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仍是扑空,第四天我决定跟乔治他们一块儿行动。很幸运,我们很快捉到一条双口蛇,但我没想到搏斗是那样惨烈。
我们把四队人马撒成大网,朝一个预定的地方慢慢包抄。常常瞥见一条双口蛇在枝叶缝隙里一闪,迅即消失了。不过不要紧,索朗他们在另外几个方向等着呢。我们不停地敲打树干,也听到另外三个方向高亢的敲击声。包围圈慢慢缩小,忽然听到了剧烈的扑通扑通声,夹杂着吱吱的尖叫。叫声十分剌耳,让人头皮发麻。乔治看看我,加快行进速度。他拨开前面的树叶,忽然呆住了。
前边一个小空场里有一条巨大的双口蛇,身体有人腰那么粗,有三四个人那么长,我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双口蛇。但这会儿它正在垂死挣扎,身上到处是伤口,流着暗蓝色的血液。它疯狂地摆动着两个脑袋,动作敏捷地向外逃跑,可是每次都被一个更快的黑影截回来。我们看清那个黑影,那是只——老鼠!当然不是天房内的小老鼠,它的身体比我们还大,尖嘴,粗硬的胡须,一双圆眼睛闪着阴冷的光。虽然它这么巨大,但它的相貌分明是老鼠,这没任何疑问。也许是几年前从天房里跑出来的老鼠长大了?这不奇怪,有这么多双口蛇供它吃,还能不长大么?
巨鼠也看到我们,但根本不屑理会,仍旧蹲伏在那儿,守着双口蛇逃跑的路。双口蛇只要向外一窜,它马上以更快的速度扑上去,在蛇身上撕下一块肉,再退回原处,一边等待一边慢条厮理地咀嚼。它的速度、力量和狡猾都远远高于双口蛇,所以双口蛇根本没有逃生的机会。乔治紧张地对我低声说:“咱们把巨鼠赶走,把蛇抢过来,行不?够咱们吃四天啦。”
我担心地望望阴险强悍的巨鼠,小声说:“打得过它吗?”乔治说,我们40个人呢,一定打得过!双口蛇终于耗尽了力气,瘫在地上抽搐着,巨鼠踱过去,开始享用它的美餐。它是那么傲慢,根本不把四周的人群放在眼里。
三个方向的敲击声越来越近,索朗他们都露出头,是进攻的时候了。这时,一件意外的小事促使我们下了决心。一只小老鼠这时溜过来,东嗅嗅西嗅嗅,看来是想分点食物。这是只普通的老鼠,也许就是三天前才从天房里逃出的那只。但巨鼠一点不怜惜同类,闪电般扑过来,一口咬住小老鼠,卡卡喳喳地嚼起来。这种对同类的残忍激怒了乔治,他大声吼道:打呀!打呀!索朗,萨布里,快打呀!40个人冲过去,团团围住巨鼠,巨鼠的小眼睛里露出一丝胆怯,它放下食物,吱吱怒叫着与我们对抗。忽然它向孔茨扑过去,咬住孔茨的右臂,孔茨惨叫一声,匕首掉在地上。它把孔茨扑倒,敏捷地咬住他的脖子。我尖叫一声,乔治怒吼着扑过去,把匕首扎到巨鼠背上。索朗他们也扑上去,经过一场剧烈的搏斗,巨鼠逃走了,背上还插着那把匕首,血迹淌了一路。
我把孔茨抱到怀里,他的喉咙上有几个深深的牙印,向外淌着鲜血。我用手捂住伤口,哭喊着:孔茨!孔茨!他慢慢睁开无神的眼睛,想向我笑一下,可是牵动了伤口,他又晕过去。
那条巨大的双口蛇躺在地上,但我一点不快乐。乔治也受伤了,左臂上两排牙印。我们砍下枝叶铺好窝铺,把孔茨抬过去。萨布里他们捡干树枝,索朗带人切割蛇肉。生火费了很大的劲儿,尽管每人都能熟练地使用火镰,但这儿不比天房内,稀薄的空气老是窒息了火舌。不过,火总算生起来了,我们用匕首挑着蛇肉烤熟。也许是因为饿极了,蛇肉虽然有股怪味,但每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我把最好的一串烤肉送给孔茨,他艰难地咀嚼着,轻声说:“不要紧,我很快会好的……我很快会好的,对吗?”
