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学习的身体-(1953)-Student Body

(美国)F. L.华莱士 F.L.Wallace——著

魏映雪——译


F. L.华莱士(1915——2004)是一位有趣的美国科幻小说作家。他充满神秘气息的小短篇常常体现出对生态话题的敏感。自爱荷华州立大学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毕业后,他大半辈子都在加利福尼亚州做机械工程师。《惊奇科幻》杂志发表了他的处女作《隐匿之地》(Hideaway)。接下来,《银河》及其他的科幻杂志开始陆续发表他的小说,其中包括《运输延迟》(Delay in Transit)、《伯尔登的宠物》(Bolden\'s Pets)和《纠缠》(Tangle Hold)。20世纪60年代,他离开了科幻圈,很快就被世人忘却了。但2009年他的作品的电子合集出版,又唤起了人们对他的关注。

20世纪50年代是华莱士创作的活跃期,在此期间他很快就以独特的风格,敏捷的才思和深刻的感情闻达于世。1952年他在《银河》杂志上发表了《偶然的飞行》(Accidental Flight),讲述了一群拥有心灵异能的残疾人——其中包括意外事故的受害者、基因变异者、电子人和其他人,将一所小行星医院转化成了具有反重力引擎的宇宙飞船,启程寻找能作为人类救赎之地的星球。《平衡世界》(Worlds in Balance, 1955)则收录了两篇具有他的典型风格的故事,但他从未将全部作品结集出版。

1953年登载于《银河》的《会学习的身体》充分展现了华莱士对环境话题的游刃有余的掌控力。比起同时代的其他作者,他能以更精巧复杂的方式就这一话题进行创作。当然,弗兰克·赫伯特也是此道高手,尤其是在长篇小说的创作上。《会学习的身体》将异类接触和物种入侵的影响这两项复杂的议题安插在紧凑的情节中,虽然在出版之后,它并没有受到过多赞誉,但它是一部当之无愧的超越时代的作品,一部未来的经典。


在这个星球全权由他们负责的第一个早上,行政官踏出了飞船。天才蒙蒙亮,行政官哈夫纳站在晨光中,虚睁着眼睛。蓦地,他的眼睛睁大了,然后飞快地走回飞船中。三分钟后,他拖着生物学家再度出现了。

“昨天晚上你说这儿没什么危险,”行政官问道,“现在你还这么认为吗?”

达诺·马琳瞪直了眼睛:“我还是这么认为的。”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一点儿都没有说服力,场面变得尴尬起来。他只好不确定地笑了笑。

“这一点都不好笑。我等会儿再和你说。”

生物学家站在飞船旁,看着行政官走向仍在熟睡中的殖民者队列。

“阿泰尔夫人。”行政官停在一位睡梦中的人旁边,唤道。

她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翻转过身子,站了起来。本来该盖在她身上的东西不见了,甚至睡觉前穿上的睡衣也踪影全无。作为一个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变得赤身裸体的女人,她惊慌失措,赶快捂住了关键部位。

“不要紧张,阿泰尔夫人,我并不是偷窥狂。当然,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找点儿衣服穿上。”这时,大多数的殖民者都醒来了。哈夫纳执行官转身面向他们,说道,“如果你在飞船中没有放合适的衣物,物资供给员会提供给你。我稍后会查明原因。”

殖民者(惊得)四散开来。倒不是出于害羞,一起在如此狭窄的飞船上生活了一年半,那东西早已荡然无存。但一觉醒来,发现身上不着寸缕,而且完全不知道夜里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将衣服扒走的,还是让人受惊不小。这真的太让他们惊慌失措了。

正走回飞船的行政官哈夫纳停了下来:“有什么想法了吗?”

达诺·马琳耸耸肩:“我能有什么想法?我也是初来乍到,对这星球的了解不比你多。”

“当然,但你是个生物学家。”

这是一支由殖民者、建设者匆匆组建的队伍,作为队伍中唯一一名科学家,马琳总是被要求回答许多超出他研究领域的问题。

“最有可能的是夜行昆虫。”他提出。虽然他的确听说过在很久以前,蝗虫可以在几个小时内吃光数片田地,但这猜测还是不怎么靠谱。难道昆虫也能吃光人的衣服,而且还能不惊醒他们?“我会调查看看,一旦有什么发现,我就通知你。”

“很好。”哈夫纳点点头,走回了飞船。


达诺·马琳走向殖民者昨天睡觉的小树林。真不应该让他们在那儿扎营,但当他们说想这么做时,似乎确实没什么理由拒绝这一提议。在拥挤的飞船中待了十八个月,人人都想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听着树叶在头顶上沙沙作响。

马琳打量着树林。现在那儿空无一人,殖民者们,不管男的女的,都返回了飞船,或许正在穿衣服。

树不高,有着深绿色的叶子,白色的大花朵点缀在其中。偶尔有阳光照在花上,使它们看上去比实际还要更大些。这里不是地球,这些当然也不是玉兰树。但自从它们让马琳想起了玉兰树,他就一直将它们当作玉兰。

丢失衣服这件事还真是讽刺。生物调查组从未出过差错——但这次明显出错了。在现阶段发现的所有星球中,他们将这里列为最适合人类的地方。昆虫很少,没有凶禽猛兽,气候温和。他们将其命名为“林间空地之星”,觉得这个名字再合适不过。整片大陆就像是辽阔且水草丰美的牧场。

