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事后看来,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美好得如同田园牧歌。
在那几个物理星期内,发生了上百件事,而且那些事如一团乱麻,让他感觉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其中最美妙的,当然是和诺依相处那些个片段。正是这些片段,给这段时期内的一切都蒙上一层美妙光芒。
第一件事:
在482世纪,他缓缓地打包所有私人物品:衣服和微缩胶片,最多的还是他钟爱的并且精心包裹的原始时代新闻杂志。他忧心忡忡地仔细监督,确保它们万无一失地被运回575世纪他的永久住所。
当后勤组员把最后一批物品搬进货运时空壶内的时候,芬吉出现在他身边。
芬吉打着万无一失的官腔说道:“看来,您要离开了。”他脸上笑容可掬,但嘴唇却刻意地抿着,只露出一点点牙齿的痕迹。他背着双手,粗短的身体在球状的腿脚上来回摇晃。
哈伦没有看他的上司一眼。他只是简单回应:“是的,长官。”
芬吉说:“我会向高级计算师忒塞尔汇报,详述您在482世纪观测任务中完美无暇的表现。”
哈伦无论如何也憋不出一句阴沉的感谢。他保持了沉默。
芬吉继续说着,声音突然压低。“对于你试图暴力伤害我的行径,我暂时还不准备上报。”尽管脸上还堆着笑容,目光还是那么柔和,但他身上还是流露出一种复仇的快意。
哈伦冷冷地刺了他一眼,说道:“随你的便,计算师。”
第二件事:
他回到575世纪,重新安顿下来。
他马上去见忒塞尔。他发现自己看到那个满脸皱纹、一张魔幻世界地精脸的矮个子老头儿时,总是很开心。他甚至觉得,看到忒塞尔用两只熏黄的手指夹着那支白色冒烟小棍,飞快地举到嘴边,都是件很开心的事。
哈伦唤道:“计算师。”
忒塞尔正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目光空洞地往这边看了一阵,完全没注意到哈伦的存在。他面容憔悴,眼中满是疲惫。
他说:“啊,时空技师哈伦。482世纪的工作干完了吗?”
“是的,长官。”
忒塞尔的回应非常奇怪。他看着自己的手表,那表和永恒时空的所有钟表一样,都调在永恒之人的物理时间上,可以同时显示时间和日期。他说:“刚刚好,我的小伙子,刚刚好。太棒了,太棒了。”
哈伦感到心里微微一动。如果他还保持着上次见到忒塞尔时的认知,恐怕没办法抓住对方话里隐含的蛛丝马迹。现在他感觉自己已经明白了。忒塞尔肯定是累了,否则他大概不可能说出这么接近泄密的话;要不然就是计算师觉得真相实在高深莫测,无论说得如何贴近要害,也不可能被人猜到。
哈伦非常谨慎地选择词句,尽量让自己的言辞跟忒塞尔刚才的话别扯上任何关系。“我的新手学员怎么样了?”
“很好,很好。”忒塞尔明显心不在焉地说。他飞快地吸了一口手里已经燃短的烟头,舒爽地点点头,匆匆离去。
第三件事:
时空新手。
他看起来年纪大了一些。他向哈伦伸出手,非常老成稳重地说道:“很高兴看到你回来,哈伦。”
或许只是因为在从前哈伦的眼中,库珀只是个小学徒的样子,此刻哈伦才会有这么强的反差感,觉得他不仅仅是个普通新手。他现在看起来像是永恒之人手中一件威力无穷的大杀器。在猜到隐情之后,哈伦眼中无法抑制地出现这样的形象。
哈伦尽可能地不显露出这样的感觉。他们现在待在哈伦自己的房间里,时空技师感到周围乳白色的光洁瓷砖表面非常舒适。能从482世纪华丽绚烂的环境中逃脱出来,很令人欣慰。他永远没办法把那种狂放的巴洛克风格跟诺依联系起来,那只能让他想到芬吉。而诺依只能让他联想到一片粉红色的光洁如缎的暮色晨光,而且很奇怪的是,还会想到隐藏世纪分区里那种朴素平实的风格。
仿佛要将这些危险的念头赶紧打住,他匆匆地问道:“这么说,库珀,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们让你做了些什么?”
库珀笑了,有点不自觉地用一根手指拂过下垂的胡子尖。“学了更多数学。总是学数学。”
“是吗?我猜,你已经学到很高深的内容了吧。”
“非常高深。”
“学得怎样?”
“目前还好。你知道,开始总是比较容易。我还挺喜欢的。不过现在他们已经在逐渐加码。”
哈伦点点头,感到很满意。他说:“时间力场矩阵吗,都是那些东西?”
