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5年12月
12月头一个礼拜的一天早上,杰里米敲响了艾许费尔宅内斯特兰奇书房的门,说海德先生请求斯特兰奇先生匀出几分钟与他一谈。
斯特兰奇不太乐意被打扰。自打回到乡下,他已经快跟诺瑞尔一样喜欢安静和独处了。“哦,行吧!”他低声恨恨道。
他只稍微耽误了一会儿——又写了一个小节,在瓦伦丁·格雷特雷克斯的一本传记里查了三四个典故,给纸面吸干了墨,改了几处拼写错误后又吸了一遍——就立即奔客厅去了。
一位先生正在炉火边独坐,若有所思地盯着火苗。这位先生五十上下,看上去精力充沛、生性活跃。他的衣服和靴子质地粗实,典型的乡绅装扮。他身旁的桌子上摆着一小杯葡萄酒和一小碟饼干。明显是杰里米觉得人家独坐了这么久,怎么也得吃点儿喝点儿了。
海德先生和乔纳森·斯特兰奇做了一辈子邻居,可由于身家、格调上的显著差别,他二人的关系一直停留在泛泛之交的级别。自打斯特兰奇当上魔法师,他们这才是头一次碰面。
两人握了握手。
“我猜,先生,”海德先生先发了话,“您会奇怪我能为了什么事在这种天气还跑到您这里来。”
“天气?”
“是啊,先生。糟透了。”
斯特兰奇往窗外看去。艾许费尔周边的高山已被雪捂了个严实。树枝、树杈全都扛上了积雪,连空气似乎都因霜和雾变白了。
“是啊。我没发现。我自打上礼拜天就再没出过门。”
“您家仆人告诉我说您研究工作特别忙。请您原谅我上门打扰,可现在有件事耽误不得,必须马上告诉您。”
“哦,您来就来,没必要解释。您的……”斯特兰奇停下来,努力回忆海德先生有没有妻子儿女、兄弟姐妹或是什么朋友,才发现自己在这方面一无所知,“……农庄怎么样,”他把话说全了,“我记得是在阿斯顿。”
“我那儿还是离克兰伯里更近一些。”
“克兰伯里。是的。”
“我那边一切都好,斯先生,只是三天前遇上个事特别……令我不安。这几天我心里一直在盘算着要不要跑来告诉您。我问了朋友、问了我家那口子,他们都说我应当告诉您我看见了什么。三天前,我过到威尔士那边的边境上,同大卫·伊万思谈点事情——我猜您知道这个人吧,先生?”
“只是见过,从来没说过话。我想福特可能认识他。”(福特是负责处理斯特兰奇地产方面一切事宜的代理人。)
“是这样,先生,我跟大卫·伊万思谈完事情大约两点钟,我就想赶紧回家了。当时各处积雪都特别厚,从这里到水畔圣母村的路况很差。我猜您是不知道,先生,大卫·伊万思的家住在山坡高处,往西能看好远。我们俩一出大门就看见大片蓄了雪的乌云往这边迎过来了。大卫的母亲伊万思太太强我留下,要我第二天再走。可我跟伊万思商量了一下,都觉得只要我立刻动身,尽可能挑直达的路走就不会有事——也就是说,我要先骑到奥法堤,趁暴风雪追上我之前回到英格兰境内。”
“奥法堤?”斯特兰奇皱起眉头,“骑上去可够陡的——在夏天都够呛——何况万一出点儿什么事,那边也太荒凉。要是我的话可不冒这个险。不过我敢说您对这里山地的路数摸得比我清楚。”
“也许您更明智,先生。我往堤上骑的时候起了大风,刮得极猛,把积雪全都吹到空中。雪结在马的皮毛上,抓在我的大衣上;我低头一看,我连人带马已经跟山坡、天空白成一笼统——跟全天下白成一笼统。雪在风里飞得奇形怪状,于是我感觉自己被打着旋儿的鬼魂还有那阿拉伯王后故事里的恶灵和邪天使包围了。我那匹可怜的马——平时胆子也不小——仿佛看见了各种让它害怕的东西。您一定也觉出来了,我当时打心眼儿里后悔自己没接受伊万思太太的好意。正悔着,我听见钟声响起。”
“钟?”斯特兰奇道。
“是的,先生。”
“那地方能有什么钟?”