我忍着泪说:“对,你很快会好的。”
乔治闷闷地守着孔茨,我知道他心里难过,他没有杀死巨鼠,匕首也让巨鼠带走了。我从猎袋里摸出顺姬的匕首递给他,安慰道:“乔治,今天多亏你救了孔茨,又逮住这么大的双口蛇。去,烤肉去吧。”
深夜,孔茨开始发烧,身体像在着火,喃喃地喊着:“水,水。”可是我们没有水。大川良子和娜塔莎把剩下的大叶果挤碎,挤出那么一点点汁液,摸索着滴到孔茨嘴里。周围是深深的黑暗,黑得就像世界已经消失,只剩下我们浮在半空中。我们顺着来路向后看,已经太远了,看不到天房,那个总是充盈着红光的温馨的天房。黑夜是那样漫长,我们在黑暗中沉呀沉呀,总沉不到底。
孔茨折腾一夜,好容易才睡着。我们也疲惫不堪地睡去。
有人嘁嘁喳喳地说话,把我惊醒。天光已经大亮,红色的阳光透过密林,在我们身上洒下一个个光斑。我赶紧转身去看孔茨,盼望着这一觉之后他会好转。可是没有,他的病更重了,身体烫人,眼睛紧闭,再喊也没有反应。我知道是那只巨鼠把什么细菌传给他了,若博妈妈曾说过,土里、水里和空气里到处都有细菌,谁也看不见,但它能使人得病。乔治也病了,左臂红肿发热,但病情比孔茨轻得多。我默默思索一会儿,对大家说:“今天是第5天,食物已经够两天吃了,我们开始返回吧。但愿……”
但愿若博妈妈能提前放我们进天房,用她神奇的药片为孔茨和乔治治病。但我知道这是空想,妈妈的话从没有更改过。我把蛇肉分给各人,装在猎袋里,索朗、恰恰、吉布森几个力气大的男孩轮流背孔茨,59人的队伍缓慢地返回。
有了来时开辟的路,回程容易多了。太阳快落时我们赶到密封门前,几个女孩抢先跑过去,用力拍门:若博妈妈,孔茨快死了,乔治也病了,快开门吧。她们带着哭声喊着,但门内没一点儿声响,连若博的身影也没出现。
小伙伴们跑回来,哭着告诉我:若博妈妈不开门!我悲哀地注视着大门,连愤怒都没力气了。实际上我早料到这种结果,但我那时仍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伙伴们问我怎么办?索朗、萨布里怒气冲冲,更不用说乔治了,他的眼睛冒火,几乎能把密封门烧穿。我疲倦地说:“在这儿休息吧,收拾好睡觉的窝铺,等到后天早上吧。”
伙伴们恨恨地散开。有了这几天的经验,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蛇肉烤好了,但孔茨紧咬嘴唇,再劝也不吃。我想起猎袋里还有两小块玛纳,掏出来放到孔茨嘴边,柔声劝道:“吃点吧,这是玛纳呀。”孔茨肯定听见了我的劝告,慢慢张开嘴,我把玛纳掰碎,慢慢塞进他嘴里。他艰难地嚼着,吃了半个玛纳。
我们迎来了日出,又迎来了月出。第7天的凌晨,在太阳出来之前,孔茨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在濒死中喘息时,乔治冲到密封门前,用匕首狠狠地砍着门,暴怒地吼道:“快开门!你这个硬帮帮的魔鬼,快开门!”
透明的密封门十分坚硬,匕首在上面滑来滑去,没留下一点刻痕。我和大川良子赶快跑去,好好歹歹把他拉回来。
孔茨咽气了,不再受苦了,现在他的表情十分安详。58个小伙伴都没有睡,默默团坐在尸体周围,我不知道他们的内心是悲伤还是仇恨。当天房的尖顶接受第一缕阳光时,乔治忽然清晰地说:“我要杀了她。”
我担心地看看门那边——不知道若博妈妈能否听到外边的谈话——小心地说:“可是,她是铁做的身体。她可能不会死的。”
乔治带着恶毒的得意说:“她会死的,她可不是不死之身。我一直在观察她,知道她怕水,从不敢到湖里,也不敢到天房外淋雨。她每天还要更换能量块,没有能量她就死啦。”
他用锋利的目光盯着我,分明是在询问:你还要护着她吗?我叹息着垂下目光。我真不愿相信妈妈在戕害我们,她是为我们好,是逼我们早点通过生存实验……可是,她竟然忍心让朴顺姬和孔茨死在她的眼前,这是无法为她辩解的。我再次叹息着,附在乔治耳边说:“不许轻举妄动!等我学会控制室的一切,你再……听见吗?”
