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正在谈笑之间,却听见门外突地传来一阵骚动之声,却是从街上走过一群神情严肃之人,为首的是一个高大白发的老人,只见他眼中神光湛然,形貌甚是威猛。
这一行人的脚步极快,在街道上“沙沙沙沙”的脚步声不住响起,不一会儿,便越过了茶摊,向着另一个方向扬长而去。
看见这个老人,桑羊冰柔忍不住失声叫道。
“无畏叔公!”
原来,这个带头的威猛老人竟然便是当今羊城之主:桑羊无畏。
但是她这声惊呼并不是太大声,并没有引起这行人的注意,众人的脚步绝不停留,转眼便鱼贯走了过去。
正在惊疑之间,却听见茶摊的阴暗处有人幽幽地叹了口气。
“唉……”
茶摊的主人是一个年老的婆婆,看似年纪极为苍老,但眼神却仍然炯炯发光。
在羊城中,便是一个在街头清扫的杂役也可能是身怀惊人艺业的高手,桑羊冰柔从小在羊城长大,当然深明这一点,于是她也也不敢怠慢,轻声问道。
“请问老太太,为什么要叹气?”
“我叹气?”那老婆婆轻轻摇头。“唉……我哪里在叹气呢……?”
桑羊冰柔笑道。
“您分明叹了气的。”
“人叹气哪……”老婆婆说道:“是因为有了不快活的事,或者是在心里积了什么不舒服的闷气。”
“那么您叹气,到底是不快活呢?还是积了什么闷气?”
“我叹气啊……”老婆婆静静地说道:“只是因为看见有人做了笨蛋的事,还自己以为了不起。”
“那么,是谁做了这样笨蛋的事呢?”桑羊冰柔笑道:“什么样的事才是笨蛋的事?”
“其实,近日以来,你那无畏叔公,我们羊城的大城主已经做了好几回这样的事了,”老婆婆无奈地说道:“他不晓得受了什么人的怂恿,突然间想要找碧落门内异人们的晦气,要他们交出碧落门中的掌管之权。
你说说,这如果不是天底下最笨蛋的事,怎样才算是做蠢事呢?”
“碧落门的掌管之权?”桑羊冰柔骇然道:“怎么会有人想到这种事的?无畏叔公莫非是疯了?”
“你是颉哥儿的女儿,对吧?”老婆婆温和地看着桑羊冰柔,走过来轻轻握着她的手。“你爹爹我小时候也抱过的,他是个不争俗世的好孩子,你是他的女儿,当然对这种倾轧斗争的事不会了解。
这些年来,你们父女不在羊城的时候,我们这个大城主的野心越来越大,不仅改变了祖宗的家法,打算走出羊城,和别的封国合作扩大地盘,还常常自我陶醉,认为他是羊城有史以来最伟大,功业最标炳的城主。
更糟的是,这些年来碧落门内的异人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和外界通讯息,最近几年就连无畏城主去求见,也常常连看门人的样子也没看见就被轰了出来。”
听到此处,桑羊冰柔想起了父亲,不禁失声叫道。
“没见到面就被轰出来?那爹爹不是……”
那老婆婆露着没牙的嘴巴微微一笑。
“你爹爹一定是进了羊城,什么地方也没去,就往碧落门跑了,对不对?
他小时候是这样,到了长大还是这样。
总而言之,这些年来羊城和碧落门处的极为不好……不,应该说我们对碧落门越来越不尊敬,但是碧落门里的异人却始终不理不睬,也不晓得听见了大城主带人去叫骂的声音没有?”
“叫骂?”桑羊冰柔大惊。“你说无畏叔公带人去碧落门外叫骂?”
“最近以来,算算已经是第三次了,也不晓得是什么样的怨气,城主每次都带着人去碧落门外大叫大嚷,刚开始还客气些,只是说他们全然不顾羊城中人的死活,也不想帮大伙解决城中的问题。
但是不管他们怎样叫,碧落门里却是无声无息,连看门的人也不出来了。
后来,大概是憋不住了,城主便开始让手下人叫骂起来,在门外大叫大嚷,哭天喊地。
只不过他们胆子再大,却还是不敢自己冲进碧落门去。
也许有人冲了,但是你知道的,那碧落门是何等神妙惊人的古怪所在,就这样贸然闯进去,搞不好连尸骨都找不回来呢……”
“如果是这样,”桑羊冰柔急道:“那糟了。”
“糟什么?”
