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没有回答。
“我们可以让你成为大名人,影子。我们可以给你无上的权力,让你主宰世人的思想、言谈、穿戴和梦想。想成为第二个加里?格兰特 吗?没问题。我们还能让你成为新的披头士乐队。”
“你当初答应让我看露西的胸部,当初那么说的人也是你吧?”影子说,“我倒是比较喜欢那个提议。”
“哦。”她说。
“我想要回我的房间。晚安。”
“从另一个方面说,”她继续说下去,仍旧坐在床上没动,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似的,“我们也可以把我刚才说的一切调一个个儿。我们可以让你的未来一团糟,影子,你将从此成为一个不幸的笑料。或许你喜欢让别人把你当成一个魔鬼?你会以著名连环杀手的身份铭记在世人心中,或者希特勒那种人物……觉得如何?”
“很抱歉,太太,可我现在很累。”影子说,“如果你马上离开的话,我将不胜感激。”
“当你将来某天死在贫民窟的阴沟里时,请别忘了,”她说,“我曾许诺将整个世界交给你。”
“我会记住的。”他说。
离开之后,她的香水味仍旧留在房间里。他躺在光秃秃的床垫上,开始想念劳拉。他想着劳拉玩飞盘、劳拉用勺子吃根汁啤酒的泡沫、劳拉哈哈大笑、劳拉显示她在阿纳海姆参加旅游经纪人会议时买来的异国情调的内衣……但无论他想起什么,那幅场景都会在他脑海中变形,变成劳拉在车里吮吸罗比的阴茎,然后一辆卡车把他们从路上撞翻。接下来,所有影像都消失了。他会再次听到她说的话,每次想起这个声音,都会深深刺痛他的心。
你并没有死,劳拉平静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但我也不能确定你是否真正活着。
外面传来敲门声。影子起床打开门,竟然是那个胖男孩。“那些汉堡包,”他说,“都是冷的。你相信吗?这里距离麦当劳有50英里!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距离麦当劳超过50英里。”
“这里总有一天会变成纽约中央车站的。”影子说,“我猜,你来这里是想向我提供互联网上的自由享受,前提是我答应加入你们那边。是不是?”
胖男孩在发抖。“不,你已经是死肉一块了。”他说,“你——你是他妈的手写加粗哥特花体字,再怎么努力也成不了超文本。我……我是瞬间连接,而你,你是远程投递……”影子突然意识到,胖男孩身上有种非常奇怪的气味。在监狱里也曾有过那么一个家伙,影子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某天中午,他突然脱了个精光,告诉所有人说他是被派来解救大家的,像他一样的大好人都会被带到一艘银色的太空飞船上,飞到一个美好的地方。那是影子最后一次见到他。胖男孩身上就有和那家伙一样的疯癫气味。
“你来这里有事吗?”
“我只是想说说话。”胖男孩带着呜咽的腔调说,“我的房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就是这句话,毛骨悚然。距离麦当劳50英里,你相信吗?要不,我和你一块儿住?”
“你那辆豪华轿车里的朋友呢?打我的那些人?你就不能叫他们过来陪你吗?”
“那些孩子在这儿没法活动,我们是在一个死区里。”
影子说:“很快就要到午夜了,距离天亮还很久。我想你也许需要好好休息休息。反正我需要休息。”
胖男孩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他点点头,离开了。
影子关上房门,用钥匙反锁住,重新躺到床垫上。
片刻之后,外面传来一阵噪音。他半天才辨出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打开门锁,走到外面走廊里。闹事的是那个胖男孩,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听上去他似乎正把什么沉重的东西朝墙上撞。听声音,影子估计他撞的就是他自己。“只有我!”他抽抽答答地说。或许他说的是“只有肉!”。影子听不太清楚。
“安静!”岑诺伯格房间里传出一声怒吼,连大厅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影子走到旅馆外面。这一切他实在厌倦透了。
司机依然站在悍马车旁,像一个戴帽子的黑色剪影。
“睡不着吗,先生?”他问。
“是呀。”影子说。
“要抽烟吗,先生?”
“不用,谢谢。”
“你不介意我抽烟吧?”
