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羊荻虚弱地躺在那儿,重创的身子已将他的思维带走,但对这突来的变故却看得清清楚楚。
那突地出现的两人逐渐走近,绕过楞在那儿的玉石琵琶精,居然对它来个视而不见,而玉石琵琶精却仍然木立那儿,仿佛连动也不敢动弹。
等到那两人走近了些,桑羊荻才看出来那是两个形貌特别的男人,一高壮一瘦小,一老一少,身上却透现出许多不搭调的诡异气氛。那老人身材细瘦矮小,却搀扶着那名高大的年轻男子。细看之下,那老人神色凝重,那年轻男子虽然面上有着枯槁的病容,却一脸轻松,不时带着温和的笑容。
桑羊荻再细看一下,忍不住在心中“咦”了一声,因为那年轻男子的身后,居然有一对缓缓挥动的翅膀!
老人和年轻人走到桑羊荻的面前,那年轻人轻咳一声。
“我没事,去看看他们怎么样?”
老人蹲下身来,先探了探桑羊荻的手腕,脸上的凝重表情更加严肃,连眉头都皱了起来。然后,他一伸手抚了抚羊儿的胸膛,突地“呼”地暴喝一声,便将羊儿小小的身子拎了起来,把他当成个麻袋似地上下抛掷。
桑羊荻一惊,无奈身体太过虚弱,只能艰难地举起手来,想要呼喝出声,喉头却只能咯咯作响。
那年轻男子见状,颤巍巍地走过来,将手掌印在桑羊荻的掌心,温和地笑道:“不碍事,他只是在帮那个小孩散散妖毒,待会才好治,懂吗?不要紧张。”
他的掌心仿佛淡淡地传来了温暖的热流,像是生命的泉源,虽然桑羊荻的衰弱依旧,却已经可以微弱地说话。
“请……请你……”他艰难地说道:“请你叫你的朋友……不要折辱我儿尸身,他……他命已经很苦了……”
那年轻男人却不再答话,只是看着那老者抛动羊儿的动作,脸上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难解的问题。
抛掷一会之后,老人又是“叱”一声大喝,这才将羊儿抱在怀中,脸上却已经是大汗淋漓,仿佛已经用尽了他的力气。
“能治吗?”那年轻男子笑笑,沉静地问道。
“他……”老人指着桑羊荻,摇了摇头:“心脉已断,心肌重残,我没办法治。”
桑羊荻早知道自己已然无救,听见老人这么说也不觉得有什么惊讶之处,但是年轻男子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燃起无穷的希望。
“我知道,”年轻男人笑道:“我是说这小孩儿。”
“这小童的话……”老人沉吟道:“不过,狄师您老人家……”
那个被老人称之为“狄师”的年轻男人,看来要做他的孙儿只怕还太年轻,如今老人却以“老人家”称呼,这两人之间,果然透现出耐人寻味的气息。
但是这样的细节桑羊荻是不会注意到的,他只听见那“狄师”口气中仿佛仍能救活羊儿,这时候身体里不知到从何而来的一股力气,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居然缓缓坐起。
那年轻男人“狄师”连忙过来搀扶,但是他自己也虚弱得很,一扶之下,两个人几乎同时跌倒,那老人冷着脸,动作却是极快,一手一个,便将他们拉了回来。
桑羊荻眼露恳求之色,希望这位“狄师”能将他的羊儿救活。
“狄师”会意,连忙温和的笑道:“我会救他的,我会救他的,”他的语气虽然温和,却透现出坚定的风采,“不说你对他如此疼惜爱重,就算你们只是个路人,我也会好好救你们。”
一旁的老人闻言不禁大惊,连声说道:“不行!您的身子已经这样了,怎还能救那小孩?要知道,如果您救了他,您您您……”
“狄师”大笑。
“无亏无亏,你和我相处了这么久,怎么还这样看不开?当年我不也是这样救你的?”
“可是……”那老人“无亏”陡地语塞,却仍然嗫嚅道:“……可当年您并不是……”
“人生在世,总有一天要化为尘土,我虽然比较奇特一些,但是也不免要走这一遭。”狄师爽朗地说道:“不论贵贱、不管贫富,年轻的永远比年老的重要,活着的人也永远比死去的人重要,这点我要你一直记住,知道吗?”
