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5年6—12月
听说斯特兰奇一回国就直奔什罗普郡,诺瑞尔先生得有多高兴,我们很容易想见。
“最棒的是,”诺先生对拉塞尔斯说,“在乡下他就不太可能再发表关于乌衣王魔法的文章毒害人了。”
“确实不大可能,先生,”拉塞尔斯道,“我深深怀疑他哪儿还有时间写文章。”
诺先生一时没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
“哦,您是还没听说吗,先生?”拉塞尔斯继续道,“斯特兰奇正写书呢。他给朋友写的信里简直不谈别的。他是两个礼拜前突然动笔的,现在,据他自己说,进度相当快。不过咱也知道斯特兰奇下笔一向轻率。他决心把关于英格兰魔法的一切都写进这本书里。他对沃特爵士说,他觉得要是两卷本能塞下才怪了,怎么也得三卷才够。书名就叫作《英格兰魔法的历史与实践》,莫雷那边已经答应他一完稿就出版。”
再没有比这更坏的消息了。诺先生自己一直都想写本书,题目打算叫《魔法师教育规谏》。自打收斯特兰奇为徒,他就开始准备了。三楼那放满了书的小屋里,他做的笔记已经填满了两书架。可这部作品被他一形容,就好像还是未来遥远的目标。他对下笔作论恐惧得没道理,来伦敦被人追着夸了八年,这毛病还没痊愈。他大宗的私人笔记、回忆录和日记(除了有几次被斯特兰奇和齐尔德迈斯瞧见)别人一页都没瞻仰过。诺先生无法相信自己已经做好发表的准备:他不确定自己的见解就是真相;他不确定自己思考的时间足够长;他不确定题材就一定适合大众欣赏。
拉塞尔斯先生一走,诺先生就喊人拿银盘盛了清水端到他三楼的小房间里。
在什罗普郡,斯特兰奇正忙着写书。他并没抬头,脸上却突然绽出一丝苦笑,伸出根手指对着空气摇了摇,就好像在冲一个谁都看不见的人说:不行。屋里所有的镜子都背过脸冲墙。诺先生趴在银盘上看了好几个钟头,临睡前还是一无所获。
12月初的一个晚上,史蒂芬·布莱克在厨房走廊尽头自己的小屋里擦银器。他一低头,发现围裙带子自己解开了——并不是打的结松了(史蒂芬一辈子都没打过马虎结),而是围裙带子在像蛇一样四处游动,胆大、决绝,就仿佛自己很有准儿似的。接着,他的套袖和手套分别从他的胳膊和手上滑落,自己把自己整整齐齐叠好放上了桌。他之前挂在椅背上的外套也自己飞起来,将他紧紧裹住,帮他穿上身。最后,他所在的这间管家小屋也整个儿消失不见了。
眨眼工夫,他已经站在一间安着深色木墙围的小屋里了。屋里大部分空间都被一张桌子占去。桌上铺着鲜红的亚麻桌布,滚了又宽又华丽的金银边儿。金碟银盘摆了满满一桌,里面的食物堆成小山。宝石镶嵌的酒壶盛满了葡萄酒。金烛台上的蜡烛光辉耀眼,两只金香炉上则焚着香枝。桌边唯一的家具是两把披了金色盖布的刻花木椅,再配上绣花靠垫,看上去华贵非凡。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满头白毛的先生。
“晚上好,史蒂芬!”
“晚上好,先生。”
“你今晚看上去脸色不好啊,史蒂芬。我希望你别是病了吧。”
“我只是有些喘不过气儿来,先生。我觉得这样瞬间跨国越洋实在让人晕头转向。”
“哦,可咱们还在伦敦呢,史蒂芬。这儿是库珀巷的耶路撒冷咖啡馆。你难道不认识?”
“哦,我还真认识,先生。沃特爵士没结婚的时候常和他那些有钱的朋友们来这儿吃晚饭。只是过去哪有现在这么富丽堂皇。看这一桌席,我简直一道菜都认不出。”
“哦,这是因为菜都是照我四五百年前在这地方吃的那顿饭点的,和当时一模一样!这是烧烤飞龙腿、蜜渍蜂鸟派、烤火蜥蜴浇石榴酱。这是清炖鸡蛇冠,以藏红花、彩虹面调味,最后点上金星装盘!快坐下吃吧!你头晕的话,吃东西疗效最佳。你想吃点儿什么?”
