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森勉强算是有了点意识。在很长的时间里,他都在半睡半醒之间徘徊,直到身体的感觉开始刺破麻醉药带来的黑暗。
他的嘴巴很干。他想要咽口唾沫,但只是痛苦地干咳了两声。肿胀的舌头几乎堵住了干涸的喉咙,令人窒息。他睁开眼睛,一束灼热的强光照进来,几乎烧化了他的瞳孔,他赶快又把眼睛闭上。
但就算他把眼睛闭上,也能看到这束光执著地直压下来。他想要翻个身,用身体挡住这束光,却发现动弹不得。
一股肾上腺素冲刷干净了最后的麻醉剂残留。意识开始撞击身体。他一丝不挂地背朝下躺在一个冰冷而坚硬的表面上。厚厚的宽皮带缠在手腕和肘部,把他的胳膊固定在身侧。他的腿也差不多,膝盖和脚踝也被绑着。还有三条绑带——穿过他的大腿、腰部和胸部——完成了对他的束缚。
他又睁开眼,两眼斜视,避开绝大部分光亮。他想把头从一边扭到另外一边,看看周围是什么样子,但脑袋也被固定了。下巴上也有一条绑带,嘴巴被紧紧封住,张不开,他甚至没有办法张开嘴喊救命。不过他也没指望有人会过来帮他。
这次跑不了了。地狱犬可以大肆折磨、虐待。
一股恐慌淹没了他。他疯狂挣扎,想要摆脱绷带,又伸又扭,却徒劳无功,绑带依然寸步不让。
“你这样做只会把自己弄伤。”身边一个很近的声音说道。
亮光暗淡下来,格雷森大大睁开眼睛,看见幻影人站在他身边。他还是那一身经典的打扮——昂贵的黑夹克,找设计师定制的衬衫,领口的纽扣没有系。
“丽塞勒?”格雷森想问,但他的下巴被绑住了,只能发出支支吾吾的咕哝声。
“你马上就会有答案了。”幻影人向他保证,身体向后靠,虽然他其实也未必真的知道格雷森想说什么。
幻影人不再占据他的视野,格雷森可以看到一盏大大的灯悬在天花板上他脑袋的正上方,就像手术室那种。灯现在灭了,刚才那股无法忍受的强光就是它发出的。
他们不是一个人。格雷森可以听到其他人在房间里走动的声音,还有机器发出电器特有的低沉嗡嗡声。
他的眼珠从左边转到右边,想要趁灯还没亮尽可能多地了解情况。从眼角余光能看到的情况和细节来看,他在一个医院或者是手术室之类的地方。一个穿白大褂的人从他的右边朝一排监视器走过去。
幻影人站在他的正左边,挡住了他朝左看的绝大部分视线。但格雷森还是扫了一眼,看到肩膀旁边几台奇怪而恐怖的医疗设备。然后,刺眼的灯又亮了,他不得不再一次把眼睛闭上。
“好久不见啊。”幻影人说道。
格雷森的眼睛闭上了,他别无选择,只能幻影人说什么他听什么。幻影人声音冷静,甚至是冷漠。格雷森很了解幻影人,知道自己糊弄不了他。
“你可能很想知道那个阿莎丽人怎么样了。”幻影人继续说道,“当然,她死了。很快,没有痛苦。不过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没有区别,你这恶心的狗娘养的混蛋!
格雷森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努力保持呼吸缓慢而平静。不管他身上将发生什么,他都不愿意让自己显露出恐惧、悲伤或者是无力的愤怒,这只会让幻影人得到满足。
“你也许还担心卡莉·桑德斯。”幻影人长长地停了一会儿,又说道。
这个混蛋在看着你,玩弄你。保持镇定,别动,别给他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
他听到房间里其他人的声音——他们最有可能是医生或科学家。他听见脚步声,拨动开关的咔嗒声,还有计算机控制台发出的轻柔哔噼声。偶尔他还能听见耳语,不过声音太小,他什么也听不清。
“我们还没有对卡莉怎么样,”幻影人发现格雷森不会作出什么反应让他找到乐子,最后承认道,“而且我们也不会对她下手。她与我们的计划无关。没有好的理由,我是不会随便杀人的。”
你还真是个高尚的绅士啊。
幻影人哈哈大笑,他的手在格雷森的肩膀上拍了几下,好像是父亲在给儿子上课。
“人类需要一个英雄——也许最终需要一个烈士。这可不是人人都愿意当的,但必须有人去做。”
头顶的灯又暗淡下来,格雷森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科学家靠了过来。她面无表情地过来把一对电极贴到格雷森的太阳穴上。
她退后离开,幻影人又靠了上来。他的脸贴近在格雷森眼前。
“我们种族的存亡就在此一举。我选择了你来承担这份……荣誉。”
残忍而狡猾的微笑从幻影人脸上闪过。格雷森想要啐这个虐待狂一脸唾沫,但他的嘴太干了,吐出来的不过是些嘶嘶的呼气。
幻影人退了下去,头顶的灯又亮了,格雷森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
别再跟他玩这种游戏了,要是灯再灭了,你还是他妈的闭上眼。
他听到打火机盖子弹开的声音,然后是打火机点着时的噼啪声。幻影人点燃雪茄,长长地吸了一口。
“我知道你恨我,格雷森。”幻影人继续说道,故意让声音听起来很伤人,\"但我不恨你。所以我要向你解释我们在做什么,至少你能欣赏自己为拯救我们这个种族所作出的贡献。
“你听说过收割者吗?”
