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车轮压在泥泞的山区小路上,激起一阵阵的泥土水花。
雨,一直在下。
坐在豪华的楚王座车内,楚熊溪望着窗外的雨丝,心中突然有些不安起来。
为什么不安,却说不出来。
这是楚王族中特有的奇异本能,据说,当年先祖有许多人便是靠了这样的奇异能力创造出不世功业。
大雨滂沱,空气中有着新鲜草香的味道。
只是在那草香、水气之中,仿佛又有着什么令人不安的气息缓缓升起。
楚王熊溪有些不安地四下看看,夫人华姜大约是有些累了,此刻斜倚在一张暖椅上闭目休息。
小婴孩则是放置在一个温暖的襁褓中,安静地睡着。
整个车内伴着行进时的摇晃透现出沉静的气息。
只是在这气息之中,却仿佛有什么让人觉得沉重的压力。
小婴儿的沉睡面容极为安详,熊溪看了一会,这才发现这个婴孩是乳母的小孩“菟儿”,也是哥哥熊珲的儿子。
一定是抱错了吧?这个乳母真是冒冒失失,还好两个小孩长得虽像,却仍然看得出不同,否则这下子来个偷天换日,岂不是天大的祸事?
楚王熊溪正在嘀咕之际,却发现襁褓中的菟儿突地轻轻一震,晶莹的眼睛突然睁开,仿佛凝视着什么似的,出现了戒慎的严肃神情。
那么小的小孩出现这样的神情,是非常诡异的情景,熊溪微微一震,也开始警戒起来。
他的右手缓缓伸出,握住了放在一旁的楚王配剑。
雨声中,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紧张情绪,楚王座车居然缓缓停了下来。
沉静……
空气中,这时静静地飘来淡淡的血腥味。
然后,仿佛是摧枯拉朽似地,整个楚王座车居然在转瞬间解体,整个崩垮了下来,发出可怕的巨大响声。
“砰!哗啦啦啦……”
大雨从天空不住地大片洒落,只一眨眼,便已经将原本温暖干燥的身体全数湿透。
然后,惊醒过来的华姜夫人、侍女们同声尖叫,楚王熊溪大惊,手上的楚王剑划出灼亮的剑芒,巍然地护住妻子,在大雨中凝视四方。
只见在雨丝纷飞中,楚王座车外已是尸横遍野,一群无言沉寞的黑衣男子静静地散立在四周,有的人手上的刀剑兀自滴着鲜红的血。
楚王熊溪只看了几眼,一颗心便直直地往下沉。
在座车的四周,此刻只见他最精锐的卫士们大多已经被杀,鲜血几乎染红了整个大地。
雨水冲刷掉落,落在血泊之中,激起一片片红色的水花。
黑衣人依然沉静不语。
整个空间中,很诡异地只有雨滴的声音。
“你……你们大胆!”熊溪有些颤抖地大声叫道:“要知道我是楚王,你们这群毛贼竟敢轻犯虎威!”
黑衣人之中,有个瘦长汉子这时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样的身法,眼睛一花便跃上了没了屋顶的楚王座车,“嗤嗤”两声轻响,车中的两名侍女便无声无息地刺死,身体还没倒地,那黑衣人便又轻飘飘地回到原地。
就这样一眨眼间,整个楚王车队的随侍从人已经全数死于非命,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居然便只剩下了熊溪夫妇和小婴孩菟儿。
看见来人这样狠恶,熊溪知道今日再无幸理,手上楚王剑垂下,整个人仿佛全然失去了斗志。
便在此时,淋着雨的小婴儿菟儿大声地哭叫出声,哭声洪亮,仿佛为众多的死难者哀嚎不已。
那黑衣人中有一人的身材极为高大,此刻他怪声桀桀而笑,声音在雨丝中混着小婴孩菟儿的哭声,显得更为诡异。
“我们就知道你是楚王,要不来这儿杀你做什么?”
便在此时,在车后突然也传来洪亮的婴儿哭声,熊溪直觉一回头,却看见乳母一身湿透,手上抱着一个小婴孩,脸色惨白,巍巍地在站一地死尸之中,显得非常突兀。
两个婴儿的哭声并不相同,一个高亢,一个低沉,交杂在诡异肃杀的雨境之中,令人萌生迷离的感觉。
在掀了顶的座车中哭着的,是乳母的儿子“菟儿”。
在她怀中抱着的,才是楚王熊溪的亲生骨肉。
就在这一刹那间,熊溪的脑海中灵光一闪,在雨中,他持剑的手一松,便将剑尖“叮”一声垂在地方,整个人像是脱了力一般,瘫软跪倒。
只是华姜夫人却是极为硬气,虽然已经身处这样可怖的场面,却仍然对着黑衣人们怒目而视。
两个婴儿的哭声此起彼落,在大雨中远远传了出去,只是不晓得为什么,乳母却仍然好好地站立在那儿,并没有任何黑衣人出手将她刺死。
那身材高大的黑衣人怪声大笑,声音很明显是捏着嗓子装出来的,只见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盯着熊溪,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熊溪的手中剑突地剑光一闪,“刷”的一声便攻向黑衣人的脸上。
没料到他有这样一招,那黑衣人直觉一缩,虽然避开了这一剑,却也让熊溪挑着了脸上的覆面黑布,露出一张颇有戾气的面容。
看见这张脸,熊溪并不吃惊,只是露出极度深沉的悲痛。
“是你!我就知道应该是你!”他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大哥。”
这名杀害楚王车马的黑衣人首领,居然便是当今楚王的亲哥哥:楚公子熊珲!