“菜都太好了,先生,我倒是觉得那几块家常猪排看着就很不错。”
“啊,史蒂芬,你那高贵的直觉又一次帮你选中了精品!这几块猪排模样确实家常,可煎它们用的大油是从威尔士黑猪身上驱走的邪灵榨出来的。那些中了邪的黑猪每天夜里在威尔士的山坡上溜达,把那个倒霉国家里的居民吓得够呛!猪的阴气与凶残带给肉排一种绝妙的滋味,尝起来自是与众不同!配猪排吃的果酱还是拿生长在人马果园里的樱桃做成的!”
白毛先生端起镶了宝石的镀金酒壶,为史蒂芬斟了一杯宝石红的葡萄酒:“这酒是来自地狱的陈酿——别一听这个就不想喝了!我猜你听说过坦塔罗斯吧,那个把自己年幼的儿子做成馅饼烤着吃了的坏国王?他后来被打入水牢,站在齐下巴深的水里,却一口都不能喝;脑袋顶上是结满葡萄的藤蔓,却一口不能吃。这酒就是那些葡萄酿的。既然种葡萄的目的只是为了折磨坦塔罗斯,你就知道这葡萄滋味一定美妙,香气一定浓郁——酿出来的酒也是如此。菜里的石榴也是珀耳塞福涅自家果园里种的。”
史蒂芬尝了口酒,吃了块肉排:“都太好吃了,先生。您之前举行那场宴席是为了什么呢?”
“哦,当时是我和朋友们一起为十字军东征饯行。兰切斯特的威廉来了,汤姆·邓代尔也来了,许多贵族、骑士纷纷到场,有基督徒也有仙族。过去这儿可不是什么咖啡馆,而是一家酒栈。我们坐在屋里,能看到窗外是一片宽阔的院场,雕花镏金柱围了一圈。仆人、侍童和护卫忙前忙后,打点好一切,我们好对邪恶的敌人实施疯狂的报复!院场另一端是我们的马厩,里面除了英格兰最俊美的良驹,还养着三匹独角兽,将来会由一位仙子——我的表亲——带到圣地,把我们的敌人刺穿捅透。席上还有几位才华横溢的魔法师与我们同坐。他们跟如今自封魔法师的那些吓人的家伙可是大不一样。这几位人长得漂亮,才艺也漂亮!天上鸟儿俯首聆听他们的指挥;雨水、河流皆是他们的随从;风从四方来,只为听他们的命令。他们伸手便可倾城,再挥手,城市复兴!他们跟那可怕的老头子太不一样了——那老头子就知道坐在灰尘遍地的屋子里翻故纸堆、自言自语!”白毛先生嚼了块炖鸡蛇冠,若有所思道,“而另一个正在写书。”
“我也听说了,先生。您最近去看过他吗?”
白毛先生皱了皱眉:“我去看他?你刚才没听我说吗?这俩魔法师在我眼中,是全英格兰最蠢、最可恶的人。没有,他离开伦敦后,我总共看了他不超过两三回。他写字的时候,用旧刻刀把笔尖削得特别方。刀那么丑、那么旧,换了我肯定不好意思用;咱们看一眼就浑身发抖的腌臜龌龊,这些魔法师竟然安之若素!他有时候写得忘乎所以,顾不上磨笔尖,墨水溅了一纸,溅得咖啡里都是,他也毫不在意!”
史蒂芬觉得奇怪——这位先生自己住的房子一半都是废墟,四周净是古时打仗留下的森森白骨——别人家里乱一点,他怎就这么敏感。“那他这本书是写什么的,先生?”他问,“您觉得题材怎么样?”
“奇怪得很!他在书里把我这一族出现在这个国家的几次重大事件写了个遍。他讲到我们是怎样为不列颠的利益及其人民更高的荣誉而介入国事的。他反复申明自己的看法,即当代魔法师必须立即召唤我们、请求我们协助,说没什么比这更有用了。你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吗,史蒂芬?我不明白。我那会儿想把英格兰国王带到我府上好生相待,就是他破坏了我的计划。他当时的举动就好像专为让我难堪!”
“可是我想,先生,”史蒂芬柔声道,“那也许是因为他不太清楚您是谁或是干什么的。”
“呵,谁知道这些英格兰人清楚什么?他们脑子都太怪了!他们在想什么你根本不可能知道!等你当上他们的国王,史蒂芬,我恐怕你也有这样的体会!”
“我真是哪儿的国王都不想当,先生。”
“等你当上国王以后就不这么想了。你是因为一想到要离开丧冀、离开你的朋友就觉得沮丧。这方面你放宽心!若我也把你的高升看成是将你我隔绝,我也会受不了的。我看你没必要因为当了国王就永远住在英格兰。有品味的人,你最多指望他在那么无聊的地方耗一个礼拜。一个礼拜足够足够了!”
