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根走出贵族宅邱式的大饭店时,时间是凌晨四点。那时,夜空晴朗无云。他并不乐意把出发时间安排在这样一个时刻,可是萨拉特博士一再保证,早起的种种不便-定会得到圆满的补偿。
“要是您不到斯里康达的山顶看一看黎明的景色,那您就无从认识此山的真面目。”他说道:“另外,佛爷——也就是玛哈纳雅盖-泰洛,在别的时间里是不接待来访者的。他认为,这是摆脱那些好奇的游客的最好方法。”
仿佛是故意跟人过不去似地,那位塔波罗巴尼司机竟是一个令人生畏的饶舌者,他一刻不停地不是说这就是问那——看来,他很想对乘客的情况了解得尽可能多一些。尽管颇为招人生厌,可他这样做的时候却又显得十分憨厚,使别人很难对他发火。
一路之上,摩根巴不得司机别再絮叨而在拐弯时多加点小心。黎明前的黑暗几乎让人什么也看不见。不过,这样也许更好些,当汽车费力地向山上爬去的时候,你就不用看到所有那些从身旁闪过的深渊和悬崖了……
“请看,这就是斯里康达山!”当他们绕过面前的丘陵时,司机不无自豪地说道。
斯里康达山还沉浸在黑暗之中,没有半点预示黎明即将到来的迹象。只有一条弯弯曲曲地升向星空、而又仿佛是奇迹般地悬在空中的狭窄光带,才隐约地向人们宣告它——斯里康达山的存在。摩根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些路灯,是二百年前为了便于朝圣者和游客们攀登世界上最长的梯道而安装的;可是在他看来,这条同合理性和重力作用相对立的光带,现在似乎成了他自己秘藏在心中的理想的化身。在摩根出生之前的许多个世纪里,人们在他所无法理解的哲理感召之下,早就开始了他如今期望着完成的伟业。这就是他们所筑起的、通向星际之路的最初梯道……
摩根已经摆脱了睡意。越来越接近的光带逐渐地分崩离散,成了一串闪烁不定的夜明珠。山峰的黑沉沉的三角形轮廓,在天幕上已隐约可见,在它那沉寂之中,似乎蕴蓄着某种不祥的预兆。仿佛这是天神们的住处,而这些天神已经洞悉了摩根的来意,从而正鼓起全部力量准备同他搏斗。
当汽车抵达缆车站的时候,摩根心里升起的这些陰郁的幻觉便被抛到了脑后。虽然时间才凌晨五点,可是小小的候车室里已经聚集了不下一百人。为了消磨时间,摩根要了两杯咖啡——一杯给他自己,一杯给那位爱聊天的司机,谢天谢地,他总算没有提出陪同摩根突击顶峰的愿望。
“我已经上去过二十次了,”他用一种引人注目地装作毫不在意的神情宣称:“在您从山上下来之前,我最好还是在车上美美地睡它一觉。”
摩根买了一张缆车票。按照他的盘算,他能赶上第三趟或者第四趟车。这里的海拔高度是二千米,可气温已经很低了。要是再往上三千多米,到了顶峰那里,天气还会更冷得多。
当沉默无言而又睡眼惺松的人们排成一个横队懒洋洋地开始走动的时候,摩根诧异地发现,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带照相机。“虔诚的朝圣者们在哪儿呢?”他想道:“不过,这里确实不是他们该呆的地方。通向天国的捷径是没有的。要达到理想的境界,只有通过自身的努力而不应该依靠机器。然而,离开了机器就不行的情况也还是有的。”
终于,所有的乘客都入座了,不大的车厢随即在缆索摩擦的刺耳声中起动。这时,摩根重又沉浸到一种奇特的感觉之中,仿佛他是在步着别人的后尘行进。他所设想的升降机的起重能力,将要比这种显然还是在二十世纪就已建成的系统强大万倍。然而,它们的作用原理却是相同的。
缆车摇摇晃晃地在黑暗中移动着,被路灯所照亮的梯道不时进入人们的视野。梯道上杳无人迹,仿佛是三千年来攀登顶峰的朝圣者的无尽人流一下子都消失了。但这只不过是感觉而已:那些步行着去迎接朝霞的人们,此时已远远地走在了他们的面前。
到了海拔四千米的高度,缆车停住了,乘客们下车后步行到另外一个缆车站。摩根穿上了用涂有一层金属的织物缝制成的保温外套。脚下发出霜冻的咯吱声响,稀薄的空气使人感到呼吸困难。当摩根在缆车站上看到许多氧气瓶的时候,他一点儿也没有感到意外;就在那里,在一个醒目的地方,还悬挂着使用说明书呢。
就在登上最后一段坡道时,出现了白昼即将来临的迹象。东方依然闪耀着群星的光辉——星星中最明亮的是金星,而就在这个时候,高空中突然闪现出被朝霞染红的薄薄透明云层。然而,在黎明真正来临之前,还得有半个小时的等待。
