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玫
一.
我已经很久不再梦见日光镇了。
从卫温堡离开以后,梦境里面出现的往往是最后的一日。火焰在各个地方燃烧,浓稠的空气也似乎要沸腾起来,四处可以听见爆炸的声音,人挥舞着烧焦的残肢在哀嚎着,四处逃窜……“快走,蔷薇!”贝医生声嘶力竭地叫着,一块掉下来的混凝土砸中了他……卫温堡摇晃着,最终倒塌……有的时候也做其它的梦,梦见自己再次回到卫温堡的废墟,我站在荒芜的焦土上,黑色的湿漉漉的树枝横斜着,清冷的月亮似乎是一只熟悉的眼睛……《圣经》里说过,“动剑者将死于剑。”我不知道哪一刻,那把剑会反刺向我,但是我已准备好。
熟悉的月亮……那只眼睛,它什么都知道。
但在捷克呆的最后一夜,我又一次梦见了日光镇。
小镇叫日光镇。实际上,它确实充满了日光。日光镇的周围都是丘陵。起伏低柔的山脉曲线如同沉睡的少女,而阳光充足地从上面照进来。我记得小的时候,爸妈带我去看过外面的山,那里青翠欲滴,有着经年的大树和清新的空气。在一个低洼的山谷里面我看见了蝴蝶,它们翩翩飞舞,在一丛丛的淡白色,香味若有若无的兰花之间。在我们脚下,一道溪水淙淙地流过,欢快的声音犹如天籁。
那是我童年最美妙的记忆之一。
我记得那一天,在一棵很大的树下,我们弄家庭野餐。灿烂洁净的阳光从繁密的树叶间漏下来,蝴蝶在我们身边飞舞着,偶尔停缀在树下的一丛丛紫罗兰上面。妈和爸不时微笑,小声地说一些事情,我躺在树下,看《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爸和妈都在研究科学,可是他们却爱好一切的艺术。妈妈说我的身体不太好,不适合上学,于是他们代为履行了教师的职责,教我念各种各样的书籍,而且常常带我出来感受大自然。
那个春日的下午,时光如同光滑的水流一样静静流逝,轻风,懒懒的阳光以及蝴蝶,兰花在山谷里面似乎是幽静的梦影。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那些不可能从记忆之中消亡的景物。但是一切在年华的漂流中,越来越像一个梦境,越来越让我怀疑,是否曾经真的有那样的一个下午,那样的幽谷,或者一切仅仅出自我的幻想,是现实的影子,就如同现在的我一样。
而那一年,我仅仅七岁。七岁的我不会知道,如果可以选择,八年后的我,宁愿选择时光的静止。
二
梦又开始袭击我。头疼……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我头部的剧烈疼痛。即使在每个星期例行两次的身体检查之中,我也不曾说过。贝医生怀疑地望着我,疑惑地问:“哦?
你说你一点不正常的感觉也没有?你确定吗?”我点头,而且轻松地摆动我的胳膊来显示健康。卫温堡真正关心我的人不多,贝医生是一个,还有一个是苏西。可是即使是这样,我也对他撒谎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身体的变化。(头疼仅仅是第一步,还有更可怕的在后面。)可是要我怎么跟他说呢?要我告诉他每天晚上,当我一入睡,我就会梦见日光镇,那个小小的镇子,然后会有许多奇异的幻象,在幻象中,身边的很多东西被巨大的破坏力袭击着,纷纷毁灭,伴随着欲裂的头痛?呵,日光镇。那真的是一个小小的镇子。
(也只能是小小的。)最初的时候,我记得镇上的人很少。后来慢慢增加了,妈说他们是从外地搬来的。我常常会隔得远远地看到他们。我们没和他们来往过,但是他们有温和的笑容,和真挚的眼神。
(为什么当初你没有怀疑过呢?为什么你从来不曾用用脑子,想想他们的真正来历?)日光镇主要的街道就只有5条,有一个很小的超市,妈可以到那里去买东西。她常常和我挑剔今年刚收下来的干桂圆,付钱,看红色的机器里面吐出小小的一张帐单,以及下面的找零。然后,妈会和我一起抱着满满的纸袋,回我们在日光镇东头的家去。
(你真的相信吗?那样恬静而安然的小镇生活?)家是一幢小小的两层楼房,有4间屋子以及两个卫生间,一个小客厅,和楼下一个大客厅,再加上设备齐全的厨房。我在楼上有单独的卧室。妈给我买了很多洋娃娃,在床上放着,这样即使是晚上我也不会害怕。
(你忘记了吗?就是在你的那个卧室里面,那天,当你最喜欢的洋娃娃不知道为什么被毁坏在地上的时候,你又愤怒又伤心,突然你的头剧烈疼痛起来。视力突然变得模糊,恍惚中你看见自己的手指发出白光,然后你的小屋子震动起来,玻璃劈里啪啦地全部碎裂了掉在地上……醒来的时候你已经在床上躺着,你看见一切完好无损,包括那个会眨眼睛的洋娃娃。爸爸抱着你,哄你说你刚做了一个噩梦。你就真的信了……你忽略了他们不安的眼神,苍白的面色。还有很多事情也是这样被你忽略的,它们都那么不正常……蔷薇,你是一个最大的傻瓜蛋!)白天的时候我不上学,爸和妈会去上班,但是他们把我寄托在邻居家。那是个独身的好女人——伊小姐。
我很早识字,屋子里有很多的书可以看,而且偶尔珊瑚会来找我玩,我不会寂寞。
珊瑚是镇上我认识的唯一的小孩子,很聪明,脾气异常暴躁,而且擅长搞恶作剧。她和我年纪一样大,有浓密乌黑的头发和明亮的眼睛,妈很喜欢她。
(呵,这个时候你终于回忆到了珊瑚,可是她是谁?想想,想想!不要管你欲裂的头疼!)爸和妈大概是晚上7点的时候到家,他们在远方上班,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
(为什么你总是看不到他们,从早上6点到晚上7点?)我们会在一起吃晚饭,然后去散步或修剪花枝。我们的屋子下面有一个小小的花园,仅仅半亩左右,可是爸把它布置得生气盎然。园子里面有爸喜欢的兰花,紫罗兰,飞燕草在墙脚露出蓝紫色的影子。铁做的围栏割开了外界和园子,在围栏上挤挤挨挨的全是小朵小朵的粉红蔷薇。爸遍植蔷薇,也许仅仅因为我的名字叫蔷薇。
(这是你喜欢的,不是吗?他们给了你你喜欢的一切。可你就不想想这些来自什么地方!)周末我们会一起去山谷野餐。爸是基督徒,中华血统,却在田纳西州长大,后来他在天津遇见我的母亲,两个人很快结了婚。当爸妈说起当年初见时,他们眼中仍会有柔情荡漾。
妈说因为我的病他们才来到日光镇。因为只有日光镇的老中医才知道怎么治疗我的怪症。妈还说,这样的生活是他们最大的幸福。
(确实……那是因为你的病。可是真相却完全不是你曾经那么相信的……)是的,那是最大的幸福。常常地,在教堂里面,我会向上帝祈祷,希望上帝可以让这一切永远、永远、永远地维持下去!我知道爸妈也是。
可是一切终于会来临,终于无可挽回。
三
梦里醒来的时候我总是很冷。恍惚之间我想叫妈,但是我突然反应过来,我已经不是在日光镇。我在卫温堡。现在的我也不再是七岁或一个月前的小姑娘,我已经十五。
卫温堡的冬天有自动供暖系统。但是现在似乎出了一点小问题。一瞬间,我想起今天在电脑上看到的天气情况: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已经深入到了内陆。有那么一瞬间,寒冷如同阴险的蛇吐着信子顺着我的脚向上爬。我把被子裹紧了一些。被子是鸭绒的,很温暖。
梦境似乎在一瞬间来到了现实中。梦里面,珊瑚在焦躁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日光镇的阳光下面,我们在一起打着羽毛球。但是没有声音,梦是没有声音的,除了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妈和爸在一边看着,微笑。
