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4年11月
1814年11月初,诺瑞尔先生有幸接待了几位不折不扣的贵族老爷——一位伯爵、一位公爵和两位从男爵。据他们说,此次来访的目的是为了跟诺先生谈件事,这件事需格外谨慎对待。这几位自己也是小心翼翼,结果说了半个钟头,诺先生仍然一头雾水,全然不知他们究竟求他干什么。
话渐渐说明白,原来这几位虽来头不小,却是受了一位来头更大的人物——约克公爵的委托,来找诺先生谈谈当朝国王的疯病。几位王子最近去探望过一次他们的父亲,见其境况凄惨,十分震惊。他们虽说一个个都自私自利,有几位甚至是荒淫无度,且谁也不特别热衷于舍己为人做任何贡献,这会儿却都向彼此表明立场,说只要能让父王稍稍好过一点儿,他们任多少钱都给,砍掉几条胳膊腿都答应。
然而,就如同之前曾为找什么医生的问题吵过一样,几位王子这会儿又开始为能否让魔法师参与治疗争了起来。带头提反对意见的是摄政王。多年前,伟大的老威廉·皮特还在世的时候,国王的疯病就急性发作过一次,太子便出任摄政王。可后来国王康复了,摄政王刚到手的势力、特权又都没了。摄政王心想,世上这么多烦心事,最令人头疼的莫过于一早起来连自己是谁都不明确,说不好大不列颠究竟还归不归自己管。这么说来,摄政王若是希望国王继续疯癫下去——或者干脆早死早解脱,倒也情有可原。
诺瑞尔先生无意冒犯摄政王,于是谢绝提供援助,并对国王的病靠魔法治疗是否有效深表怀疑。二王子约克公爵是军人,见此路不通,便去找威灵顿公爵,问他觉得斯特兰奇先生有没有可能答应去诊诊国王。
“哦,我看全无问题!”威灵顿公爵答道,“只要有机会作法,斯先生都乐于一试。对他来说,没有再好的娱乐了。我在西班牙派给他的那些任务困难重重,他表面上叫苦连天,心里其实美得很。斯先生的能力,我是极赞赏的。殿下您也知道,西班牙算是世界上最不开化的地区之一了,全国上下都找不到比羊肠小道更好的路。多亏了人家斯先生,咱们的部队走上了英式的好路,想往哪儿走,路就带着我们往哪儿走;若是碰上高山、树林或是城镇挡道,怕什么,斯先生直接把它们挪走了事。”
约克公爵提到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德曾写信向摄政王提意见,说他国土江山已经快被英国那位魔法师搞得面目全非了,还要求斯特兰奇先生回去把一切复原。
“哦,”威灵顿公爵可没什么兴趣搭理,“他们还在计较这些呢,是吗?”
就因为这番对话,阿拉贝拉·斯特兰奇在一个礼拜四的早晨走下楼来,发现客厅里站的皆是当朝王子。来者一共五位,分别是约克、克拉伦斯、苏塞克斯、肯特及剑桥公爵。他们年龄都在四五十岁左右,年轻时都曾风流倜傥,后因热衷吃喝,逐渐肥头大耳起来。
斯特兰奇胳膊肘枕着壁炉台站在一旁,另一只手拿着诺瑞尔先生的一本书,脸上则礼节性地表现出应有的兴趣,看这几位王亲国戚抢着张自己的嘴、忙着堵别人的嘴,争先恐后地向他描述国王病中的惨状。
“要是你见着陛下他吃牛奶面包时滴滴答答那个样子,”克拉伦斯公爵噙着泪水对阿拉贝拉说,“要是你知道他心里有多少凭空编出来的恐惧,要是你听见他跟在他这个年纪就已经去世了的老皮特一聊就是好久……唉,亲爱的,你一定会受到感染,情绪变得低落。”克拉伦斯公爵抓住阿拉贝拉的手抚摸起来,明显是把她当成了客厅女用人。
“国王陛下生了病,百姓都十分痛心。”阿拉贝拉道,“陛下他受的罪,任谁想起来也不会无动于衷的。”
“哦,亲爱的,”克拉伦斯公爵高兴地大叫,“你这么一说,我都感动了!”说罢,他给了她手背一个肥大款式的王家湿吻,双眼脉脉含情地望着她。
“既然诺瑞尔先生觉得这病无法靠魔法救治,说实话我也不抱太大希望。”斯特兰奇道,“不过,我乐意恭候国王陛下召见。”
“这样的话,”约克公爵道,“就只剩威利斯兄弟难对付了。”
“威利斯兄弟?”斯特兰奇问道。
“哦,没错!”剑桥公爵道,“威利斯兄弟有多荒唐,任谁都难以想象。”
“咱们得小心点,别太冒犯了他们。”克拉伦斯公爵提醒道,“不然他们一定会拿国王陛下出气的。”
“要是知道斯特兰奇先生去看国王陛下,威利斯兄弟俩准一百个不同意。”肯特公爵叹道。
这威利斯兄弟俩在林肯郡开有一家疯人院。多年来,国王只要一犯病,便由他二人看护。而国王只要精神还正常,就一遍遍跟别人说自己如何恨透了威利斯兄弟俩,如何恨透了他们对自己残忍的治疗手段。他取得了王后、王子、公主的许诺:如若再犯病,一定不会再送他去威利斯兄弟那里。可他们言而无信,只要发现一丝癫狂的苗头,便派人去请威利斯兄弟。这兄弟俩召之即来,来了便把国王往屋里一锁,七手八脚给套上约束衣,往嘴里灌清肠通便的强效药剂。
