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5年2月
《爱丁堡评论》迄今刊载的一切富有争议性的文章里,数这篇争议最大。时至1月底,全国上下无论男女,只要受过教育,就没有一位还未读过它且未对它有想法的。这篇文章虽未署名,作者是谁大家心里却都清楚——斯特兰奇。哦,一开始当然有人还会犹豫,指出斯特兰奇在文中跟诺瑞尔一样挨了批,甚至被批得更狠。可这些人的朋友都说他们傻。乔纳森·斯特兰奇在人们眼中不正是那种变化无常、自相矛盾、真会发文章骂自己的人吗?这篇文章的作者不也宣称自己是位魔法师吗?那他还可能是谁?谁说话还能有这么大权威?
诺瑞尔先生初到伦敦之时,他对事情的看法令人耳目一新,听来十分离奇。可从那以后,人们逐渐习惯了他的言论。当他说魔法如同世界几大洋一般会服英格兰人的管,人们只当他是时代精神的写照。魔法也需规划界限,若碰上当代绅士淑女难以领会的内容——如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三百年的统治,如我族与仙灵之间那奇异、坎坷的交往史——就手删掉即可。如今,斯特兰奇让人们改变了对这种诺瑞尔式魔法观的看法。突然间,英格兰魔法的狂放恣肆——英格兰人人小时候都有耳闻——似乎都成了真;时至今日,在被人遗忘的古道上,在天幕背后,在雨帘对面,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也许仍率领着一众人与仙灵,策马而行。
大多数人都以为两位魔法师一定已经解除了合作关系。伦敦城里有传闻说斯特兰奇去了汉诺威广场,却被诺宅的仆人挡在门外。另有一种传闻与之相反,意思是说斯特兰奇没有去汉诺威广场,而诺瑞尔先生没日没夜地坐在书房里等着他的徒弟,每隔五分钟就央仆人往窗外看,看斯特兰奇有没有来。
2月初的一个礼拜天晚上,斯特兰奇终于登了诺瑞尔先生的门。这点属实,因为有两位正往汉诺威广场圣乔治教堂走的先生看见他站在诺宅大门口,随后大门开了,斯特兰奇和仆人说了几句,立刻被请进门去,就仿佛做主人的已经等了很久。这两位先生继续赶路,一进教堂立马把所见所闻讲给邻座的朋友们听。五分钟后,堂内进来一位体型瘦削、圣人模样的年轻人。他佯装做祷告,悄声说他刚跟诺先生邻居家的一个人谈过,这人从二楼窗口探出身去,似乎听见斯特兰奇先生对他师父大骂个没完没了。两分钟后,整个教堂都在传,说两位魔法师彼此威胁,要将对方逐出魔法界。礼拜开始了,在座会众有好几位都憧憬地盯着窗户看,仿佛在怨教会的房子为何都把透光口建得那么高。在管风琴的伴奏下,赞美诗唱起来了,有人就说听见滚滚雷声压过了音乐——明显是魔法干扰。可别人说他们这纯属臆造。
两位魔法师本人若是听说了这一切,准吓得够呛。他二人这会儿正站在诺先生的书房里,相对无言,眼神里赔着小心。斯特兰奇已有几日没见过他师父了,这厢见了,惊讶地发现他整个人都变了模样。他一脸病容,身量也缩了水,看上去老了十岁。
“咱们要不先坐下,先生?”斯特兰奇说着便往椅子那边走。他人这么突然一动,诺先生打了个激灵,好像以为斯特兰奇要过来打他。不过下一秒钟他便恢复了正常,至少肯坐下了。
斯特兰奇也不比诺先生更自在多少。之前的几天里,他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究竟该不该发那篇书评,而一次又一次得出的答案都是肯定的。他认为正确的态度应当是堂堂正正以道德占上风,再略表一丝歉意作为软化剂。可如今真坐回到诺先生的书房里,他觉得很难直面他师父的目光。他把自己的目光集中在一系列不相干的物件上——马丁·佩尔博士的一尊小瓷像、房门把手、自己的大拇指盖、诺先生左脚穿的鞋。