为我骄傲。我打出了一个漂亮的球,刚好擦在边界上。爸忘记了他手中的冰淇淋,它们一点点化掉,弄脏了爸的白色衬衣。那片白色扩大了……化成了一个个人影在眼前晃动着,狰狞地扑过来。我大声地叫着爸妈,但是他们仅仅是悲哀地看着我,悲哀地…
…“蔷薇,永远不要试图去反抗你的命运……”那是妈说的吗?彻骨的寒冷又一次泛了上来。我闭上眼睛安慰自己,好了,蔷薇,你是坚强的,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里是卫温堡,你已经十五岁。你要学会去接受。日光镇仅仅是一个幻梦,如今才是真正的现实——你天生属于卫温堡。蔷薇,蔷薇,蔷薇……珊瑚的声音奇异地响起来。那是真实的吗?他们说过那些梦境仅仅是虚幻。那是虚幻。我对自己说。没有珊瑚。但是心里面另一个声音冷冷地说着,蔷薇,珊瑚随你来到了卫温堡。她就在你的灵魂深处,当一到了晚上,她会呼唤你而且始终提醒你,日光镇是存在过的。
渴……嗓子干燥得冒烟,可以想象那里是多么红肿。我坐起来,寻找床边的水杯。
冰凉的水流进喉咙的那一瞬间是舒适的,微微带着点刺激的疼痛。日光镇是存在过的。
我的脑袋里面回荡这句话。充满诱惑的语调,想必《圣经》中的魔鬼也是如此地引诱着世人吧。
“日光镇已经毁灭了。”我低声告诫。是的……我记得那天,我被带出了日光镇,然后,当我第一次真正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在卫温堡。
爸和妈现在在什么地方呢?后来我很少看到他们。我记得“醒”来后我见过他们一面。当时贝医生对我说,蔷薇,尝试一下你的新躯体。我试着抬了抬自己的右手,发现有种奇怪的笨重感。一群人在我的身边站着,有两个人站在最前面,那个黑发,有着鹰一样黑眼的男人开口:“贝,你觉得她现在怎么样了?”贝医生推推他的无框眼镜,不假思索地说:“她基本上能够控制自己的躯体,但可能现在还没办法完全适应,动作稍嫌僵硬。”鹰眼男人(后来我知道他叫米高利)微笑了一下,他望向他的同伴:一个棕发蓝眼的矮胖男子,他在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参加试验?”贝医生沉思了一小会,“我建议你们等三个月。事实一个半月后她就基本可以控制躯体,刚植入的记忆芯片也会起作用。但是我们不知道一切会不会发展顺利,甚至向另外一方面发展。她也可能不久后就死去,像十年前一样。”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有点古怪的微笑:“传说中,被招来的魂魄很少能完全适应新的躯体。”他们互相对看了一眼。棕发男子脸上露出不以为然和不耐烦的表情。可是米高利开了口:“那么一切请按照你们的意思做。”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微笑着问我:“蔷薇,我们给你提供了一个真正的房间,那里面的布置兴许能让你满意。希望你在这可以生活得很好。”他很有礼貌地向我微微弯腰道了再会,和另外一个人向外走去。“等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一下子冲出口来,那声音清脆悦耳,但是却陌生。他们转过头来诧异地望着我。
我想见爸爸和妈妈。我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
他们带我去看了我的房间。也就是在那,我第一次看到了苏西。事实上,就是她给我们开的门。
我记得那一刻,一个淡棕色头发的女子——大概三十岁,她的眼窝很深,下巴丰满圆润——微笑着说:“这就是蔷薇吗?”米高利点点头:“以后,苏西.斯利普会照顾你的生活。”我怀着敌意蔑视着这个女人,但她温柔地对我微笑。我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像恨其他人一样恨她。她有着母亲般安详的笑靥:“看看你的房间吧,蔷薇。看看你喜欢吗?”米高利没有说错,这个真正的房间是为公主设置的,色调是浅如纯白的淡紫,欧式窗帘垂着长长的荷叶边。一切精致而不奢靡,是给十五岁女孩子的最好住处。米黄色的原木书架上有我喜欢的书。电脑的旁边是我喜欢的光盘。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想念以前的屋子,坐落在夕阳道上的小楼。夏天的晚上爸会带我去河边看流星还有萤火虫。
敲门的声音响起来,苏西打开门,外面站了五个人,三个“保卫”,还有——爸爸和妈妈!他们似乎已经疲惫不堪,当他们看见我的时候,爸的嘴唇紧抿着,而妈的眼泪泛了出来。她只是在尽量抑制着自己不至于啜泣。
那三人出去了,苏西跟在后面,轻轻地关上门。我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在走廊里面渐行渐远,然后消失。“妈妈!”我扑了过去,大滴的眼泪滚出了眼眶,我一点也不愿掩饰地哭了。妈紧紧地搂住我,爸的大手迟疑了一下后放在了我头上,轻轻抚摸着我光滑浓密的长发。
“他们似乎让你的头发变得比以前长了。”爸端详着我:“可是你还是没怎么变。”他苦笑了一下:“和我们当初做出来的一样。”“夏礼杰!”妈第一次带点愤怒地叫爸的名字。爸似乎一下子被抽去了什么,他抹抹脸,疲惫而痛苦地说:“对不起,女儿。爸爸不是故意这样,你知道——”妈在搂住我,哄我,她当我还是三个月前那个小女孩子。但离开日光镇一切都变了。妈不知道她不用解释的,爸也不用道歉。我都了解,何况我深深地爱他们。
“他们给了我新的身躯。”我说,并且抬起了手。并没有意想中的不适感,除了稍微有一点僵硬:“芯片还好,我都记得以前在日光镇的事情。”“我知道。”爸笑了笑:“当他们要求我给出你的基因数字的时候,我拒绝交出来,因为我不愿意看到十年前的悲剧重演,而且更大。但是我知道他们迟早会找出来的。卫温堡的人几乎没有做不到的事情。他们甚至可以调查出十年前的今天你的早饭是什么。”他抱住我,怀抱温暖如前,“原谅我刚才说的话,小蔷薇。我只是怕你不再是你。有时他们的手中变出来的,是个具有高度破坏力的怪物。”“可是我发现——” 爸的眼神迅速阻止了我小声而急促的话。我改换了后半句:“我发现我对新身体并没有什么陌生感,恩,和在日光镇一样。”我看到爸松了一口气,然后,仿佛是无意地,他看了一下屋子的四周。妈沉默地摸着我的头发。
爸是对的,屋子里面没有人并不代表着他们不会监视。也许那窗帘的荷叶花边下就有一个窃听器。我毕竟只是一个日光镇长大的十五岁的孩子,我太轻信。 爸欣慰地,几乎看不出地点点头,我忽然用力搂住了爸爸和妈妈的脖子:“我想你们……我真的很想你们……”眼泪从我的眼角不断渗出来。
半小时之后,他们被带走了。临走的时候那几个人告诉我,以后我还可以见到爸妈,只要我“乖乖的”和“听话”。之后我又见了他们两次。苏西在那段期间一直照顾我,最初我故意和她作对,粗暴地对待她。
但她却始终温存和细心地对我。渐渐地,我开始喜欢上她,虽然我自己并不愿承认。
米高利常常来看我,他不怎么说话,却喜欢在这呆半小时到一个小时,我背对着他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他并不生气。可我不怎么喜欢他,他的笑容是冷的。