格雷森没有作答。雪茄的烟钻进他的鼻腔,爬进喉咙,呛得他咳嗽起来。
头顶上的灯又灭了,但这次格雷森没有上当。他绷紧自己,估计幻影人会因为他的轻蔑狠狠扇他一耳光,或者用雪茄的烟头灼他一下。
惩罚并没有到来,格雷森意识到对手不需要用这么粗鲁的手段。他俩都知道,幻影人对他有绝对的权力,小小的惩罚只会把幻影人从全知全能的神降低到可悲的独裁暴君的位置。
“你当然没有听说过他们,”幻影人继续道,“关于收割者的消息都已经被埋葬了,以免引发骚乱。但我知道,你对采集者很熟悉,至少有所耳闻。”
格雷森从来没有看到过采集者,但听说过很多他们的故事。他们是个隐居的虫子外形的类人动物种族,据说来自终结点恒星系欧米茄4号质量效应中继站之外。欧米茄空间站的居民提起他们总是带着敬畏。传说中,采集者会向欧米茄空间站的居民提出非常特别、非常奇怪的要求,并给予极为阔绰的回报。
他们的要求包括买卖活人,但他们不是一般的奴隶主。他们只需要符合非常精细特征的个体:塞拉睿部族中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的母亲,或者血统纯正、年龄在两百岁到三百岁之间的阿莎丽族主妇。
欧米茄空间站的人把与采集者达成交易视为中了大彩——极为罕见,有幸收到钱的人可以得到数不清的财富。几乎没有人关心那些被带走的受害人遭遇如何。
绝大多数人相信采集者把那些买去的人当做基因实验对象,但也没有人能肯定事实就是如此。所有穿越欧米茄4号中继站的非采集者飞船都永远地消失了。
几年前开始流行一个传言,说采集者对人类有特别的兴趣。
格雷森自己在前搭档佩尔叛变后几乎被卖给采集者。幸运的是,他在采集者到来之前想办法逃脱了,逃掉的时候还打死了佩尔。
这次你就没那么幸运了。幻影人已经和采集者达成了交易,幻影人将拿你去交换采集者的先进技术。
表面上这是一个符合逻辑的结论,但格雷森很快意识到这不可能——幻影人绝不会同意把人类作为测试对象交给一个神秘的异星种族,让他们去研究整个人类的弱点。这与地狱犬立足并且信奉的原则格格不入。
“采集者是收割者的代理人。”幻影人解释道,\"是在主人完全控制下的奴隶种族。他们做的每件事,提出的每个奇怪要求,都是为了完成收割者的命令。
“他们才是真正的敌人。他们是有机体——合成机体种族——想要摧毁或者降服所有的有机生命体。现在他们又把目标瞄准了人类。”
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好像在等待格雷森作出什么反应。他几乎忘了这是一个单边谈话,另一方只是一个被绑得严严实实、又被封住了嘴的听众。
“我们需要研究收割者,更多地了解他们的长处和弱点,这样我们才能反击他们。你将为我们提供这种良机。”
“我们可以开始了。”
格雷森右边的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回答声。他的眼睛依然闭着,所以他并不确切知道是谁,但他猜是刚才看到的那个女人。
一台强大的机器开始转动,发出尖利的啸叫。接着,格雷森的世界爆炸了,一股强大的电流通过他的躯体。他的肌肉开始痉挛,后背拱起,四肢拼命挣扎,以至于绑带都勒进了他的皮肤,割出了血迹。
电流突然停止,格雷森的身子软瘫下来。他体内的每一条神经都仿佛着了火,感觉像是皮肤被硬生生撕开,露出下面的肌肉和肌腱。但除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他的躯体纹丝不动,甚至都叫不出来——格雷森完全瘫痪了,而且是在意识完全清醒的情况下。
“我们不得不尽可能地重现采集者使用的工艺程序,”幻影人解释道,“我担心这会有些……不舒服。”
他感觉到眼皮上有两只拇指强行把眼皮扒开。格雷森控制不了自己的肌肉,眼皮睁开之后就回不去了,眼睛直直地看着刺目的手术灯。那个女科学家靠上来解开绷带时,身影短暂地挡住了灯光。她撬开他的下巴,强行把一个长长的软管捅到他喉咙里,然后才走开,又把他留在刺目的灯光下。