而诺先生的双眼一刻都不曾从他脸上离开。
沉默片刻,他二人同时发了话。
“您一向对我那么好……”斯特兰奇道。
“你以为我生气了……”诺先生道。
两人都住了口。随后斯特兰奇示意,请诺先生说下去。
“你以为我生气了,”诺先生道,“可我没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可我知道。你以为你穷尽心思写了那么一篇东西,英格兰是个人就都懂你的意思。他们懂什么?他们什么都不懂。而我——你还没落笔——你的意思我就都懂了。”他顿了顿,脸上拼命活动,就好像在纠结是否将内心深处的话说出口,“你写的那篇东西,是写给我看的。只给我一个人看的。”
一听这怪话,斯特兰奇张口要反对,可想了一想发现其实也没错。他没了声音。
诺先生继续说下去:“你真以为我从来都没有同感吗……没有你体会到的那种向往?我们所施的一切法术,都是约翰·乌斯克格拉斯魔法的传承。当然是他的,不然还能是谁的?我告诉你,我也年轻过,那时候我为了找到他、一头拜倒在他脚下,什么都豁得出去,什么都肯忍受。我还试着把他召唤来——哈,真是年轻,真是糊涂透顶——把君王当个下人似的招来讲话。此举没成功,我看倒不失为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之后我又试着用古法推选咒去寻他,结果咒语压根儿都没起效。年轻时我把一切法力都浪费在他身上。整整十年,我都没心思理会别的事情。”
“先生,您从来都没提过这些。”
诺先生叹了口气。“我就是不想让你再走我的老路。”他双手一抬,表示无可奈何。
“可听您的意思,诺先生,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会儿您还年轻,也没什么经验。现在的您作为魔法师已不可同日而语,而且不客气地讲,我自己作为您的助手,能力也不一般。或许咱们可以再试试看?”
“那么强大的魔法师,假如他不打算让你找到,你是根本找不到他的。”诺先生不为所动,“怎么试都没用。英格兰命运如何,人家会关心吗?我告诉你,不会的。他早就把咱们抛弃了。”
“抛弃?”斯特兰奇皱起眉头,“这词够重的,不过我猜谁若是年复一年地受挫折,自然会这么以为。可是,在约翰·乌斯克格拉斯按说已经离开英格兰之后,还有人见过他,这样的事迹并不少,像纽卡斯尔手套匠人的孩子、约克郡的农夫,还有那巴斯克水手……”
诺先生气得嘤然作声:“都是道听途说,都是迷信!就算所言属实——这我当然决不允许——他们又怎能确定所见之人一定就是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呢,这点我始终想不通。他的肖像根本不存在。你提到的两个人——手套匠的孩子和巴斯克水手——实际上都没有认出乌斯克格拉斯。他们只看见个黑衣人,然后别人告诉他们那就是约翰·乌斯克格拉斯。说实话,他究竟回没回来、什么时候回来的、被什么人看见了,这些都无关紧要。到现在都无可争议的事实是,当他抛弃王位、扬鞭而去的时候,把大部分英格兰魔法也一起带走了。从那天起,英格兰魔法就开始走下坡路。单凭这一点不就足以使我们与之为敌吗?沃特希普的那本《瑶林凋残》,我想你是熟悉的吧?”