“那我的工作怎么办,先生?我以为一国之君当日理万机,别说我本来就不愿当国王,真当了的话,我也不想……”
“我亲爱的史蒂芬,”白毛先生叫道,喜悦里带着温情,却又有些笑他的意味,“你的大总管都是干什么的!治理国家那些枯燥的工作都交给他们去办,你就跟我待在丧冀享受咱们日常的娱乐,只需偶尔回这里收收税、收收战败国的贡飨,把钱往钱庄里一放。哦,我觉得有时候还是慎重些,待久一点,等他们把你的肖像画好,这样老百姓会更崇拜你。你可以偶尔开恩,准许一国佳丽排队等候吻你的手并爱上你。所有这些工作圆满完成了,你就可以回到坡夫人和我身边,毫无心理负担!”白毛先生顿了一顿,突然一反常态,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不过我得承认,”他半天才开口道,“我对美丽的坡夫人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爱得忘乎所以。另有位夫人更讨我欢心。她模样也就一般好看,可她性格活泼、言谈令人愉快,贴补容貌上的缺陷可谓绰绰有余。这位夫人有一点是坡夫人远远比不过的。你我都清楚,史蒂芬,坡夫人来我家无论多频繁,受魔法师协议所限,她来了就必得回去。而这位夫人来的话,没必要签任何愚蠢的协议。只要把她抢到手,我就能让她永远留在我身边!”
史蒂芬叹了口气。一想到有位可怜的女士将被永远囚禁在丧冀,他心里难过极了!可若以为自己有什么办法救她,才是犯傻;他也许能借机增加坡夫人得救的希望。“先生,”他毕恭毕敬地说,“既然如此,也许您会考虑将坡夫人身上的咒语解除?我知道她的丈夫和朋友们看到她回来一定会高兴的。”
“哦,可我永远会把坡夫人看作是娱乐活动最好的陪衬。美女最是良伴,而坡夫人的美,我怀疑全英格兰有谁能匹敌。在仙境能和她媲美的都不多。不行,你的提议完全不可行。咱先说眼前这回事。为把那位夫人从她家中挖走再带到丧冀去,咱们必须先制订一套方案。我知道,史蒂芬,假如我告诉你我认为把那位夫人从英格兰带走和把你推上王位这宏伟的目标一样关键,你一定会更加积极地帮助我。此举会给咱们敌人当头一棒!此举会让他们彻底绝望!此举会令他们产生矛盾和纷争!哦,是的!这对咱们来说什么都好,对他们来说样样糟糕!咱们若少干一分,宏图大业就全部落空!”
史蒂芬没听明白多少。先生指的是温莎堡里哪位公主吗?众所周知,当朝国王就是在他最宠爱的小女儿去世时变疯的。也许白毛先生以为再丢一位公主能要了他的命,或是再把国王家里谁逼疯。
“目前,我亲爱的史蒂芬,”白毛先生道,“咱们面对的问题是:如何把夫人带走且不让任何人发现——尤其是那两个魔法师!”他思忖片刻,“有了!给我找块腐橡木来!”
“先生?”
“要跟你的腰一般粗,高度差不多到我的锁骨。”
“我特想马上就给您找来,先生。可我不知道腐橡木是什么东西。”
“泡在腐土沼泽里上百年的古木。”
“那,先生,恐怕在伦敦是不大好找了。这里可没有腐土沼泽。”
“没错,没错。”白毛先生往椅子背上一靠,抬眼望着天花板,心里琢磨这棘手的问题该怎么办。
“这事用其他木头能办成吗,先生?”史蒂芬问,“天恩堂街有家木材商,我猜他们……”
“不行,不行,”白毛先生道,“要办就得……”
瞬间,史蒂芬体会到一种极为奇特的感觉:他被什么东西一把揪出了座位,靠双腿站在地上。与此同时,咖啡馆消失了,四周换上一片漆黑冰冷的虚无。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史蒂芬却能感觉到自己置身于一片开阔的所在。凄风在耳边吼,密雨像是从四面八方一齐打在他身上。
“……好好办。”白毛先生把刚才的话说完,语气一丝没变,“这里某处就有块上好的腐橡木。至少我认为我记得……”他的声音刚还在史蒂芬右耳边,这会儿已渐渐走远。“史蒂芬,”他大喊,“你带没带铁锹,或者平铲、犁头?”
