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人坐在沙发上,朝落地观景窗外面凝望。窗户就是幻影人内室的一整面外墙。
他用做基地的无名空间站围绕着一颗红色巨型M类恒星公转。燃烧着的恒星的半弧形边缘占满观景窗的整个下半部分。恒星光彩夺目,但并没有完全遮住背景上的星星。
这颗恒星处于六十亿年寿命的最后阶段。壮观的喷发会使它的存在感达到顶点,也会使自身坍缩成为一个黑洞,把整个星系都吃下去。它诞生时孵化出来的行星和卫星将无可避免地被重力吞噬到黑暗之中,死亡之后只留下血盆大口。
这个景象蕴含了幻影人对银河系最后归宿的所有信念:美丽、荣耀、致命。生命可以在几乎不可能的空间以各种难以置信的形式存在,在宇宙之眼看起来却会一瞬间的工夫彻底灭绝。
他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人类身上。
“关掉观景窗。”他说道。外墙逐渐变得不透明,现在他独自身处一个昏暗的大房间。
“开灯。”他说道。天花板洒下温柔的灯光。
他转动椅子,不再看着观景窗,而是看着房屋中间他用来接电话的环绕全息图像显示板。激活后,它会在房屋中间投射出通话人的全息图像,看上去和他们在房间里几乎没什么区别。
当然,他们也可以看到他。全息显示板之所以放在那个位置,就是为了让他们看到坐在椅子上的他和他背后的观景窗。窗户激活时,幻影人的形象将身处空间站一直环绕运行的壮观天文奇景当中,这是一幅生猛而强大的画面,也是他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个人形象。
他想要喝一杯。不是银河系里到处充斥的酒保们人工调制出来的异星漱口水,他们只会把那玩意儿都卖给不知情的人类。他要的是真家伙——纯正的酒。
“波旁,”幻影人喊道,“不掺水。”
房间另一边的门很快滑开了,他的助理之一——一个身材高挑、容颜靓丽的浅黑肤色女人出现了。她一只手握着空杯子,一只手拿着酒瓶。她的高跟鞋在办公室大理石地板上嗒嗒作响,虽然穿着紧身黑裙,但修长的双腿迅速走过了门口到办公桌之间本来很远的距离。
她把杯子递给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笑,极其严肃。然后她端着瓶子,等待幻影人发话。
标签显示这瓶酒是黑金露,在肯塔基州蒸馏浓缩至完美级别。
“三指。”幻影人嘉许道。
助理将酒倒到刚过杯子一半的高度,然后等待他的下一道命令。
就像以前一样,第一口总是能把他带回以往简单的年轻岁月。那些日子里,他是一个普通人,典型的地球上流社会市民——富有、舒适、天真。
他尽情享受着酒的美味,想起对以往太平盛世的渴望,心中就一阵刺痛。那是在他建立地狱犬之前,在他成为幻影人这个自封的人类保护者之前,在联盟和神堡理事会的异星盟友将他和他的追随者盖上恐怖分子的标记之前。
银河系中有许多已知和未知的敌人,有许多可以在以后某天抹去人类存在的危险,但没有一个危险可以与潜伏在银河系边缘黑暗空间的这个威胁相提并论。收割者是巨大而有智能的星际飞船,他们是冷酷无情的机器,完全没有怜悯和感情可言。在过去的千百万年——也许更长的时间里,人类和其他异星世界一直在进化和发展,但他们一直冷眼旁观,等待一举清除银河系所有有机生命体的完美时机。
