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丽娅!”玛丽大喊道。庞特走到她身边,显然是想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但是玛丽没有理会他,又大喊了一声达丽娅的名字。
这个苗条的研究生穿过房间冲过来问道:“怎么啦?”戒备的口气仿佛在暗示:“我做错什么了?”
玛丽从冰箱前走开,好让达丽娅能看见里面,她兴师问罪般地用手指戳戳冰箱里。“我有两个标本罐放在这里,”玛丽说,“它们哪儿去了?”
达丽娅直摇头。“我什么也没有拿。自从你去罗切斯特以后,我甚至没开过冰箱。”
“你敢肯定吗?”玛丽说,试图压抑住自己嗓音中的惊恐之情,“两个标本罐,都是不透明的,标签上用红色墨水笔写的日期是8月2日,”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日子,“还写着‘沃恩666’的字样。”
“哦,对,”达丽娅说,“我看见过一次——那时我在研究拉美西斯。但我碰都没有碰它们。”
“你确定?”
“是的,当然。怎么啦?”
玛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还有谁能接触到这个冰箱?”她问,尽管她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我,”达丽娅说,“格雷厄姆和其他所有的研究生、系里的所有老师、雷姆图拉教授,还有楼里的管理人员。我想——只要有这个房间的钥匙,任何人都能接触到冰箱。”
管理人员!玛丽看到过一个管理员在一楼的走廊里干活,那之后……
那之后她就被人侵犯了。
而且——该死,我怎么会这么傻呢?——你不必非得有什么该死的遗传学学位才能认出什么是你要找的东西,那东西上面标着受害者的名字、那个禽兽的号码,还写着强奸发生的日期。
“出什么问题了?”达丽娅问道,“那是旅鸽的什么东西吗?”
玛丽猛地从冰箱里拿出另一个容器。“这才是该死的旅鸽!”她喊道,砰地一下把那个容器放在了台子上。
庞特的机侣发出了“哔哔”声。“玛尔……”他柔声说。
玛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了出来。她全身都在颤抖。
“沃恩教授,”达丽娅说,“我发誓我没有——”
“我知道。”玛丽说,强迫自己的声音恢复平静,“我知道。”她看了看庞特,他脸上满是关切,又看了看达丽娅,她的表情还是很害怕。“对不起,达丽娅。只是因为——只是因为那些标本是独一无二的。”她微微耸了耸肩,还是对自己很生气,不过尽量没有表现出来,“我不该把它们留在这里的。”
“它们是什么标本?”达丽娅问,她的好奇心这会儿占了上风。
“没什么。”玛丽说。她摇了摇头,大步走出房间,也不去管庞特是否跟在后面。“什么也不是。”
庞特在走廊里追上了玛丽,用手碰了碰她的肩。“玛尔……”
玛丽站住了,闭了一会儿眼睛。“我会告诉你的,”她说,“不过不是在这儿。”
“那我们走吧。”庞特说。他和玛丽走下了楼梯。他们下楼时,有个穿着蓝衬衫、正在上楼的管理员跟他俩擦肩而过,他一次就跨上了两个台阶,玛丽觉得自己的心简直要冲破脑壳飞上天了。不,不,这是弗兰科——她对他很熟悉——而且弗兰科是意大利人,眼睛是褐色的。
“嗨,沃恩教授!”他说,“我以为你今年都不会回来了。”
“我没有回来,”玛丽说,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异样,“只是路过来看看。”
“哦,那祝你愉快。”弗兰科经过他们身边时说道。
玛丽吁了一口气,继续下楼。她走出大楼,庞特跟在她后面,他们往玛丽停车的地方走去,不过这一次玛丽绕了很远,避开了那两堵墙的交叉处,她就是在那儿被侵犯的。他们终于走到了停车场。
他们上了车。车里热得要死。夏天玛丽通常会给车窗留一条缝——说到底,现在也还是夏天;秋天要到9月21日才正式来临——但是这一次她忘记给车窗留缝了。一回到约克大学,太多的其他想法就搅得她晕头转向了。
庞特立刻就出了一身汗,他讨厌天热。玛丽发动了汽车。她按下按钮把车窗降低了一些,然后把空调开到最大。过了一分钟,冷风吹出来了。
车就这样停在停车场里,发动机运转着,庞特开门见山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玛丽关上车窗,担心有路过的人会无意中听见。“你知道我被强奸过。”她说。
庞特点了点头,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胳膊。
“我没有报案。”玛丽说。
“没有植入机侣和远程信息档案的话,”庞特说,“我敢肯定报不报案都不重要。你跟我说过,在这个世界,大多数案件都是不了了之。”
“没错,但是……”玛丽的声音有点嘶哑,她沉默一会儿,想要恢复平静,“但我没有想到后果。上个礼拜,又有个人在约克大学被强奸了,就在离法夸尔森——我们刚才进去的大楼——很近的地方。”
庞特睁大了深陷的眼睛。“而你认为这是同一个人干的?”
“没有办法肯定,但是……”
她不必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庞特完全明白。如果她报了案,那个人也许会被抓到,也就没有机会对另外的人犯下同样的恶劣罪行了。
“你不可能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庞特说。
“我本该料到的。”玛丽提高了声音说。
“你认识另外那个受害者吗?”
“不,不知道。他们对姓名保密。怎么啦?”
“你得让这种痛苦得到解脱——要做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原谅。”
玛丽的背一下子僵住了。“我永远都没法面对她,不管她是谁,”她说,“在我让她发生了那种事以后……”
“这不是你的错。”庞特说。
“我本来打算做正确的事,”玛丽说,“所以我想在约克大学这里停一下。我打算把我被强奸的物证移交给警方。”
“丢失的容器里装的就是这个吗?”