“请随意。”
司机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烟。火焰的黄光闪起的一瞬间,影子看见了那人的脸。几乎在看到的同时,他认出了他,而且开始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影子认得那张消瘦的脸,还知道那顶黑色司机帽子下面是短得紧贴头皮的橙红色短发。他还知道当那人咧嘴微笑时,他的嘴巴就像一道崎岖不平的伤疤。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大个子。”司机说。
“洛基?”影子警惕地瞪着他过去的同房狱友。
监狱里的友谊是好事,可以帮助你度过难关和黑暗的时刻。但监狱里的友谊在监狱大门前就结束了。而且,如果一个监狱里的朋友重新出现在你的生命,你最好为自己祈祷。
“老天,洛基?莱斯密斯,”影子说。他听到了自己正在说出的那个名字,顿时明白了一切。“你是洛奇,狡诈之神! ”
“你的反应实在太慢了。”洛奇说,“不过总算最后明白过来了。”他的嘴巴咧开,拧成一道扭曲的刀疤一样的笑容 ,阴影中的眼睛里闪烁着火焰的余烬。
他们坐在影子的房间里。在这间被人遗弃的旅馆里,他们各坐床垫的一端。胖男孩房间里的声音已经完全停止了。
“在牢里和我关在一块儿,这是你的运气。”洛奇说,“没有我的话,恐怕你在里面连第一年都熬不过去。”
“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离开监狱,对吗?”
“还是老老实实服满刑期更容易些。”他顿了顿,然后接着说,“神的事,你还不太清楚。这不是魔法,只是成为你自己,只不过这个‘你’是人们所信仰的你。你要成为集中的、放大的、精华浓缩的你,成为雷霆,拥有奔腾骏马的力量,或者成为智慧的化身。你吸收人们的信仰,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冷酷无情、更加超越凡人。到这时,你就升华了,结晶了,成为一个真正的神。”他停了下来,“但到了某一天,他们遗忘了你,他们不再信仰你,不再献上祭祀的牺牲,不再关心你。然后,你就只能在百老汇大街和四十三街交叉处玩玩三张牌赌戏,骗人一点钱财。”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的牢房里?”
“巧合,纯粹的巧合。”
“而现在,你为敌对阵营的人开车。”
“如果你愿意那么称呼他们的话。这取决于你站在那一边。我认为,我是在为即将获胜的一方开车。”
“但是你和星期三,你们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你们两个——”
“北欧诸神。我们两个都是北欧诸神中的神祗。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是的。”
“那又怎么样?”
影子犹豫一下,然后才说:“你们过去一定是朋友,曾经是。”
“不,我们从来不是朋友。他死了,我一点也不难过。他只是想把我们残余的人拖住不放,不让我们前进。现在他死了,剩下的人该开始面对现实了:改变,或者死亡;进化,或者毁灭。他死了,战争结束了。”
影子迷惑不解地望着他。“你不可能愚蠢到这种程度。”他说,“你一向都很聪明狡滑。星期三的死不会结束什么,只会让至今骑墙、摇摆不定的人下定决心,跨下墙头。”
“混乱的隐喻,影子,这可是个坏习惯。”
“不管怎么说,”影子说,“这是事实。天呀,他一死,他过去几个月来一直努力的事立即办成了。他的死让他们团结起来了。他的死让他们开始相信某些东西。”
“也许吧。”洛奇无所谓地耸耸肩膀,“据我所知,敌对这边的人认为,既然招惹麻烦的人完蛋了,麻烦很快就会随之消失。当然了,这个并不关我的事,我只管开车。”
“告诉我,”影子问,“为什么每个人都很在意我?好像我是个什么重要人物似的。我怎么做,对他们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见鬼,我怎么知道。你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是因为你对星期三来说很重要。至于说到为什么……我猜,那可能就是生命中的又一个小秘密了。”
“我已经厌倦了什么神秘啊、秘密啊。”
“是吗?我却觉得秘密可以给这个世界增加更多乐趣,就像加在炖肉里的盐。”
“这么说,你是他们的司机,为他们所有人开车?”