虽然他们是绝世天劫,但绝大多数人都对收割者一无所知。理事会封锁了收割者进攻理事会空间站的所有官方记录,掩盖了所有证据,否认事实,以防恐慌在银河系弥漫。当然,联盟这只异星新主子的哈巴狗自然亦步亦趋。
谎言的种子埋藏得太深,以至于那些帮助埋葬真相的人也说服自己所谓收割者只是浮云而已。他们继续肤浅庸俗的生活,脆弱而愚蠢,不敢承认正在前方等待的恐怖结局。
但幻影人究其一生都在面对令人不开心的真相。
虽然联盟不再理睬终结点恒星系中消失的人类殖民地,但地狱犬却建立起自己的标准。他们甚至招募了薛帕德司令官——联盟最伟大的英雄——帮助他们调查这个神话。而薛帕德的发现深深撼动了幻影人。
幻影人轻轻点头,示意助理离开。这个女人很专业地用脚后跟转过身,留下他独自沉浸在思绪当中。
他又啜了一口酒,把杯子放在椅子扶手上,然后探进定制西服的内衣口袋,取出一个细长的银盒子。
多年来的修炼已经使他可以不假思索地保持优雅仪态。他弹开盖子,抖出一支雪茄,又合上盖子,一连串动作极其流畅,似乎只是一个动作。盒子又消失在西服口袋里,这次出现在他手中的是一个厚重的黑色打火机。他拇指一按,吸了一口雪茄,火随之灭了。
幻影人深长地吸了一口,让尼古丁充满肺部。多少个世纪以来,烟草都是人类文化的一部分,在地球上每个稍微发达一点的国家,抽烟都是很普通的习俗。这个附着在人类身上的习惯自然也跟随之进入了太空。各品种的烟草成为人类或异星殖民地的热门出口品。
有些人厚颜无耻地说,若干经过基因工程改良的塞拉睿品种比任何人类出产的烟叶品质更好。不过,幻影人对烟草的嗜好和他对威士忌的嗜好一样——只爱原产地的。这种特别雪茄的原料收割自南美洲腹地的广大农田,那里是地球上为数不多的可以种植农作物的地区。
在二十二世纪,吸烟所带来的传统健康危害早已消失。化学工业和医疗科技的发展彻底消灭了肺气肿和癌症之类的疾病。不过,还是有不少人对吸烟怀有根深蒂固的深刻仇恨。二十一世纪中叶通过的史前禁烟法律在地球上一些国家内依然有效。很多人视吸烟为道德败坏的事情——无情贪婪冷酷的公司为了股东的利润而不顾千百万人的死活。
不过,对于幻影人来说,吸烟意味着完全不同的东西。盘旋在舌尖、吞咽下喉咙的味道,烟雾充满肺部的酥痒感,还有尼古丁充盈身体的温暖,带来了熟悉的舒适和身体渴望的满足感。吸烟是一种狂欢……在人类的长远生存面临危险的当下尤其需要。
如果你有烟,就抽了吧,他从早已被遗忘的记忆角落里想起了一句古老诗文。因为我们没有人能看到明天。
幻影人又吸了几口,把烟头塞到椅子扶手上的烟灰缸里,接着又喝了一口酒。
虽然形势看上去很严峻,但他不准备让自己陷入令人郁闷的绝望之中。他是个直面困难的人,这次也没什么不同。
薛帕德司令官发现采集者正在绑架人类殖民者。采集者是一个隐秘的异星种族,死心塌地地为收割者效力。虽然收割者身陷黑暗的宇宙空间,但这些巨型飞船依然能跨越数百万光年的距离,对毫无自主意识的仆从们发号施令。
采集者根据机器主子的命令收集人类,并把这些人类带到银河系核心中他们的家园里。这些被绑架的人将被重新改造:变形、突变,最后退化为恐怖实验中的一团有机泥巴,为制造新的收割者添加燃料。
薛帕德——在地狱犬的帮助下——破坏了采集者的行动。但幻影人知道收割者不会善罢甘休。人类需要对这个冷酷无情的残酷对手有更多了解,为收割者必将到来的回归作好准备。人类必须要研究对手的长处和弱点,暴露并利用他们的脆弱之处。