玛丽点点头。车里现在已经变得有点冷了,但是玛丽没有去碰控制钮。她活该受罪。
过了一会儿,玛丽还是没有反应,庞特说道:“如果你没有办法联系上另外那个受害者请求她原谅,”他说,“那你就得原谅你自己。”
玛丽想了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把车从车位里倒了出来。“我们要去哪儿?”庞特问,“去你家?”
“不是。”玛丽说。她把车转了个方向,开出了停车场。
玛丽走进那间木头小亭子,跪到围栏前面的垫子上,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她的房间和牧师的房间之间的小窗户打开了,她能够透过交叉的木条看见考尔迪科特神父那特征鲜明的侧面轮廓。
“请宽恕我,神父,”玛丽说:“我有罪。”
考尔迪科特神父稍微有点爱尔兰口音,尽管他在加拿大已经40年了。“你上一次忏悔到现在有多久了,我的孩子?”
“上一次是1月。到现在有8个月了。”
神父的语气不带丝毫感情,也不做任何评判。“告诉我你犯了什么罪。”
玛丽张开了嘴,但是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神父追问道:“孩子?”
玛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地吐了出来。然后说:“我……被强奸了。”
考尔迪科特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在理清自己的思路。“你说‘强奸’。你被侵犯了吗?”
“是的,神父。”
“而你没有同意?”
“没有,神父。”
“那么,我的孩子,你并没有罪。”
玛丽觉得胸口猛地一紧。“我知道,神父,我犯的罪并不是强奸。”
“哦,”考尔迪科特说,听起来好像他全明白了,“那你——你因此而怀孕了?你去堕胎了,孩子?”
“不,没有,我没有怀孕。”
考尔迪科特等着玛丽继续往下说,不过她并没有,于是他又试着猜了一下。“那么你没有怀孕是因为你采用了人工的避孕方法吗?也许,在这种情况下……”
玛丽确实服用了避孕药,但她很多年前就不再为这事进行思想斗争了。不过,她并不想对神父说谎,所以她非常小心地选择了下一句话的措辞。“我说的不是这个罪过,”她轻声说,随后又深呼吸了一下,鼓起了勇气,“我的罪过是我没有报案说我被强奸了。”
考尔迪科特在他的椅子上挪了个位置,玛丽能听到木头嘎吱作响的声音。“上帝知道这一切,”他说,“而且上帝会惩罚那个对你做了这件事的人。”
玛丽闭上了眼睛。“那个人又强奸了别人,至少,我怀疑是同一个人做的。”
“哦。”考尔迪科特说。
哦,玛丽想,哦?如果他就只能说声“哦”的话……
但是考尔迪科特继续说道:“你很遗憾自己没有报案?”
这个问题恐怕是回避不了的;想要罪过得到赦免,就得先忏悔。但玛丽回答时声音还是不免有些嘶哑。“是的。”
“你为什么不报案呢,孩子?”
玛丽想了想。她可以说她只是太忙了——这基本上是实情。强奸发生后的第二天,她就匆匆赶到萨德伯里去了。但她是先决定了不去报案,然后才接到雷本·蒙特戈打来的电话,得知他要找一位尼安德特人DNA专家。“我很害怕,”她说,“我……和丈夫分居了。这件事如果诉诸法庭的话,我担心他们会怎么对我,怎么说我,怎么说我的品行。”
“但是现在有其他人因为你的……你的袖手旁观而受到了伤害。”考尔迪科特说。
神父的这句评语让她想起了几个月前听过的一次关于人工智能的演讲。来自麻省理工学院机器人技术实验室的讲演者谈到了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大定律,其中第一条好像是这样的,“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袖手旁观坐视人类受到伤害。”那时玛丽就想过,如果人类也遵守这条禁令的话,这个世界也许会更加美好。
可是——
可是——她用来指引自己的那许许多多准则都是劝诫人不要做什么。“十诫”里说的大部分都是你不能做的事情。
玛丽所犯的就是一种疏忽罪。不过,考尔迪科特也许会说这种罪并非不可宽恕,也没有违反道德,但是——
但是,从玛丽被强奸的那天起,她心里有什么东西死了。而且,她敢肯定,那个禽兽的另一个受害者——不管是谁——肯定也是这样的。
“是的。”玛丽最后说道,声音很小,“因为我什么也没做,所以有其他人受到了伤害。”
她看见考尔迪科特的轮廓动了。“我可以指定你读一些祷文或者《圣经》作为自我惩罚,但是……”神父的声音小了下去,显然是在请玛丽来把这句话说完。
玛丽点了点头,终于说出了她早就知道的事实。“但是唯一的真正解决之道是我去警察局告诉他们我知道的一切。”
“你的内心深处有勇气这么做吗?”考尔迪科特问。
“我会有的,神父。但是我被强奸的证据——没有了。”
“即使是这样,你提供的信息还是可能会有帮助的。不过,如果你想要另一种自我惩罚的话……”
玛丽又一次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不。不用了,我要去警察局。”
“那样的话……”考尔迪科特说,“上帝,天上的慈父,因他圣子的死亡和复活,使世界与他和好,又恩赐圣神赦免罪过。”玛丽擦了擦眼睛,考尔迪科特继续说道,“愿他借着教会的服务,宽恕你,赐你平安,现在我……”
尽管最困难的任务摆在她面前,玛丽却感觉卸下了重担。
“……因父……”
她今天就去。马上就去。
“……及子……”
但她不会一个人去。
“……及圣神之名,赦免你的罪过。”
玛丽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阿门。”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