“不熟悉,我没听说过这本书。”斯特兰奇狠狠给了诺先生一眼,意思是说没读过这本书的原因并不新鲜,“不过,先生,我多希望您早点儿把这些告诉我啊。”
“好多想法瞒着你不讲,兴许是我的不对。”诺先生将手指绞在一起,“现在看来,确实是我的不对。只是我很久以前就认定:为了大不列颠的利益,我在这些事情上最好三缄其口;这是旧习难改啊。可是斯先生,咱们眼下的任务——既是你的,也是我的——你一定都看出来了吧?魔法的复兴,不能由着那位国王的兴致,他早已不再关心英格兰的前途命运了。咱们必须破除英格兰魔法师对他的迷信,必须让他们忘了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他当年抛弃咱们有多绝情,咱们就把他忘得有多彻底。”
斯特兰奇皱起眉,摇摇头:“不行。您说了这么多,我还是觉得约翰·乌斯克格拉斯是英格兰魔法的重中之重,忘了他,就是自取灭亡。也许最后我被证明是错的。这太有可能了。可这件事对英格兰魔法来说至关重要,我自己必须先要搞懂它。请您不要觉得我是忘恩负义,先生,但我认为咱们的合作关系可以到此为止了。在我看来,咱们之间差异太大……”
“哦!”诺先生叫起来,“我知道咱俩性情差异大……”他打了个免谈的手势,“可这有什么关系?咱俩都是魔法师。我天生如此,至死不渝,你亦如是。无论你我,关心的无非都是这些。你今天离开我这里,自立门户,到时候你有话跟谁探讨——像咱们现在似的?一个人都没有。到时候你就是光杆司令。”他几乎是带着乞求的语气悄声说道,“别这样做。”
斯特兰奇呆呆地望着他师父,一脸不解。他完全没料到会是这种结果。看了斯特兰奇写的书评,诺先生非但没有火冒三丈,反而一下子又掏心窝子又低眉顺眼。若在此刻重回诺先生门下,斯特兰奇觉得合情合理。而他之后所说的话,一方面出于傲气,一方面是他知道再过一两个钟头自己一定反悔。他说:“对不起,诺先生,自打从伊比利亚半岛回来,我感觉再继续做您的徒弟已经不合适了。我觉得我一直是在做戏。写什么东西都交给您过目,好让您看怎么合适就随便怎么改——这我再也做不到了。这是在逼我作违心之论。”
“所有,所有的事情,咱们都公之于众。”诺先生叹了口气。他身子往前凑了凑,话里添了些劲头:“让我给你做指导。向我保证,在打定主意之前,什么都不发表,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相信我,到最后你就知道自己说了该说的——一句不多、一句不少,为了将来的欣慰,等个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都是值得的。沉默与无为不合你的脾气——这我知道。我保证会尽己所能做出补偿。你是不会吃亏的。假如过去你因任何事嫌我负了你,我以后再不会这样。我会让每个人都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咱们不再是师徒关系。咱们以后是平起平坐的合作关系!这一向我从你那里学到的,还不跟你从我这里学去的一样多嘛!将来工作上的肥差都归你!书……”他微微咽了口唾沫,“那些我本该借你却一直没让你看见的书,你都读了吧!咱们回约克郡,咱俩一起——假如你愿意,今晚咱们就动身!——我把藏书室的钥匙给你,你想读什么就读。我……”诺先生用手抚了抚眉毛,仿佛被自己的话吓着了,“我不会让你收回那篇书评的。让它长期有效。让它长期有效。等到时候,你、我,咱们一起把你在里面提出的问题统统解决掉。”
长时间的沉默。诺先生热切地看着另一位魔法师的脸。他答应让斯特兰奇去何妨寺的藏书室看看,献这个殷勤并不是没有效果。有那么一会儿,斯特兰奇与他师父分道扬镳的决心明显动摇了,不过他最后还是说:“我很荣幸,先生。您并不是轻易让步的人,这我知道。可我想我必须走自己的路了。我想咱们是非分不可了。”
诺先生合上了双眼。
这时,书房的门开了,卢卡斯和另一位男仆端着茶盘进了屋。
“来吧,先生。”斯特兰奇道。
他碰碰他师父的胳膊,让他清醒了些许。英格兰仅存的两名魔法师最后一次共进了茶点。
斯特兰奇八点半的时候离开了汉诺威广场。在诺宅一楼窗户边延宕的几个人看见他走了。而那些鄙视这种行为不肯自己来围观的人,已将自家女仆、男仆安插到广场各处。拉塞尔斯做没做这种安排,我们不知道。不过斯特兰奇刚拐进牛津大街十分钟,拉先生便敲响了诺先生的门。
诺先生还待在书房里,还坐在斯特兰奇走的时候他坐的那把椅子上。他双眼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地毯。
“他已经走了?”拉塞尔斯问。
诺先生没回答。
拉塞尔斯坐下了:“咱们开的条件,他听了什么态度?”
还是没答话。
“诺先生,您把咱们说好的都告诉他了吧?您有没有告诉他,假如他不公开收回那篇文章,咱们只好公布咱们手上关于他在西班牙使用黑魔法的信息?您有没有告诉他,您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收他为徒了?”