离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快一个半月了。那两次见面之中我和爸妈只是小心地说起一些平常的事情。我始终没有办法告诉他们,我藏在心里,真正想说的秘密。
似乎越来越冷了……我睡不着,想起来看书。摁了一下床头的开关,但是灯并没有像平时一样地亮起来。
我感到奇怪又摁了一下,可是还是没有亮。停电了,我脑袋里面闪过这样的念头,可是卫温堡有至少两套供电系统。赤着脚,我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跳了下来,苏西在外面沉睡,我不想吵醒她。走到窗前,我小心地掀开窗帘的一角,楼下是花园,和以前一样闪烁着微弱的几点灯光。更远一点,是卫温堡的2号实验楼,弧形的银色外壳反射着冷冷的光。那些密密的窗口灯光闪耀。并没有停电的迹象。
也许……仅仅是我这里出了问题。我想,奇怪的是为什么没有人过来检查?卫温堡对我身边的事情一直十分敏感。但现在看起来,他们根本没发现这里停电的事实。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保护”我的人。一切都正常,我想着,可是那一瞬,我突然听见外面低低地响了两声。有事情发生了,我感觉到,可是我并不想吵醒苏西。
我悄悄走到门那里,把门启开了一条缝。猛然间,一只大手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捂住了我的嘴,我挣扎着,可是突然间,我看见了他的脸——是爸爸!妈紧张地站在他的身后,把手指抵在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越过他们的身体,我看见两个大汉倒在地上。“他们死了?”我轻声问。“没有,他们只是昏过去而已。你妈妈在卫温堡作的麻醉品研究一向很出色,包括土人的吹管。”爸把一根细长的芦管给我看。我想大笑。但是真的不是笑的时候。欢喜地望着他们,我忽然意识到,他们是来带我逃走的。
“快走吧,时间不多了。他们很快会发现监视系统的问题。”爸说。
四
爸和妈很早以前就在卫温堡工作了,在我出生以前。他们说那时候,他们在不同的部门进行着研究。爸研究着人的基因功能,而妈是药剂师。他们过着很好的生活。
“卫温堡很大。有的时候,甚至像贝医生那样在堡里工作了二十多年的人,也不一定认识每个地方。每个地方都有监视系统存在。但事实上,有的地方基本上已经没有人知道,所以,一旦将监视系统破坏,那地方就会成为死角。”爸说。我想他们知道一些那种地方,在日光镇的时候,他们无意中说过,年轻时候的他们喜欢到处乱窜。他们就这样知道了一些“死角”。可也因为如此,他们终于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我们已经离开了我住的那座小楼,从安全楼梯下去。爸迅速地破坏了一路上所有的监视系统,为了迷惑对方,他把岔道口上的系统都破坏掉了,这样当他们发现的时候,他们将不知道我们走的是哪条路。下楼的时候我们遇上了一个警卫,在他惊呼出声之前,爸迅速地吹出了吹出了毒箭。“我不愿意杀任何人。”爸轻轻地说,在警卫倒下去的时候:“我们没有权利代替上帝裁决。”月光照下来,是第一次,我突然觉得月亮是一只洞察一切的眼睛。我记得,离开日光镇的那天,也是那样的月亮……一切我都还记得。经历了那么多,那原来的一切,我仍然历历在目。
纯净阳光。草坪。蔷薇花。空气中弥漫着安详和恬静,妈在厨房高声对我说:“蔷薇,今天我们烤很大的蛋糕!”珊瑚坐在我身边,皱着眉,不耐烦地问:“为什么要吃蛋糕?”她问我。“我的生日啊。”我告诉她,“我满十五岁了。”那一天也是珊瑚的生日,很久以后我才会明白这一点。也是要很久以后,我才会知道,为什么她会有那么暴躁却始终无法控制的脾气。可是那天,我还是对一切丝毫没有怀疑。
(珊瑚是你的另一部分,爸平静地说。你的松果体被损伤以后,你表现出了双重人格,有的时候乖巧温顺,而有的时候却暴虐无比。当你死了以后,我和你母亲伤心欲绝,最后,我们决定为你修筑日光镇。你死的时候才三岁,你不会记得什么。有的性格是由多基因控制,大部分基因并没有起着明显意义,但是它们可以被抑制和激发,当多基因被抑制时,你是乖巧的;被激发时你则蛮横无理。松果体被损害后,基因处于不定状态,忽而被激发,忽而被抑制。我们试图分离你的性格,但我们后来发现,那一部分并不能删除掉,我们补不上那个缺口,我们只能让你们共存!表面上,我们为它另外制造了一个“身躯”——珊瑚;实际上,她就是你,但是在你眼中,她是另外一个人。大多数时候,你们的意识是分隔的,但也有交融。
在她的“记忆系统”中,她记得自己是个孤儿。我们也刻意消除了一些事情,那样你们就不会怀疑,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们见的事物始终就是这几样……那么一切是真的。那些玻璃确实真的破碎过。我的激动的情绪一直隐藏在深处,伺机而动破坏一切。)那时,爸在院子里面悠闲地给蔷薇浇水,花开的轰轰烈烈,像粉红色的火焰,却有着丝绒的触感。那也是最后一次我看见这些花。一切都是最后一次……(你能想象吗?妈苦笑,那些都是数字构成,可是到了后来,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楚,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如果能在日光镇生活一辈子,对于我们倒是最幸福的,即使一切都是世人认为的“虚幻”。)吃蛋糕了,妈满脸笑容地走进来,盘里是大大的蛋糕。我和珊瑚走了出来,“这个颜色真难看。”珊瑚撇着嘴说。“可是很好吃呀。”妈一点也不介意,把一块大的放到她盘子里去。
也就在那时候,栅栏门外传来了按铃的声音。
“会是谁呢?”妈的脸苍白了。她看了铁门一眼,神情有点紧张不安。我没有在意,因为我以为,来的是伊小姐。
(我和你母亲都知道,当时不可能是伊小姐,因为我们制造了她,那一天下午,我们并没有发出要她过来的命令。来的人不属于日光镇。
她也是数字吗?我问。爸说是的。)门开了,外面站着几个男人。最前面的,是鹰眼的黑发男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米高利。他在微笑,可是那笑容让人觉得冷。那不是属于日光镇的笑容。
“你们终于来了。”爸说,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无奈:“我早该想到的。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一切。”“礼杰!”妈轻声唤爸的名字,她比爸镇定,可是她的脸异常苍白。她紧紧抱着我和珊瑚,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们。我感觉到,妈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们弄了一个很好的地方。”米高利环顾了一下四周,坐下来,喝了一口妈鲜榨的柠檬汁,他的锐利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夏,你该让蔷薇知道一切了。”“我不知道你们知道了多少,但是我不许你们说!”妈妈突然尖声叫起来,我从没见她那么激动过。可是爸扶住了她。