突然间被熊溪揭露了身分,楚熊珲的神情有些狼狈,但是他眼睛一睁,重新又露出了乖戾的神情。
“便是我,你又能怎样,”他嗄声说道:“我自认装扮得毫无破绽,你又怎能认出我来?”
熊溪惨然笑道:“只因为我知道乳娘的孩子是你的骨肉,你和她也定有恩情在,看见你们将所有侍从杀了,便是她留下性命不杀,如此推测,不是你,又能是谁呢?”熊溪惨然地说道:“只是我却不了解,我对你如此的厚待,将一国的权柄尽数交付于你,为什么你还要出手害我?”
“听你问这种问题,便知道你是个无可救药的竖子!便是因为你这样的笨蛋也能当上楚王,我才会这样不甘心,”熊珲森然说道:“只因为不管再怎样大的官,最终还是归楚王管,我既不想只当大官,当然便要当楚王!”
听见他说出这样的话,熊溪已知今日绝无幸理,他虽然年轻识浅,但毕竟也当过一国之主,看了看眼前的情景,便在心中暗地下了一个主意。
即使自己今天逃不了性命,也要让自己的后代存活下去!
此刻,每个人都以为在座车上的菟儿是他的儿子,但是实际上,此刻在乳母怀中放声大哭的,才是他楚熊溪的亲生骨血。
便在此时,夫人华姜的眼神与他四目相接,两人在转瞬间便已经有了一致的决定。
于是夫人华姜对着乳母轻轻地叫了一声,唤她过来。
熊珲见了这样的情景,却也不来阻止,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只见华姜夫人声音极轻极柔,从手上褪下一只极为贵重的翠玉圆镯。
“乳母啊……你一向对我儿多么照顾,我们夫妻便是到了黄泉,也会谢谢你的恩情……”她将玉镯轻轻地放在小婴孩的身上,眼中无限不舍。“只盼你日后和你的‘孩子’过得快快乐乐,平平安安……”
那乳母虽然没有读过书,但却也是聪慧解意之人,她知道此时华姜夫人暗示的便是托孤的用意,要她将错就错,将楚王熊溪的骨肉认成自己的孩子,留下他的小小性命。
只是,这样一来,乳母的亲生儿子“菟儿”却得被当成是熊溪的太子了……
便在此时,熊珲不耐地说道:“好了好了,还婆婆妈妈做什么?还有什么遗言,一并交待了便是。”
楚王熊溪惨声笑道:“我知道今日兄长定然不会放过我了,只是有件事情,还望兄长答应……”
“什么事情?”
“我这小儿……”熊溪惨然地指着座车上的菟儿。“是个出生不到一月的幼孩,与我们王族的倾轧斗争绝然无关,还望王兄放他一条生路,让他成为庶人,平凡渡过一生……”
楚熊珲冷冷一笑,却不回答。
然后,在他身后两个黑衣人突地纵身而起,刀剑齐出,“嗤嗤”两声,便无声无息又将熊溪和华姜夫人刺死。
两人的尸身缓缓软倒在地,脸上却是凄然的满足神情。
楚熊珲看着两人缓缓倒地,森然笑道。
“不行。”
楚熊珲当然不是笨蛋,比起才智和见识,他更是个比熊溪更要高明许多的枭雄。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只有笨蛋,才会将熊溪的后代留下来,让他长大了之后前来报仇。
因此,熊珲一点也不迟疑,连一丝犹疑也没有地,便对黑衣人们下了最后一道命令。
“把那婴孩的车子推下悬崖!”
只是他机关算尽,却仍然没能知道,楚王熊溪临死前成功地使了个狡滑,明知他不会放过婴孩,却还是刻意为他求情。
所以熊珲推下山崖的,其实是自己的亲生骨血,乳母所生的“菟儿”。
于是,这位当代的楚王熊溪,便无声无息地丧命在这个大雨滂沱的荒郊野外,夫人、随从、侍卫,还有“儿子”也一并丧命。
回到郢都后,楚熊珲对众人宣布楚王在郊外遇上盗贼袭击不幸遇害,过后不久便宣布自己为下一任楚王,为了堵住众人的非议,还追封熊溪为“堵敖”。
熊珲即位之后,号为成王,那便是春秋战国史上颇有名气的楚成王。
只是楚成王杀弟得国的行径后来也得到了悲惨的报应,他的下场相当的凄惨,最后被他的亲生儿子“穆王”商臣所弑,成了另一位死于非命的君王。
这当然是后话不表。
不幸遇害的前任楚王熊溪之子,为了避祸,从此便叫做“於菟”菟儿。
而真正的菟儿,却在极度传奇的状况之下存活了下来,并没有因而死于非命,此后他一生境遇之奇,历练之丰,在春秋时期号称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