但显然,这星球上的某些东西被生物调查组忽视了。

马琳跪了下来,开始仔细搜寻线索。如果这是昆虫所为,那地上总该有被熟睡中的殖民者翻身压死的昆虫尸体。但没有昆虫,不管死的活的,都没有。

他失望地站起身来,缓缓穿过小树林。或许是这些树干的——它们夜晚的时候散发出了一种能溶解制衣材料的蒸汽。这猜测有些牵强,但并非完全不可能。他摘了一片叶子,用手捻碎,涂抹在衣袖上。碎叶子散发出的气味辛臭,但没什么事发生。当然,这也并不能完全证明猜测是错误。

他的目光穿过树丛,望向那颗蓝色的恒星。它比太阳大,也比太阳距离地球更远,所以从林间空地看过去,它和太阳的大小差不多。

他差点儿就忽略了从灌木丛中望向他的那双明亮的眼睛。不过最终他还是发觉了,毕竟从大气的边缘开始算起,就归生物学家管了,他当然不会放过灌木和灌木丛中的小动物。

他猛地扑向它。那只动物发出声尖啸,逃开了。他追着它,一路跑到了小树林外的草地上。他抓到了它,它吓得直打战。在他的轻声安慰下,它才渐渐不那么惊恐了。

在他将这只动物带回飞船的路上,它一直啃咬着他的夹克。


哈夫纳不快地瞪着笼子里的动物。它实在太不起眼了,一小只,像是某种啮齿类动物。卷须型的毛发稀疏,而且没有光泽,绝对不可能成为皮毛交易市场上的货物。

“我们能把这东西灭干净吗?”哈夫纳问道,“我指的是在这片区域内。”

“很难。这是生态基础。”

看到行政官一脸的茫然,马琳接着解释道:“您知道生态控制组是怎么工作的吧。一旦适宜移民的星球被发现,他们就会派出一艘带有特定装备的调查飞船。飞船会侦查这颗星球的绝大部分地表,而且飞行高度很低,这样船上的设备就能记录下地面上动物的神经流。只要动物有大脑,这种设备就能够分辨出其神经模式的特征。哪怕这动物只是一只昆虫。

“总而言之,生态控制组对星球上的动物了如指掌,从品种类型到分布位置。通常,调查队的人会带回一些生物样本。他们要将神经模式和动物配对,不然(侦查到的)神经模式只是微缩胶片上毫无意义的曲线罢了。

“调查显示,这只动物正是这颗星球上仅有的四种哺乳动物之一,也是数量最多的一种。”

哈夫纳咕哝道:“所以就算我们把这里的杀光了,附近的也会涌进来?”

“差不多就是这样。在这个半岛上,有数以百万计的这种生物。当然,你如果愿意在我们和大陆间的狭窄的通道上设置一道屏障,也许真能将这片区域的这玩意儿清理干净。”

行政官愁容满面。屏障倒是筑得起来,但会花许多工夫。这是他来之前不曾料到的。

他怒气冲冲地问:“它们吃什么?”

“看起来什么都吃点儿,昆虫、水果、莓子、花生、多肉植物、谷物。”达诺·马琳笑了,“我想它们能被称作真正的杂食动物,毫不挑剔——鉴于我们的衣服触手可及,它们就吃这个了。”

哈夫纳笑不出来:“我以为我们的衣服都是防虫的。”

马琳耸耸肩:“在其他27个星球上,确实是。只不过在第28个星球,我们遇到了消化能力更强的小伙计。”

哈夫纳忧心忡忡:“它们会危害到我们种植的作物吗?”

“轻率地说,我觉得它们应该不会。但是我本来也以为它们对我们的衣服没什么兴趣来着。”

哈夫纳终于做了决定:“好吧,你多看着点儿农作物,想个办法将这东西隔在农田之外。与此同时,在我们修好集体宿舍之前,让大家都睡进飞船里。”

马琳心想,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修单人寝室比较合适。可惜他没有做决定的权力,行政官又是个将日程安排看得比天大的人。

“这种杂食动物——”

马琳刚开了个头,哈夫纳就不耐烦地点点头,说道:“开始工作吧。”然后走开了。

生物学家叹了口气。这种杂食动物确实只是种又小又奇怪的生物,但在林间空地上,它又毫无疑问至关重要。想想看,为什么这星球上的陆地动物种类这么少?没有爬虫类动物,没有一些鸟,只有四种哺乳动物。

每一个可供生存的星球都拥有丰富多样的物种。然而尽管林间空地的条件看起来近乎完美,却没有发展出物种多样性。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为此他还向生物控制组打听过这次的任务。而现在呢,他显然是被强行安排在了灭虫专员的位置上。

他走向笼子,抓起杂食动物。林间空地上有哺乳动物并不奇怪,平行演化理论就能解释这一现象——基本上相同的环境会进化出相似的动物。

在地球上的石炭纪末期的森林中,就曾生活过像这种杂食动物的一种原始的哺乳动物,其他的哺乳动物都是由它进化来的。在林间空地上,这种进化却并没有发生。是什么阻止了自然进化的潜力得以充分开发?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而不是该怎么灭虫。

马琳将一根针插入杂食动物体内。它先是尖叫,然后放松了下来。马琳抽了管血,将它放回笼子里。他可以通过试图杀死它的方式,了解到很多关于它的信息。


军需官大声吼着,虽然他平常说话的声音已经够大了。

“你怎么知道它是老鼠?”生物学家问道。

“看它那样子。”军需官气冲冲地回答。

马琳看了看,并没有发现能表明它是老鼠的证据。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军需官就厉声喝道:“别跟我说它们只是长得像老鼠的生物。我知道。关键在于我该怎么才能摆脱这东西?”