“谁需要我就替谁开。” 洛奇说,“谋生嘛。”
他抬起手表凑到脸前,按下一个键。表针闪烁出柔和的绿色荧光,照亮了他的脸,显得有点鬼气森森的。“差5分钟到午夜12点,时候到了。” 洛奇说,“你来吗?”
影子深吸一口气。“我会来的。”他说。
他们穿过黑黢黢的旅馆走廊,来到5号房间。
洛奇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点燃一根。瞬间出现的光亮刺痛了影子的眼睛。一只蜡烛的灯芯闪了一下,点亮了,然后是另外一根蜡烛。洛奇又划着一根新火柴,继续点燃剩下的蜡烛头。蜡烛放在窗台上和床头板上,还有房间角落里的洗手池上。
有人把床从原先靠在墙边的位置拉到房间中央,距离周围四面墙都有几英尺的空隙。床上铺着床单,陈旧的旅馆床单上满是蛀虫洞和沾染的污渍。星期三一动不动,安静躺在床单上面。
他仍旧穿着被射杀那天穿的灰白色西装。他的右半边脸没受伤,完好无损,也没有沾上血迹。但他的左半边脸完全毁了,左肩和西装胸前溅满暗色的血污。他的双手放在身体两侧,被毁容的脸上没有半点安宁平和,只有深受创伤的神情——最深重、深入心灵的创伤。除此之外,星期三脸上还充满了仇恨、愤怒和彻头彻尾的疯狂。但是,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张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表情。
影子想象着杰奎尔先生那双富有经验的手轻轻抚平这张脸上的仇恨与痛苦,用殡仪馆里的蜡和化妆品为星期三重新塑造一张脸,赋予他死亡没有给予他的最后的安详和尊严。
虽说死了,但星期三的身体并没有缩小,仍旧那么魁梧,而且仍旧闻得到淡淡的杰克?丹尼威士忌的酒味。
外面平原上的风变大了,风声呼啸着,刮过这个虚构出来的美国中心点上的旅馆。窗台上的蜡烛淌下蜡泪,烛光摇曳。
外面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有人在到处敲门,叫着:“请快一些,到时间了。”他们开始慢吞吞地低着头走进来。
城是第一个进来的,后面跟着媒体和南西先生、岑诺伯格,胖男孩最后才进来,脸上带着新出现的红色瘀伤,嘴巴不停蠕动着,好像正在默不作声地背诵着什么。影子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替他难过。
没有任何仪式,也没有任何人讲话,他们列队排在尸体旁边,彼此之间保持一臂远的距离。屋里的氛围是虔诚的,非常虔诚,非常严肃。这是影子事先没有想象到的。室内鸦雀无声,只能听到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蜡烛燃烧发出的劈啪声。
“我们共同来到这里,来到这个没有神灵存在的地方。”洛奇开口说,“将此人的尸体转交给那些将按习俗正式处置它的人。如果有人想说什么的话,现在就是你说话的时候。”
“反正我没话说。”城说,“我压根儿没有正正式式地见过这个人,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岑诺伯格说:“这些事不会就此结束,听见了吗?这只是个开始。”
胖男孩咯咯傻笑起来,调门很高,女里女气的。他说:“得了得了,懂你的意思。”然后,还是拔着高调门,他背诵起来:
“旋转又旋转着更大的圈子,猎鹰听不见放鹰人的呼唤;一切已崩溃,抓不住重心…… ”
他突然停了下来,眉毛拧成一团。“妈的,从前整首诗都能背下来的。”他揉着太阳穴,做个鬼脸,不作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影子。呼呼的风声变成了锐利的尖啸。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说:“整个这件事,只能说可悲可耻。你们中有一半人杀害了他,或者参与了他的谋杀,现在又把他的尸体交给我们。真妙,真是太谢谢了。他是个脾气暴躁的老混蛋,不过我喝过他的蜜酒,直到现在仍然在为他工作。就这些。”