乔治高兴了,用力点头。
密封门缓缓打开,嗤嗤的气流声响起来,听见若博妈妈大声喊:“进来吧,把孔茨的尸体留在外面,用树枝掩埋好。”
原来她确实在天房内观察着孔茨的死亡!就在这一刻,我心中对她的最后一点依恋卡喳一声断了。我取下孔茨的猎袋,指挥大家掩埋了尸体,然后把恨意咬到牙关后,随大家进门。若博在门口迎接我们,我说:“妈妈,我没带好大家,死了两个伙伴。不过我们已学会采摘果实和猎取双口蛇。”
妈妈亲切地说:“你们干得不错,不要难过,死人的事是免不了的。乔治,过来,我为你上药。”
乔治微笑着过去,顺从地敷药,吃药,还天真地问:“妈妈,吃了这药,我就不会象孔茨那样死去了,对吧。”
“对,你很快就会痊愈。”
“谢谢你,若博妈妈,要是孔茨昨晚能吃到药片,该多好啊。”
若博妈妈对每人作了身体检查,凡有外伤的都敷上药。晚上分发玛纳时她宣布:你们在天房里好好休养3天,3天后还要出去锻炼,这次锻炼为期——30天!刚刚缓和下来的空气马上凝固了。伙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中尽是惧怕和仇恨。乔治天真地问:“若博妈妈,这次是30天,下次是几天?”
“也许是1年。”
“若博妈妈,上次我们出去60个人,回来58个。你猜猜,下次回来会是几个人?下下次呢?”
谁都能听出他话中的恶毒,但若博妈妈假装没听出来,仍然亲切地说:“你们已基本适应了外面的环境,我希望下次回来还是58个人,一个也不少。”
“谢谢你的祝福,若博妈妈。”
吃过玛纳,我们像往常一样玩耍,谁也不提这事。睡觉时,乔治挤到我身边睡下。他没有和我交谈,一直瞪着天房顶之上的星空。红月亮上来了,给我们盖上一层红色的柔光。等别人睡熟后,乔治摸到我的手,掰开,在手心慢慢划着。他划的第一个字母是K,然后在月光中仰头看我,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他又划了第二个字母I,接着是LL.KILL!他要把杀死若博的想法付诸行动!他严厉地看着我,等我回答。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若博这些天的残忍已激起我强烈的敌意,但她的形象仍保留着过去的一些温暖。她抚养我们一群孩子,给我们制造玛纳,教我们识字,算算术,为我们治病,给我们讲很多地球那边的故事。我不敢想象自己真的会杀她。这不光涉及对她一个人的感情,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不甚明确的看法:若博妈妈代表着地球那边同我们的联系,她一死,这条纤细的联系就全断了!