“你试过毒药了吗?”

“告诉我该用哪种毒药,我马上用。”

这个问题可不容易回答。什么样的毒药会对一种他未曾见过,甚至一无所知的动物起作用呢?根据生物调查组的结论,这种动物根本就不存在。

问题始料未及的严重。殖民队是可以靠着土地生活的,他们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但另一队殖民者将会在三年内到来,殖民队需要储备一些额外的食物,提供给增加的人口。如果种植的作物也和压缩食物一样遭受破坏,他们就不能储备到足够的额外食物。

马琳绕着仓库走了一圈。这是殖民世界上常见的初期建筑,没什么美感,但足够坚固。混凝土地板,加固了的足有英尺厚的墙面和同样经过了加固的天花板,整栋建筑都以一种分子式水泥黏合,气密性几近完美。有两扇门,没窗户,这些啮齿动物本该进不来的。

进一步的检查暴露出了一个不曾料到的问题。地板就像玻璃一样坚硬,没有动物能够咬穿它;但同时,它也像玻璃一样脆弱。修筑仓库的工程队急着赶回地球,没能做细致,以至于有些地方地板很薄。在某些堆放沉重设备的地方,地板出现了裂缝,这样,就给了掘穴动物可乘之机。

面对这样的情况,除了再修一座仓库,已经没什么别的办法可想了。像老鼠一样的动物已经进入了仓库,需要就地解决它们。

生物学家直起身子:“抓几只活的给我,我想想办法。”


一早,十几只样本就被送到了实验室。它们确实长得很像老鼠。

实验结果让人困惑。没有任何两只会被同一种毒药影响。有一种化合物使其中的一只立马变得僵硬了,剩下的却仍然活蹦乱跳。至于他研制出的用来对付杂食动物的毒药,对它们则完全无效。

仓库中的破坏行为依然在发生。黑的、白的、灰的、棕色的,短尾巴长耳朵的或长尾巴短耳朵的老鼠继续吃着压缩食物,破坏那些它们吃不了的东西。

马琳向行政官坦承了情况,简述了他看到的问题和他想怎么对付这些惹人厌的东西。

“但我们没法儿再建一座仓库。”哈夫纳驳斥道,“至少在原子能产生器修建好之前是不可能的。而且到了那个时候,能源还有别的用处。”他挠了挠脑袋:“我更喜欢另一个主意。造一个机器,看看有没有用。”

“我本想的是造三个。”生物学家说道。

“一个。”哈夫纳不为所动,“我们得先知道它起不起作用,不然浪费了制造设备怎么办?!”

在这点上哈夫纳或许是对的。三艘飞船尽可能地装载了制造设备,但装载的设备越多,殖民队的任务就越重。所以最后造成的结果就是制造设备总是处于短缺状态。

马琳带着行政官的批准去找工程师。在路上,他悄悄地修改了所造机器的说明,将规格往上提了提。既然他想要的机器的数量得不到满足,或许可以得到个品质更好的。

两天内,机器就被造好了。

机器被装在一个小板条箱里运到了仓库。板条箱刚一打开,机器就跳了出来,然后摆好姿势不动弹了。

军需官乐了,叫道:“一只猫。”他伸手摸向那只黑色的、毛茸茸的机器猫。

“如果你曾碰到过那像老鼠似的某样东西,就把你的手拿开。”生物学家提醒道,“它会对老鼠的外形、气味儿、声音起反应。”

军需官赶快抽回了手。机器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由堆积的物资构成的迷宫之中。

不到一周的时间,虽然仓库中仍有些老鼠,但它们已经构不成真正的威胁了。


行政官将马琳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中。这是一栋小巧坚固的建筑,坐落在定居地的中心地带。殖民地的规模不断变大,看起来有一些永居地的模样了。哈夫纳坐在椅子上,满意地看着这样的发展。

他说道:“在鼠患这件事上,你处理得很好。”

生物学家点点头:“确实不坏,但这里本不该有老鼠的。生物调查组——”

“忘了这点吧。”行政官说,“人人都会犯错,生物调查组也不例外。”他躺回椅背,严肃地看着马琳:“我手上有一项需要完成的工作,但现在人手短缺,如果你不反对……”

行政官的人手永远是短缺的。就算在这星球人满为患,他还是要找别人来做他手下的工作。达诺·马琳并不直接听命于哈夫纳,他是为了这次任务从生物控制组借调来的。

但是好好配合行政官才是识时务的表现,他叹了口气。

哈夫纳准确地理解了他叹气的意思,笑道:“没你想得那么坏,挖掘机造好了,我想让你来操作。”

鉴于这项工作跟他的调查研究息息相关,马琳松了口气,面色缓和了下来。

“除了食物,其他的补给品都得靠进口。”哈夫纳解释道,“然而货运距离实在是太远了,我们必须尽可能地利用这星球上的资源。我们需要石油。未来要转起来的轮子有很多,每一个轮子都需要石油。假以时日,我们倒是能建成一座(石油)合成工厂,但要是现在能找到一片可开采的油田,对我们的帮助会很大。”

“你觉得林间空地的地质构造跟地球一样?”