媒体说:“在这个每天都有许多人死去的世界,我觉得,我们必须记住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每当一个生命离开这个世界、让我们感受到无尽的悲伤,都会有另一个新生命来到世上,为我们带来无穷的欢乐。婴儿的第一声号哭——怎么说呢?简直是魔法,不是吗?也许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但悲伤和欢乐总是携手而来,像牛奶与饼干,谁也离不开谁。我觉得,我们应该花点时间,从这个角度好好想想。”
南西先生清了清嗓子,说:“好吧,这些话没别人说,那就我说好了。我们站在这片土地的中心,这是一片没工夫搭理神明的土地,它的中心点就更没工夫搭理我们了。这是一片中间地带,一个停战的地点。在这里,我们会遵守停战的约定。除此之外,我们别无选择。所以,你们将我们朋友的尸体交给我们,我们接收。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城说:“随你怎么说好了。你们本来可以省点事,也省点时间,自己回家去拿把枪,冲着你们的脑袋开火,免得我们多费手脚。”
“操你妈!”岑诺伯格发怒了,“操你妈的妈,操你们骑到这儿来的操蛋牲口。你不会在战斗中死去,不会有那份荣誉。因为没有哪个战士愿意品尝你的鲜血,真正活着的人不屑于夺取你的生命。你会像个可怜巴巴的软蛋一样死去,死前得到的只有临终的一吻,带着藏在你心里的谎言死去。”
“你省省吧,老家伙。”城说。
“那首诗我想起来了,”胖男孩说,“下面一句好像是‘血腥的浊流出闸’。”
外面风声更加猛烈了。
“好了。”洛奇说,“他是你们的了。交易完成,把老王八蛋弄走。”
他做了个手势,城、媒体和胖男孩随即离开房间。他朝影子笑了笑。“没人开心,对吗,小伙子?”说完,他也走开了。
“现在怎么办?”影子问。
“把他裹起来,”安纳西说,“带他离开这儿。”
他们用旅馆里的床单把尸体包起来,用这随手找到的裹尸布把它裹好,搬运的时候就不会有人看到尸体了。两个老人走到尸体的头脚两端,影子突然说:“让我试试。”他弯下膝盖,手伸到白色床单下面,举起尸体,放在肩上。他伸直膝盖,慢慢站直,觉得还不算太吃力。“好了,”他说,“我来扛他。咱们把他放到车子后面去吧。”
岑诺伯格似乎想争论,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他在拇指和食指上啐一口唾沫,用手指掐灭蜡烛。影子走出黑暗的房间时,还能听到蜡烛熄灭的滋滋声。
星期三很重,但影子能应付,只要走得稳一些就行。他别无选择,必须这样做。一步一步沿着走廊向前走的时候,星期三说过话回荡在他脑海中,他的喉咙深处还能回味到蜜酒的酸甜滋味。你负责保护我,你负责开车送我到各地,你负责替我跑腿。在紧急情况下——只有在紧急情况下——你还要负责揍那些应该挨揍的人。在我不幸死亡的时候,你负责为我守灵……
南西先生为他打开大厅的金属大门,然后匆忙赶去打开公共汽车的后车箱。对方的四个人早就站在他们的悍马车旁,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仿佛并不急着离开一样。洛奇又把司机帽子戴在头上。寒风绕着影子吹,抽打着床单。
他尽可能轻柔地把星期三的尸体放在公共汽车的后面。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来。城站在他身边,伸出手,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给你。”城先生说,“世界先生想把这个给你。”
是一只玻璃假眼,正中央有一条发丝一样细的裂纹,前面碎了一小片。
“清理现场时,在公济会教堂里找到的。留着它吧,为了好运气。连运气都没了,你怎么办呀?”
影子握住那只假眼。他真希望自己能说什么巧妙而尖锐的话来反击他,可惜城已经走回悍马车那边,钻进车里。直到这时,影子还是没想出什么聪明的反驳话来。
他们向东行驶,天亮时到了密苏里州的普林斯顿市。影子一晚都没有睡觉。
南西问:“你想让我们在哪里把你放下去?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立刻搞到一张假身份证,躲到加拿大或者墨西哥去。”
“我和你们绑在一条绳子上了。”影子说,“这正是星期三希望的。”
“你不再为他工作了,他已经死了。等我们把他的尸体卸下来,你就彻底自由了。”
“躲起来一段时间。”岑诺伯格说,“然后,等这一切都结束了,你回来找我,我替你了断一切。”
影子问:“你们要把尸体带到哪里去?”