“是啊,根本没有,先生,在那么个荒凉所在。说实话,当时风在吼、马在叫,居然还能听见别的声音,我已经觉得很神奇了。”
斯特兰奇以为海德先生是专程来听他分析那奇怪的钟声的,于是讲起了钟在魔法上的作用:它曾怎样一度被用来防止仙灵或其他一些恶灵近身的,邪恶的仙灵又如何有可能被教堂的钟声吓跑的。然而与此同时,很多人都知道仙子们是喜欢钟的,仙灵法术往往有钟声相伴;仙子们现身时,也常有钟声响起。“这奇异的矛盾,我不知当作何解释。”他说,“理论派魔法师为此已经困惑了好几百年了。”
海德先生一脸毕恭毕敬,全神贯注地听他讲话。斯特兰奇一讲完,他便说:“可钟声只是开端,先生。”
“哦,”斯特兰奇听了有些不悦,“那好吧,您往下讲。”
“我骑到山坡高处,已经能看见依山头延伸开去的奥法堤了。堤上有几棵歪脖树、几堵坍塌的碎石墙。我向南看去,发现有位女士正沿堤朝这边飞速走来……”
“有位女士!”
“我看得一清二楚。她头发散着,被风扬起来,缠着脑袋乱飞。”海德先生举起双手表演这位女士的头发怎样在漫天大雪中飞舞,“我记得我叫她来着,我也见她回头往我这边看,可她并没站住,步子一点儿也没放慢。随后她又别过头去,继续在雪魂灵的陪伴下沿堤前行。她身上只穿了件黑裙衣,没有披肩或者罩衣。我一看,心里直替她害怕。我觉得她之前一定是遇上了什么可怕的意外,于是我催我那可怜的畜生能跑多快跑多快,拼命往山上赶。路上我始终没让那女士离开我的视线,可风总是把雪吹进眼里,等我上了堤,她已经无影无踪了。于是我沿堤来回寻找,嗓子都喊哑了——我当时以为她一定是摔到石头堆或是雪堆后面,要不就是被兔子洞给绊倒了,再不然就是被最初把她害成这样的人给掳走了。”
“害她?”
“是啊,先生,我猜准是有谁想害她才把她扔在奥法堤上的。这种可怕的事情近些年能听到的。”
“您认得这位女士?”
“是的,先生。”
“她是谁?”
“斯特兰奇太太。”
片刻的沉默。
“这不可能呀,”斯特兰奇一头雾水,“海德先生,若斯太太有任何意外发生,我想肯定会有人通知我的。我也不是除了看书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很抱歉,海德先生,您肯定是看错了。那可怜女人是谁也不可能是斯太太。”
海德先生摇了摇头:“先生,假如我在什鲁斯伯里或者拉德洛碰见了您,我不一定能马上认出您来。可斯太太的父亲在我那片教区当了四十七年的助理牧师,斯太太小时候——当年还是伍德霍普小姐——在克兰伯里教堂院子里学走路的时候我就认识她。就算她不回头看我,我也能认出她来。光看她个头身材、走路姿势——只要是她,我就能认出来。”
“这女人消失了以后您又怎么办的?”
“我直接骑来了您这里——可您家仆人不让我进。”
“杰里米?就是您刚才碰见那个?”
“是的。他告诉我说斯太太在家安然无恙。说实话我当时根本不信,于是我就绕着您家房子把所有窗户挨个儿查了一遍,发现她就在咱们这间屋里的沙发上坐着。”海德先生指指那张沙发,“她当时穿的是一件浅蓝色的裙衣——根本不是黑的。”
“这没什么奇怪的。斯太太从来不穿黑。我不喜欢年纪轻轻的妇人穿这个颜色。”
海德先生摇头、皱眉:“我真希望您能相信我看到的一切,先生,可看来我是说服不了您了。”
“我也希望能把这事给您解释清楚,可我解释不了。”
他二人握手告别。海德先生一脸严肃地对斯特兰奇道:“我从未对她有过恶意,斯先生。假如她一切平安,我比谁都欣慰。”
斯特兰奇微微一鞠躬:“我们是打算让她平安下去的。”
海德先生出去后,门就关上了。
斯特兰奇等了一等,便去找杰里米:“你怎么没告诉我人家之前来过?”
杰里米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他那一通胡言乱语,先生,我觉得没必要再去打扰您了。说什么穿着黑裙子的女士走在暴风雪里!”
“我希望你没冲人家太厉害。”
“我,先生?没有,绝对没有。”
“他可能是喝多了。是的,我猜就是这样。我估计他跟大卫·伊万思谈妥了事情,于是庆贺了一番。”
杰里米皱起眉头:“我觉得不会,先生。大卫·伊万思是循道宗的传教士。”
“哦,好吧,也是。我猜你是对的。他说的那些确实也不太像酒后的幻觉,倒更像读完一本拉德克利夫夫人的小说再吸几口鸦片之后琢磨出来的东西。”
斯特兰奇发觉自己被海德先生这一趟搅得很慌。一想到阿拉贝拉——即便是假想中的她——在雪地里迷路、在山头徘徊,他心里就很不踏实。他没法儿不想到自己的母亲:为了逃避婚后的不幸,就爱在这些大山里独行,碰上一场暴风雨,受了凉,撒手人寰。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对阿拉贝拉说:“今天我见了约翰·海德。他说他上个礼拜二见你冒着暴风雪在奥法堤上走。”
“不是吧!”