“没有,”诺先生道,“这些我都没说。”
“可是……”
诺先生深深叹了口气:“我跟他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已经走了。”
拉塞尔斯沉默片刻,看着眼前这位魔法师,面有愠色。诺先生仍深陷沉思,根本没注意到。
最后,拉塞尔斯耸耸肩膀。“您一开始就说对了,先生,”他说,“英格兰只能有一位魔法师。”
“此话怎讲?”
“我的意思是说,什么东西只要有两个,就让人特别不舒服。一个人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六个人相处得也不错。可只要是两个人,就一定会去争个高低胜负。两个人在一起,就老得互相盯着。全天下人的目光就落在两个人身上,不知跟从谁才好。您叹气了,诺先生。您知道我说得没错。从此以后,不管做什么安排,咱们必须把斯特兰奇考虑进去——他会怎么说、他会怎么做、怎么对抗他。您常告诉我说他是位杰出的魔法师。他为您服务的时候,他优秀,对咱们有很大好处。可现在不一样了。他的才能早晚是要拿来对抗您的。咱们现在就开始防着他都不早。我说这话一点儿不夸张。他在魔法方面天赋极佳,可手上资料却少得可怜,到最后他一定会以为只要是魔法师就可以为所欲为——管他入室抢劫、偷盗还是诈骗。”拉塞尔斯将身子往前探了探,“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现在已经沦落到偷您东西这个程度了,可一旦哪天他有迫切需要,由于缺乏管教,他会觉得不守信用、侵犯他人财产都是正当手段。”他顿了一顿,“您在何妨寺有防贼的措施吧?藏匿咒之类的?”
“藏匿咒根本防不住斯特兰奇!”诺先生气愤地表示,“反倒此地无银三百两!等于直接把他领到我最珍贵的书籍那里!不行,不行,你说得没错,”他叹了口气,“目前要做的不止这些。我得好好想想。”
斯特兰奇走后两个钟头,诺瑞尔先生和拉塞尔斯坐诺先生的马车一起离开了汉诺威广场。他们带了三个仆人做陪同,一切迹象都表明他们即将远行。
转过天来,斯特兰奇改不了变化无常、自相矛盾的秉性,开始后悔自己跟诺先生断了关系。诺先生说将来没人跟他探讨魔法,这预言常在他脑中浮现。他把和诺先生的对话在脑中回放了一遍又一遍。他几乎可以肯定诺先生对约翰·乌斯克格拉斯的看法都是错误的。听了诺先生的一番话,他又对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产生了不少新的构想。现如今这些构想再没人可告诉,他遭了罪。
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听众,他就跑到哈里大街冲沃特·坡爵士吐苦水。
“从昨天夜里到现在,我想出五十样事情当初应该同他讲。现在我想我只能把它们写进论文或是评论文章——出版的话,最早也得等到4月——然后他就会指示拉塞尔斯或波蒂斯海德写一篇文章批驳我——得到6月或7月才能见报。为了听听他怎么说,我得等上五六个月!这么个辩论法儿也真够累的,尤其是想到若在昨天,我直接走去汉诺威广场问问他怎么想就得了。而且那些书我注定看也看不到、闻也闻不着了,那些书多重要啊!魔法师没有书还怎么当魔法师?谁来把这问题给我讲讲。这就好像一个政客不靠行贿、不靠提携就想往上爬一样。”
话说得这么不讲究,沃特爵士听了并没动气,反倒善意地包容了斯特兰奇的烦躁。在哈罗公学念书的时候,他被押着学过魔法史(这科目他恨之入骨),于是他回忆又回忆,看还记不记得什么有用的东西。他发现能记住的没多少了——能有多少呢,他尴尬地想到,非常小的那种葡萄酒杯也就装半杯吧。
他思索片刻,终于贡献了以下意见:“据我所知,乌衣王一本书没读,也已经把英格兰魔法里可学的东西都学到了——英格兰那时候根本没有书——兴许你也可以这么试试?”