“什么,先生?您说哪个,先生?没有,先生。这些东西我一样没带。说实话,我之前不太清楚咱们要换地儿。”史蒂芬觉出自己的脚连带脚踝都浸在冷水里。他试着往旁边迈,瞬间脚下一歪,十分吓人。他一下子就陷了进去,水直没到小腿肚。他高声大叫起来。
“嗯?”白毛先生问道。
“我……我,先生。我不愿放肆打扰您,先生。可地面好像要把我吞进去了。”
“这里是沼泽。”白毛先生体贴地纠正道。
“这东西着实吓人。”史蒂芬竭力模仿白毛先生镇定、淡漠的口气。他深知白毛先生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以尊严体面为重,于是担心自己的恐惧万一让他听出来,他很有可能心生厌烦,一走了之,把自己撇在这里被沼泽吞进去。他试着动一动,可脚底板踩不到任何硬实的东西;他挥胳膊蹬腿,差点儿摔倒,结果腿脚在泥水里陷得更深了。他又高喊起来,脚下沼泽冒出一连串令人极其不快的咂咂吸吮声。
“啊,老天啊!我冒昧说一句,先生,我正一点点儿往下陷呢。啊!”他身子开始往边上歪,“您一向好心,表达了对我的情意,先生,您还说比起别人来更喜欢由我陪伴。假如对您来说不算太麻烦的话,我能不能拜托您把我从这可怕的沼泽里救出来呢?”
白毛先生没费力答话,史蒂芬发觉自己已被魔法从沼泽中拔出来放在了地上。他吓得浑身发虚,想躺下歇会儿却不敢挪动。脚下地面似乎挺硬实,可湿乎乎的很不舒服,而且他不知道刚才那片沼泽是在哪个方向。
“我很乐意帮您的忙,先生,”他冲一片黑暗大喊,“可我现在不敢挪地方,怕再掉到沼泽里去!”
“哦,没关系的!”白毛先生道,“说实话,咱们现在除了等着也没别的事情可做。腐橡木在黎明时分最容易找到。”
“可离天亮还有至少九个钟头呢!”史蒂芬恐惧地叫起来。
“确实!咱们坐下等着吧。”
“坐在这儿,先生?这地方太可怕了,又黑又冷又吓人!”
“哦,没错!确实很倒胃口!”白毛先生附和道,声音淡定得令人起急。他随后便不再说话,史蒂芬只好认为他是在开展他那疯狂的计划——等待黎明的到来。
冰冷的风吹在史蒂芬身上;潮气渗入他身体每块地方;黑暗压迫着他的胸膛;时间过得刻骨铭心的漫长。他不指望能睡着,可夜里有一刻他稍稍感觉不那么受罪了。他并没完全睡过去,可他肯定是做梦了。
在梦中,他去厨房食柜帮别人拿一块喷香油亮的猪肉馅饼。待把馅饼切开,却发现膛里的猪肉少到几乎看不到,绝大部分竟自挤下了一座伯明翰城。馅饼皮之下,锻造厂、铁匠铺浓烟滚滚,发动机轰鸣声声。城里一位看上去很和气的居民恰好从史蒂芬切开的那道口子里走出来,一看见史蒂芬,他便说……
正在这时,史蒂芬的梦被一阵嘹亮却又悲恸的声音打断了——这是一首缓慢、伤感的歌,歌词语言不明。史蒂芬没完全清醒也能听出是白毛先生在唱。
当人类开口歌唱,除了同类,再无其他生灵关心——这也许可以立作一条普遍定律。就算歌声美妙无比,这条定律依然成立。别人听了你的歌,也许会为你的唱功而痴狂,而世间其他生灵大多无动于衷。猫狗兴许抬眼看看;你的马儿——假如这畜生特别灵慧——兴许歇歇嘴,暂时不再吃草,至多也就是如此了。可如果唱歌的是位仙灵,世间万物都会聆听。史蒂芬感觉天上的云彩不再飘动,山岭在沉睡中动动身子、低声细语,冰冷的雾气叆叇舞蹈。他头一次意识到这世界并非哑口无言,而是在静候有人用它们能懂的语言对它们说话。在仙子的歌声中,大地听出了它曾经用来自称的名姓。
史蒂芬又开始做梦了。这回,他梦见山岭挪步、天空落泪。树木迎上前来同他讲话,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并指点他应当把它们看作朋友还是敌人。卵石和枯皱的落叶下埋藏了重大的启示。他梦到这世间的一切——石头、河流、树叶、火焰——都有其存在的目的,它们坚苦卓绝,一心要将目的实现;但他同时发现,它们偶尔也有可能顺应我们的劝导而改换原本的目标。
他醒的时候,黎明已经来临——至少看着像是黎明。天光里像洇了水,幽暗且令人神伤。他二人周围涌起高大、灰郁的群山,山间可见一大片黑色沼泽。史蒂芬从未见过这般风景,这一切就像特意安排好的,专为将观者瞬间打入绝望的谷底。
“我猜这儿是您统治的王国之一,先生?”史蒂芬问。
“我的王国?”白毛先生惊讶道,“哦,不是!这儿是苏格兰!”