那老人无亏不再出言阻止,只是微微垂下头来,随侍在一旁。
桑羊荻眼露感激神色,目不转睛地看着狄师缓缓地走近羊儿的身旁。
然后,狄师伸出左手,他的左手也和常人大不相同,比右手要大上一半,色泽灰暗,而且在表面上有着如鳞似角的纹路。
只看见狄师微一凝神,便用左手的尖锐指甲在右手腕上划过,登时出现了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那伤口虽是极深,却没有鲜血流迸出来,桑羊荻知道手上有着大血脉,如果有伤口的话,鲜血会像是喷泉一样迸射出来。但是,此刻狄师却像是个玩偶一般,在身体内居然见不到一颗血珠。
桑羊荻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那伤口极深的手腕,良久,才轻轻地泌出一颗透明的液体,滴在羊儿的唇上。
那老人无亏仿佛是失掉了最心爱的宝物一般,这时愤愤地跺了跺脚,像是看见了什么最不可能挽回的事物。
透明液体泌出之后,狄师再也支撑不住,一个翻倒,几乎就要坐倒在地,老人无亏急忙过来搀扶,他微弱地笑笑,示意他并没有什么要紧。
“你……”狄师转过头来,对桑羊荻笑笑:“……你儿子没事了……”
桑羊荻觉得那种意识要离开身躯的感觉已经越来越强烈,但是他仍然有未了之事,因此只能哀求地看着狄师和老人无亏。而他也惊讶地发觉,狄师在这一弹指之间,居然像是平白老了数十岁一般,脸上更现枯槁神色。
看来,难道老人无亏不让狄师医治羊儿,原来这样的医治过程会让狄师受到重大损害。
狄师看着他的眼神,知道他挂心之事,于是缓缓点头。
“你要我好好照顾你的儿子,是吗?我不能治好你的伤,但是这一点,却还是做得到的,好,我和无亏答应你。”
“狄师……狄师这番大恩,桑羊荻……这辈子是报不了了,只盼我儿能侍奉您,生生世世……”
“哪儿的话?”狄师虚弱地笑笑:“你还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桑羊荻只觉得眼前一切已经逐渐淡去,连思绪也无法系在身躯之上,脑海中一片混乱,却脱口问了个突兀的问题。“却不知道……狄师是哪里来的仙……仙人……”
狄师听了他这句话,微微一怔,又转头望了老人无亏一眼,才悠悠叹道:“久远之事,我也不太记得了……”他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一个一个时空之前的遥远世界,“有时候我几乎忘了自己的名字,不过,现在倒是有点记得的……”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淡忘已久的往事。
“我啊!我的名字就叫做狄孟魂。”
但是这个名字对桑羊荻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即使是他仍然活在世上,“狄孟魂”这三字对他也没有任何的意义。更何况桑羊荻这时已经闭上了双眼,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早已经没了气息。
那狄师静静地叹了口气。
人生在世,譬如朝露……
一朝为光,一朝化尘,潮生潮起,缘起缘尽……
在狄孟魂的歌声中,老人在附近找了个所在,将桑羊荻的尸身葬好,还在上面立了个简单的墓碑。
吟唱了一会之后,小童羊儿这时哼了一声,又缓缓地呼吸起来。而且,他脸上的黑气也已经褪尽,又逐渐恢复原来的红润。
“这孩子,面容不凡,但是一生多劫难……”狄孟魂叹息道:“我既已答应了他父亲,就得好好照料他,无亏,就将他带回我们那儿吧!”
老人无亏躬身道:“是。”
看着老人将小童背了起来,狄孟魂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咦”了一声。
“这个小童,不知道姓什么名什么?他的父亲已然过世,也不晓得他们叫什么名字。”
“我方才埋葬那人的时候,曾经看见那人的衣带绣有‘桑羊荻’三字。”
“所以他叫做桑羊荻便是了……”狄孟魂沉吟道:“那么这个小童也姓桑羊罗……”
“只是不晓得他的名字,我翻过那桑羊荻的身上,也没看见任何字迹。”
“既然是跟着我们,我们就给他一个名字好了,”狄孟魂笑道:“无亏,你就给他取个名字好了。”
“我看过这个孩子的面相,无土无金,还有,他的手相也正如狄师所说,一生孤苦患难,难得真情,虽然资质不凡,却有孤苦寂寞之相,因此,如果要谈相冲相克,一个不祥的名字会比较适合他。”
“好吧!你就据此给他一个名字吧!”
老人无亏闭上眼睛思索片刻,便睁开双眼。
“此子年幼丧母,现在又丧了父亲,与我们一起的话,此生或许便要长居地底,注定不会再有欢乐笑语,”他冷冷地说道:“我就帮他取名‘无欢’吧!”
“无欢无欢……”狄孟魂喃喃念了几次,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桑羊无欢,桑羊无欢,好名字,真是个好名字!”
“这个名字,按照狄师的教法,天地人三格未必最佳,但却能导出他的良善本性,”老人无亏说道:“我虽不晓得这个孩子的本命,但却知道他命中主克亲人,而他本领若是极强,亲人中若有死于非命者,恨心若重,常常易与他人争强斗胜,不仅害人,也害了自己。”
“因此,你便为他取了这个名字,让他命中主本性宽宏,不善记仇……”狄孟魂笑道:“很好,我教了你这么多年,眼见我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你能有这样不怨不憎,不忮不求的念头,也不枉我教了你这么多年。”
老人走过来,一边背着小童“桑羊无欢”,一边扶着狄孟魂,三个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月色之中。
而狄孟魂清朗的声音,也悠悠地传送在风中。
“这个孩子,就是我们剩下来的希望了……”他仿佛梦呓似地说道:“否则……昆仑哪……昆仑……”
最后,他的声音更是低微不可闻,但是那声音却随着晚风逐渐飘散出去。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呼唤一个人的名字,无亏与他相处数十年,虽然从来不知道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却早已对这个名字熟悉万分。
狄孟魂时时在口中念的名字,便是:“姚笙……姚笙……”
夜色低回,夜风如醉。
夜风吹过森林,夜风吹过平野。
夜风也吹过女人的衣袂。
一阵轻盈的晚风吹来,将姚笙的白衣裳吹动,在黑夜里飘逸如梦幻仙子。有那么一刹那间,她仿佛听见夜风传来熟悉的声音,而那声音却静静地呼唤着她的名。
她有点期待地转过头去,当然也只见得着那一片夜来的凄清。那个会呼唤她名字的人,此刻很可能长眠在地底,因此要说听见了他的声音,岂不是个无聊至极的想法念头?
可是,为什么那柔软夜风中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像是她朝思暮想,魂系梦牵的狄孟魂?
夜已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