哈夫纳挥了挥手:“为什么不一样呢?它就像是地球的同胞兄弟,甚至更好。”

马琳心想:为什么不一样?因为你不能只从表面看问题。它看着像地球,实际上呢?不过这倒是一个发掘林间空地的历史的好机会。

哈夫纳站了起来:“一旦你准备好了,技术员会就挖掘机的操作对你进行考核。记得出发之前通知我一声。”


事实上,他们所说的挖掘机并非真正的挖掘机。它连一克重的泥土或是岩石都移不走,却能用来观测地面以下的情况,而且可以调节观测深度。一辆巨大的履带式车辆,空间开阔,足够让人在里面舒舒服服地住上一个星期。

它装载着一架特大号的超声波发射装置,还配备着能够调节声波发射方向的设施,这两种设备共同组成了挖掘机的输出端。输入端则是一面巨大的声透镜,它能接收从设定深度反馈回来的声波信号,再转化成电子信号,最后在屏幕上形成闪烁的图像。

十英里深的地下传来的图像是模糊的,但足以让人分辨出地质层的主要特征。三英里的图像就清晰多了,它甚至能够捕捉到被掩埋的一枚硬币,连硬币上的日期都清晰可见。

对于地理学家来说,它就像是生物学家的显微镜。作为一名生物学家,马琳觉得这个类比非常贴切。

他从半岛的顶端开始,沿“之”字形路线向着地峡前进,系统地探查了整片土地。晚上,他就睡在挖掘机中。第三天早上,他发现了石油的踪迹,下午之前就确定了主要油田的位置。

他本该即刻返回,但既然找到了石油,就可以更自由地做自己的调研了。从最上面的地质层开始,他一层一层地查看地底的图像。

地层情况与他所预想的完全相反。在最浅的几英尺内,有大量的化石留存,大部分都是四种哺乳动物的。像松鼠一样的生物和更大一些的食草动物是森林的居民。至于居住在平原上的动物,只有两种,体形介于两种森林动物之间。

再深一些,在超出两万年范围的地层中,他几乎没找到什么化石。直到抵达了与地球石炭纪末期年代相仿的地层,才重新出现了化石的踪迹。这些动物倒是与它们生存的世代相符,在这个深度及更深的地方,林间空地所表现出的历史就与地球很相似了。

感到困惑不解的马琳又探测了其他十几处地方。结果还是一样——最近两万年的历史有化石为证,然后有约为一亿年的历史一片空白,再往前推,生物进化的线索又变明晰了。

在这段近一亿年的时光里,林间空地经历了非同寻常的事情。是什么呢?

第五天,他的调研被无线电广播的响声打断了。

“马琳。”

“在,有什么事吗?”他按下了发送键。

“你多快能够回来?”

他看了看地图:“三个小时。如果我抓紧的话,两个小时应该能回来。”

“那就两个小时内回来,别管石油了。”

“我已经找到石油了。发生什么了?”

“我不太好形容,你得亲自看看。等你回来了,我们再商量。”


马琳不情愿地收回了探测器,掉转了挖掘机的方向。没怎么检查地面情况,就全速启动了,发动机咆哮着,履带轧过地面,尘土飞扬,动物尖叫着从他面前四散逃离。他绕过较小的灌木,直接从那些稍大些的灌木上碾轧而过,留下一地残枝。

在定居地的边缘,他生生地刹住了挖掘机。仓库旁边热闹极了,卡车进进出出,将补给品运到仓库外清理出的一片空地上。他看到哈夫纳站在仓库的一个角落里和工程师说话。

马琳出现后,哈夫纳转过身对他说:“你的老鼠这下长大了,马琳。”

马琳向地面看去,机器猫正躺在地板上。他跪下仔细查看了一番。钢铁骨架并没有被折断,但被掰弯了,变形严重。坚硬的塑料皮肤也被撕毁了,里面精巧的机械结构被咬得乱七八糟,根本辨认不出形状。

机器猫旁边围着二三十只老鼠,不管以哪种标准来衡量,都能算得上巨大了。机器猫曾战斗过,这些死老鼠有的没了头、有的肚肠流了一地、有的血肉模糊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但机器猫毕竟寡不敌众。

生物调查组曾表明林间空地上既没有小型老鼠,也没有大型老鼠。他们到底在什么环节上犯了错?

生物学家直起身子来:“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新建一个仓库,两英寸厚的混凝土地板,采用整体浇铸的建筑手段,将所有的易腐物品都转移到那儿去。”

马琳点点头,这个法子可行。当然,这样做需要花很多时间,还有能源,甚至会耗尽刚建好的原子能产生器的所有能量。其他正在修建的项目将不得不暂停。难怪哈夫纳会显得焦躁不安。

“为什么不多造一些机器猫?”马琳提议道。

行政官阴阳怪气地笑了:“我们打开仓库门时你不在,没看到整间仓库全是老鼠的景象。我可不知道要多少机器猫才能对付这么多老鼠——一只,十只?更何况工程师跟我说我们的材料只够造三只机器猫了,躺在地上的这只还不能被修复。”

马琳心想,破损成这样,不需要工程师也知道修复不了了。

哈夫纳接着说道:“如果我们造更多的机器猫,飞船电脑会超负荷的。我不会批准这主意。”

他当然不会,在下一支远征队带来更多的殖民者之前,和地球通信只能依靠飞船。没有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行政官会允许飞船的功能被削弱。

但哈夫纳为什么要把他叫回来呢?只是为了告知他这一情况吗?