爸对妈说话,可是眼睛却一直看着他们:“蔷薇是该知道一切了。”夜色越来越浓郁,如果没有月光,将是多么好的隐蔽呵,那月亮让我不舒服,它似乎是一只偷窥的眼睛。
“小心点,蔷薇。”爸托着我,我们下到下水道里面,爸说穿过下水道,就可以到达卫温堡的一处边界。
一路上,我们没有遇到什么人。离开小楼以后不远,我们看见我住的地方突然变的灯火通明,尖锐的警笛声响了起来,声声刺耳。杂乱的脚步声纷纷向着小楼而去。“我们会安全的。”妈在我耳朵边轻轻说,我不知道她是在安慰我,或者是安慰自己。
下水道阴暗潮湿,惟独那样,才反给我一种安全感。日光镇的形象无端地泛上我的心头,在那的时候,我是不会想象到,自己有一天会钻入耗子才会呆的地方的……即使,那是一个虚构的地方…… 蔷薇。你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亡了。记忆中爸说。
二十年前,我毕业之后,被导师推荐到了卫温堡工作。那时候的卫温堡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只是一个守卫森严的科研机构而已。后来我认识了你母亲,和她结婚以后,我们不愿意再分开,于是,我竭力把她推荐给卫温堡的医学所。她被录用了,于是,我们在卫温堡过着很幸福的生活。
(格林童话也是这样说的,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五年后你出生了。
那时候正是夏季,蔷薇盛开……我和你的母亲从青年的时候开始,就有散步的习惯,我们常常会散步到一些别人很少去的地方。那些地方,有的根本已经废弃或者荒芜,有的却有警卫把守着,阻止我们过去。
你一岁半的时候,在一个秋天的下午,我们和以前一样带你出去散步。因为兴致来了,我们走了很远。已经是黄昏了,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只是觉得,去的地方很冷清。后来,在一片幽静而陌生的小树林里面,我们发现了一座似乎沉寂很久的小房子。卫温堡这样的屋子很多,是供人休息的,可是这里几乎没人来。你母亲累了,于是我们走了进去,屋子的门关着,可是很容易弄开。
“你怎么还不休息?”爸奇怪地问妈,妈正抱着我,沉思地看着壁炉。“礼杰,你看,这些灰是新的,可是屋子看上去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住过了。”“也许那是和我们一样的过路人烧的。”爸说。可是妈摇摇头,伸手到壁炉里四处摸来摸去。她感觉到一个小小的突起,按了一下。灰和底下的板无声地向两边分开了。他们吃惊地发现,板是合金的,很厚。
就那样,父母在那无意中发现,屋子壁炉的下面是一条通道。妈有点忧虑,可是爸心目中探险的天性占了上风。他率先走了下去,叮嘱妈就在上面呆着,可是妈拒绝了,她抱着我跟在后面。当时,他们真的没有想到卫温堡中会有什么太大的危险。说不定,爸妈是把那当成了一个游戏。
通道的尽头是一座墙。爸很失望,他以为原来会有什么地下密室或者别的什么。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听见墙的那边似乎有声音。他把耳朵贴上去,听到了很熟悉的声音——爸当时在研究辐射对人体基因会有什么影响,主持者是金井博士,爸听到的声音,是他的。金井博士正在咆哮着:“继续加大辐射!”旁边,似乎还有很多人。
金井博士是一个声名并不怎么样的人,研究所一直传说,他做的一些研究是违反道德的。爸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是,金井确实是一个天才,在生物化学上。
因为是他的声音,爸留意了一下。里面有各种仪器的运转声,还有人的脚步声。那是一个秘密研究基地吧,妈看了爸一眼,在我耳边轻轻说,乖蔷薇,别说话。
你当时真的很乖,爸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准备离开。卫温堡各个研究领域有各自的秘密,大家都懂得彼此不过问,直到那时候,爸还以为,那只是一个比较秘密的科研项目而已。
但是。在转身的时候,妈不小心碰到了墙上一块什么地方。墙缓缓地向两边滑开了。我们一家暴露在强烈的灯光下。
实验室完全地暴露在我们面前。很多精密的仪器在闪光,有一些连我都叫不出名字来。屋子里面到处是管道,线路。这不是私人的力量可以完成的。人们穿着白色工作袍匆匆来往。面前有很多像玻璃做的大匣子,至少有2米高。每个匣子里面都有一个人。
但是情况都不一样,有的人身上连着很多管子;有的被牢牢捆缚着,却还在拼命扭动;有几个身上长满了绿色的菌种。虽然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却可以感觉到那种无法言说的痛苦。还有一些人暴露在空气中,被束缚在白色金属台上,面无表情,接受着注射,或者辐射。你母亲不由惊呼了一声。
所有人闻声转过头来,我看到,里面除了金井,还有一些人,他们在卫温堡的地位都很高。金井的脸上露出恼怒的表情:“夏!你们居然在这里修筑暗道!”我想说那不是我修筑的,但是我说不出来,你知道吗?一看到那个场景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他们是在用活人来做生化试验,甚至,是用生化过的人体做武器!败类!我指控他们,他们却大笑着告诉我,说卫温堡本来就是那样的一个生化基地。几个脸色阴沉的男子围了过来,用手枪指住了我们。那一瞬间,我以为我们再也不能够逃脱掉。
谁也没有注意到你什么时候摇摇摆摆走到辐射源前面的。那是我们刚发现的一种新射线,没人知道它会给人体带来一些什么影响。看上去,射线每隔一分钟就会照射到被捆绑的那个人身上的,可是,什么也不懂的你走到了前面——就因为那样的原因,我们一家保留住了性命,我们被隔离了起来。因为他们想知道,一个幼童在接受了照射之后会有什么影响。而他们担心,一旦失去父母,我的情绪变化会造成一些不好甚至严重的影响。
当时,他们意外地发现,我激动起来的时候,手指尖会隐隐有白色的光芒,所触之处均会碎裂。于是他们一再给别人做那种实验,可是别人虽然也偶尔表现出奇特能力,却都不尽人意。他们对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克隆了我。克隆体承继了那种基因上的缺陷,却无法控制或者发挥出足够的异能。
爸说,我跌倒在地上的时候碰到了脑袋,松果体被损伤了,我的性格开始分裂。忽而温顺乖巧,忽而暴戾无比。但性情越暴戾的时候,可以发出的能量却更大。妈私自为我做过检查——在得到奇异能量的同时,我也得了致命的疾病。
没有人知道,爸在基因数字的测定上已经走在了别人前面,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卫温堡在他心目中已不啻于地狱。他偷偷测定了我的基因,用程序的方式记录在了电脑里面。那里面,包括我的性格。
三岁半的时候,我死了。
她会活着的。爸对妈说。他在自己的电脑上为我虚拟了一个世界,他们叫它日光镇,母亲小时候居住的小镇成了它的蓝本。那个地方和平,宁静,充满了安详与爱。爸只塑造了几个主要的人物,其他的仅仅是影子和背景。爸并没有能力构筑一个绝对的完整。