“我爹爹刚刚就是跑到碧落门去了,只怕他也要被轰了出来。”
“这一点,我看倒是未必,”那老婆婆饶有深意地微微一笑。“不说别的,在这数十年的光阴里,你爹爹是最得碧落门内异人青睐的羊城子弟。
多少年来,能够获准进去碧落门的桑羊家人算算说不定不到十个,而你爹爹却在十来岁之前,便已经进去了碧落门不下六十次。
而且你说他刚进城时便直接去碧落门的不是?如果他被轰了出来,早就回来找你了,现下他不见人影,只怕早已经进了碧落门。”
她这一番分析入情入理,桑羊冰柔听了之后,总算放下心。
“那我也要去碧落门那儿看看。”
“依我看,你就别去了,”老婆婆又是一声长叹。“那种不干不净,不痛不痒的坏话,像你这样的女孩儿家有什么好听的,依我看,你还是乖乖地等你爹爹回来,听他怎么说才是正经。”
四个人在阴暗的茶摊之中又坐了一会,听了老婆婆叙述的羊城近况之后,桑羊冰柔因为担忧,早没了游玩的兴致,于是便领了东关旅等三人来到歇息之处。
那歇息之处是栋不太起眼的小房子,但是里面的房间却极为雅致干净,而且是东关旅、虎儿、熊侣每个人一间,桑羊冰柔向小房子内的侍女杂役交待了几句便离开了,也没有告诉三人要到哪里去。
这一番折腾之后,总算有了个休息的地方,虎儿因为身上伤势未愈,体力虚弱,这一放松下来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东关旅百无聊赖地在房内东摸摸西摸摸,想要去找熊侣说话,走出房门却看见熊侣的房间已经关上房门,问了问杂役,才知道他在不久前早已看不见人影,也不晓得到了什么地方去。
过不多久,暮色渐至,这羊城的天空设计果然是绝世的惊人之作,整个天空的光度和外面世界是一样的,只要外边天空一片蔚蓝,城内便是同样的晴空万里,而天色一旦黑了下来,整个羊城也随之罩上深沉的夜色。
天黑了之后,外面的人声逐渐嘈杂起来,伴随着欢乐的音乐之声,烧烤食物的香味,仿佛已经开始了白天桑羊冰柔所说的“羊城庙会”。
东关旅毕竟是少年心性,听见那欢乐的吵闹声音便纵身一跃,跳到窗边遥望出去,只见北方的天空灯火通明,仿佛还可以见到烧煮食物的烟气,一阵阵欢乐的笑声、乐声从光亮的方向传来,更是让人神往不已。
“嗤”的一声长响,天空突然绵延出一道穿过天际的长长光影,这样的光影拔空而起,到了天空的正中央时,便像是一朵巨大无比的丰丽大花,整个炸了开来,红色、青色、黄色的火焰放射开来,照亮了半个天空。
东关旅这辈子哪曾看过这样的奇景,看见那片几乎照亮天际的美丽火花,仰着头,嘴巴张得极大,久久合不拢来。
事实上,这样的烟花奇景在春秋时代的天空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因为其时中国人的四大科技之一:火药还没有发展出来,距离做出这样的巨大烟花至少还要上千年的岁月,只因这羊城是个奥妙神秘的超时代城郭,才能够让羊城众人看见这提早了千年的天空奇景。
人的心灵面对绝美奇景的赞叹,是不会因为时空的差异改变的,此刻东关旅楞楞地站在窗边,看着一个又一个的烟花在天际炸开,看得咋舌惊叹不已,看了一会,这才想起了要叫虎儿起来看,便三步两步跑过去叫他起来。
但是这虎儿却是极度贪睡之人,任凭东关旅怎样叫他也没有办法叫醒,没奈何,只好将这个“打不死”,又“睡不醒”的虎儿颓然放下,自己一个人跑出去逛羊城的庙会了。
东关旅走出了小楼,认了认热闹灯火的方向,便信步走了过去。
只见在城北之处,果然腾出来好大一片空地,在空地上搭着无数的棚架,欢乐不禁地卖着各式小吃、游戏。
他从小便在山林长大,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到过几次城镇,更不用谈见到这种难得一见的热闹盛会了,他在这儿逛逛,那儿绕绕,只见所到之处都是芳香可口的各类吃食,他摸摸口袋,袋中还有几枚在水月居中公孙剑妤给的几枚楚币,也顾不得人已经在鲁国了,便瞧准了一摊烤肉,吞了口唾沫,便举着楚币要买。
卖烤肉的老板是个油亮亮的胖子,只见他呵呵大笑,在火上烤了只熟鸟,递了过来,却没有收东关旅的钱。
“小兄弟!”他嗓音洪亮地笑道:“您敢情是外地来的是吗?咱羊城可不是什么小气所在,在这个庙会里,只要你看得到的,吃得下的,通通不用钱!在羊城里是不用钱的,这下子你学会了吧?”