“采集者把收割者提供的合成神经移植到受害人体内,这样收割者就可以与有机生命宿主通讯,并最终占领有机生命宿主的身体,甚至隔着银河系都可以控制宿主。”
格雷森喉咙里的管子开始向他的胃里一股一股地注入某种黏性液体。
“他们的技术简直不可思议,”幻影人继续说,“你熟悉量子纠缠吧?不,可能不熟悉。这是个很前沿、很复杂的研究领域。”
“简单地说,就是宇宙中的粒子拥有特定的互补性质。如果一个有正电荷,那另外一个就有负电荷。改变一个粒子的电荷,那么另外一个也会立即改变,甚至这些粒子隔着几千光年也是这样。”
“人类在整个二十一世纪都在研究这种现象,但确定和制造这种粒子的成本是天文数字。最后,这个领域因为不实用而被抛弃了。”
“但我们从采集者那里得到的收割者的技术要先进得多。他们把纠缠状态的粒子与自复制的纳米技术相结合,使其互相影响、变化,最后控制有机生命宿主——即使被困在黑暗空间里,收割者也能操控宿主。”
有人把格雷森太阳穴上的电极揭了下来。他们取下电极时的感觉就像在撕皮,然后他感觉粗大的针头上尖利的针尖顶着两边的太阳穴。针头产生不可抗拒的压力钻进软组织,钻到头骨里面,最后深深插人大脑。
“你正在被植入自复制的纳米粒子。这些粒子的数量会以指数级增长,把自身嫁接到你的神经元和突触上。最终他们会遍布你全身,把你变成收割者的驯服工具。你将会变成人造有机合成体,与银河系中任何理事会种族有可能创造出来的东西都不一样。”
“我们需要研究这种变化过程,以期找到对这种异星技术的防御办法。这是我们对抗收割者的唯一希望。”
格雷森听到了这些话,但却不能进一步理解是什么意思。他的意识被撕开了。
他感觉纳米粒子充满他的大脑——外来的卷须一样的东西把自己缠到他的思想和意念上,把格雷森的意识勒死,然后世界变黑了。
“他是个紧张性精神病患者,”努瑞医生喊道,“停止手术!”
科学家冲到仪器旁边把它关掉,而幻影人只是冷冰冰地坐着。努瑞查看监视格雷森重要器官的屏幕时,幻影人一直安静地等着。
“好了,”紧张的几分钟过去后,她向幻影人保证道,“没有永久性的损害。”
“发生了什么事?”
“对他来说,力度大了点儿,他承受不了。粒子占领了他的身体系统,他自动封闭起来了。”
“你在他身上走得太远了。”
“我们早就知道首次移植会造成外伤。”她提醒自己的老板。
“我告诉过你你要估计得保守一点,”他提醒她,“我们犯不起任何错误。收割者的技术太强大了。”
“我们是没有基础的,”她辩解道,“我们没有可以用于推断的数据,全都是理论值。以前没有人试过,没有进行过哪怕一次类似的手术!”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就算犯错也要犯在保守一边。”
努瑞医生受到责骂,回答道:“是的,对不起。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你说没有永久性的伤害?”幻影人问道,很满意他的意思被人理解了。
“他需要休息几天。然后我们才可以继续。”
幻影人点了点头:“封闭房间,但监视器一直要监视他。我需要他在任何时候都在我们的观察之下。”
他起身准备离开。
“我们已经到达了项目的第二阶段,”他提醒医生,“这个家伙再也不是人类了。他现在是某种异星人,是个危险物种。”
“如果你看到什么不对劲或者不正常的情况——如果你有任何怀疑或者不确定——立即干掉他。我宁可看到项目完全失败,也不愿意看到我们创造出来的这东西跑出去。我说清楚了吧?”
冷凯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刚才一直在冷冷地观察着实验。
“我明白。格雷森永远都别想活着离开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