哈夫纳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晚上我们会用探照灯照亮从仓库运出来的物资,并派遣装配着浅滩来复枪的护卫看守物资,直到食物被运进新仓库的那天。这个过程大概十天。与此同时,我们的速成作物差不多成熟了,我觉得那些老鼠没了食物会盯上作物。为了保障我们未来的食物供给,你得把你的动物放出来了。”

生物学家急了:“但这违反了规定,除非是对释放这种动物有可能造成的所有后果有了详尽的调查,不然不能在一颗陌生星球上释放它。”

“调查得花上十年或二十年。现在情况紧急,如果你担心的话,写报告的时候就说后果由我负责。”

事实上生物学家是完全反对这一命令的。这个决定也许会制造出另一个被兔子肆虐的澳大利亚,抑或是一个被蜗牛统治的星球。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对付这么大的老鼠,我不觉得它们会有任何用处。”他抗议道。

“你不是有激素吗?给它们用上。”行政官转过了身子,开始跟工程师讨论施工的问题。


马琳将死去的老鼠收集起来,放进冷冻设备,以备将来研究。

在这之后,他回到了实验室,开始研究针对殖民队带来的地球动物的疗程。他首先对它们进行了注射,然后开始了密切的观察。刚开始变大的时候,它们惊恐不安,直到他确定它们安然度过了这一阶段,能够存活下去,才停止了观察,然后给它们吃了东西。

接下来他将目光转向了老鼠。这些老鼠最为显著的特征,是体形大小极为不一,同样的情况也见于它们的内部构造上。它们的器官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但比例却相去甚远。还有牙齿也长得不同,有的在精巧的下颚上长了尖利的牙齿;有的牙齿却很小,同粗壮的骨架结构完全不符。作为同一个物种,它们个体的差异之大,是生物学家从未见过的。

他用显微镜观察它们的细胞组织,并将观测结果制成表格。这回差别要小一些了,但也足以让他头疼了,尤其是生殖细胞的差异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当天晚些时候,他似乎听到了制造建筑的机器发出的低沉的移动声。他从实验中抬起头来,看到浓烟旋转着上升。当植被被烧光,浓烟消逝,滚滚热浪也散入了天空。

他们正在山丘上修造建筑。这些在灌木丛中匍匐潜行的小生物攻击了防护最为薄弱的区域——食品供给。当殖民队的人完成任务,山丘上将不会再有灌木丛,一片草地都不会留下。

在农业时代,梗类犬被用作猎犬。它们体形虽小,但对付啮齿类动物时非常凶猛,最早被驯养在粮仓和田野中。当殖民星球有类似情况发生时,它们又会暂时地承担起曾经的职责。

殖民队带来的动物就是梗类犬。它们仍然行动迅猛,仍然是啮齿类动物的天敌,但体形不再小了。让它们变得同丹麦猎犬般大,同时又保留原有的技能和速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马琳做得很好。

老鼠们将阵地转移到了速成作物农田。速成作物是专为殖民星球准备的,从播种到成熟,只需要数周时间。四轮播种之后,土地的肥力就彻底被破坏了。不过在殖民地的初建时期,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土地有的是。

速成作物农田里的老鼠越来越多,猎犬被释放来对付它们。猎犬在田地里巡逻、捕猎,它们只需要一个冲锋,然后咬住老鼠,猛一摇头,老鼠的背部就被撕扯了下来,尸体抛到一旁。接着猎犬又向下一个目标进发。

就算猎犬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它们仍然继续搜捕、杀戮。晚上猎犬精疲力竭、浑身浴血地回来,当然大部分都不是它们自己的血。马琳替它们注射抗生素,包扎伤口,通过静脉注射喂养它们,然后用镇静剂使它们入睡。清晨,他又用一剂兴奋剂唤醒它们,将跃跃欲试的它们送上战场。

两天之后,老鼠们终于弄明白了它们没机会在白天进食。晚上的时候,它们一小拨一小拨地来,爬上葡萄藤,啃噬果实和正在生长的谷物,糟蹋蔬菜。

第二天殖民队就去架设灯光了,猎犬也随着他们进入了田地,去阻止那些太阳升起后,仍然愚蠢地在寻找食物的老鼠。

太阳落山前一个小时,马琳唤回了猎犬,强制它们睡了一会儿。然后在夜色降临后唤醒了它们,带它们到田地里。猎犬们的脚步都有些不稳了,但老鼠的气味刺激了它们,它们再次跃跃欲试,虽然行动速度不如之前了。

老鼠从旁边的草地来了,这回不像之前单独行动或三三两两一起,而是成群结队而来。它们窸窸窣窣地踏过草地,向农田前进。夜色浓郁,马琳看不见它们,但能听到响动。他下令打开灯光,照向农田。

在灯光的照射下,老鼠停止了前进,焦躁不安地原地乱转。猎犬颤动着,发出呜呜的声音。马琳拉着它们,直到老鼠重新开始行进,他才放出了猎犬。

猎犬发动了进攻,但并不敢直接攻击最多的那群。它们选择了那些掉队的老鼠。这样一来,主体鼠群缩得更紧,看起来更加无从下手。

殖民队如果有称手的装备,本可以烧了这聚成一团的老鼠。可惜他们没有,制造武器得花上好几年的时间。而且就算他们现在就有装备,也有可能烧毁作物。但凡有一丝可能,他们都不能破坏作物。所以,现在一切都得指望猎犬了。

老鼠大军已经走到了田地边缘,散开了。它们面对这共同的敌人,本应该继续保持团结,然而在食物的面前,它们忘记了这一点。饥饿是强大的离间计。猎犬欣喜地跳跃着,展开了追捕。它们捕猎饥饿的老鼠,一只接着一只,在老鼠进食的时候杀死它们。

当黎明到来,鼠患也结束了。

接下来的一周内,殖民队收获了食物,将其存入仓库,立马开始了第二轮种植。

马琳坐在实验室中,思考当下的情况。殖民地的危机一轮接着一轮,全都与食物有关。每一场危机似乎都微不足道,但加在一起,足以使(殖民计划)失败了。不管他怎么分析,都觉得要殖民林间空地,殖民队缺乏装备。

这似乎是生物调查组的错,他们的报告中没有提到危害食物的鼠患的存在。但不管行政官怎么想,调查组在自己的领域非常出色。如果他们说林间空地上没有老鼠,那就是没有——至少在写报告的时候还没有。

那么问题就来了:老鼠是什么时候来的?它们怎么来的?