斯特兰奇冷冷地给了他一眼:“可据我所知,乌衣王是奥伯龙仙王的养子,先不说别的细枝末节,人家仙王给了他绝佳的魔法教育,还分了那么大一个国家由他统治。我想我倒是可以培养自己在人迹罕至的树丛、遍生苔藓的湿地上游荡的习惯,只等某位仙王把我收养了去,可我估计他们会嫌我个儿太高了。”
沃特爵士笑起来:“现在没有诺先生每天霸着你了,你打算干点儿什么呢?要不要我跟外交部的罗布森说一声,给你派点儿任务?上礼拜他刚发过牢骚,说他不得不等诺先生把海军部和财政部的事情都忙完才能顾得上他。”
“快跟他说。不过告诉他,他还得再等上两三个月。我们马上要回什罗普郡了。阿拉贝拉和我都很想回老家待一阵,现在我们也用不着问诺先生许不许了,再没什么阻碍了。”
“哦,”沃特爵士道,“你们这就走吗?”
“两天后。”
“这么快?”
“你别跟吓坏了似的!真是的,坡,我真不知道你这么喜欢有我在!”
“我不喜欢。我是关心坡夫人。你们走了,她该不高兴了。她会思念她的朋友的。”
“哦!哦,是啊!”斯特兰奇略感尴尬,“当然啦。”
当天上午晚些时候,阿拉贝拉登门向坡夫人道别。五年来,坡夫人的美貌不见一丝变化,她忧人的状态也未有一丝改观。她和过去一样沉默寡言,苦乐酸甜她尝着没有不同,受了善待冷遇她也不为所动。她每天只往哈里大街宅内威尼斯客厅的窗边一坐,完全看不出有打算干点儿什么的意愿。阿拉贝拉是唯一还来看看她的人。
“您要是不走就好了。”听了阿拉贝拉要走的消息,坡夫人道,“什罗普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呃,让我判断的话,我恐怕要偏心眼儿了。我觉得大部分人都会说那里很漂亮,青山绿林,玲珑的乡间小路。当然啦,那里极致的美咱们一定得等到春天才能体会到。不过即便是在冬天,景致也令人叹为观止。什罗普郡极富浪漫色彩,有着光荣的历史。山顶上立着废弃的古堡和石围栏,不知什么人建的。因为紧邻威尔士,这地方一直被争来争去——几乎座座山谷都有古战场的遗迹。”
“战场!”坡夫人道,“那地方我太熟悉了。往窗外一瞥,目光所及之处除碎骨、锈甲之外无他!那景致可太凄寒了。希望您看了不会觉得压抑。”
“碎骨、锈甲?”阿拉贝拉重复道,“不,哪儿的话,夫人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打仗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什么痕迹都没有了——让我压抑的东西肯定是没有的。”
“可是,您要知道,”坡夫人自顾自讲下去,没理会她说什么,“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无论在哪里,仗总是要打的。我还记得小时候在课堂里学过,伦敦曾为一场尤为惨烈的战争做了战场,百姓惨死,城市被烧光。我们日日夜夜都被暴力与苦难的阴影包围着,有没有实物遗迹残留,在我看来是无关紧要的。”
屋里某些东西发生了变化。就好像一对冰冷、灰黑的翅膀呼扇着飞过她们头顶,就好像有人在几面镜子背后穿行,给屋里蒙上了阴影。光线产生的这种奇异效果,阿拉贝拉在和坡夫人同坐时经常遇到。她不知还能因为什么,只好怪屋里镜子太多。
坡夫人浑身发抖,把披肩往身上紧紧裹了一裹。阿拉贝拉凑过身去,握住了她的手:“好啦!把注意力集中在快活点儿的事情上。”
坡夫人面无表情,呆呆地望着她。怎么才能快活,对她来说就跟怎么才能飞一样陌生。
于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不让她净想恐怖的事情,阿拉贝拉开了讲。她说起刚开张的铺子、新时兴的打扮,说起在弗莱迪大街一家店铺的橱窗里看见的一块非常漂亮的象牙白丝质滚边儿料子,又说起在别的什么地方看见一种松石绿的绣缀珠片,配那象牙白滚边儿一准儿好看。提到珠片,她说起自己的裁缝对这玩意儿怎么看,接着提到那裁缝家里养了一棵罕见的植物,种在盆里,摆在窗外一座小铁艺阳台上,结果一年时间就蹿得老高,把楼上烛台匠家里的窗户挡了个严严实实。说完这个,话题就扩展到其他高大得吓人的植物——杰克和他的仙豆茎,从豆茎说到豆茎顶上的巨人,接着又说到整个巨人族和巨人捕手,罢了又谈到拿破仑·波拿巴和威灵顿公爵,谈到威灵顿公爵方方面面都好,只有一样——公爵夫人过得很不快乐。
“好在您和我对这感觉根本没概念,”她把话收了尾,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见自己丈夫去关注别的女人,心里时时不得安宁的那种感觉。”
“大概是吧。”坡夫人答道,听上去不是太确定。
阿拉贝拉不高兴了。坡夫人行为怪异,她都尽量包容。只有一样——坡夫人长期对丈夫不冷不热的态度——让阿拉贝拉觉得难以原谅。阿拉贝拉来哈里大街串门儿来得这么频繁,就没有一次感觉不到沃特爵士对坡夫人有多忠心耿耿。只要他觉得有什么能令她开心或是减轻她的痛苦,哪怕效果甚微,也是说办就办。而他得到的回报是那样微不足道,阿拉贝拉每每看见,都会痛上心头。这并不是说坡夫人对他表现出了厌恶;只是她有时候根本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咳,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阿拉贝拉道,“这可是世上最大的福气。”
“什么福气?”