不过库珀已经兴奋地走向书架那边堆积的书卷,说道:“我们还是回到原始时代历史课吧。我有好几个问题呢。”
“关于什么的?”
“23世纪的城市生活。特别是洛杉矶。”
“为什么是洛杉矶呢?”
“那是个非常有趣的城市。你不觉得吗?”
“没错,不过我们还是从21世纪讲起吧。它发展的顶峰是在21世纪。”
“哦,还是讲23世纪吧。”
哈伦说:“好吧,都可以。”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但如果剥下这层伪装,里面其实凝重坚毅。他那个宏大的、凭直觉而来的猜测,绝不只是猜测。每件事都严丝合缝地指向那个答案。
第四件事:
研究。双重研究。
首先,还是为了他自己。每天他都会睁大眼睛,仔细审阅忒塞尔桌上的报告。这些报告涉及各种各样计划中或者建议中的现实变革。因为忒塞尔是全时理事会的委员,所以理事会报告的副本都会送到他的案头,哈伦一份都不敢遗漏。他优先检查了482世纪正在发生的变革。然后他还会在其他所有变革计划中查找漏洞和缺陷,以一名天才专业时空技师的眼光,寻找任何一点点偏离完美现实路径的可能。
按照最严格的条例,这些报告是不能给他看的,但忒塞尔这段时间总是不在办公室,而别人谁也不敢干涉忒塞尔专属时空技师的行动。
这只是他研究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工作要到575世纪时空分区的图书分馆中进行。
这是他第一次探索图书馆的其他内容。过去他只会沉溺在记载原始时代历史的分区(其实那部分内容非常缺乏,所以他要查阅的绝大部分内容和原始材料都要追溯到遥远的下时,直到30—40世纪,这是理所当然的)。他还花了更多精力,通读了关于现实变革问题的书架上的所有内容,研究它的原理、技术和历史;这里藏品极其丰富(除了图书总馆,这里的藏品是永恒时空里最丰富的,都是忒塞尔的功劳),他很快就成了这一领域的专家。
现在他又在其他胶卷架前徘徊。这是他第一次(以观测师的眼光)观测与575世纪本身相关联的资料:它的地理结构,这部分受现实变革的影响不大;它的历史,这部分就变动太多;它的社会生态,同样变迁巨大。这里储存的并不是永恒之人中的观测师或者计算师撰写的书籍或报告(那些他早就熟悉了),而是由当时的一般时空住民写就。
这里还保存着575世纪的文学作品,它们让他回忆起以前听说过的那些巨大的争议,关于不同变革路径的种种价值。这些文学巨著被改变了没有?如果被改变了,变成了什么样?从前的历次变革,会影响艺术作品吗?
在这件事情上,对于艺术品的价值能否达成普遍的共识呢?它们的价值可以被约化成定量的数值,输入计算仪器加以评判估值吗?
在这个问题上,有一位叫作奥古斯特·申纳的计算师是忒塞尔的主要对手。忒塞尔一直对这个人及其观点严厉批驳,这倒激起了哈伦的兴趣,读了几篇申纳的论文,发现颇有惊人之处。
申纳曾公开提出一个问题,哈伦现在读来还不免心惊肉跳。他问道,如果一个人被带进永恒时空,而这人从前所在的现实发生了变革,那么在新的现实里,这个人会不会出现?然后他分析了一名永恒之人在一般时空中遇到另一个自己的可能性,并分析了自我知情和不知情的两种情况,分别计算出结果。(这个分析几乎直击了永恒时空中最大的恐惧之一,哈伦读到之后不禁有点颤抖,赶紧草草读完了争论过程。)还有,他还详细地论述了在各种现实变革之中,各种类型的文学和艺术作品的命运。
不过忒塞尔对此不屑一顾。“如果艺术品的价值无法量化,”他曾对哈伦高声回答,“那争论它们还有什么意义?”