乔治看出我的犹豫,生气地在我手心划一个惊叹号。我知道他决心已定,不会更改,而且他不是一个人,他代表着索朗丹增、萨布里、恰恰、泰森等,甚至还有女孩子们。我心里激烈地斗争着,拉过乔治的手写道:“等我一天。”
乔治理解了,点点头,翻过身。我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看着夜空,想着各自的心事。深夜,我已朦胧入睡,一只手摸摸索索地把我惊醒。是乔治,他把我的手握到他手心里,然后慢慢凑过来,亲亲我的嘴唇。很奇怪,一团火焰忽然烧遍我的全身,麻酥酥的快感从嘴唇射向大脑。我几乎没有考虑,嘴唇自动凑过去,乔治猛地搂住我,发疯地亲起来。
在一阵阵快乐的震颤中,我想,也许这就是若博妈妈讲过的男女之爱?也许乔治吻过我以后,我肚子里就会长出一个小孩,而乔治就是他的爸爸?这个想法让我有点胆怯,我努力把乔治从怀中推出去。乔治服从了,翻过身睡觉,但他仍紧紧拉着我的右手。我抽了两次没抽出来,也就由它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的手还在他的掌中。因为有了昨天的初吻,我觉得和乔治更亲密了。我抽出右手,乔治醒了,马上又抓住我的手,在手心中重写了昨天的4个字母:KILL!他在提醒我不要忘了昨晚的许诺。
伙伴们开始分拨玩耍,毕竟是孩子啊,他们要抓紧时间享受今天的乐趣。但我觉得自己长大了,作为大伙儿的头头,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压在我的身上,这份责任让我大了20岁。
我敲响控制室的门,心中免不了内疚。在60个孩子中,若博妈妈最疼爱我,现在我要利用这份偏爱去剌探她的秘密。妈妈打开门,询问地看看我,我忙说:“若博妈妈,我想对你谈一件事,不想让别人知道。”
妈妈点点头,让我进屋,把门关上。我很少来控制室,早年来过两三次,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控制室里尽是硬帮帮的东西,很多粗管道通到外边,几台机器蜷伏在地上。后窗开着,有一架单筒望远镜,那是若博妈妈终日不离身的宝贝。这边有一座控制台,嵌着一排排红绿按钮,我扫一眼,最大的三个按钮下写着:“空气压力/成份控制”、‘温度控制”、“玛纳制造”。
怕若博妈妈起疑,我不敢看得太贪婪,忙从那儿收回目光。若博妈妈亲切地看着我——令我痛苦的是,她的亲切里看不出一点虚假——问:“小英子,有什么事?”
“若博妈妈,有一个想法在我心中很久很久了,早就想找你问问。”
“什么想法?”
“若博妈妈,你常说我们在地球最偏远的地方,可是——这儿真的是在地球上吗?”
若博妈妈注意地看着我:“哟,这可是个新想法。你怎么有了这个想法?”
“我看到一些蛛丝马迹,它们一点点加深我的怀疑。比如,天房内外的东西明显不一样,树木呀,草呀,动物呀,空气呀。打开密封门时,空气会嗤嗤地往外跑,你说是因为天房内的气压比外边高,还说天房内的一切和地球那边是一样的。那么,‘地球那边’的气压也比这儿高吗?它们为什么不嗤嗤地往这边跑?”
“真是新奇的想法。还有吗?”
“还有,你给我们念书时,曾提到‘金色的阳光’、‘洁白的月光’,可是,这儿的太阳和月亮都是红色的。为什么?这边和那边不是一个太阳和月亮吗?”
“噢,还有什么?”
“你说过,一个月的长短大致等于从满月经新月到满月的一个循环。可是,根本不是这样!这儿满月到满月只有16天,可是在你的日历上,一月有30天,31天。若博妈妈,这是为什么?”
我充满期待地看着她。我提出这个问题原本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好乘机开始我的侦察,但现在这个问题真的把我吸引住了。因为,这个疑问本来就埋在心底,当我用语言表达出来后,它变得更加清晰。若博妈妈静静地看着我,很久没有回答,后来她说:“你真的长大了,能够思考了。但是很遗憾,你提的问题在我的资料库里没有现成答案。等我想想再回答你吧。”
“好吧,”我也转移话题,指着望远镜问,“若博妈妈,你每天看星星,为什么从不给我们讲星星的知识呢。”
“这些知识对你们用处不大。世上知识太多了,我只能讲最有用的。”
我扫视一下四周:“若博妈妈,为什么不教会我用这些机器?这最实用嘛,我能帮你多干点活啦。”
我想,这个大胆的要求肯定会激起她的怀疑,但似乎没有,她叹口气说:“这也是没用的知识,不过,你有兴趣,我就教你吧。”