就这样,爸一点点完善了日光镇,看着那些数字变成鲜活的人物和山水。最后,他把我“放”了进去。我不会记得发生过什么,我才仅仅三岁。爸为我输入的少量记忆信息和卫温堡无关,我不会记得以前。
日光镇的蔷薇,其实仅仅是一个“灵魂”,是基因的记录,是数字。她并没有血肉之躯。爸和妈,他们会进入这个虚拟的世界中,陪伴我幸福地生活。
“虽然知道那是假的,可是很多时候,我们反而觉得,这才应该是现实中的世界…
…和你在日光镇的日子,是我们最开心和幸福的时光。”
五
“前面就是出口了。”爸说,语音中第一次有了一丝轻松,“等我们出去以后,我们会找到一个日光镇一样的小镇的。不同的只是,你现在有真正的躯体。”(真正的躯体……日光镇的秘密终于没有逃脱他们,当卫温堡拷贝下我在日光镇的记忆后,他们克隆了我,又把我在日光镇的“记忆”用芯片植入。正如中国古代传说中的还魂。
我复活了。)“我们会向媒体公开卫温堡的秘密。”母亲轻声说:“这么多年来,这件事情一直折磨着你父亲的良心。
相信我们,虽然不得不留在这里,但我们坚持只做一些无关紧要或者无害的研究。
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想,你父亲宁愿选择死亡。”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我感受到一阵喜悦,但一丝隐隐的忧虑袭击了我。一切太顺利了。我甩甩头,想甩去刚才那个不祥的念头。离开卫温堡和父母在一起,对于我,那是最幸福的事情。脑海里面突然泛起苏西的脸,还有贝医生。他们会快乐吗,在那个罪恶的地方?贝医生参与了我的“再生”,妈妈说他很早就认得我们一家。而苏西会想我吗……下水道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爸说这一条早就被废弃了。下水道通向总道的另一端已经堵死,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人来过。在这下面,我们应该是安全了。
“爸爸。”我轻声唤了一下。我突然想起了自己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他们的事情:“我又开始头疼了!每次脑袋都好象要裂开一样。” 爸猛然回过头来,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和暗淡,但是并没有太大的震惊:“从一开始我就想到了,只是没想到会那么早。蔷薇,我一直试图修补你的基因,把被损坏的消除。我做到了一点,可是现在他们给你的新躯体却是你以前缺陷躯体的克隆和培育。在休眠之中,躯体的病变会减弱,但是那仍然是一个被辐射过的躯体!他们是不会管这些的,他们只需要在你身上榨取到他们需要的东西。蔷薇,他们让你参加试验了吗?那会增快病变——”妈震惊了,她颤动着嘴唇:“礼杰,你从没对我说过这些!”她的声音在下水道回荡着,嗡嗡作响。爸向她疲惫地摇头:“别说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我眨了下眼,泪水涌了出来……我仍然是一个病变的躯体,仍然带着那么多的缺陷……可是我现在不能伤心,爸说的是对的,我们现在必须离开卫温堡。
我们拐过这个弯,并小心地不触到两边的脏东西。新的一截道在面前展开,我们一起望向前面。一点微微的光亮透进来,我张开嘴,说不出任何话,喜悦的泪水涌了出来——我们已经到了尽头。妈的手紧紧握住了我的,而爸爸无声地笑了。
但是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妈妈的手也变得又冷又硬。这时候,我听见了米高利的笑声:“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们。”声音轻松愉快,似乎是在海滩休假时遇上很久不见的熟人。
六
雪无声地飘落下来,我坐在窗前,沉默地看着外面。雪把一切都遮掩了,只剩下白色……就好象日光镇的冬天。
苏西走到了我身后,我扭过头尖叫:“走开!我不想看见你!”她的脚步停住了。
一杯牛奶放在了窗台上:“你一天没喝水了。”没再说什么,她走了。攥着杯子,我想一把扔出去,但是却扔不出去。她会伤心的。我想,可是我怨怪她,她无意中毁灭了一切。
那不是她的错。心底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固执地说着。苏西并不知道一切。
闭上眼睛,我又想起了那天……“如果不是有追踪仪一直显示着你们的走向,也许你们真的会闯出去。”米高利冷冷地说,“卫温堡太大了,80年前参与建筑的人们也不一定知道全部的构造。就好象这条下水道一样。”他走向我们,妈防备地看着他,挡在了我前面。“放心,我不会伤害她的。”米高利轻蔑地说:“小蔷薇是我们的公主,没有人敢伤害她一点。”他迅速地伸手过来,缩回去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样东西——我的胸针,是半个月前,苏西送给我的礼物!那是玳瑁做成的,十分好看,我一直戴着它!上床前,我并未把它从外衣上摘下来。
苏西!!!“现在我想带蔷薇回去,你们不会有什么意见吧?”米高利微微一笑,望着爸和妈。
“我不会让你从我身边把我女儿带走的!”妈坚定地说。她搂紧了我。二十多个穿黑色衣服,拿枪的男人从米高利身后走上前,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有枪。现在,枪口缓缓地举了上来,对准了我们。
痛!!!听到拉开保险声音的那一瞬间,剧烈的头疼猛然袭击了我。我尖锐地叫了起来……意识似乎离我而去……一切和以前一样,只是现在更加剧烈……世界变的模糊起来,各种各样的颜色块在浮动和游荡……隐约中听到父亲在焦急地叫着我的名字,那些黑衣人不知所措地围了上来。可是我厌恶他们!!!我——要——他们——滚开!!!白色的光芒绽射向狭窄下水道的另一端,耳边突然充满了刺耳的惨呼和惊叫。几个男人莫名其妙地重重撞向了墙上,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抛着他们;一道光在一个男人的脚下炸裂,他的小腿喀一声断了,整个人跌到了地上;米高利闪到了下水道的一个拐角处;有几个黑衣人逃窜了,还有几个惊慌失措地端起了枪——“别动手,你们这些蠢货!”米高利声嘶力竭地叫了出来,可是太晚了。
子弹在我的身边炸开。爸爸的头倒在了我肩上,他刚才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又迅速转过身。爸承受了我该承受的一切。“爸!”我哭叫着疯狂唤他,他努力笑了一下,头垂了下来。他不再有任何呼吸了。我的父亲,他终于不必再忍受任何良心的不安。他终于宁静了。
不再有任何白光射出,能量耗尽了。昏迷之前,我最后的一点印象,是爸的血缓缓流过我的脸。
我被带回了卫温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房间中了。苏西难受地告诉我,她并不知道一切,她并不知道那个饰物里放了东西,她说她抱歉极了。可是我恨她。有一段时间我失去理智地向她扔东西,咒骂她,她默默承受着。
“你母亲还活着。”米高利第一次来看我的时候告诉我。那些蠢货,他说,那些蠢货不知道该怎么控制自己的手指,他们将为此付出代价!蔷薇,很不幸,你父亲死了,但你母亲活了下来。她中了好几颗子弹,可是都不在致命的地方。她活着是吗?我问他。他给我看全息投影,里面是我母亲现在的样子,那证明了他的话。