“您丈夫对您的爱。”
坡夫人一脸惊讶。“是的,他确实是爱我的。”她发了话,“至少他对我说他是爱我的。可这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我冷的时候,它给不了我温暖——我总觉得冷,这您知道的。有了它,那漫长而枯燥的舞会也不会提前结束一分钟,在那又长又黑、亦真亦幻的走廊里进行的仪仗表演也不会到此为止。它并没让我少受一点儿罪。您丈夫的爱让您得到过任何解脱吗?”
“您说斯先生?”阿拉贝拉微笑起来,“没有,从来没有过。倒是我净帮他解脱了!我的意思是说,”她匆忙补充道,因为坡夫人明显没听懂,“他经常和一些求他办事的人见面,不是托他施法术,就是家里哪个侄孙打算跟他学魔法,再或是以为自己找到了一双魔法鞋、一把魔法叉等等无稽之谈。这些人没有恶意,大多数实际上都毕恭毕敬的。可斯先生不是那种特别有耐性的人,所以我只好介入,在他还没把不该说的话说出口之前把他拦住。”
时候不早,阿拉贝拉估摸着该告辞了,她向坡夫人道起别来。未来也许好几个月都见不到,她于是格外着急,想找点儿什么高兴的说。“我亲爱的坡夫人,”她说,“等咱们再相会的时候,我希望您比现在好得多,也许又能开始社交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将来有一天,你我能在戏院或是舞场相遇……”
“舞场!”坡夫人吓得惊叫,“你说这话到底怎么想的?老天保佑,可千万别让咱俩在舞场里碰面!”
“嘘!嘘!我没打算惹您不高兴。我忘了您有多讨厌跳舞。好了,别哭!要是心里不痛快,就别再想这回事了。”
她尽力安慰自己这位朋友。她拥抱她,吻她的脸颊、头发,抚摸她的手,还把薰衣草花露拿给她。一切都是徒劳。坡夫人全情投入,爆发似的一连哭了好几分钟。阿拉贝拉搞不懂到底因为什么。不过话说回来,能有什么可懂的呢?一点小事就吓得够呛、即便没来由也高兴不起来,这些正是令坡夫人头疼的地方。阿拉贝拉揿响铃铛,唤女仆进来。
女仆来了,坡夫人这才努了把力,控制住感情。“您是不知道您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她叫道,“上帝保佑,您千万别像我似的真知道了。我得警告您——我知道没什么希望,可我要试试!听我说,我亲爱的、亲爱的斯太太。听我说,您就当将来实现永恒救赎全靠它了!”