我绝没想到我的阴谋会这样顺利。若博妈妈用一整天的时间,耐心讲解屋内的一切:如何控制天房内的氧气含量、气压和温度,如何操纵生态循环系统并制造食用的玛纳,如何开启和关闭密封门,如何使用药物……下午她还让我实际操作,制造今天要用的玛纳。其实操作相当简单,在写着“玛纳制造”的那排键盘中,按下起动钮,生态循环系统中净化过的水、二氧化碳和其它成份就会进入制造机,一个个圆圆的玛纳从出口滚出来。等到滚出58个,按一下停止钮就行了。我兴奋地说:“我学会了!妈妈,制造玛纳这么容易,为什么不多造一些呢,为什么让我们那么艰难地出去找食物呢。”
若博笑笑,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今天是你制造的玛纳,你向大伙儿分发吧。”
我站在若博妈妈常站的土台上,向排队经过的伙伴分发玛纳,大伙儿都新奇地看着我,我一边发一边骄傲地说:“是我制造的玛纳,若博妈妈教会我了。”
乔治过来了,我同样告诉他:“我会制造玛纳了。”乔治点点头,重复一遍:“你会制造玛纳了。”
我忽然打一个寒颤。我悟到,两人在说同一句话,但这句话的深层含意却不同。晚上,乔治悄悄拉上我,向孤山上爬去。今天月色不好,一路上磕磕碰碰,走得相当艰难。终于到了。他领我走进山腰一个山洞,阴影中已经有五六个伙伴,我贴近他们的脸,辨认出是索朗、萨布里、恰恰、娜塔莎和良子。我的心开始往下沉,知道这次秘密会议意味着什么。
乔治沉声说:“我们的计划应该实施了,英子姐已经学会制造玛纳,学会控制天房内的空气循环系统。该动手了,要不,等若博再把我们赶出去30天,说不定一半人死在外边。”
大家都看着我,他们一向喜欢我,把我看作他们的头头。现在我才知道,这副担子对一个10岁的孩子太重了。我难过地说:“乔治,难道没有别的路可走吗?今天若博妈妈把所有控制方法都教给我了,一点也没有疑心。如果她是怀着恶意,她会这样干吗?”
良子也难过地说:“我也不忍心。若博妈妈把我们带大,给我们讲地球那边的故事……”
恰恰愤怒地说:“你忘了朴顺姬和孔茨是怎么死的!”
索朗丹增也说:“我实在不能忍受了!”
乔治倒比他们镇静,摆摆手制住他们,问我:“英子姐,你说怎么办?你能劝动若博妈妈,不再赶咱们出去吗?”
我犹豫着,想到朴顺姬和孔茨濒死时若博的无情,知道自己很难劝动她。想起这些,我心中的仇恨也烧旺了。我咬着牙说:“好吧,再等我一天,如果明天我劝不动她,你们就……”
乔治一拳砸在石壁上:“好,就这么定!”
第二天,没等我去找若博妈妈,她就把我喊去了。她说既然你已开始学,那就趁这两天学透吧,也许有用呢。她耐心地又从头教一遍,让我逐项试着操作。但我却有点心不在焉,盘算着如何劝动妈妈。我知道没有退路了,今天如果劝不动妈妈,一场血腥的屠杀就在面前,或者是若博死,或者是乔治他们。
下午,若博妈妈说:行了,你已经全部掌握,可以出去玩了。小英子,你是个好孩子,比所有人都知道操心,你会成为一个好头人的。我趁机说:“若博妈妈,不要赶我们出去,好吗?至少不要让我们出去那么长时间,顺姬和孔茨死了,不知道下回轮着谁。天房里有充足的空气,有充足的玛纳。生存实验得慢慢来。行吗?”
妈妈平静地说:“不,生存实验一定要加快进行。”
她的话非常决绝,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我望着她,泪水一下子盈满眼眶。妈妈,从你说出这句话后,我们就成为敌人了!若博妈妈似乎没看见我的眼泪,淡然说:“这件事不要再提,出去玩吧,去吧。”我沉默着,勉强离开她。忽然吉布森飞快地跑来,很远就喊着:“若博妈妈,快,乔治和索朗用匕首打架,是真的用刀。有人已受伤了!”
若博妈妈急忙向那边跑去,我跟在后边。湖边乱糟糟的,几乎所有孩子都在这儿,人群中,索朗和乔治都握着出鞘的匕首,恶狠狠地挥舞着,脸上和身上血迹斑斑。若博妈妈解下腰间的电鞭,怒吼着:停下!停下!挥舞着电鞭冲过去。人群立即散开,等她走过去,人群又飞快地在她身后合拢。
我忽然从战场中闻到一种诡异的气氛,扭过头,见吉布森得意而诡异地笑着。一刹间我明白了,我想大声喊:若博妈妈快回来,他们要杀死你!可是,想起我对大伙儿的承诺,想想妈妈的残忍,我把这句话咽到肚里。
那边,乔治忽然吹响尖利的口哨,后边合围的人群轰然一声,向若博妈妈拥过去。前边的人群应声闪开,露出后面的湖面。若博停脚不及,被人群推到湖中,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她的钢铁身体很快沉入清彻的水中。
我走过去,扒开人群,乔治、索朗他们正充满戒备地望着湖底,看见我,默默地让开。我看见若博妈妈躺在水底,一道道小火花在身上闪烁,眼睛惊异地睁着,一动也不动。我闷声说:“你们为什么不等我的通知?——不过,不说这些了。”
乔治冷冷地问:“你劝动她了吗?”我摇摇头,乔治冷笑道,“我没有等你,我早料到结果啦。”
很长时间,我们就这么呆呆地望着湖底,体味着如释重负的感觉——当然也有隐约的负罪感。索朗问我:“你学会全部控制了吗?”我点点头,“好,再也不用出去受苦了!”