哈伦知道,忒塞尔的观点代表了全时理事会的主流观点。
而此刻,哈伦就站在575世纪最伟大的作家——艾力克·林克莱尔——的小说专架前,有些困惑。他数出15种不同的《艾力克全集》,毫无疑问,每一种都来自一个不同的现实。每一种都多少有些差异,这点他能肯定。比如,有一个版本明显比其他的都单薄。他估计,至少有一百个社会学家对此做过研究,分析这些版本差异背后的各个现实的社会背景异同,说不定有些学者还因此声名大噪,赢得学术盛名。
哈伦走过图书馆的厢房,这里收集了各种575世纪现实中诞生的机器设备。哈伦知道,这些机器中有很多已经在一般时空中被抹去,只是作为人类智慧的结晶,原封不动地保存在永恒时空中。人类总是会创造出太多奇技淫巧,最后反噬自身,所以一定要加以限制。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只要有一个物理年的松懈,一般时空中的核技术就会蓬勃发展到极度危险的地步,必须从头抹除。
第五件事:
诺依。
这才是这段插曲时间内,真正重要的部分,也是最光辉美好的部分。
他下了班,库珀也走了以后,通常他会独自吃饭,独自读书,独自入睡,独自等待明日的来临——但这些天里他会直奔时空壶。
这时他就对时空技师在社会中的地位感到全心全意的满足。他从来未曾想到,时空技师这种被孤立被排斥的境遇,竟然也有值得庆幸的时候。
从来没人质疑他使用时空壶的权利,也没人关心他想要上行或者下行去哪儿。没有任何好奇的目光,没有任何善意的援手,没有半句背后的闲话。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往任何时代、任何地点。
诺依说:“你变了,安德鲁。老天啊,你变了。”
他看着她,微笑着说:“哪里变了啊,诺依?”
“你在笑呢,不是吗?这是变化之一。你以前从来没照过镜子,见过自己的笑容吗?”
“我不敢照。我只会对镜子里的笑脸说:‘我不可能那么开心。我是不是病了,是不是脑子坏了。我肯定是在做白日梦,自己还不知道。’”
诺依靠过来掐了一下他。“疼不疼?”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感受着她柔软乌黑的发丝。
当两人终于分开时,她微微喘息着说:“这方面你也变了。你现在的技巧真棒啊。”
“因为我有个好老师。”哈伦刚开口,就突然打住。他害怕这么说,会显得有些不悦的味道,暗示只有阅人无数才能修炼成这么好的老师。
不过她爽朗的笑声显示出她并没有往那方面想。他们一起吃饭,穿着他带来的衣服,她的身体显得柔和温暖。
顺着他的目光,她轻轻地扯了扯裙子的表面,让它更松散地包裹在大腿上。她说,“我希望你别再这么做了,安德鲁。我真的不想你再冒险。”
“没危险的。”他满不在乎地说。
“有危险。别傻了好吗?这里的东西够我用了,我能在这儿好好过日子——直到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为止。”
“你穿上自己的衣服,摆上自己的装饰品,有什么不应该的?”
“这些东西不值得你冒着被抓的危险,潜回到一般时空我的房子里。要是碰巧在你过去的时候,他们发动了变革怎么办?”
他努力避开这个话题。“他们抓不到我。”然后,他的口气又轻松起来,“再说了,我手腕上的力场发生器会让我一直留在物理时间里,不受变革影响,你明白的。”
诺依叹息。“我不明白。我觉得我永远也不可能把这些事全搞明白。”
“没那么难懂。”哈伦绘声绘色地讲啊讲,诺依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听着,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感兴趣,还是纯粹消遣,或许二者皆有吧。
这是哈伦生命中莫大的进步。他终于有了倾谈的对象,可以向她谈起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行为,自己的想法。她好像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但又与其他部分隔离开,不能用意念来指挥,只能用语言加以沟通;而且还拥有独立的思维,对于他提出的问题,还能给出出乎意料的答案。哈伦心想,这真奇怪,对婚姻这种社会现象观测了那么多年,他竟然忽视了这种关系中最关键的事实。比如,他从前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如此迷恋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美妙生活。
她钻进他的臂弯,说道:“你的数学研究进行得怎么样了?”
哈伦说:“你想亲自看一眼吗?”
“难道你会随身带着?”
“为什么不呢?跨越时空的旅行很费时间,不能白白浪费。你懂的。”
他松开怀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显示器,插进胶卷,怜爱地看着她开始阅读。
她很快摇摇头,把显示器还回去。“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鬼画符。我真希望能看懂你们的共时文。”
“实际上,”哈伦说,“这些鬼画符大部分都不是共时文,其实都是数学符号。”
“但你就能看懂,对吧?”
哈伦虽然万般不愿减弱半点她眼中的盲目崇拜之情,不过还是实话实说:“也没有懂太多。不过,我懂的那点数学知识已经够用了。我也不用精通一切,非要单枪匹马在时间之壁上找到一个能通过货运时空壶的缝隙。”
他把显示器扔到空中,然后轻巧地接住,放在一张小桌上。
诺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动作,哈伦脑海中突然火光一闪。
他说:“时间之神啊!你其实一句共时文都看不懂!”
“是啊,当然看不懂。”
“那这个分区的图书馆,对你来说就一点用都没有。我一直没想到这点。你应该读你们482世纪的胶卷才对。”
她赶紧说:“不,我不需要。”
他说:“我会给你拿来的。”
“真的,我不想要。你去很危险……”
“必须给你拿到!”