阿拉贝拉于是表现得能多专注就有多专注。
然而,说了半天,还是白说。这回跟以往坡夫人声称有要事相告的情况并无两样。她脸色苍白,深吸几口气——接着便讲了个奇怪的故事,关于一位爱上个牛奶女工的德比郡铅矿矿场主。矿场主对那牛奶女工哪儿都满意——只是这女工照镜子的时候,倒影总迟来几分钟;太阳一落山,她的眼睛就变色;她站着不动,却见她的影子手舞足蹈个不停。
等坡夫人上了楼,阿拉贝拉独自坐了一会儿。“我真傻!”她想,“我明明知道只要一提跳舞就会令她痛不欲生!我怎么这么不小心?她到底打算告诉我什么?她自己本身知不知道?可怜人!没了健康,没了理智,财富和容貌又算什么呢!”
她正以这副口吻对自己进行品德上的训导,只听得身后微微一声响动,她转身去看,随即立马站起身来,伸开双臂,飞快地冲门边迎了过去。
“是您啊!见到您我太高兴了!来,快和我握握手。咱们这一别要好久才能再聚呢。”
当晚,她对斯特兰奇说:“得知你开始关注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和他的仙族臣民,至少有一个人是很高兴的。”
“哦?这个人是谁?”
“满头白毛的先生。”
“谁?”
“这位先生在沃特爵士和坡夫人家住着。我之前跟你说过的。”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说完,斯特兰奇思索了片刻。“阿拉贝拉,”他突然叫起来,“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吧?”他笑起来了。
阿拉贝拉一脸不高兴。“这不是我的错,”她说,“他从来没提过他叫什么,我也一直没想起来问他。不过,看你没怎么把他当回事,我倒也欣慰。之前我以为你是一定会吃醋的。”
“我怎么不记得我吃过醋。”
“怪了!我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呢。”
“不好意思,阿拉贝拉,这人你好几年前就认识了,到现在还不知道人家叫什么,我很难吃这样的人的醋。说来这人对我的东西还算认可,是吗?”
“是的,他经常告诉我,不着手研究仙灵,就什么都学不到。他说研究仙灵和仙灵法术才是魔法的正道。”
“真的?他在这方面立场好像还挺坚定!那快请你告诉我,他对这些懂多少;他也是位魔法师吗?”
“我觉得不是。他曾说这方面的书他到现在一本都没读过。”
“哦,他也是那种人,对吧?”斯特兰奇一脸不屑,“这方面的东西一点儿没研究过,理论先提了一箩筐。那种人我见得多了。好吧,既然不是魔法师,那他是干什么的,这你总能告诉我吧?”
“我想我能。”阿拉贝拉得意起来,一如人有了绝妙发现时的神态。
斯特兰奇满怀期待地坐等。
“不行,”阿拉贝拉道,“我不告诉你。你听了一定又要笑我了。”
“很可能。”
“好吧,那就,”阿拉贝拉沉吟片刻,“我觉得他是位王子。要不就是位国王。总之一定有王族血统。”
“这你都怎么看出来的?”
“他和我说了好多关于他自己王国的事情,还有他的城堡、庄园——虽然他提的这些地方名字都很古怪,我一个都没听说过。我想他一定是德国或者瑞士某位被波拿巴拉下王位的王子。”
“如此?”斯特兰奇有点儿烦了,“那好,既然波拿巴倒台了,这位也该回老家去了吧?”
听了这番不明不白的解释和凭空猜测,斯特兰奇觉得并不解渴,事后还一直在琢磨阿拉贝拉这位朋友。第二天(他俩离开伦敦前的最后一天),他溜达到沃特爵士位于白厅的办公室,意图明确——专门去打听这个人是谁。
等到了地方,却只见沃特爵士的私人秘书一人忙碌着。
“噢,摩尔考克,上午好!沃特爵士不在?”
“他刚去了法夫府,斯先生。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没有,我没……好吧,就算有吧。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沃特爵士,可每次都忘。您认不认识有一位在他们家住的男士?”
“谁家,先生?”
“沃特爵士家。”
摩尔考克皱起眉头:“在沃特爵士家住的男士?我想不出您指的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我就想问这个。我从没见过这个人,可斯太太每次从爵士家告辞的时候似乎总能碰见他。她认识这个人好几年了,可到现在还不知人家姓甚名谁。保密保成这样,足见他是个怪人。斯太太总叫他银鼻子先生、雪白脸先生还是什么,总之也是这一类怪名。”
听了这话,摩尔考克先生显得更加迷惑了:“实在很抱歉,先生。我觉得我不可能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