吉布森问:“现在该咋办?我看得选一个头人。”
索朗、萨布里和良子都同声说:“英子姐!英子姐是咱们的头人。”但恰恰和吉布森反驳道:“选乔治!乔治领咱们除掉了若博。”
乔治两眼灼灼地望着我,看来他想当首领。我疲倦地说:“选乔治当头人吧,我累了,早就觉得这副担子太重了。”
乔治一点没推辞:“好,以后干什么我都会和英子姐商量的。英子姐,明天的生存实验取消,行吗?”
“好吧。”
“现在请你去制造今天的玛纳,好吗?”
“好的。”
“从今天起每人每天做两个,好吗?”
我没有回答。让伙伴每天多吃一个玛纳,这算不了什么,但我本能地感到这中间有某种东西——乔治正用这种办法树立自己的权威。不过,我不必回答了,因为水里忽然忽喇一声,若博妈妈满面怒容地立起来,体内噼噼拍拍响着火花,动作也不稳,但她还是轻而易举地跨到乔治面前,卡住喉咙把他举起来。人们都吓傻了,索朗、恰恰几个人扑过去想救乔治,若博电鞭一挥,几个人全倒在地上抽搐着。乔治抱住妈妈的手臂,用力踢蹬着,面色越来越紫,眼珠开始暴突出来。我没有犹豫,急步跑过去扯住妈妈的手臂,悲切地喊:“若博妈妈!”
妈妈看看我,怒容慢慢消融,眼睛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最终,她痛苦地叹息一声,把乔治扔到地上。乔治用手护着喉咙,剧烈地咳嗽着,脸色渐渐复原。索朗几个爬起来,虚势以待,又惧又怒地瞪着妈妈。妈妈悲伧地呆立着,身上的水在脚下汪成一堆。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人群,向控制室方向走去。走前她冰冷地说:“小英子过来。”
乔治他们疑虑地看着我,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信任已经有裂缝了。我该怎么办?在势如水火的妈妈和乔治他们之间,我该怎么办?我想了想,走到乔治身边,轻轻抚摸他受伤的喉咙,低声说:“相信我,等我回来。好吗?”
乔治的喉咙还没办法讲话,他咳着,向我点点头。
我紧赶几步,扶住行走不稳的若博妈妈。我无法排解内疚,因为我也是谋害她的同谋犯;但我又觉得,乔治对她的反抗是正当的。妈妈的身体越来越重,进了控制室,她马上顺墙溜下去,坐在地上。她摇摇手指,示意我关上门,让我坐在她旁边。
我不敢直视她。我怕她追问:你事先知道他们的密谋,对吗?你这两天来学习控制室的操作,就是为杀死我做准备,对吗?但若博妈妈什么也没问,喘息一会儿,平静地说:“我的职责到头了。”
“我的职责到头了。”她重复着,“现在我要对你交待一些后事,你要一件件记清。”
我言不由衷地安慰她:“你不会死,你很快会好的。”
她怒冲冲地说:“不要说闲话!听好,我要交待了。你要记住,记牢,30年50年都不能忘记。”
我用力点头,虽然心里免不了疑惑。妈妈开始说:“第一件事,这里确实不是地球。”
虽然这正是我的猜想,但乍一听到她的确认,我仍然十分震惊:“不是地球?这儿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看星图,想利用资料库中的天文资料确认所处的星系。但是不行,这儿与资料库中任何星系都对不上号。所以,这个星球离地球一定很远很远。它的环境倒是与地球很接近的,公转、自转、卫星、大气、绿色植物……这种机遇非常难得。我估计,它与地球至少相距1亿光年之上。”
我无法想象1亿光年是多么巨大的数字,但我知道那一定非常远非常远,地球的父母们永远不会来看我们了。此前虽然他们从未露面,但一直是我们的心理依靠,若博妈妈这番话把这点希望彻底割断。
“第二件事,我一直扮演着全知全晓的妈妈,其实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几乎和你们同时醒来,醒来时,63个孩子躺在天房里,每人身上挂着名字和出生时刻。我不知道你们(和我)是从哪里来的,是谁送来的,我只能按信息库的内容去猜测。信息库是以地球为模式建立的,设定时间是公元1990年4月1日。我的设定任务是照顾你们,让你们在一代人的时间中通过生存实验,在这个星球生存繁衍。这些年,我一直在履行这项设定的任务。”
我悲哀地看着她,第二个心理依靠又被无情地割断。原来,全知全晓的妈妈只是一个所知有限、功能有限的低级机器人。我阴郁地问:“是地球上的父母把我们抛弃到这儿?”
