皮肤,身材矮小,满脸倦意,臂弯里躺着一具黑皮肤婴孩的尸体。人群向左右分开,她的视线落在黑人身上,顿时惊叫一声,跌跌撞撞向他跑去。
“吉姆!”
他迅速转身,将她一把抱在怀里,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