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博士的科学公演分为两部分。首先,博士会在特罗卡德罗宫进行演讲,以向他的同事、巴黎市民、政府官员们告别。既然多数听众们对科学鲜有了解,博士将剔除一切晦涩的科学术语,力求在场的门外汉也能理解他的发明的基本原理。而在演讲结束,人们将亲眼见证博士的怪异机器从战神广场升向苍穹,开始它的时空之旅。所以如果没有展会区的门票,就只好占领周围的高地或开阔区了。事实上,正如我们看到的,这也是为什么广大看客从黎明时分起就一直在挑战警察部队忍耐极限;警察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确保工业宫没有受到人群的冲击。与这些普罗大众相比,获得特权的幸运儿们简直是凤毛麟角,不过尽管如此,平日看起来大肚能容的宴会厅面对人数众多的听众,也变成了穷巷陋室。这次经历对于在场的每一位来说都是一次立竿见影、刻骨铭心的减肥之旅:平均每个座位要容纳一个半的听众,因此每个人看起来都瘦了不少。大门被人群堵死了,人流停滞在走廊里,每个人都在争取向宴会厅前进哪怕是一小步的机会,尽管他们很清楚根本没有这个可能。
内阁和议会的官员、外交团体的成员、科学机构的代表还有军人制服上的金属饰物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朴素的教士黑色或深紫的长袍上,除了各各他十字之外别无他物。人群中星星点点的几件燕尾服——在法国,不着制服可真是件咄咄怪事——自惭形秽地淹没在丝绸的海洋和丝织花边的瀑布中,隐现在闪耀光芒的饰品堆砌成的群山和各色秀发织成的云朵中——那黑发好似遮日乌云,而金发则宛若火烧云。这里唯独看不到象征着人生寒冬之雪的银发,这也难怪,年老色衰的女人在这皮诺与紫罗兰香水的国度,从来都显得格格不入。
时候到了。好奇心在人群中掀起一阵波动。随着两位侍者拉开大门,科学代表团步入会场。我们的英雄与代表团主席并肩而行,脸上挂着专属于天才的谦逊。他身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平易近人:他的名字,与其说透着智慧,不如说更像是笑话里的角色;他的姓氏——加西亚,与帕雷德斯、科尔多瓦等高门大姓不同,不能给他增添任何荣耀。然而在他之前,加西亚家族也确实出过足以光宗耀祖的子孙,比如玛莉芙兰。这位歌唱家在艺术节取得的声誉,与贝尔纳奥拉在罪犯界的鼎鼎大名相比起来丝毫不逊色。已是知天命之年的博士身上,丝毫不见提坦的那种搬动巨石企图登天的高傲,反而透着一股搬运工的谦卑。他身材不高,骨瘦嶙峋,衣架一样支撑着刷过的外套。一捋直刘海落在恰好的位置上。博士有着一张与其姓名十分相配的脸,这位智者以这样的面貌出现在公众面前,再一次向世人证实了“人不可貌相”。
代表团在管风琴的旋律中就坐,主席摇响银铃,好戏开场。时光之船的发明者在暴风骤雨般的掌声中步上讲台,止住了响彻全场的掌声:尽管他的嗓音细弱,听众们通过他微微振动的双唇,就知道他在用例行的“先生们”做演讲的开场。
会场恢复平静,加西亚先生如此进行了他的开场白:“我会尽量长话短说,因为我们在这里花的时间越多,距离我的目的地——昨天的距离就越远。我会尽量说得浅显易懂,因为,既然学术界已经认可了我的理论,那么剩下的事情,就是让公众理解。所以,我也会回答大众提出的任何问题。
“众所周知,我此行的目的是回到过去。我不会阻止生命向前运动的脚步,而是要分解时间,让我们更接近上帝,更接近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的最初一刻。要解释如何分解时间,我们首先要了解它是由什么构成的。让我们循序渐进。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从此太阳高悬在苍穹之上,而地球因为太阳引力的作用,悬停在宇宙之中。
“自从伽利略证明了地球自转以来,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的星球在动。但是科学界至今还无法回答一个问题:为什么地球自转的方向是自西向东,而不是自东向西?接下来我们就要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因为它是时空旅行理论的基础。”
听众们发出一阵阵满意的窃窃私语。博士继续他的演讲:
“混沌初开之时,地球还是一个巨型火球。炽热的地球,失控地向太空中发散蒸汽。此时的地球还是静止的,毕竟刚刚将它创造出来的造物主还没来得及将他推上公转的轨道。如此一来,东半球——地球向阳的一面,常年沐浴在阳光中,致使这里汇集了地球上大部分的热量。在座的朋友们有人见过在大锅中熬煮沥青的过程么?锅中散发着大量蒸汽的景象一定令人过目难忘。想象一下我们的地球是一口煮沸的、喷射着蒸汽的十亿七千九百万立方千米的大锅。不用说,这一景象一定伴随着排山倒海、震耳欲聋的震动和巨响。如果炮弹出膛的后坐力都能使炮身后退的话,大量向外喷射的蒸汽也一定会让地球运动起来。由于整个地球的绝大部分热量都集中在了朝向太阳的东半球,在蒸汽的作用下,东半球向后移动,整个地球就开始自西向东地旋转。这一结果是全能的上帝早已设计好的:他用地心之火作为引擎,推动地球旋转,从而创造出交替的昼夜。”
这一新奇、大胆、出人意料的理论,在大厅中激起了一阵长久不息的欢呼声。博士继续他的演讲,甚至没有润湿一下他的嘴唇——听众们注意到了这一点,毕竟在他们印象里,演讲者总是隔三差五就喝一口水的。
“一切现象都有其原因。自从温度计和比例规的发明者,也就是用钟摆的等时运动教会人们测量脉搏和计算时间的比萨智者伽利略,告诉我们地球在运动的事实,到今天已经两个半世纪了。两个半世纪之后,我们才发现地球运动这一再简单不过的现象的原因。但是这就足够了么?当然不够。如果一切现象皆有其原因,那么,也必然有其结果。
“当有一天,有人发现‘地球在动’!于是科学发问了:为什么地球会动?通过观察研究,人们知道是地球喷射的蒸汽推动着它在运动。接下来,人类前进的道路上出现了哲学,它又将我们拦下,问我们:‘地球运动是为了什么?’
“让我们来回答哲学提出的问题。地球运动,是为了创造时间。我们之前看到的地球,还不过是一个炽热的球体。不过接下来,它长出了坚硬的地壳,地壳之上,高处遍布着山脉,低洼处被海洋填充。它穿上了一件植被织成的外套,成为了万物生灵的家园。这奇迹是如何产生的?很简单,因为时间。这一切都是昼夜交替、时空变换的结果,而这一伟大工程,是造物主的意志和智慧的结晶。他设计了地球的运动轨迹,造福人类,同时也显示着他的全知全能。地球上发生的这沧海桑田的变化,即是时间的作品。不过,是谁亲手打造了这一切?他使用的材料在哪里?他的作坊又在哪里?打造这一切的匠人就是阳光,他使用的材料就遍布在大气层中,宇宙就是他的作坊。时间就是大气:一切令人叹为观止的自然奇观、科学发现、艺术珍品和工业成就,我们引以为豪的一切进步,都在大气中孕育,直到开花结果。而对于这意味着一切的大气,人类的知识仅仅局限于风雨雷电及其他几种气象现象。请大家保持耐心,我接下来就要给大家做个实验,来证明我的观点,毕竟眼见为实。”
大厅中一阵人潮涌动。似乎感到已经相当拥挤的宴会厅有爆炸的危险,代表团主席摇响了银铃,希望铃声能够让观众们冷静下来。刚刚转过身去的加西亚博士重新面对观众,手中拿着一顶礼帽。帽身上缠着一缕黑纱,仿佛帽子的主人正要出席一场葬礼。
事先准备好的黑纱缠绕帽身有五、六匝,只有最里面的一圈与帽身有接触。在观众的笑声中,加西亚博士开始将纱布从礼帽上解下。喜眉笑眼的听众们,早已习惯于抓住眼前的一切机会,让自己沉浸在轻浮的喧闹中。
博士似乎没有受到任何杂音的影响,继续着手中的活儿。纱布完全解开,只剩下一端被缝在帽身上。帽身丝绸般的外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想象一下,这顶礼帽就是上帝刚刚创造出来、置于茫茫宇宙中的地球:一个炽热球体。此时的地球是静止的。忽然,蒸汽——也就是这条纱带——喷射出来,反作用力使得地球运动起来,围绕轴心旋转。时间由此产生——时间不是别的,正是永不休止的运动。”
科学家一边说着,右手扯着纱巾,模拟着地球喷射蒸汽,左手上的礼帽徐徐转动。
“时间是一切的关键。”博士指着纱巾,“在这永无休止的分秒交替中,矿物、植物和动物是怎样产生的;最原始的海藻,是如何变成四季如茵的花园的;泥土是怎样变成钻石的;原始人类栖身的洞穴是如何演变成今日高楼大厦的;三叶虫是如何进化成掌握微积分知识的智慧生物的;如果您想知道这一切的答案,就跟着我去探访一下藏在大气中的造物主的作坊!”
博士的演讲把惊讶抹在每一位听众的脸上。而此时挂在博士脸上的,则是满意、自信和坚定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