她摇摇头:“不大像。在我的资料库中,地球还不能制造跨星系飞船,不能跨越这么远的宇宙空间。很可能是……”
“是谁?”
若博妈妈改变了主意:“不知道,你们自己慢慢猜测吧。”
我的心中越来越凉,血液结成冰,冰在卡卡喳喳地碎裂。我们是一群无根的孩子,父母可能在1亿光年外,甚至可能已经灭绝。现在,只有58个10岁的孩子被孤零零地扔在一个不知名的行星上,照顾他们的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机器人妈妈——连她也可能活不长了。这些事实太可怕了,就像是一座慢慢向你倒过来的大山,很慢很慢——可是你又逃不掉。我哭着喊 :“妈妈你不要说了,妈妈你不会死的!”
她厉声说:“听着!我还没有说完。知道为什么逼你们到天房外面去吗?不久前我检查系统时发现,天房的能量马上就要枯竭了,只能维持不到10天了。为什么——我不知道。资料库中设定的天房运转年限是60年,那样,我可以用一生的时间来训练你们,逐步熟悉外边。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沉痛地说,“这些天我一直在尽力检查,但找不到原因。你知道,我只是一个粗通各种操作的保姆。”
我悲伤地看着妈妈,原来妈妈的残忍是为了我们啊。事态这样紧急,她知道只有彻底斩断后路,我们才能没有依恋地向前走。妈妈,我们错怪你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呢。我握着妈妈冰凉的手,泪水汹涌地流着。
妈妈平静地说:“我的职责已经到头了,本来还能让你们再回来休整一次,再给你们做三天的玛纳。现在……天房内的运转很快就要关闭,小英子,忘掉这儿,领着他们出去闯吧。”
“妈妈,我们要和你在一起!……我们带你一块儿出去!”
妈妈苦笑了:“不行,妈妈吃的是电能,在这个蛮荒星球上找不到电能……去吧,这些年我一直在观察你,你心眼好,有威信,会成为一个好头人,只是,在必要时也得使出霹雳手段。把我的电鞭拿去吧。”
她解下电鞭交给我。我知道已没有退路,啜泣着接过电鞭,缠在腰里。若博妈妈满意地闭上眼。过一会,她睁开眼说:“还有几句话也要记住,作为部落必须遵守的戒律吧。”
“我一定记住,说吧。”
“不要忘了我教你们的算术和文字。找一个人把部落里该记的事随时记下来。”她补充道,“天房里还有很多纸笔,够你们使用三五十年了。至于以后……你们再想办法吧。”
“我记住了。”
“等你们到15岁就要生孩子,多生孩子。”
我迟疑着没有回答。“若博妈妈,怎样才能生孩子?就在昨天乔治吻了我,吻时我感到身体内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这样就能把孩子生下来吗?”
“不,吻一吻不会怀孕。至于怎样才能生孩子,再过两年你们自然会知道的。好了,该说的话我说完了。我独自工作10年,累了。你走吧。”
我含泪退出去,若博妈妈忽然睁开眼,补充一句:“电鞭的能量是有限的,所以——每天拎着,但不要轻易使用。”
她又闭上眼。
我退出控制室,怒火在胸中膨胀。若博妈妈说不要轻易使用电鞭,但我今天要大开杀戒。伙伴们都聚在控制室周围,茫然地等待着。他们不知道若博妈妈会怎样惩罚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英子姐会站在哪一边。当他们看到我手中的电鞭时,目光似乎同时变暗了。我走到人群前,恶狠狠地吼道:“凡领头参与今天密谋的,给我站出来!”