“是的。”
“可怜人,一定把他吓得够呛!”
“我看是这样。”
“等亨利来了,我一定要去看看海德先生和太太。”
“你这是决心等亨利来了以后把什罗普郡每户人家都看一遍,”斯特兰奇道,“希望你到时候可别失望。”
“失望!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天气坏得很。”
“那咱们就让哈里斯把马车跑得慢一点、小心一点。其实不说人家也知道。燕八哥是匹稳重的马,有点儿冰雪吓不着它,它没那么容易害怕。何况,你知道的,这些人亨利必须见——要是他不去,人家一准儿难过极了。珍妮和阿尔温——我爸过去那两位老仆人,成天念叨的无非是亨利要来。上回相见已是五年前了,她们哪儿还熬得过下个五年啊,可怜人。”
“行啊!行啊!我只不过说了一句天气坏,仅此而已。”
他想说的可不止这些。斯特兰奇能感觉到阿拉贝拉对亨利这次回来抱了特别大的希望。结婚以后,她跟她哥哥难得一见。而亨利来苏活广场不像她盼的那样勤,就算来了,待的时间也不够她盼的那样长。而这回圣诞团聚是要把曾经的兄妹情谊全补回来的。他二人又能在童年熟悉的环境里共处,何况亨利还答应说能待将近一个月。
亨利回来了。一开始,阿拉贝拉的美梦就好像都能成真似的。当晚席间言谈甚欢。亨利在北安普顿的大希瑟顿村任教区长,关于那边的见闻,他有一肚子话要讲。
大希瑟顿是个大地方,村民富庶,颇有几户绅士家庭居住。亨利在当地社交圈内为人敬重,对此他颇为得意。他把当地的朋友和朋友家的聚餐、舞会大肆描述了一番后,总结道:“我可不想让你们觉得我们就不做公益善事了。我们那边的住户是非常积极的。要做的事情很多,需要帮助的群众也不少。前天我刚去探望过一家又穷又病的农户,结果人家沃金斯小姐早就在那里了,又捐钱又帮忙出主意。沃金斯小姐是位很有同情心的女孩子。”说到这儿,他停下来,像是在等别人说点儿什么。
斯特兰奇一脸茫然,随后突然间仿佛想起了什么。“咳,亨利,真抱歉。你一定觉得我俩太粗心大意了。你在十分钟里提了沃金斯小姐五次,贝儿和我竟谁也没问问这位小姐的情况。我们俩今天晚上都有点儿迟钝——都是威尔士的冷空气闹的,真是‘冻’脑子——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可得好好拷问拷问你,包你满意。这位小姐是金发还是黑发?面色健康还是白皙?喜欢钢琴还是竖琴?最爱读什么书?”
亨利觉得斯特兰奇故意在逗他,于是皱起眉头,关于那位小姐一句话也不肯多讲了。
阿拉贝拉瞪了自己丈夫一眼,换上温柔些的口吻探问,很快亨利就全招了:沃金斯小姐最近才搬到大希瑟顿居住;她大名叫索芙罗妮亚;她同她监护人一家——斯沃恩弗斯特夫妇(她跟这家人是远亲)——生活在一起;她喜欢读书(至于喜欢读什么,亨利说不确切);她最喜欢黄颜色;她尤其讨厌吃菠萝。
“她长得怎么样?漂不漂亮?”斯特兰奇问。
这问题亨利听了有点儿尴尬。
“没人说沃金斯小姐是一等一的美女,没有。不过等跟她熟识了,你知道的——这点就显得极为可贵。不论男女,有人初看姿色平平,多了解了解,模样就算得上漂亮。见多识广、举止得体、性格温柔——空有稍纵即逝的美貌,倒不如这些品格更能使未来的丈夫幸福。”
斯特兰奇和阿拉贝拉听他如此一番演讲,都略有些惊讶。一时无人说话。随后斯特兰奇问道:“身家如何?”