地狱犬从采集者行动的遗留物里提取出收割者的关键技术。他们已建立研究设施对这些奇特的异星技术在谨慎控制的条件下进行首批实验。最后,他们只有一个办法获取所寻找的知识——他们必须在真正的人体上重复采集者的实验。
幻影人知道自己内心无比痛恨这个计划。但为了人类种族的生存,伦理和道德都必须要抛诸脑后。他们没有绑架几百万人干这个事情,而是精心挑选了少数实验对象。为了保护并维持整个人类种族,必须要有少数受害者承担痛苦。
再现采集者实验的计划只能秘密进行,不能让薛帕德知道,也不能让他卷进来。地狱犬与人类最著名的英雄之间的联盟一点也不稳定,彼此都不能完全相信对方。在未来,他们可能继续合作,但现在幻影人只愿意依靠自己的顶尖特工。
吊顶喇叭中传来轻柔的嘀嘀声,提示这些特工中有个人发来了信息。
“打开视频窗口。”他在椅子上直直坐起,注意力集中于全息显像板上。
后墙又变得透明,室内光线自动黯淡下去。身后即将死亡的恒星把橘红色的光线洒满房间。
“接收。”幻影人低声说。冷凯的图像浮现在全息显像板上方。
就像绝大多数人类一样,他是一名真正地球文化滋养出来的孩子。他的中国血统在黑眼睛黑头发上体现得特别突出,不过下颌和鼻子的某些微妙之处也说明他的祖先中有斯拉夫或者俄罗斯人血统。
“我们找到他了。”冷凯报告道。
幻影人不需要他说出来这个人到底是谁。冷凯作为一名顶级地狱犬特工,在过去差不多三年的任务中只追踪一个目标。
“在哪儿?”幻影人想知道。
“欧米茄空间站。”
说出这个地名的时候,冷凯脖子上棱角分明的肌肉因为反感而紧绷。这个下意识的反应完全可以理解。这个空间站体现了地狱犬鄙视异星文化的一切理由:无法无天、野蛮暴力。这个下意识的神经反射让冷凯扭了扭头,显出他脖颈后面的一个文身:一条正在咬自己尾巴的蛇。
这条衔尾蛇经常用来象征永恒,但幻影人知道它还有更黑暗的含义:灭绝。灭绝本身,岂不也是一种永恒?
大概在差不多十年前,地狱犬发现了冷凯,把他从一个人类监狱集中营中弄了出来。在招他入伙之前,幻影人仔细研究了他的过往:经历过N7特种部队训练的士兵,临时外出去神堡,在酒吧斗殴中杀死一名克洛根人,因此被捕。联盟把这名前中尉当成反面例子,狠狠修理了他。他被剥夺了军衔,判处在军事监狱里度过二十年刑期。单是有据可查的冷凯以往对异星人的敌视和暴力行为就有长长的一串,这也促成了对他的严厉判决。然而,对幻影人来说,冷凯的反异星倾向恰好是性格的证明。而且,他只用一把标准配发的战斗匕首就杀死一名全副武装的克洛根人,这足以使他成为一名完美的地狱犬特工。
地狱犬安排他逃亡的这十年里,冷凯成为组织里干脏活的顶尖特工。但他绝不仅仅是个无情的杀手。他理解小心谨慎的重要意义,他也知道如何规划并执行复杂而精密的行动。
现在他已经发现了目标,幻影人的第一个冲动就是下达击杀命令。
但幻影人又闪现了一个想法。即将进行的实验需要对象,为什么不做一箭双雕的事情呢?
“把他带回来,”幻影人说,“我要活的。别留下什么痕迹。”
“我一向如此。”冷凯答道。
幻影人非常满意,低声说道:“关机。”特工的全息图像闪动了一下,消失了。
幻影人又靠到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旋转着杯中物,最后开心地一饮而尽。
他想,时间已经够久的了,格雷森。幻影人的心情比几分钟之前欢快了很多。但等待是有回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