“维吉尼亚州,那里有棵树。”南西说。
“世界之树,”岑诺伯格的话中带着一种阴沉沉的心满意足的语气,“我过去生活的那个世界里也有,不过我们的树是长在地下,不在地上 .”
“我们把他放在树根下,”南西说,“把他留在那儿。然后我们就让你离开。我们自己会开车到南部去,战斗将在那里进行。到时候会血流成河,很多人会死掉,这个世界也将改变。不过,只是稍微改变一点点。”
“你不想让我参加你们的战斗吗?我很高大,也很擅长打架。”
南西转头看着影子,笑了。自从他把影子从县监狱里救出来之后,这是影子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真正的笑容。“这场战斗的大部分都是在你无法到达、也无法触摸的地方进行的。”
“在人类的心中和思想中进行的战斗,”岑诺伯格说,“就像在那个转盘上的情形一样。”
“什么?”
“旋转木马。”南西先生提醒他。
“哦,”影子明白了,“后台。我明白了,就像堆满骨头的那个沙漠。”
南西先生抬起头。“每次我认为你没有足够的理解力,或者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承担责任时,你却总是让我感到意外。没错,真正的战斗将在那里爆发,其他一切冲突不过是暴雨之前的雷鸣电闪。”
“告诉我守灵的事。”影子说。
“有人必须留下来,陪伴尸体。这是传统。我们会找人来做这件事的。”
“他想让我做。”
“不行。”岑诺伯格断然拒绝,“那会要了你的命。那是个非常非常糟糕的主意。”
“是吗?会要了我的命?光陪陪他的尸体就会要了我的命?”
“死的要是我,我可不想要谁替我守灵。”南西先生说,“如果我死了,我只希望他们能把我埋在暖和的地方。有漂亮女人从我坟前走过的时候,我就伸出手来,抓住她的脚踝,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我从没看过那个电影。”岑诺伯格说。
“你看过了,是电影快结束的时候的情节。那是个关于高中的电影,所有孩子都去参加毕业舞会那部。”
岑诺伯格摇头。
影子说:“那部电影的名字叫《魔女嘉丽》,岑诺伯格先生。好了,你们两个,谁能跟我讲讲守灵的事。”
南西说:“你说,我正在开车呢。”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哪部电影叫《魔女嘉丽》,还是你说。”
南西只好解释:“负责守灵的人——将被绑在树上,像星期三过去那样,在树上悬吊整整九天九夜。没有吃的,也没有水喝,孤零零一个人。最后,他们会把人从树上放下来,如果他运气不错,到那时还活着的话……唔,活下来还是有可能的。到时候,星期三就有了他想要的守灵仪式。”
岑诺伯格说:“也许阿尔维斯会派他手下的哪个人来。矮人能熬过来的。”
“我来。”影子说。
“不行。”南西先生拒绝。
“行。”影子再次坚持。
两个老人都不说话了。最后,南西开口问:“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应该做的事。”影子说。
“你疯了。”岑诺伯格说。
“也许。但我要亲自完成星期三的守灵仪式。”
停车加油的时候,岑诺伯格说他觉得不舒服,要坐车子的前排座位。影子倒不介意移到公共汽车后面坐。他可以在那儿伸开腿,睡上一觉。
他们安静地开着车。影子觉得他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重大而怪诞的决定。
“嗨,岑诺伯格。”过了一阵,南西先生说,“旅馆里那个高科技小子,你注意到了吗?他很不开心。他正胡搞瞎搞什么事,而那件事又反过来胡搞瞎搞他。这就是那些新一代小孩子的最大问题——他们总是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你根本无法教导他们什么,只好让他们自己碰得头破血流。”