亨利一脸不动声色的得意。“一年一万镑。”他答道。
“我亲爱的亨利!”斯特兰奇叫起来。
后来夫妻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斯特兰奇对阿拉贝拉说:“我看咱们不得不夸亨利精明。他这是占据先机啊,我估计这姑娘的追求者不会太多——她要么是脸上要么是身材上总有点儿什么能让她幸免。”
“可我不觉得只是为了钱,”阿拉贝拉总是护着她哥哥的,“总也有几分喜欢。否则亨利根本不会考虑的。”
“嗯,我猜是这样的。”斯特兰奇道,“亨利这小伙子不错。再说,我从不干涉的,这你知道。”
“你笑什么,”阿拉贝拉道,“你才没资格笑。我那会儿不也跟亨利一样精明。直到要跟你结婚了,我才相信居然也有人肯嫁给你这样鼻子长、脾气坏的人。”
“确实,”斯特兰奇若有所思道,“我把这事儿给忘了。看来你们全家都这毛病。”
第二天,阿拉贝拉和亨利乘马车去看珍妮和阿尔温,斯特兰奇则留在书房里。头几天的愉悦并没坚持多久,阿拉贝拉很快便发觉自己跟哥哥的相通之处已经没那么多了。亨利在乡下小村子里过了七年,而她住在伦敦:这几年发生的重大事件,她几乎都亲历。她的朋友里,内阁大臣不止一位;她和当朝首相认识,还跟威灵顿公爵跳过好几次舞;她同王室几位公爵会过面,向几位公主行过礼;只要是去卡尔顿宫,她知道摄政王总会同她聊几句并对她笑脸相迎。至于同英格兰魔法伟大复兴的相关人士个个都有交情——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那么爱听她哥哥带来的新闻,可她哥哥对她讲的东西几乎完全不感兴趣。她给他讲伦敦的生活,他除了礼貌地回一句“啊,真的?”就再没别的反应。她有一次提起威灵顿公爵对她说了句什么、她又是怎样回答的,亨利扭过头来,挑起根眉毛看着她,脸上笑得淡漠——这眼神、这笑容,意思很明显:“你说的我不信。”他的举动让她受了伤害。她不觉得自己是在显摆——遇到这些人、这些事已是她在伦敦每日生活的常态。她心中一痛,突然意识到:虽说他的来信一向给她带来欢乐,自己的回信在他眼中一定显得特别做作,一定让他厌烦了。
与此同时,可怜的亨利心头也有自己的不满。他小时候特别倾慕艾许费尔大宅。它的规模、地理位置及其户主在克兰镇一地的威望,无一例外地令他神往。他一直盼着乔纳森·斯特兰奇把它继承下来那一天,到时候他就能扮演“户主好友”这一重要角色前来参观访问。一切期盼如今都成了真,他却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喜欢待在这里。艾许费尔比他在这些年里见过的很多房子都差。这房子的山墙几乎跟窗户一边多,每间屋都很低矮且形状不规则。这房子历代住户想往哪儿开窗户就往哪儿开,根本不考虑房子的整体外观。而窗户本身又被外墙爬上来的蔷薇枝、常春藤挡了光,无一幸免。这房子样式已经老了——拿斯特兰奇的话讲,小说里的女人会专门跑到这种房子里受迫害。
近来在大希瑟顿,有几栋房子都被修葺一新;村里还为那些怀有乡村情结的绅士、淑女建起了高雅的新别墅。一是因为只要跟自己教区有关的事情,亨利根本憋不住不讲;二是因为他自己这就打算成家,心思全跑到了家居装修上面——他忍不住总要给斯特兰奇提这方面的意见。马厩小院儿的位置尤其令他不满意,他对斯特兰奇说:“要是去南面的花园和果园,非得步行从那里穿过。把它拆了,换个地方重建,对你来说多简单。”
斯特兰奇没有直接回答,却突然对他太太发了话:“亲爱的,我猜你还喜欢这房子?过去一直忘了问你,我特别抱歉。假如不喜欢,你直说,咱们立马就搬到别处去!”
阿拉贝拉笑起来,说她对这房子挺满意:“不好意思,亨利,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满意,包括那马厩小院儿。”
亨利还不罢休:“好吧,那咱们就把房子周围密密麻麻长起来的树都砍了——这些树挡得每间屋都那么暗。就砍个树这么简单,效果却很明显——这你一定不会反对吧?这些树长得太随心所欲了——果实、种子掉在哪儿就在哪儿长了,我猜。”
“什么?”斯特兰奇问。亨利后来再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早溜回到书上了。
“树。”亨利道。
“哪儿的树?”
“那儿的树。”亨利指向窗外整整一片古老而壮观的橡树、白蜡和山毛榉。
“做邻居,这些树可是模范。它们从不多管闲事,从不打扰我。我觉得我最好还人家这份情。”
“可它们挡着光呢!”