马琳坐着,盯着墙发呆,在脑海中反复考量着几种可能性,然后排除那些说不通的假设。

他的目光从墙上移到了笼子里的杂食动物身上,这种松鼠大小的森林生物是林间空地上数量最多的动物,殖民者已经对它们习以为常。

但他越来越觉得,这真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动物。虽然外表上看起来平淡无奇、微不足道,但或许在这么多殖民星球中,它是人类遇见过的最了不起的动物。他观察得越久,就越认可这一想法。

他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地观察着这生物。直到夜幕降临,杂食动物开始重复它们平常的活动。

平常?这个词在林间空地上可不适用。

杂食动物的介入给了他一个答案。他还需要另外一个,他觉得自己知道答案是什么,但还需要更多的数据和观察。

他将设备仔细地安置在定居地的边缘,但那儿还有别的地方都没能提供他想要的信息。

他在挖掘机中待了一阵子,查看最初的调查数据。这些数据又为完成最后的拼图填补了一块。

当他确定找到了事实,他给哈夫纳打了电话。

因为殖民地的任务正顺利地逐步完成,行政官显得很和善。

“坐吧。”他友好地说,“抽烟吗?”

马琳坐了下来,点了一根烟,说道:“我觉得你会想知道小老鼠是从哪儿来的。”

哈夫纳笑笑:“它们不再是我们的困扰了。”

“我还找出了大老鼠的来源。”

“它们也得到了控制,我们干得不错。”

马琳心想,恰恰相反。他思索着如何开场比较合适。

“在过去的两万年中,林间空地有着和地球类似的气候与地形。”他开口道,“更早的时候,一亿年之前,那时候环境也跟地球差不多。”

当他陈述这显而易见的事实时,他看见行政官表现出出于礼貌的好奇。好吧,这事实只能在某种程度上算是显而易见,因为由此得出的结论并不直接。

“在两万年前和一亿年前之间,林间空地上发生了些变化。”马琳继续说,“我不知道变化是什么造成的,这属于宇宙史范畴了,或许我们永远找不到真正的原因。总之,不管是什么原因——太阳的变化,星球上不稳定的力场,或者与密度不均的星际尘埃云相撞——林间空地的气候改变了。

“气候的变化之大,令人难以想象,而且一直不停地在变化。约一亿年前,林间空地上还存在着原始森林,类似恐龙的巨大的爬行动物和小型哺乳动物漫步于其间。第一轮巨变使恐龙灭绝了,同地球上发生的一样。但巨变并没有灭绝更原始的杂食动物的祖先,因为它们能够适应不断改变的环境。

“让我打个比方,好让你明白环境是怎样变化的。某一区域在数年的时间里都是一片荒漠,然后蓦地变成了森林,再过一阵子,一片冰川又在这里出现。然后这个循环不断重复,还伴随着其他激烈的变化。这一切可能在一只杂食动物一生的时间里发生,也确实发生了,还不止一次。在近一亿年的时间里,这是林间空地上的生存规则。没有化石留存,也是这种状况造成的。”

哈夫纳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开始担忧起来了:“你的意思是说气候变化在两万年前突然停止了?那还会重新开始吗?”

“我不知道。”生物学家坦承道,“如果跟我们利害相关的话,或许能想办法调查出来。”

行政官阴沉地点点头:“好吧,的确跟我们利害相关。”

生物学家心想,或许吧。他接着道:“事情的关键在于,在这种条件下,生存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鸟类可以飞走,寻找适合生存的气候,所以有一些种类存活了下来,但只有一种哺乳动物坚持了下来。”

“这点我就弄不明白了。”哈夫纳仔细听着,“明明有四种哺乳动物,从松鼠这么小的到水牛这么大的。”

“一种。”马琳固执地回答道,“所谓的四种其实就是一种。如果食物充足,能保障最大的那种动物的数量增长,那些所谓的更小一些的物种就会长大。相反,如果缺少食物,动物的下一代就会选择更小的体形来让自己吃饱。而且,这些动物的繁殖极快。”

哈夫纳缓缓地说:“那些小老鼠。”

马琳接过他的话头:“我们来的时候并没有老鼠,它们是松鼠大小的杂食动物生的。”

哈夫纳点点头:“那些大老鼠呢?”

“是比杂食动物体形大一些的哺乳动物生的。毕竟我们也是环境的一部分——甚至或许是它们有史以来面临的最严峻的环境。”

作为受训过的殖民地的管理者,哈夫纳是个实践型的人,对概念并不熟悉:“所以就是基因变异了?我以——”

生物学家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在地球上,或许可以说是基因变异。但在这里只是正常的适应性进化。”他摇摇头,“我没跟你讲过,虽然杂食动物看起来像是地球上的生物,但它们既没有基因也没有染色体。当然它们也有遗传性,但我对具体的遗传过程一无所知。但不管怎样,它们进化得很好,能比我们所知的任何一种生物都更快地适应外部环境。”

哈夫纳冲着自己点点头。“那我们就将永远无法摆脱鼠患。”他十指交叉握紧,又分开,“除非我们杀光这个星球上的所有动物。”