“好。”岑诺伯格说。
影子在后面的椅子上伸开手脚躺下。他感到自己仿佛同时是两个人,或者不止两个人。一部分的他觉得心情轻松愉快,因为他做出了某种决定。他行动起来了。如果他已经不想活下去了,行不行动起来倒也无所谓。但他确实想活下去,所以有所行动非常重要。他希望自己能从守灵仪式中幸存下来,但如果只有死去才能证明他曾经真正活着,他愿意死。有那么一阵,他觉得整件事情都很好笑,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不知劳拉会不会也觉得好笑。
但还存在着另一部分的他,这个他依然努力想把一切都弄清楚,想看清整个画面。他觉得这个部分可能是迈克?安塞尔。在湖畔镇警察局,好像有人按下了一个清除按键,迈克?安塞尔随即彻底消失了——“隐藏的印第安人。”他说出了声。
“什么?”前排座位传来岑诺伯格那暴躁的哑嗓门。
“小孩子涂颜色玩的那种画片。‘你能在这幅画里找到隐藏的印第安人吗?里面一共有十个印第安人,你能把他们全部找出来吗?’第一眼看上去,你只看到瀑布、岩石和树木,然后,如果你把画面转过来,从另一个角度看出去,你就会发现那片阴影原来是一个印第安人……”他打着哈欠解释说。
“睡吧。”岑诺伯格建议。
“但要看到整幅画面……”影子喃喃地说,然后睡着了。他梦到了隐藏的印第安人。
那棵树在维吉尼亚州一个老农场的后面,孤零零地位于一片荒凉之中。为了到达那个农场,他们不得不从布莱克堡往南开了大约一小时,途中经过的道路名字都是“分币海螺支线”、“公鸡马刺”之类怪名字。他们来回绕了两次路,结果南西先生和岑诺伯格对影子和彼此失去了耐心,发作起来。
他们在当地一家小杂货店停下来确定方向,那里正好位于山脚下的岔路口。一个老人从杂货店后面出来,瞪着他们。他身上穿着粗斜纹棉布的罩衫,连鞋都没穿。岑诺伯格从柜台上的坛子里挑了一只腌猪脚,坐在房子外面的台阶上啃着吃。穿罩衫的老人在餐巾纸背面给南西先生画了一张地图,标出该转弯的地方和当地的路标。
他们再次出发,这次轮到南西先生开车。他们十分钟后就找到了那个地方。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梣树农场。
影子走下公共汽车,打开农场大门。汽车开进去,摇摇晃晃地穿过草地。影子关上农场大门,跟在车子后面走,顺便伸展一下腿脚。车子开远之后,他慢跑着追上去。他喜欢让身体活动起来的感觉。
从堪萨斯州一路开车赶到这里,他已经丧失了所有时间感。到底开了两天车,还是三天?他弄不清。
放在公共汽车后面的尸体似乎还没有腐烂。他可以闻到那股味道——淡淡的杰克?丹尼威士忌的酒味,盖住了好象酸蜂蜜的某种味道。总的来说,没有什么让人不舒服的气味。他不时从口袋里掏出那只玻璃假眼,凝视着它。它的内部绽出了一道道裂纹,估计是子弹的冲击造成的。虽然旁边掉了一片,但虹膜的那面还是完好无损。影子在手中把玩着那只假眼,握着它,让它在手中滚动,用手指推动它。这是个可怕的纪念品,但奇怪的是,它让人觉得很舒服。他心想,如果星期三知道他的眼睛最后落在影子的口袋里,他本人说不定也会心情愉快的。
农庄房子里一片漆黑,而且锁着门。农场的草长得很高,一看就知道这里早就被人遗弃了。农庄房子的屋顶后部已经碎了,用黑色的塑料板盖着,皱得隆了起来。然后,影子看到了那棵树。
那是一棵银灰色的大树,比农场的房子还要高大。这是影子见过的最漂亮的树:枝桠宛如幽灵鬼怪,但同时又给人以完全真实之感,而且分布得完美而均匀。它看上去还非常眼熟。他想,也许是梦见过它?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梦到过,但多次亲眼见过它,或者说它的一个象征物。它就是星期三戴的那个银质的树形领带夹!