惊慌和沉默。少顷,乔治、索朗、恰恰和吉布森勇敢地走出来,脸上挂着冷笑,挂着蔑视。剩下的人提心吊胆地看着电鞭,但他们的感情分明是站在乔治一边。我没有解释,对索朗、恰恰和吉布森每人抽了一鞭,他们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但没有求饶。我拎着电鞭向乔治走来,此刻乔治目光中的恶毒和仇恨是那样炽烈,似乎一个火星就能点着。我闷声不响地扬起鞭子,一鞭,两鞭,三鞭……五鞭。乔治在地上打滚,抽搐,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声音。伙伴们都闭上眼,不敢看他的惨象。
我住手了,喊:“大川良子,过来!”良子惊慌地走出队列,我把电鞭交给她,命令:“抽我!也是五鞭!”
“不,不……”良子摆着手,惊慌地后退。我厉声说:“快!”
我的面容一定非常可怕,良子不敢违抗,胆怯地接过电鞭。我永远忘不了电鞭触身时的痛苦,浑身的筋脉都皱成一团,千万根钢针扎着每一处肌肉和骨髓。良子恐惧地瞪大眼睛,不敢再抽,我咬着牙喊:“快抽!这是我应得的,谁让我们谋害若博妈妈呢。”
五鞭抽完了。娜塔莎和良子哭着把我扶起来。乔治他们也都坐起来,目光中不再是仇恨,而是迷惑和胆怯。我叹口气,放软声音,悲愤地说:“都过来吧,都过来,我把若博妈妈告诉我的话全都转告你们。我们都是瞎眼的混蛋!”
两小时后,我、乔治、索朗、萨布里和娜塔莎走进控制室,跪在若博妈妈面前,其他人跪在门外。若博妈妈闭着眼,一动也不动。我们轻声唤她,但她没一点反应。也许她不想再理我们,自己关闭了生命开关;也许她的身体已经被进水彻底损坏,失去生命。不管怎样,我还是伏在她耳边轻声诉说:“若博妈妈,我们都长大了,再也不会干让你痛心的事。我们已经商定马上离开这里,把这儿剩余的能量全留给你用。这样,也许你还能坚持几年。等能量全部耗尽后,请你睡吧,安心地睡吧。我们会常来看你,告诉你部落的情况。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发现制造能量的办法,那时你将得到重生。妈妈,再见。”
若博妈妈没有动静。
我们最后一次向她行礼,悄悄退出去。我留在最后,按若博妈妈教我的办法关闭了天房所有的能源。两个小时后,我们赶到密封门处,用人力打开,等58个人都走出来,又用人力把它复原。其实这没有什么用处,天房的生态封闭循环关闭后,要不了多久,里面的节节草、地皮松、白条儿鱼和小老鼠都会死亡,这儿会成为一个豪华安静的坟墓。
我们留恋地望着我们的天房。正是傍晚,红太阳和红月亮在天上相会,共同照射着晶莹透明的房顶,使它充盈着温馨的金红。我们要离开了,但我们知道,它永远是我们心里的祖庭。
我带着伙伴复诵若博妈妈留下的训诫:“永远不要丢失匕首和火镰。”
“永远不要丢失匕首和火镰。”
“永远记住算数的方法和记载历史的文字。”
“永远记住算数的方法和记载历史的文字。”
“多生孩子。”
“多生孩子。”
第5条是我加的:“每人一生中回天房一次,朝拜若博妈妈。”
“每人一生中回天房一次,朝拜若博妈妈。”
我走近乔治,微笑道:“算术和文字的事就托付给你啦。”乔治背着一捆纸张和纸笔,简短地说:“我会尽责,并把这个责任一代代传下去。”
我亲亲他:“等咱们够15岁时,我要和你生下部落的第一个孩子。”又对索朗说,“和你生下第二个。你们还有要说的吗?”
“没有了。我们听你的吩咐,尊敬的头人。”
“那好,出发吧。”
一行人向密林走去,向不可知的未来走去,把若博妈妈一个人留在寂静的天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