“你也挡着光了,亨利,可我到现在也没冲你抡过斧子。”
事实上,亨利虽然总给艾许费尔周围的场地和宅子的方位挑毛病,真令他不满的却并不是这些。宅内让他心里不痛快的,其实是那无处不在的魔法氛围。斯特兰奇刚开始干这行的时候,亨利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当时,关于诺瑞尔先生非凡成就的传闻才刚刚在全国流行起来。那时候,魔法只像是历史学科一个很冷门的分支,是供家里有钱、无所事事的绅士们自娱自乐的;亨利如今仍然坚持这么看待它。让亨利为之骄傲的,是斯特兰奇的有钱、有地、家里有根底,绝不是他的魔法法技。每当有人称赞他跟当代第二伟大的魔法师有这么近的关系,他总是显得很惊奇。
斯特兰奇跟亨利心目中有钱的英国绅士形象相去甚远。绅士们在英格兰乡间惯常的消遣,斯特兰奇早已洗手不干。他对农田、狩猎全无兴趣。他们的邻居都去打猎了——亨利能听见林间雪地里枪声回荡、犬吠声声——可斯特兰奇连枪都不碰。阿拉贝拉好说歹说,才劝动他出门溜达了半个钟头。书房里,曾属于斯特兰奇父亲和祖父的书——每位绅士书架上都会摆放的英文、希腊文和拉丁文著作——全都撤下了架,一摞一摞堆在地板上,好给斯特兰奇自己的书和笔记腾地方。关于魔法实践应用的期刊,如《英格兰魔法之友》《当代魔法师》,则散落在宅间各处。书房里有张桌上放着一个大银盘,里面有时会盛满了水。斯特兰奇经常在旁边一坐就是半个钟头,盯着盘里的水细看,用手点点水面,做些奇怪的手势,把水里看到的东西记录下来。另外一张桌上的书堆里,铺开放着一张英格兰地图,斯特兰奇在上面标出道道古时仙路;这些路延伸到英格兰边界之外,不知去向何方。
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亨利半懂不懂,却恨得更厉害。比如说,他知道艾许费尔宅内的房间是有点儿怪模怪样的,可他并没看出来这是因为斯特兰奇家里镜子反射的是半个钟头以前的光,甚至有可能是一百年以前的景象。每天早晨刚醒、晚间临睡的时候,他总能听见远方有钟声作响——声音悲凉,就如同隔着一片汪洋,听见淹没其下的城市钟声回荡。他并没特别留意,过去了也就忘了,可那股悲凉一天到晚如影随形,总在他心上。
为了排解种种失望与不满,他总把大希瑟顿那边怎么办事儿拿来跟什罗普郡这边比较(什罗普郡总是挨批),并直接开口质疑斯特兰奇这么用功有没有必要——“简直就跟没房子没地、钱还没赚到手一样。”这些话他一般都是对阿拉贝拉说,可斯特兰奇往往也在近旁。于是没过多久,阿拉贝拉就发现自己成了他俩之间的和事佬,这差事可没人愿意跟她抢。
“假如我想听亨利的意见,”斯特兰奇道,“我会主动提的。我倒想问问,我在哪儿建马厩、我每天干什么,跟他有什么关系?”
“确实挺让人心烦,亲爱的,”阿拉贝拉附和道,“也难怪你会发脾气,可只要想一想……”
“我发脾气?明明是他总来跟我吵!”
“小点声!小点声!他该听见了。你这一向被折磨得不轻,谁见了都得夸你跟个圣人似的宽宏大量。可你要知道,我觉得他是一片好心,只不过不太善于表达自己。他纵有千般不是,他一走,咱们还是会很想念他的。”
听见这最后一句,斯特兰奇看上去可没她想象中那般心服口服,于是她又补了一句:“对亨利好一点,就算为了我?”