一位乘客指了指下面越来越陡峭的山坡,顺着指向,人们看到了山坡上蜿蜒曲折的宏伟梯道。现在,梯道上已经不再是杳无人迹了。几十名男女信徒,正在缓慢地、如同梦游般地沿着无尽的梯级费力地向上攀登。他们在路上走了多久?整整一个夜晚!而许多人在路上所花的时间比这还要多。那是一些没有能力在一天之内就登上这个高度的老人们。摩根完全没有料到,世界上居然还会有这么多的虔诚信徒。
一瞬间之后,他看到了第一个僧侣——这是一位身穿橙黄色托加个儿很高的人,他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目光向前直视,丝毫没有注意在他的秃头上空慢慢移动着的缆车。他对大自然的威力似乎也同样地毫不在意:从肩部开始赤裸着的右臂,完全袒露在凛例的寒风之中。
缆车到站后停了下来,等冻得全身发冷的乘客们都下了车,便向着回程驶去。摩根加入了共有二百至三百人的人群之中,大家聚集在西山坡上开凿出的一座半圆形小剧场内。所有的人都紧张地向着黑暗凝视,然而,除了那由灯光织成的、婉蜒曲折地通向无底深渊的狭窄光带之外,人们暂时还什么也看不到。那些深夜的行路者们正在拼命努力地攀登着最后一段梯道——信仰战胜了疲劳。
摩根看了看表:时间还剩下十分钟。此时此刻之前,他还从未遇到过这么多人相聚在一起而静默无言的场面。现在,手持相机的旅游者和朝圣者们,被一种共同的希望联结到了一起。
从山顶上,从那在黑暗中仍然无法看到的庙宇里传来了一阵悦耳的铃铛声,霎时之间,宏伟梯道上的全部路灯熄灭了。站在那里迎接黎明的人们开始看到微弱的曙光照亮了远处下方的云层。可是,层峦叠嶂的群山却仍然遮挡着朝霞。
当朝阳从侧翼迂回越过了黑夜的最后一个堡垒时,随着每一秒钟的流逝,斯里康达山的山坡越来越清晰而明亮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从沉浸在耐心等待之中的人群里,发出了祝祷的絮语声。
在一瞬之问,仿佛一切都凝聚到了静止之中;随即,在完全出乎意外的情况下,一个轮廓分明而极其对称的三角形笼罩了几乎半个塔波罗巴尼国。圣山没有辜负自己的崇拜者——云海中出现了斯里康达山美名远扬的身影。至于它所象征的意义,那尽可由每一位朝圣者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详细推敲……
由于直线是那样地完美无理,以至使人们产生了实体的错觉——仿佛它是被放倒了的金字塔,而并非光和影的游戏之作。它的周围泼洒出一片光亮,最初几道直射的阳光从山坡后面进发出来,相形之下,影子显得越发浓重而深沉。但是,通过薄薄的云幕——影子的短暂生命之源,摩根隐约地辨认出了湖泊、庙宇和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的大地上的森林。
朝阳在群山之上冉冉升起,轻雾般的三角形的顶端,以巨大的速度向着摩根靠近,而他却没有觉察出这种运动。时间仿佛已经停滞;在现实生活中,他破天荒第一次没有意识到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逝去。如同山影映照在黎明的云雾之上一样,他的心灵也笼罩着一道永恒的陰影。
影子迅速地消失了,黑暗也像染料在水中那样溶散在天空之中。苍穹下梦幻般地若隐若现的景色开始有了实物感。大约在通向地乎线的半途之上闪耀出一道光亮——那是阳光在某座建筑物的东窗上的反射;而在遥远得多的地方,要是眼睛没有看错的话,呈现蓝色的区域准是那茫茫大海。
新的一天来到了塔波罗巴尼。
人群慢慢地散开了。一部分人回到了缆车站,而另外一些余兴未尽的游客,则由于误以为(这是常有的谬见)下山比上山容易,便纷纷向着梯道走去。对于他们之中的多数人来说,能走到下面的缆车站就得谢天谢地。只有为数不多的一少部分人,才能走完下山的全程。
唯独摩根一人,在人们好奇目光的伴随下踏上了通向山顶寺院的石级。当他走到用泥灰抹得很平整的外墙那里时,墙壁已被朝阳的光辉所冰照。他如释重负地靠到了一扇沉重的木门上。
显然,有人在注视着他的行动。他还没有来得及找到门铃的按钮或者别的什么可以通报来访的信号,木门就无声地开启了,一位身穿黄衣的僧侣合掌向他致意:
“阿弥陀佛,摩根博士。玛哈纳雅盖-泰洛正在恭候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