东关旅大喜,连忙接过那只香喷喷的烤鸟过来,不住地称谢。
吃完烤鸟之后,他又绕了几个摊子,果然老板们全不收钱,只要向他们说一声,便任你吃喝玩乐。
羊城的庙会之中,除了食物奇特有趣之外,也有不少相当新奇的游戏,有几个台子便搭起了极为明亮的灯台,在上头上演一种相当古怪有趣的偶戏,那种偶戏的身长大概四五个手掌大小,服饰便像是常人一般,动作也是灵活宛若真人,乍看之下,便是一群缩小了的小人在那儿跳舞歌唱。
东关旅左看右看,却怎样看不出后头有人操控的样子,只见那舞台的背景也是瑰丽万状,有时是壮阔的平野,有时则是浩瀚的星空,灯光炫丽流转,非常的好看。
东关旅左手一根糖霜葫芦,右手半只烧鸡,一边吃,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几台偶戏。
看了一会,逐渐看出来戏中的端倪,他便更聚精会神地看着其中一台戏。
那一台戏中的人偶极多,演出来的却都是传说中出名的人物,随便看看就是一堆。
神鬼莫测的姜子牙。
三只眼睛的“二郎神”杨戬,后头还跟着他的神兽:哮天犬。
一脸蓝靛,雷公长相的雷震子。
脚踩风火轮,一柄长枪疾如惊雷的“风火”哪吒。
酒池肉林的昏庸帝王商纣。
东关旅自小的生活虽然过得贫苦,但是猎户夫妇二人对他却是极为疼爱,他记得小时候在星空下,义父常常就着火堆说着一些神话传说给他听,常常听得他悠然神往,怎么样也不肯睡觉。
在那些天马行空的叙述中,义父一边说,一边还夸张地挥着手臂,做出故事中那些大神、怪物的狰狞模样,像是射下太阳的后羿,追着太阳跑的夸父,领着十个太阳在天空巡行的羲和……
还有殷末周初著名的“封神榜”故事,周朝的“太公”姜子牙领着一众英雄豪杰,辅佐周武王推翻暴政的侠义故事。
此刻在戏偶剧中出现的,便是这群最令东关旅神往的古代神兵勇将。
但是在羊城的偶戏之中,真正的主角却是白天桑羊冰柔叙说过的羊城创始人:桑羊无欢。
在精采的场景中,只见桑羊无欢穿梭在封神时代的众多著名故事中,经历极为精彩好看;如何他在殷末周初的乱世中得到高人传授,学得了一身超凡入圣的绝世技艺,如何在滂沱大雨巧遇周文王,也启迪了文王对于易理的另一层认识,才导引出后来伟大的“文王金钱卦”。
后来,桑羊无欢又辗转来去于西歧周朝与商纣阵营之间,在佳梦关参与了西歧神将与“四大天王,魔家四将”决战的著名战役。
偶戏演到这一段的时候,更是全戏的高潮,只见当年魔家四将的神兽“花狐貂”在战阵中忽大忽小,吃人无数,看得在场的羊城众人欢呼叫好。
这一段段的精彩好戏只看得东关旅血脉贲张,也跟着众人欢呼叫好,他本是个好奇心极强的少年,此刻看了羊城特有的“封神榜”故事版本,和外头听过的传说绝不相同,更是听得津津有味。
正看得痛快过瘾之际,却从身后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声音。
“哇!这里在演无欢先祖的故事哪!这个好看,真的非常好看。”
东关旅楞了一楞,偷眼一看,却看见桑羊冰柔和熊侣并肩走了过来。
看见这对少男少女走了过来,东关旅忍不住眼睛一亮,要知道熊侣本就是个俊美好看的少年,而桑羊冰柔此刻穿了件鲜红的轻柔长袍,持着一柄轻扇,肌肤洁白透红,巧笑嫣然,两人站在一起,简直便要夺去当场所有光彩。
只听见两人走到自己的身后,桑羊冰柔叽叽喳喳,不住地指着这个指着那个解说给熊侣听,两人讲得高高兴兴,却没有发现东关旅就在他们的面前。