“当然!当然!我就是耐性的化身,这你知道的!过去有句谚语——现在没什么人提了——说的是牧师种小麦,魔法师种黑麦,全都种在同一片田里。意思是说牧师和魔法师永远合不来。我刚刚才意识到这一点。我觉得我跟伦敦那边的神职人员关系都挺不错:西敏寺的院长和摄政王的牧师都是大好人。可亨利却让我讨厌。”
圣诞节当天,雪下得很大。不知是因为这几天不愉快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阿拉贝拉早上一睁眼就特别难受,头疼欲裂,躺在床上起都起不来。斯特兰奇和亨利只好俩人一起待了一整天。亨利先是就大希瑟顿谈个没完,晚间他俩一起玩埃卡泰弃牌戏——这游戏他二人都十分喜欢。乐在其中的感觉兴许比先前更自然了一点,可第二轮刚打到一半,斯特兰奇翻开一张黑桃9,突然对这张牌的魔法意义产生了好几种新想法。他扔下玩了一半的牌,撇下亨利,自己拿着黑桃9回书房研究去了。亨利就这样被丢下不管了。
第二天凌晨光景,斯特兰奇醒了——或者说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屋里一片淡淡的银色光辉,很可能是窗外雪地上的月光映了进来。他觉着他看见阿拉贝拉背对着他,穿戴整齐地坐在床脚。他对她说了句什么——至少记得自己是说了句什么。
随后他又睡着了。
七点钟左右,他彻底醒了,想着赶紧上书房,趁亨利还没起来先做一两个钟头的功课。他速速起床,跑去更衣室,揿铃催杰里米·约翰斯来给他刮脸。
八点钟,阿拉贝拉的女仆詹妮特·休斯敲了敲卧房的门。没人答话,詹妮特以为女主人还在闹头疼,于是又走了。
十点钟,斯特兰奇和亨利一起用早饭。亨利准备出门打一天猎,正苦苦哀求斯特兰奇陪他一起去。
“不行,不行。我还有事儿呢,不过别因为我耽误了你。你对这里的田野、树林跟我一样熟悉。你拿上我的枪;狗也能从别人那儿借到,我敢肯定。”
杰里米·约翰斯进了屋,说海德先生又来了,正在门厅里等着,找斯特兰奇有急事相商。
“哦,这家伙又想干吗?”斯特兰奇恨恨道。
海德先生匆匆忙忙进了屋,急得脸都发青。
亨利突然叫了起来:“这人以为他在干吗?既不站在屋里又不站在屋外!”艾许费尔令亨利不痛快的一件事就是这里用人的礼仪举止远达不到他心目中这种背景的大宅门所要求的高度。杰里米·约翰斯这会儿正要出屋,刚走到门口,半个身子还掩在门背后,就和另一个仆人低声谈起来,像是在说什么急事。
斯特兰奇往门口看了一眼,叹口气道:“亨利,这真的无所谓。海德先生,我……”
这片刻的耽搁,似乎令海德先生更加急不可耐。他直接嚷道:“我一个小时前又在威尔士那边的山上看见斯太太了!”
亨利吓了一跳,看着斯特兰奇。
斯特兰奇冷冷地看了一眼海德先生:“没事儿,亨利。什么事儿都没有。”
海德先生一听这话,打了个激灵。他性子里有那么点儿顽强固执,于是忍住没理睬:“我是在伊德里斯城堡看见她的,和上次一样,斯太太离我越来越远,我看不见她的脸。我试图跟在她后面并追上她,但是和上次一样,到后来就看不到她了。我知道您认为上次无非是幻觉——风雪交加令我心生异象——可今天晴朗无风,我确定我看见了斯太太——跟现在看着您一样清楚明白。”
“上次?”亨利一脸不解。
斯特兰奇有点儿不耐烦了,他开始感谢海德先生好心跑来告诉他们这个(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是什么):“可我知道斯太太正安安稳稳地待在我家里,我猜您不会奇怪,假如我……”
杰里米突然又进了屋。他速速走到斯特兰奇身边,俯下身子在耳边说了几句。
“嘿,大点儿声,说你呢!告诉我们出什么事了!”亨利道。
杰里米忧心忡忡地看着斯特兰奇,斯特兰奇什么都没说。他用手捂住了嘴,目光游移不定,就好像突然有了什么之前从未想到过且不算太美好的想法。
杰里米道:“斯特兰奇太太不在家里,先生。我们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亨利问海德先生在山上究竟看见了什么,不等人家答完一个问题,就接着问下一个。杰里米·约翰斯皱着眉头看着他俩。与此同时,斯特兰奇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突然间,他站起身来,飞快地出了屋。
“斯先生,”海德先生喊道,“您上哪儿去?”
“斯特兰奇!”亨利也叫道。
可没有他的话,就没人拿主意,什么事也做不成。他们只好追了出去。斯特兰奇爬楼上了二楼书房。进了书房,他直奔桌上那只银盘而去。
“拿水来。”他对杰里米·约翰斯道。
杰里米·约翰斯端来一罐水,盛满了一盘。
斯特兰奇念了一个词儿,整间书房顿时一片昏暗,影影绰绰。与此同时,盘子里的水也暗了下来,变得不那么透明了。
光线一暗,亨利害怕了。
“斯特兰奇,”他叫起来,“咱们还在这儿干吗?天都暗了,我妹妹还在外面。咱们片刻都不能多待!”他转向杰里米·约翰斯,当他是在场唯一能劝动斯特兰奇的人,“快让他停下!咱们得马上出去找!”