“用放射性尘埃?”生物学家问道,“它们可在更恶劣的情况下活下来了。”

行政官思考着其他可能性:“或许我们可以离开,把这个星球留给它们。”

“太晚了。”生物学家说道,“它们将会出现在地球,还有所有有人类定居的地方。”

哈夫纳看着他。他也想到了马琳所想到的问题。有三架飞船被派遣到了林间空地。一架留在了殖民地,如果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飞船就是最后的生存保障。另外两架带着一切安好,但需要更多补给的报告返回地球,同时,它们还携带着这星球的生物样本。

装样本的笼子本来是安全牢固的,但它们繁殖的更小的品种却出得去,很有可能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潜藏在飞船的货舱。

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拦截下飞船。一旦飞船到达地球,地球上的生物学家能察觉到这情况吗?要不了多久,一种新的老鼠就会出现,不过很有可能会被解释为基因变异。没有特定的知识背景,谁能将它们和飞船从林间空地上带回来的样本联系起来?

“我得说,”马琳说道,“林间空地是最适合研究它们的地方。”

他想到地球上那些结构远比殖民地复杂的建筑。拆毁建筑,重新为其做防虫措施的投入实在是太高昂了。而且,在改造建筑的时候,数以十亿计的人又没法儿搬离地球。

他们必须把林间空地当成一个实验室,而不是殖民星球。得到一个林间空地的同时,人类或许损失了其他十个星球,甚至更多。具体情况要等杂食动物的破坏力被评估出来才知道。

一阵动物发出的刮擦声打断了生物学家的思路。哈夫纳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他紧抿着嘴唇,一把抓起靠墙放置的来复枪,跑了出去。马琳跟上了他。

行政官奔向农田,那里第二轮播种的速成作物正在成熟。奔上小山丘的顶端,他停了下来,跪在地上,将枪上满了膛,瞄准,开火。位置偏高了些,没能打中田野里的动物,一缕褐色的烟从绿色的植物中升起。

他更加专注地再次瞄准,开火。子弹尖啸着从枪口射出,击中了动物的前掌。那动物被弹到空中,接着摔在地上,被烧焦了,没命了。

他们站在被哈夫纳杀死的动物身前。虽然没有记录,但它看起来长得很像老虎。哈夫纳用脚趾捅了捅那只动物。

他喃喃自语道:“我们将老鼠逐出仓库,它们转战到了田地。我们用猎狗在农田里捕杀了它们,它们又养出了老虎。”

“至少比老鼠好些。”马琳说,“我们可以射杀老虎。”他朝死去的猎犬弯下腰,正是在这猎犬的身旁,他们向那只大型猫科动物开了枪。

另一只猎犬呜呜地叫着,远远地从农田的一个角落过来了。它当时被吓跑了。它是一只勇敢的狗,但没法对付大型食肉动物。它呜咽着,舔着自己配偶的脸。

生物学家抱起被撕碎了的猎犬,向实验室走去。

“你没办法救它了。”哈夫纳郁闷地说,“它已经死了。”

“但那些幼犬还没死,我们需要它们。老鼠不会因为老虎的出现而消失。”

猎犬的脑袋无力地搭在他的手臂上,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衫。哈夫纳跟着他,走在山丘上。

“我们到这里三个月了。”行政官突然说道,“但把狗放进田里只有两天,这老虎就长成了。你能解释这样的事吗?”

马琳被猎犬的重量压弯了腰。哈夫纳可能永远都没办法弄明白这些困惑他的事了。作为一个生物学家,面对他的这些问题,感到心烦意乱。进化论解释了什么?进化不过是某种有机生命体在特定世界中的历史而已。离开了那个世界,它很有可能就不适用了。

其实关于人类自身,都有很多未解之谜,那是(科学)理论直接忽略的知识的黑色地带。而关于其他物种,这种无知就更为显著(更是无边无际)了。

生育是简单的事情,发生在数不胜数的星球之上。不管是温顺的食草生物,还是凶猛的肉食动物——截然不同的动物都同样孕育下一代。一直以来,皆是如此。然后年轻的一代长大——成熟——寻找配偶结合。

他想起了在实验室的那个夜晚。他看到那幅情景纯属偶然,如果他正好身在别处,而没看见呢?他们也不会清楚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他耐心地跟哈夫纳解释:“如果存活率很高,且物种内部的体形差异本身又这么大,下一代用不着经历幼年,它们可以直接成为各项功能健全的成熟生物。”


殖民地依然在发展着,虽然速度不如初期制定的那样快。速成作物的种植被延缓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挑选出的品种不一的其他作物。新的建筑被修建起来,好让贮藏的补给得以分散放置,方便检查。

幼犬活了下来,一年之内就被催熟了。经过适当的训练,它们被释放进了田地,加入老的猎犬,继续同老鼠战斗。虽然老鼠带来的损失依旧严重,但局面好歹控制住了。

最初的那种动物,形态并没有发生变化,开始喜欢上了食用绝缘材料。除了一直通着电,人们没有找到其他可行的保护措施。甚至有时候,某只杂食动物咬断了电线,就会有其他不速之客前来拜访,直到人们定位了短路的位置,然后清理了杂食动物被烧焦的尸体。交通工具一辆紧挨着一辆地停泊在带有防虫措施的建筑物里。虽然鼠患的规模没有扩大,但也没能被根除。