蔷薇,我们希望试验从明天开始,米高利走的时候说,我们耽误的时间已经太多了。
我望着他,点了点头。妈活着,在他们手里。
贝医生坚持要在实验室呆着。他是怕我出什么事情吧,爸说的对,并不是每个卫温堡的人都是邪恶的。到现在还是有很多人不知道他们参与研究的是什么,还有的,是根本没有办法挣脱出来。贝医生是吗?可是我不愿意想太多,我已经不敢去相信别的什么人了。
有的时候他们会让我坐在所谓“测谎仪”前面测试我,让我回答一些问题。我很镇定,爸死后我很难得激动了。回答问题的似乎不再是我,而是另外的躯体。“你身体有什么异常的感觉吗?”“没有。”“没有什么疼痛吗?”“不,我感觉很好。”他们让我对不同的东西发射能量。木头,纸,金属。什么都有。白光的破坏力很大,但是却不能随心所欲。能量有的时候会发出,大多数时候却没有;而且大小并不固定。“她似乎并不能控制自己。”金井皱着眉头说。但是米高利怀疑地看向我:“是吗?”他的脸没有表情,一双锐利的眼睛似乎要刺穿人内心最深的地方。我迎上他的眼神:“你还想怎么样呢?我母亲在你们手里。”“小姐,你最好不要玩什么花招。别忘了,你母亲现在很好。”离开的时候,米高利阴沉地告诫我。很多人簇拥着我回去,我没有回头。
我不会玩花招,但是,他们将永远不会知道我的秘密:我开始逐渐学会控制“它”。
如果在世,爸会感到担心的,可是他不知道,即使现在没有了卫温堡,我也不会愿意放弃这种能量了。虽然我的头痛越来越加重,体重急剧下降,头发逐渐变的稀疏……
但它让我感觉自己是强大的,也仅仅因为它,卫温堡的人还不得不对我小心翼翼。白色的光会不断从手指尖激发出,象征着毁灭和纷争。如果没了它,我和妈不会有存活的机会。
米高利告诉我,如果我配合,他们会让我见到妈妈的。
鹅毛一样的雪还在飘着。门铃响了,我看了一下钟,是试验的时间到了。苏西开了门,我听见她在门口和人争论。“不行,蔷薇今天有一点发烧,她一直没有吃东西。”
她坚持说。可是我走向了门口,冷漠地告诉来人:“我可以去,我们都想早一点结束,不是吗?”苏西默默退开了,我可以感觉到她脸上的悲哀。
我没有看她。
楼下,厚厚的新雪在我的手下炸开了。金井兴奋莫名:“试试那棵树!”我指向树,但手指之处并没有什么反应。我的汗冒出来,脸紧张得发红,可是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怎么办?”米高利失望地问金井,“现在她还是不能自我控制。”他们给我注射了兴奋剂,真要命,那些药物几乎让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咬紧了牙才把身体里那股蠢蠢欲动的力量压制了下去。可是在他们的眼里,这恰巧成了我努力想激发而未能成功的证据。金井失望到极点,可是他再不敢提议加大剂量,谁也不知道,那样会不会适得其反。
他们一直在第十三实验楼对我进行测试。那是卫温堡最宏伟的建筑。第十七楼似乎被封锁了起来。电梯上,十七楼的那一层根本就按不动。而事实上,几乎没有人会想到去按动它。那会是什么地方呢?我不知道,但是直觉告诉我,那个地方会对我有用。每次到十三号楼,我都会仔细看它一眼。
周末的下午,他们会同意我在卫温堡里散步,当然,会有专人陪同。人并不多,米高利并不担心我会逃跑,因为我并不知道妈现在在什么地方。苏西一直都在我身边,可是我对她冷漠而粗暴,当着人更是如此。
第二天是周六,雪停了,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卫温堡。
我坐在草坪上,一些鸟在积雪上徒劳地叫着,试图找寻到食物。我把手里的面包掰成碎屑,扔给了它们。
苏西一直望着我,有点不安。米高利也在,他远远地关注着我的一切。一只松鼠从树上掉了下来,我突然兴奋起来,跑了过去。毕竟,我只有十五岁呵!快接近大树的时候,我突然摔了一跤。苏西惊叫了一声,向我跑来。我反抗着,不要她搀扶我,可是当她抱住我,背对所有人的时候,我清楚地听见了……“蔷薇,夏太太已经死了!”苏西急促而轻微地说。
其他人赶了过来,我震惊地看了苏西一眼,她的脸上只有焦急:“蔷薇会不会骨折?她是不是受伤了?”米高利紧紧地盯住我,他没有忽略我奇特的表情,我扭了扭嘴角:“痛……我很痛……”钻心的疼痛从脚上传来。我痛得左右扭动。“她崴了脚,可能伤了一点筋,现在没有办法行走。”一个随行医生说,“不过不要紧,休息两天就会好的。”“她需要冰块。”米高利说,接着,他命令那个随行医生去最近的地方拿冰块。
“我渴。”我说。“我去拿营养牛奶,是贝医生配的,我放在厨房了。”苏西说。“我不会喝你碰过的东西!”我冷冷地说。她顿了一下。“好吧,我去拿。”米高利仔细地看了我一眼,环顾着其他人,重重地说:“照顾好我们的公主。”鸟飞了起来,扑翅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我看了一下周围,有两个男人背对着我,另外一个在看别处,他们没有注意我。医生说我不能行走的事实明显让他们放松了。苏西在我身边。我看着草地,嘴唇几乎没有动过,“你刚才说什么了?”她看着我,嘴唇几乎看不出地颤抖:“蔷薇,你妈妈死了。那天,去试验室接你的时候,我无意中听到金井和米高利说的,他们一直没有看见我。”“你骗我,米高利一直在给我看她的全息投影!”我无力地说着:“她活着。”“刚开始她是活着,但是不到三天她就死了。蔷薇,那是一个克隆人!”她抬起手,试图抚摸我的头发,但是我猛力推开了她的手,眼角的余光中,看到米高利正走过来:“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他们把我抱回了屋子。一路上,我没有任何的异常,我已经学会了怎么控制自己的情绪。一张面具紧紧贴在我的脸上,在我哭的时候冷漠,在我笑的时候哭。但是我习惯了有它。我憎恨着那种伪装,可是,我又是多么地离不开它啊!爸不会喜欢那样的吧,他喜欢日光镇中那个天真的小女孩,妈妈是多么爱我的单纯呵……妈妈……不,她不会死的,是苏西在撒谎,可是她为什么要撒谎呢?!我想起了那些全息投影,那里面的人物有着呆滞的眼神;都一个多月了,可是他们还是不让我见她!我的心一点点冰凉起来。妈死了,她真的死了。这样也好。我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伴随着啜泣。
七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梦见了日光镇。
已经很久没有梦见它了。爸妈。蔷薇架。绿色的虫子在叶上蠕动。妈用喷雾器喷它们。
“蔷薇,快回来。”妈说,“你外出的时间太长了。我们很想你。”我向他们奔过去。一团黑色的雾挡住了我,我看不清一切。“你没有别的办法了。”一个声音冷冷地说:“你需要的是血,是为那些无辜的人包括你父母报复!如果你再等下去,会有更多的被毁灭。现在,是你毁灭他们的时候了!”浓雾散开,声音的主人出现在我面前,她长长的黑发漂浮着,面孔扭曲,如同美杜萨——珊瑚,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她在和我一起成长着,我地狱里的另一半。