“小点儿声,亨利。”斯特兰奇道。
他用手指在水面上画了两道。两条亮闪闪的光芒出现了,将水面平分四块。随后星星出现了,更多道光芒浮现,如脉络,如蛛网。他对着这番景象看了一会儿,又把下半部两块水面各自再分四块。水面上的光影形状和之前不一样了,它们挪移、闪耀,有时像文字,有时像地图上的路径,有时又像天上密布的星群。
“这都是在干吗?”海德先生直发疑。
“在找她。”斯特兰奇道,“至少这是目前该做的事。”
他点了点其中四分之一块水面,其他三块瞬间就消失了。那四分之一块水面上的光影逐渐变大,直到占满全盘。斯特兰奇将其再分四块,研究了研究,又点点其中一块。他将这道工序重复几遍,水面上的图景逐渐密集起来,越来越像一幅地图了。然而,随着地图越来越细致,斯特兰奇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疑惑,似乎越来越不相信盘中显示的信息。
过了几分钟,亨利再也受不了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现在不是变戏法的时候!阿拉贝拉丢了!斯特兰奇,我求求你!先别整这些没用的,咱们快出去找找吧!”
斯特兰奇没有回答,他一脸怒意,手往水面一拍。瞬间,光线、星星全都消失了。他深吸一口气,从头再来。这回他显得更有准儿了,很快便发现一处他感觉能用得上的图景。然而,不仅没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他反倒坐了下来,盯着水面,一脸沮丧和困惑。
“怎么样?”海德先生紧张地问,“斯先生,您发现您太太了吗?”
“我根本看不懂咒语传达给我的信息!它说她不在英格兰,不在威尔士,不在苏格兰,也没去法国。我怎么修改也没用。你说得没错,亨利。我是在浪费时间。杰里米,把我的靴子跟大衣拿来!”
水面上突然浮现出一幅图景,渐渐清晰:在一座古老、幽暗的厅堂里,一群俊男美女正聚在一起跳舞。然而很难想象这跟阿拉贝拉有任何关系,斯特兰奇重又拍打了一下水面。这景象消失了。
大门外,处处是厚厚的积雪。一切都冻住了,沉寂无声。他们首先搜的是艾许费尔宅子周边的空地,结果这里连只鹪鹩或是知更鸟都看不到,斯特兰奇、亨利、海德先生和一帮用人只好又去大路上搜。
三个女仆回了宅子,上阁楼去找。这阁楼自打斯特兰奇小时候就没人再进过。她们拿着斧头、榔头,砸开一座座锁了五十年的箱子。她们寻遍了壁橱和抽屉——有些连婴儿都放不下,更别说藏个成年女人了。
有些用人跑到克兰镇上去找那边的住家儿,有些则带着马骑往克兰屯、普尔斯洛、克兰伯里和惠考特。没过多久,当地家家户户便全都听说斯特兰奇太太失踪了,无一不派人跟着一起搜救。家家户户的女眷都把炉火生得旺旺的,做好各种准备工作——万一斯太太被接到哪一家,好能马上享受到足够的温暖、食物与安慰——她一个人能消受多少,就有多少。
搜了一个钟头左右,第12轻龙骑兵团的约翰·艾尔顿上尉来了。他曾在伊比利亚半岛和滑铁卢与威灵顿和斯特兰奇并肩战斗;他家的地和斯特兰奇家紧邻;他俩岁数也一般大,打小就是邻居。可由于艾尔顿上尉为人过于内向、矜持,他俩一年里说的话超不过二十个词。危难当前,他出现了,带来几张地图,外加一句轻柔却又庄重的承诺:保证尽己所能协助斯特兰奇和亨利。
没过多久,他们便发现海德先生并不是唯一见到阿拉贝拉的人。两个农场上的劳工——马丁·奥克利和欧文·波布里奇——也曾见过她。杰里米·约翰斯从这两个劳工的朋友处得到消息,就手找了匹马,直奔克兰河畔的皑皑田野——奥克利和波布里奇正在那里参与搜救。杰里米半是护送、半是赶着他俩回了克兰镇,带到艾尔顿上尉、海德先生、亨利·伍德霍普和斯特兰奇面前。
他们发现奥克利和波布里奇的描述与海德先生所见有些奇怪的出入。海德先生是在伊德里斯城堡附近雪茫茫的荒山上看见阿拉贝拉的。当时她正往北走。他看见她的时候刚好九点整,而且同之前那次一样,他又听见了钟声。
而奥克利和波布里奇是在伊德里斯城堡以东大约五里的地方看见她正匆匆穿过那里一片黑乎乎的冬日树林。可他们也声称那会儿是九点整。
艾尔顿上尉皱起了眉头,让奥克利跟波布里奇解释解释他们是怎么知道那会儿正好九点钟的——他俩又不像海德先生有怀表。奥克利答说他俩觉得当时一定是九点钟,因为俩人都听见敲钟了。奥克利认为钟是克兰镇上圣乔治堂的,而波布里奇却说不是——他说他听见钟声齐鸣,而圣乔治堂里只有一口钟。他说那钟声听起来很悲伤——他觉得像是丧钟——可再问他这话什么意思,他就答不上来了。