老虎引起了一阵恐慌,但它们体形大,迅速地就被射杀了。

老虎总是晚上来袭,所以殖民队的人24小时巡逻守卫田地。那些灯光无法照到的地方,可以用红外仪器来探查。所以老虎一来就完蛋,除了开始的那一只,再没有猎犬被杀死。

老虎开始发生变化了,但外形依然,仍旧是凶猛的大型捕杀者模样。然而,随着猎杀的进行,马琳发现了一个让人惊讶的事实——老虎内部的器官结构变得越来越不成熟。

最后一只被带给他做实验的老虎几乎已经是一头全新的幼兽了,比起肉食来,牛奶更容易让其小小的胃消化。在这样的情况下,老虎依然能获得足够的能量来操纵强健的肌肉,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可不管它再怎么有力量,也顶多只能在被放倒前威风15分钟。殖民队没人死亡,不过医务室也有一阵子人满为患了。

这是他们最后击中的一只老虎,自那以后,袭击停止了。

四季轮转,再没什么新鲜事发生。殖民地所代表着的飞船文明,或者说飞船文明的一部分对这种生物来说实在是太难应对了。现在马琳已经将这种生物视作“全能动物”了。在巨变不断发生的过去,它随之演变,却最终没能战胜这最为严苛的环境。

或者说,看上去如此。


在新的殖民队伍抵达前的三个月,一种新的动物被发现了。田地里的食物被偷吃了,但并不是老虎——老虎是肉食动物;也不是老鼠——植物的藤蔓被扯断了,而这不是啮齿类动物能办到的。

食物不是最重要的事,毕竟移民地的仓储已经非常充足了。但如果这种新的动物预示着一场新的灾祸,他们有必要知道该如何应对。越快弄明白是什么动物,制定的防御措施就能越完备。

猎犬是用不上了。它们被释放进田野里搜寻动物,但并没有发动攻击。甚至看起来,它们根本不知道那些动物在哪儿。

殖民队再一次开始守卫田地,但依然没有收获。他们巡逻了一个星期,不见一丝动物的踪迹。

哈夫纳召回了守卫队伍,在常被这种动物光顾的田地里安装了警报系统。但动物发现了警报系统,并将活动范围转移到了没有警报系统的田地。

哈夫纳跟工程师讲了这事儿,工程师于是设计了一种会对身体辐射发出警报的新系统。新系统被埋在原来的位置,旧系统则移到了别处。

两个晚上过后,在黎明之前,警报响了。

马琳在殖民地的边缘遇到了哈夫纳,两人都拿着来复枪。他们步行前往,交通工具的噪声很有可能惊动那些动物。他们绕道到田地的后方,缓缓接近田地。睡在帐篷里的人被叫醒了,一旦有需要,就可以给他们提供帮助。

他们悄悄地穿过灌木丛。动物正在田地里进食,声音很小,但依然能被听到。猎犬也没有叫。

他们一寸寸地挪近了。林间空地的蓝色太阳升起来了,照出了他们的猎物的模样。哈夫纳将手中的枪放了下去,又紧咬着牙关,举了起来。

马琳举手制止了他下一步动作。“别开枪。”他小声说。

“我是执行官,我认为它十分危险。”

“是很危险。”马琳低声表示同意,“正因为如此,你才不能开枪。它甚至比你想象的更加危险。”

哈夫纳还在犹豫,马琳继续劝道:“‘全能动物’不能应对变化的环境,所以它进化出了小老鼠;我们制止了鼠患,于是小老鼠变成了大老鼠;我们控制住了大老鼠,它又为我们制造出了老虎。

“对我们来说,老虎是这几样里面最容易对付的了。所以它消停了一阵子,但并没有彻底放弃。另一种动物正在成形,就是我们瞧见的那种。‘全能动物’花了两年的时间进化成这种动物。至于它们是怎么做到的,我真不知道,在地球上,这种动物的进化历程耗时数百万年。”

哈夫纳依然举着来复枪,一点儿没有放下的意思。他开始瞄准了。

马琳急道:“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们不可能消灭‘全能动物’。它现在已经到地球或者其他人类星球上了,伪装成老鼠,潜藏在大城市的仓储区。我们连在这个星球上的老鼠都不能根治,怎么去彻底消灭所有‘全能动物’?”

“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要立马采取行动。”哈夫纳冷漠地说。

马琳按下了他的来复枪,疲惫地问道:“这些老鼠比地球上的老鼠更厉害吗?这些害虫和地球上的害虫相比,谁又更强壮呢?林间空地的,和地球上的会不会相处和平,联合起来,甚至混种交配,然后一起与人类为害?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如果混种使生存概率更大,‘全能动物’会这么干的。”

“你还是不明白?它们在不断地改进着自己,老虎之后,它们进化出了这个。如果我们开枪打死它,意味着这种演变也失败了,那它们接着会进化出什么?我觉得这种生物我们还能应付,然而再下一种,我可不想面对。”

它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抬起头来,四处看看。然后,它缓缓地向边缘移动,躲入了附近的一丛灌木中。

生物学家站了起来,轻声呼唤。那个生物朝着树跑去,停在了树的阴影里。

马琳和哈夫纳放下了来复枪,一起朝着灌木丛走去,摊开双手,表示他们没有携带武器。

它终于走出来跟他们见面。它还来不及学会用衣服蔽体,所以光着身子。自然,它也没有武器。它从树上摘了一朵大白花,无声地将花递给对方,以示和平。

“我真好奇它到底像什么?”马琳说,“看起来像个成人,但通过学习,它真的可以成为成人吗?它的身体里到底有什么?”

哈夫纳忧心忡忡地说:“我更想知道它的脑袋里有什么?”

它看起来非常像个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