说罢,白毛先生突然消失了——片刻后重又出现,工具抱了一满怀:一把斧头、一把烤肉用的扦子,还有三样史蒂芬从没见过的东西。其中一个有点儿像锄头,另一个像铲子,最后一个模样特别怪——既像铲子又像镰刀。他把这些东西全递给史蒂芬,史蒂芬一脸迷惑地细看:“都是新东西吗,先生?这么亮闪闪的。”
“啊,我这般魔法大业自然不能使用普通金属工具。这些工具是拿流沙和星光的化合物铸造的。快,史蒂芬,咱们得在地面上找一块没积露水的地方,从那里往下挖就准能挖着腐橡木!”
遍生峡谷的青草和沼泽里多彩的微小植物上都挂满了露珠。史蒂芬的衣服、双手、头发、皮肤也覆了一层毛绒绒、灰扑扑的光晕。白毛先生那一向卓尔不凡的头发,平日里的绚烂再添百万水珠的光华,看上去仿佛顶着一轮宝石镶嵌的光环。
白毛先生在峡谷间缓缓穿行,眼睛只盯着地。史蒂芬跟在后面。
“啊,”先生叫起来,“就是这儿啦!”
白毛先生怎么知道就是这儿的,史蒂芬可说不好。
他们在一大片沼泽地中央站住脚。此地与峡谷别处无异,附近也并没有什么比较打眼的树木或岩石做标记。可白毛先生自信满满、大步流星,直走到一片浅浅的凹陷处。只见凹陷中央有道宽而长的地皮,上面一滴露水都没有。
“就在这儿挖,史蒂芬!”
令人惊讶的是,白毛先生似乎对切腐土这门技术十分在行。他自己是不动手的,但他很认真地教史蒂芬怎样先用一种工具将最上层的浮草和苔藓清掉,怎样用另一种工具将腐土切割开,然后再怎样用第三种工具将土块拿出来。
史蒂芬没怎么干过重体力活,很快就气喘吁吁、浑身酸痛。所幸没切多久,就碰上块比腐土硬许多的东西。
“啊,”白毛先生叫起来,十分得意,“这就是腐橡木了!太棒了!快,史蒂芬,绕着它切!”
这活儿说着容易干起来难。史蒂芬虽已将周边的腐土切掉不少,足以让腐橡木重见天日,可究竟哪块是腐土哪块是橡木还很难分辨——两者都是乌黑一团,湿乎乎的,正往外渗着水。他接着挖了会儿,怀疑这玩意儿根本不是白毛先生所谓的一块木头,而是整整一棵树。
“您就不能施法术将它拔出来吗,先生?”他问。
“哦,不行!绝对不行!我将来指望这块木头帮我很多忙,咱们也就有义务让它从沼泽往世间渡的过程越轻松越好!快,拿上这把斧头,史蒂芬,给我砍一块下来,要跟我锁骨一般高。随后咱们就用扦子跟平铲把它撬出来!”
他们花了三个钟头才把事情搞定。史蒂芬依白毛先生所要的大小砍下一块木头,可若想把它完好无损地从沼泽里弄出来,绝非个人能力所及。于是白毛先生也只好跟着进了泥泞的臭水坑,二人竭尽全力又拉又拽。
待终于大功告成,史蒂芬往地上一趴,已是精疲力竭。白毛先生仍站着,满心欢喜地端详他的木头。
“好啊,”他说道,“这比我想象中容易得多嘛。”
史蒂芬突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耶路撒冷咖啡馆顶楼的小屋里。他看看自己,又看看白毛先生,两人的好衣服全都成了破布,从头到脚糊满了沼泽里的泥巴。
这会儿他总算能好好看看那块腐橡木究竟是什么样子了。它黑得像人的罪恶,表面极其细滑,往外渗着黑水。
“甭管拿它干什么,咱们先得等这玩意儿干透才行。”他说。
“哦,用不着!”白毛先生一脸灿烂的笑容,“把我那件事办成,它现在这模样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