寒冬已经到了。在父母的日历里,那应该是“三九”吧。可是我都不记得了。他们并没有研究出什么。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我像一个木偶一样让他们研究,麻木中隐藏了所有的秘密。“你妈妈现在可以下床走动了。”米高利在给我看“妈妈”的全息摄影时说。我向他笑了笑,“什么时候我可以看见她呢?”任何人都听得出来,我的声音里充满了渴望。“哦,再等等吧,下个星期我们将进行一项更大的试验。”米高利回避地说。我点点头。转过头,我的视线碰上了贝医生的。他望着我,有几乎看不出的悲哀。
他也知道了吗?他肯定知道的,可是他不能告诉我。
“下个星期,会有一个著名的精神病理学家来。”贝医生仿佛无意地告诉我,他现在正帮我洗去手上涂的一种油。他说的很小声,没有人听见。我不为人知地动弹了一下。
下个星期。好的。
“是在十七楼吗?”我故意问。
“那不可能,整个卫温堡的计算机中枢在那。”贝医生无意中透露的消息让我内心欣喜若狂,可是米高利看到的,仅仅是我不感兴趣地扭过头望着窗外。
精神病理学家。
呵,他们终于想到这了。我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想到的,只是没预料到会这么快而已。不过,即使这样,他们也来不及了。
这就是秘密吧。
我想我之所以跟其他被照射的人不一样,就在于我的额叶被损伤了。我在网络上查询过,精神病人往往有比别人强烈得多的脑部活动。我的分裂的性格让我也具备了这个。珊瑚,我的另外一半,她一直潜伏在我的脑袋里。强烈的精神力量使那股能量急剧增长,而且比别人强大得多。人们往往以为精神的力量是单薄的。但以往的科学报告中却有这样的显示:一个人梦见自己被火灼伤后,醒来真的有灼伤的痕迹;著名的特异功能者也不过说自己的一切能力来源于集中精神。人类啊,对于自己你们又懂得多少呢?虽然一切仅仅是我的猜测。我试过,我试过不再去压抑“珊瑚”。我的力量以惊人的速度增长着。室外散步的时候我会小心地训练,他们只以为那是无意中释放出来的。事后,我总是瑟瑟发抖,甚至歇斯底里。
珊瑚也是我,是另一个我。我们必须共存。
但是我感觉到自己的日渐虚弱。我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我是不是快死了?”我悄声问贝医生。贝医生颤抖了一下,很快地骂我胡说。可是他的眼神说明了一切,我不需要其他答案了。
这三天我们不会进行试验的。米高利把我送回了房间。记住,你只需要好好休息。
他试图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但是我只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实验完我可以看见我妈妈了吗?当然可以,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
我会好好休息的,我吃了很多营养丰富的食物,似乎要把以前因为悲痛而丧失的能量在这三天内补充完全。“他们说下个星期可以让我见到我妈妈了。”我对来换床单的女仆说,我知道房间里到处是窥测仪。
星期一。
星期二。
星期三。
实验在星期四早上进行。
星期三的晚上,我很早便入睡了。米高利来看过我一次。我的呼吸很均匀。凌晨三点的时候,我睁开了眼睛。凌晨是人最放松的时候,很早以前在书上看到的,那时候人们刚刚进入深度睡眠,所以很多罪案都是在凌晨的时候发生。尤其是早上三四点。
我轻手轻脚地起床,披上衣服。点亮灯,我走向厨房。监视器前面时刻都有人,但他们不会以为那有什么。知道妈妈死后的第二天,我就“养”成了每天晚上去厨房偷吃的习惯。我打开冰箱。门遮住了我的行动。我迅速从冰箱里拿出一把切肉刀藏在衣服里,然后再拿出一块冷牛肉。门关上了,我若无其事地出了厨房。
开门的声音让对面两个大汉一起抬起头来。“灯拉不亮。”我说。一个大汉走了过来。合着手,我向走过来的大汉吹出了吹管——是爸的遗物,刚下下水道的时候他就给了我,苏西给我换衣服的时候发现了,但她偷偷还给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没说出去。大汉没吭声就倒下了。“怎么了?”剩下的人问,在他反应过来前,我又给了他一箭。他们没空拉响警报,虽然监视仪看到了一切,可是要等到至少三分钟以后,他们才会赶得到。我发足狂奔着,冲下了小楼。楼梯上碰到了几个大汉,被我用毒箭解决了。我并不想现在就浪费能量。
十三号楼就在二号楼的旁边。离小楼很近,一路上,我听见脚步声向着四面八方扩散,他们在找我。但是我知道该怎么走才可以遇上最少的人。爸教过我的!毒箭剩下不多几支了,可是还够应付一阵子。
十三号楼下并没有太大的骚乱。不会有人想到我会来这个地方。他们以为我是逃跑了,或者去医疗所找母亲。大门处守卫森严。我想从侧面进入。放火楼梯在那个地方,平时被锁住了,而且有人看守,但是,那毕竟是最薄弱的地方。远处警报的声音尖锐地响着,大楼下的人向我住的方向望去。
躲在一丛灌木后面,我向侧面的那几个人吹出了毒箭。他们挣扎着倒下了。还好,没有什么动静。我跑到门前,从看上去为首的那个人身上摸出了钥匙,打开了门。
楼梯在眼前了。我飞快地向上面跑去。我不知道上十七楼的通道在什么地方,但是我却知道,放火楼梯不可能避开十七楼!十七楼到了。那一层和其他的楼层隔开。一扇大门挡住了我的路,很厚,估计有30多厘米,即使是炸药也炸不开吧。我犹豫地把手抬起来,不知道自己的能量是否足以打开它。
“小姐,我警告过你千万别想玩花招的。”身后响起了一个森冷的声音——是无孔不入的米高利。我慢慢转过身。他站在我背后,手里握着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枪。“别动。也别抬手。”他嘲笑地说:“也许子弹会更快一点,我想你不会愿意试。”“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了。你对十七楼表现出来的兴趣太大,还有你看人的眼神是那么仇恨,你却表现得太温顺了一点。我告诉过他们,说你可能是在装,可是贝医生那个混蛋给出的数据以及金井的实验报告却指出你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无辜羔羊。没有人相信我,我也不屑别人相信我。和卫温堡利用我一样,我也仅仅是利用卫温堡而已。人类让我失望透顶,我不在乎用一种更高级的武器来杀人。尤其,人本身就是力量。”米高利的眉毛拧在了一起:“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竟愿意用你母亲的性命做赌注。”我想动,可是他的枪口一刻也不曾放低一点:“别试图用你的能量,十七楼外部只要接收到一点不正常的光芒或武器的声音便会放射出死光。我并不想杀你,公主。你太珍贵了。你父亲发现了我们当年布置的窥测暗道,有一度我们以为什么也做不了了。但是这个举动却产生了你——意外而来的,比一切都珍贵许多的公主!也许我应该带你去我的国家。卫温堡里面全是蠢货,除了败事什么也不会!你应该属于我们的国度。沙漠会欢迎公主的。”我掩饰不住脸上的震惊——米高利居然是潜伏的间谍!他并不效忠于卫温堡。
这就是他为什么不把我交到上面去的原因!他需要我。他的战争国度也需要我。
“在你的新国家,你会和你的母亲生活的很好。”米高利诱惑地笑着,“怎么样,公主?”可是我诧异地望向了他的后面……苏西,我看到苏西在那,她?怎么会!