这是他最后一次站在诺依482世纪房子与永恒时空之间的无形障壁之前。上次来的时候,他就以为是最后一次了。现在变革即将发生,他并没有告诉诺依。他不愿意让任何人担惊受怕,更不用说是他深爱的女人。
所以他迅速下定决心,再来一次时空旅行。一方面他有逞能的成分。走钢丝一样冒险取回诺依的胶卷书籍,会让他在心爱的女孩面前大出风头;另一方面他心里也蠢蠢欲动,想玩这种虎口脱险的游戏,芬吉就当是那只老虎吧。
而且他也很想再次回到那个宿命的房间,感受令人眷恋的气息。
在时空观测计划书里留出的备用时间里,他曾一次次回到那个房间,在那里游荡,收捡衣服和各种小物件、奇怪的瓶罐,还有诺依梳妆台上的各种工具。那时,他就为那里的气息深深迷醉。
除了毫无声响的物理寂静之外,这里还弥漫着一种有些阴郁的寂静感。哈伦无从猜测,在新的现实中,这里会变成什么样。或许会变成一座乡间的小农舍,或者城市街上的一间普通公寓。他所站立的地方,或许会还原成荒地上的灌木丛。也可能,一切都原封不动。还有,(哈伦几乎不敢想)这里可能住着一个新的诺依,或者,大概也不会。
对哈伦而言,这栋房子已经成了鬼魅,一个还没有死去就徘徊不散的幽灵。因为这栋房子对他意义太重大,所以他看着它即将逝去,心中不免悲痛。
以前的五次行动之中,只有一次,有点响动惊扰了他的潜行。那次他在食物储藏间,正庆幸这个世纪的这个现实中落后老旧的餐饮服务业给他省了大麻烦。他还记得,从前他每天从那些罐装食品中选择三餐,天天都觉得不堪忍受;现在诺依吃到空置时空分区里营养丰富却口味单调的储藏食品,肯定就心满意足了。以前他还老嫌弃他们的时代食谱单调来着,想到这里他不禁大笑。
就在这阵大笑中间,他听见清晰的“砰”的一声。他立刻静止不动。
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就在他静止不动的时刻,他首先想到的是破门而入的强盗,这还不算危险;不过他紧接着就想到可能是追踪而来的永恒之人,这才是要命的。
不可能是强盗。这段时空观测计划书所覆盖的全部时间,包括其中的备用时间,都经过仔细审查,是从一般时空无数个类似时间段中精选出来的,就因为这段时间里绝对不会出现任何干扰因素。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讲,他把诺依从一般时空中拉出来,已经引发了一场微型的现实变革(或许也没那么微型)。
他的心怦怦跳着,强迫自己转过身来。好像他身后的门刚刚被关上了,就差最后一毫米的缝隙,就能严丝合缝,和墙壁融为一体。
他抑制住心里的冲动,没去打开门看看谁在房里。带着诺依的那些物件,他返回永恒时空,待了整整两天,不敢轻举妄动。两天后他才动身去遥远的上时。后来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他也渐渐把那事忘了。
不过此刻,当他调整好控制器,准备最后一次进入这段时空的时候,他又想到那回的事。可能是因为他想到变革将近,心理压力比较大,所以在控制器的操作上有了一点失误。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任何理由。
操作失误没有马上表现出来。时空壶精确地指向正确的房间,哈伦径直走向诺依的书房。
这里的东西他一直就看不惯,胶卷文书设计成这样,简直不可理喻。文书名称的字母都被复杂精细的金银丝花纹缠绕,看起来倒是华美,可惜几乎无法辨认字母。这就是唯美主义胜过实用性的典型例证。
哈伦从架子上随手抽了几卷,忽然有点惊讶。其中一卷的名字居然是《我们时代的社会经济史》。
他从来没想到诺依身上还有这一面。她肯定不蠢,但他从来不曾想到,她居然会关注这么严肃的命题。他有种冲动,想浏览一下这本社会经济史,不过还是作罢。如果他以后想读,可以在482世纪时空分区的图书馆里找到。芬吉肯定在几个月前,就把这本书的内容放进本时空分区的图书馆里了。
他把胶卷放在一边,又把剩下的扫了一遍,从中选了几卷小说,以及几卷非小说的轻松读物。他把这几本书和两个口袋显示器小心地装进背包。
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听到房子里有点响动。这回不会错了。这次不是不知何处来的异响。这是笑声,一个男人的笑声。房子里不止他一个人。
他的背包从手里滑脱,掉在地上。他感到头晕目眩,只能想到一件事:他被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