大众公共汽车一路颠簸摇晃着穿过草地,停在距离树干只有二十英尺的地方。
树旁站着三个女人。第一眼看上去,影子还以为她们就是卓娅们。但她们不是,她们是他并不认识的三个女人。她们看上去疲惫不堪,毫无兴趣,好像已经在那里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具木头梯子,年纪最大的那个还背着一个棕色麻袋。这三个女人就像一套俄罗斯木偶娃娃:一个身材最高(有影子那么高,甚至比他还要高一些),一个身材中等,还有一个个子十分矮小,影子一开始还误以为她是个小孩子。三个女人长得非常像,影子断定她们是亲姐妹。
公共汽车停下来的时候,身材最小的那个女人行了个屈膝礼。另外两个则只是瞪眼看着。她们三个人分享同一支香烟,一直抽到只剩下过滤嘴,其中一个人才把烟头在树根上摁熄。
岑诺伯格打开巴士的后箱,个子最高的女人一把将他推开,然后将星期三的尸体从后面抬出来,搬到树旁,像只是搬动一袋面粉那么简单。她把尸体放在树前,距离树干大概十英尺,再和她的姐妹们打开包裹星期三尸体的布。阳光下,他的模样比那天在点着蜡烛的旅馆房间里看到的更糟糕。影子只飞快瞄了一眼,立刻转开目光。女人们整理好他的衣服,最后把他放在床单一角,再次把他包裹起来。
然后,女人们走到影子面前。
——你就是那个人?个子最高的问他。
——那个将哀悼全能的父的人?中等个子的女人问他。
——你被选中为他守灵?最矮小的女人问。
影子点点头。后来,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当时是否真的听到了她们说话的声音。或许他只是从她们的表情和眼神中,理解了她们想表达的意思。
南西先生刚才走进房子里面使用洗手间,现在回到树旁。他抽着一支小雪茄,一副思索的表情。
“影子,”他叫住他,“你真的不必这么做。我们可以找到一个更合适的人。”
“我要做。”影子简洁地说。
“你死了怎么办?”南西先生问,“如果仪式真的要了你的命,怎么办?”
“那么,”影子冷静地说,“就让它要了我的命好了。”
南西先生猛地把手中的小雪茄扔到草地上,异常恼火。“我早说过,你脑子里塞的全是屎,现在你还是满脑子大便。难道你看不出来有人正努力放你一条生路吗?”
“对不起。”影子说。除此之外他没有再说别的,南西气得走回车里。
岑诺伯格走到影子面前,他看起来很不高兴。“你必须活着通过守灵。”他叮嘱说,“为了我,必须活下来。”然后,他轻轻用指关节敲敲影子前额,说一声:“砰!”他抓住影子的肩膀,拍拍他胳膊,然后离开,去找南西先生。
个子最高的女人的名字似乎是尤莎或者尤妲。影子无法跟着她复述她的名字,让她高兴。她打了个手势,让他脱下衣服。
“脱光吗?”
高个子女人耸耸肩。影子脱到只剩下三角内裤和T恤。女人们把梯子靠着树干放下,其中一把是手绘的,每层梯级都画着细小的花朵和树叶。她们朝这把梯子指了指。
他爬上梯子的九层阶梯,然后,在她们的催促之下,他登上一根低矮的树枝。
中等个子的女人把麻袋里的东西倒在草地上。里面装着乱成一团的细绳子,年代久远加上肮脏,绳子已经变成了褐色。女人们拣出绳子,小心地放在星期三尸体旁边的地上。
她们爬上各自带来的梯子,开始在绳子上打出复杂而讲究的绳结。她们用绳子把树缠绕起来,再缠到影子身上。她们脱掉他的T恤和内裤,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像接生婆、护士,或者摆弄尸体的人物似的,一个个神色自若。接下来,她们把他绑了起来,并不很紧,但绑得很牢固,很结实。绳子和绳结承担着他的体重,让他吃惊的是,他居然感觉很不错。绳子从他的手臂下面、双腿中间绕过,穿过他的手腕、脚踝和胸膛,把他绑在树上。
最后一段绳子在他脖子上松松地打了一个结。起初,那个结让他有点儿不太舒服,但他的体重被分配得很平均,没有哪一段绳子会勒痛皮肉。
他觉得自己距离地面大概五英尺。这棵树光秃秃的没有树叶,树型巨大,黑色的枝桠映衬着灰色的天空,树皮呈现光滑的银灰色。
她们把他脚下的梯子移开。全部体重落到绳子上的一瞬间,他感到一阵慌乱,身体往下坠了几英寸。不过他忍住了,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女人们把包裹在旅馆床单里的尸体放在地上,放在树脚下,然后离开了。
留下他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