因为不想打扰两人,东关旅也没有回头和他们打招呼,只是自顾自地偷偷闷笑,咬口烧鸡,又将注意力放在热闹的戏偶台上。
但是桑羊冰柔和熊侣便站在他身后,因此两人的说话也无可避免地传入他的耳中。
此刻桑羊冰柔叽叽喳喳地,却是在叙说着台上的“无欢先祖”事迹,她的叙述颇为精彩,补足了偶戏没有解释的部份,简直就要比台上的表演更为抢眼。
“无欢先祖啊……真是个际遇不凡的奇人异士,”桑羊冰柔笑着说道:“几乎在伐纣时代的重要大事,都和他或多或少有关联。
你看看,现在演的就是他在梅山上和七个精怪幻化成人的‘梅山七圣’一起生活的故事,那个山犬模样的人,听说还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旧友。
唉呀呀!你看看那二郎神杨戬下手多凶狠,‘七圣’一个个都死在他的手上,不过他身后那只哮天犬其实并不是兽类,而是法宝的一种。
还有,这一段演的是西歧阵营遇上歹毒法宝‘化血神刀’的事。
我爹爹说,那‘化血神刀’其实是一种淬着厉害毒素的法宝,那种毒素只要见了血,就会将人身上所有的血化为剧毒,非常的毒辣。
后来因为无欢先祖的体质中有着特异的血质,能够克制化血神刀的剧毒,所以中了刀的雷震子、哪吒才被他救了回来。
但是无欢先祖并不喜欢西歧阵营的人,特别是‘太公’姜子牙,更是好几次都想要把他害死。
所以等到西歧周朝得到天下之后,无欢先祖便隐姓埋名来到鲁国,做生意赚了大钱,也就是这样,才把整个羊城建造了起来。”
戏台上,这时候已经演到了羊城初建时的情节,只见桑羊无欢其时已经极为苍老,但是他仍然远渡西域,找来为数极多的巨大水晶,将水晶镶嵌在羊城的天空。
看到此处,东关旅忍不住点点头,这才知道羊城上空反映天光的奥妙所在。
在他的身后,此时熊侣也是一样的心思,点点头说道。
“果然不是铜镜,我早那不可能是铜镜。”
桑羊冰柔奇道。
“你说什么?”
熊侣不再说话,只是淡淡一笑,便继续聚精会神地看着戏台上演着的桑羊无欢故事。
根据羊城的记载,后来桑羊无欢得享高龄,同时他的子孙又将羊城的规模扩大,并且得到碧落门中的“真人”相助,一直到桑羊无欢过世数十年后,羊城才总算有了现今的规模。
只是羊城人对碧落门的内部情形仍然极为不清楚,所以在戏台中仅能够以闪亮的光芒象征性演出,便是有碧落门中的“真人”出场时,也是光芒强烈,连真人长的是什么模样也模模糊糊。
整出戏在“无欢先祖”过世后,又演了几幕便光彩万分地结束,虽然羊城中人已经看过这幕戏很多次,但是结束时大家仍然高声喝采,气氛极为热烈。
戏剧结束后,人群开始离去,几个孩子在脚边嘻嘻哈哈地推挤而过,东关旅脚下一个踉呛,险些站不住脚,便往后方退了两步。
这一退,却刚好和桑羊冰柔、熊侣两人打了个照面。
看见是他,熊侣和桑羊冰柔两人都是微微一怔,桑羊冰柔诧异神情过后,又看了一会东关旅的背后,眼神四下看着,仿佛是在找着什么东西。
东关旅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笑道。
“嗨……”
桑羊冰柔微微一怔,本来没有什么的,不晓得为什么,听见他“嗨”了这一声,看了看身旁的熊侣,嫩白的秀脸却陡起有些红了起来。
东关旅却是有些促狭地雪上加霜,看着熊侣便对他挤了挤眼睛,桑羊冰柔瞪了他一眼,便有些讪讪地说道。
“你们聊……聊一下好了,”她的声音有些结巴,一改原来的谈笑风生,口齿流利。“我……我去那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