在其他细节上,他二人的描述和海德先生的完全一致。谁也没再提什么黑裙衣,三人都说她穿了一身白裙衣;三人都说她疾步如飞。谁也没看见她脸正面。
艾尔顿上尉派人四五个一组到那片冬日树林里搜寻,派妇女去找灯笼和厚衣服,让能骑马的把伊德里斯城堡周边高大、空旷的山岭搜个遍。他将总指挥的任务交给海德先生——不交给他他是不罢休的。奥克利和波布里奇讲完后只过了十分钟,人就走得一个不剩。趁着天还亮,他们不停地搜,然而天也亮不了多久了。还有五天就是冬至:下午三点钟天色已暗;等到了四点,干脆漆黑一片。
搜救队伍回到斯特兰奇宅内,艾尔顿上尉打算总结目前的成果,并制订下一步的计划。附近几家的小姐太太也来了。之前她们在家中等候斯特兰奇太太的下落,等了个寂寞难耐、焦虑不堪。她们跑到艾许费尔来,一方面是因为这里也许用得着她们,主要还是因为她们希望彼此做伴儿安安心。
最后进来的是斯特兰奇和杰里米·约翰斯。他们靴子都没脱,浑身是泥,是从马厩直接回的屋。斯特兰奇面如死灰,双眼深陷,模样和动作都好像还在梦里面。若不是杰里米·约翰斯一把将他推到椅子上,他兴许都不知道坐下。
艾尔顿上尉把地图往桌上一铺,问每支队伍都搜过哪里、发现了什么——答案是什么也没发现。
在场每一位男女心里都清楚:地图上的线条和地名看起来整齐规范,描述的却是现实中冰封的河流湖泊、静谧的树林、冻硬的深沟和高高的荒山。人人意识到,每年这个季节,牛羊野兽都要死上多少。
“我记得我昨天夜里醒过……”突然,一个人哑着嗓子发了话。大家都回头看。
斯特兰奇还坐在杰里米安排他坐的那张椅子上。他双臂在身子两侧耷拉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板:“我记得我昨天夜里醒过,不记得具体几点钟。阿拉贝拉在床脚坐着,衣服都穿得好好的。”
“您之前可没说。”海德先生道。
“我之前没想起来。我以为是在做梦呢。”
“我不明白。”艾尔顿上尉道,“你的意思是说斯太太有可能是半夜离开家的?”
这问题问得相当有道理。斯特兰奇似乎在努力寻找答案,然而无果。
“可是,”海德先生道,“她早上还在不在,您肯定知道的呀?”
“她早上还在。她那会儿当然还在。谁能荒唐到以为……”斯特兰奇顿了顿,“我的意思是说,早上起床的时候我琢磨我的书来着,而且当时屋里很黑。”
在场不少人心想,当丈夫当成这样,乔纳森·斯特兰奇若不是彻底心不在焉,至少也是对自己太太忽视到了令人称奇的程度。有些人因此疑惑地看着他,把有可能导致一位明明很忠诚的太太突然冒雪离家出走的理由在心里过了一遍:说了什么狠话?脾气暴躁?魔法师搞研究时变出来什么可怕的景象——鬼魂、恶魔还是什么恐怖的东西?突然发现自己丈夫在哪里藏着个情妇,还养了五六个私生子?
突然间,从门厅那边传来一声大喊。后来谁也说不清究竟是谁喊的这一嗓子。站得离门最近的几位邻居都跑去看出了什么事。这些人随后的高呼又把屋里剩下的人全都引过去了。
门厅里一开始很暗,不过蜡烛很快就递了过来,大家看见有个人在楼梯口站着。
是阿拉贝拉。
亨利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海德先生和艾尔顿上尉的太太都说,见到她安然无恙地回来,他们特别高兴;大家纷纷表示惊讶,向还肯听他们说话的人表示,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阿拉贝拉已经在那里了。几位夫人和女仆围上前去问寒问暖。她伤着没有?她这是上哪儿去了?她是不是走丢了?可有什么事让她难过了?
随后——生活中偶有这样的状况——好几个人同时发觉有什么不对劲:斯特兰奇一言未发,一步没往前挪——而与此同时,她也没对他说话,也并不靠近他。
魔法师站着不动,静静地盯着自己的太太。突然间他叫起来:“老天,阿拉贝拉!你身上穿的这是什么?”
即便烛光跳跃不定,大家也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裙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