她正尽量无声地接近着米高利。
我的眼神暴露了一切,米高利察觉到了,他猛然转过身去,但苏西已经扑上来死死抱住了他:“蔷薇,你快离开这里!”米高利暴怒地叫了一声,掉转了枪口向她射击。
“不!”我尖叫了一声,锥心的疼痛刺了上来,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爱苏西,那个母性浓厚的女人。跌跌撞撞地扑了上去,我抽出那把隐藏很好的锋利切肉刀,怀着刻骨之恨扎进了米高利的心窝。这是没有声音的武器。米高利的手松开了,枪掉在了地上。
“蔷薇……我一直跟着你,我知道……你是来复仇了……他的身上……有磁卡……
可以打开大门……请原谅我以前的过错……”苏西没有再说下去,她死了。
泪意泛上来,我没有哭泣,我已经学会不哭泣了。默默地合上她的眼睛,我走到米高利的身边,蹲下来,寻找着我要找的东西。苏西.斯内普……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早就不再恨她,我对她做出的那些举动只是在迷惑别人,好在将来出什么事的时候,不让她受牵连。
磁卡在米高利的内袋里找到了。我把它插进门上一个方型的窄口,门缓缓开了。巨大无比的中枢电脑展先在我面前,无数条线路通向卫温堡各个角落。
珊瑚,请出来吧……我低声呼唤着,伸开了双臂。
仿佛狂风席卷过海面一样,我感觉自己遭受着身体深处泛上来的能量的袭击。珊瑚在心的深处一点点苏醒,兴奋起来。白光由微弱到强烈,最后合成耀眼的一束逼向那台电脑。心脏似乎被提了起来。整个身体似乎正在翻江倒海,胃似乎整个被翻了过来。剧烈的痛楚让我冒出冷汗,呻吟着,可是我不肯放下手指:“珊瑚,让一切该来的都来吧!”电脑上滑动着一束束斑斓的光,是我的错觉吗?那些线路似乎都在扭动——“砰”
的一声巨响让我回到了现实中:卫温堡中枢爆炸了。
几块碎片滑过我的脸颊,血流了下来,但是我呆呆地没有反应。我听见了人的喧嚣,很多很多的人奔了上来。我转过身,面对着他们。里面有金井,有一些参与实验的分子,但是更多,是我不认识的,我不知道他们是好是坏,或者他们对一切也是一无所知,就好象以前的爸妈。我颤抖着想放下手,可是来不及了,珊瑚已经完全苏醒了,她在我脑里肆意地笑着,说:“蔷薇,一切都来不及了。”是的,一切都来不及了,我没有办法再控制自己!举起手的同时,我看见白光仿佛毒蛇的嘶嘶声舔向他们。
八
阳光照进窗户的时候,我醒了。昨天夜里,我梦见了日光镇。
窗台上有一瓶新采的蔷薇。“喜欢吗?是我们自己种的。”查理温暖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窗外,湖水静静地泛着蓝色的光。风吹进来,一切是那么和煦。我对查理笑了笑。
这是在捷克的一个乡村小镇上。
脑海里关于卫温堡的印象渐渐地淡化了。那一天,火焰在各个地方燃烧,浓稠的空气也似乎要沸腾起来,四处可以听见爆炸的声音,人挥舞着烧焦的残肢在哀嚎着,四处逃窜……我逃下了十七楼,在大厅里,我看到了贝医生。“快走,蔷薇!”贝医生声嘶力竭地叫着,“这里快要倒塌了!”一块掉下来的混凝土砸中了他……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卫温堡的系统里设定了这样的命令:一旦受到外界破坏,则爆炸命令自动执行。
这是为了不让一些秘密泄露吧。
我不再记得自己怎么逃跑出来的……我在米高利的衣袋里还摸到了一张信用卡,里面有足够多的金钱。我一次性提出了足够的金钱以后就扔掉了它,这个世界上也许有的人在找寻米高利,也许有的人在找我,而我不愿意被双方中的任何一方找到。回到外界世界以后,我发现有钱有很多好处,可以买到许多东西,新的衣服,新的头发颜色……
和新的身份。
离开那个国家的时候,我选择了捷克,因为在日光镇时,我是多么喜欢那首《浮尔塔瓦河》啊……上机的时候,我的护照上赫然证明着,我是一个叫“黎梦笋”的女孩子,加拿大华裔,18岁。
我换用了许多身份,住过许多地方,用过很多交通工具。最后步行到了捷克的一个小小村庄,那个村庄在平原上,有着清新的空气和怡人的山林风光。到了那儿的时候,我又饿又渴,在倒在地上之前我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男孩子身影。就那样我认识了查理一家。
他们是善良淳朴的村民,查理在布拉格的一所大学念书,刚回来度复活节假期。我告诉他们,我是一个旅行者。查理的父母相信了,查理却还有一丝疑惑。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卫温堡爆炸的消息,“X国巨大科学机构炸毁,原因不明。”我写了一封信,委托查理寄给了几个有名的国际报社。有的报纸也许以为那是恶作剧,没有理会;可是也有报纸前去调查了,并发布了消息。我注意到X国有两家报纸发了这个,但不久以后,这两家报社均遭受了炸弹袭击,社长被恐吓。“卫温堡是一个国家默许的机构。”我想起了爸说的话。但是,毕竟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这件事情了。
我委托查理到布拉格去发的信。我知道他们还在找我,这样,也许会让我的目标不那么明显。查理第二次回乡的时候陪我到湖边去散步了。他望着我的眼睛:“罗莎,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么?”“什么?”我问他。
“我并不想知道你的隐私。但你出现的时候,似乎是刚经历了什么巨大的痛苦,你说你是华裔,一直在德国居住,可是你的德语发音并不地道,还有,你写的那几封信,都是寄往那几个大报社的,之后,报纸上就出了那些新闻。”我没有沉思太久。查理一家是值得信任的。我相信面前这个眼神清澈的男孩。
“我只有十五岁,我的名字,叫夏蔷薇……”夜色越来越浓,幽灵一样的薄雾笼罩了整个湖面,我慢慢地,把整个故事告诉了他。我自己也想不到,说的时候竟然是那么平静,似乎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现在,请你帮助我,在他们查找到这里来之前,帮我做一件事情。”我紧紧盯住他的眼睛,那一瞬间,我只是一个小孩子,十五岁,有着黑色的长卷发和单纯的眼睛。
那段时间,我们一直在为那个共同的秘密而努力着。所有人都看到我消失在这个小镇,向另外一个地方远去了,可是半夜的时候,查理把我带到了他在山林中的一座小屋。那是他平时看书和学习的地方。一般不会有人来。屋子里有一台电脑,查理常常在电脑前紧张地工作着,为了那个秘密。
一切都快结束了。这将是我在捷克呆的最后一天。而昨天晚上,我梦见了日光镇。
“你决定了吗?”查理问我。我点点头,一瞬间,我似乎又回到了以前那种天真的少女时代,仅仅十五岁。“你真的要放弃你的生命吗?”他再次问我。
“我本来剩下的日子就已经不多了,再说,要取出记忆芯片,也只有这办法……”
我回答他,轻轻地把一张纸撕成了两片,四片……直到它如同无数白色的蝴蝶飘落在地。那是爸给我的,上面有我们一家人的基因密码。被迫配合制作我的记忆芯片时,爸偷偷在里面设置了隐蔽区域,只有在输入密码以后才会显现并开启,里面是我们一家的基因数字。那是爸的希望吧,重建日光镇。查理谨慎地告诉我,也许重建的日光镇,以及再生的爸妈会和以前不太一样,包括他们的记忆。你知道,他耸耸肩,我并不是一个计算机高手。
可是我已经满足了。这次日光镇也设立了自动毁灭系统,当一旦有人侵入的时候,小镇会全部毁灭掉,以自然灾害的形式。
外面,灿烂的阳光照耀在山林中,鸟在清脆地啭鸣。
查理说,将把我的躯体沉到湖中。那是我喜欢的方式。
九
醒来了。
日光照进我房间的小小圆窗。隐约听见外面鸟儿娇嫩的叫声,风把蔷薇的香味携进我的小屋。
睁开眼睛,爸和妈在床边担忧地看着我。看到我醒来,他们明显松了一口气。“蔷薇,你终于睁开眼睛了!”妈说,又哭又笑,“你把我们吓坏了!我们真后悔没有住在医疗条件好一点的地方!自从那天你感冒发烧,昏迷过去后就再没有醒过来。都20多天了!”爸抱住我,声音里有明显的宽慰:“你一直都在说梦话,是不是做了很可怕的噩梦?我们都听见你哭了,可就是怎么叫也叫不醒。”温暖的阳光无穷无尽地洒下来,妈的话余音犹在,浓重的不安和忧郁笼罩了我,那一瞬间,我突然不知道自己是刚从梦中醒来,还是又回到了梦中。
杨玫写于2001/12/7
(原载于《科幻世界》2002年7月号,同年银河奖获奖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