我想读者您一定感到奇怪(因为当时谁听了都觉得奇怪)——堂堂一国之君竟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不过,试想一般家庭传出有谁得了疯病,家人得有多惊慌;若把得病的人换成大不列颠的国王,这惊慌的程度得翻多少倍!咱们要是得了疯病,是咱们自己和亲友的不幸;可疯的若是一国之君,就是国难当头。过去就因为乔治国王这身病,国家曾几次彻底陷入无主的状态。历代前朝并无先例。谁也不知如何处理。并不是说大家对威利斯兄弟俩有多爱戴——根本不爱。他俩的疗法也并不一定就能令国王减轻几分痛楚——根本不能。威利斯兄弟成功的秘诀在于:当众人皆慌张,唯他二人沉着冷静;别人见了只想躲的任务,他二人上赶着承担。任务一接手,他俩便全权控制国王的人身自由。若无他俩其中之一在场,谁也别想跟国王说话,王后、首相,甚至国王膝下十三个儿女,谁来了都不行。
“原来如此,”斯特兰奇听完这番解释,说道,“我得说,在我跟国王陛下谈话的时候,可不能受谁的限制——尤其不能影响我此行目的。不过话说回来,整个法国陆军都被我蒙过,两个大夫我敢说我还是应付得了的。把这兄弟俩交给我好了。”
斯特兰奇拒绝在见国王之前就谈出诊费用。只见陛下一面,他不肯收钱。几位公爵——谁不是一屁股赌债要还、一窝私孩子要养——觉得他真是宽宏大量。
第二天一早,斯特兰奇骑着马奔温莎堡去探望国王。天气清冷刺骨,哪里都罩着厚厚一层白雾。他边走边念了三个小咒。第一个咒语让威利斯兄弟比平时晚起好久;第二个咒语让威利斯兄弟的内人和家中仆佣忘记叫醒他们;等终于醒来,第三个咒语会保证他俩的衣服鞋子全不在前一天脱放的原处。若是两年前,在两个陌生人身上玩这么个小把戏,斯特兰奇都下不了手,而现在他全无顾虑。就如同在西班牙跟威灵顿公爵相处过的很多人一样,他开始不自觉地效仿公爵某些方面的做派——比如能多直接就多直接。
快十点钟的时候,他经达切特村里的小木桥穿过泰晤士河,沿着河与城堡围墙之间的一条小径,进了温莎镇。临进城堡,他将自己的身份和此行目的告知门口哨兵。一位身着蓝色制服的随从来到门口,领他去国王的寝宫。这位随从态度很客气,人看着也机灵。就如同一切大户人家的用人,他对温莎堡以及一切与之相关的事物都分外自豪。他一生最大的乐趣就是带着客人绕城堡各处游赏,想象人家惊叹、折服、目瞪口呆的样子。“您这不会是头一次来温莎吧,先生?”他上来就问斯特兰奇。
“还真就是。我活这么大头一回。”
随从一脸震惊:“先生,那您可是错过了英格兰国土之上最具高格的景观之一啊!”
“是吗?唉,我这不已经来了嘛。”
“可您是来办公事的啊,先生,”随从带着一丝训斥的口吻,“我猜您也没工夫把每样东西都好好赏一赏。您以后一定再来,先生。等夏天再来。先生您若已经成家了,我斗胆提一句:这座城堡尤其讨小姐太太们的喜欢。”
他领斯特兰奇穿过一座大得惊人的院场。过去在战争时期,这地方一定是大批人口、牲畜的避难所。院里如今仍矗立着几座年代久远的建筑,样式简洁,证明这座城堡最初是有军用特征的。然而,时代之风变换,宣扬王者气派成了潮流所向,对光鲜外表的追求逐渐超过实用方面的考虑,一座宏伟的教堂应运而生,将院场空间占去大半。这座教堂(名唤“小礼拜堂”,实则堪比“大教堂”)将哥特建筑风格所能及的繁杂、机巧体现个淋漓尽致。教堂由看上去十分硌手的石扶壁推围着,顶上立了一圈石尖塔,四周因搭建了礼拜堂、祈祷室和祭器室而显得臃肿鼓胀。
随从带斯特兰奇走过一片陡坡,坡面平坦,坡顶伫立着圆塔。从远处观看温莎堡的话,这座塔的辨识度最高。穿过一道中世纪时期的门廊,他二人又来到另一座院场,它和之前那一座宏伟的规模相当。不同之处在于,前一座院子里随处可见仆人、士兵及王室官员,而这一座则寂静无声、空无一人。
“先生您没提前几年来,着实可惜,”随从说道,“那会儿还有可能参观国王王后的寝宫,只要向大管家打个报告就行。由于国王陛下贵体欠安,现在是参观不了了。”
他将斯特兰奇领到一排石头房子正当中一座气宇轩昂的哥特式入口处。往石阶上爬的过程中,他仍不停替斯特兰奇叫屈,怨障碍太多,害斯先生没法好好观赏城堡。他一心以为斯特兰奇必然失望透顶。“我知道了!”他突然大声宣布,“我带您去圣乔治堂看看!哦,当然了,那一处还不及理应请您观赏的百分之一;不过,先生,光那一处,就能令您体会到温莎堡所能达到的无上高格。”
爬到石阶顶端,他往右拐,快步穿过一座墙上挂有宝剑、火枪的大厅。斯特兰奇跟随其后。二人随后进了一座长而高大的厅堂,进深约有两三百尺。
“看吧!”随从那心满意足劲儿,就仿佛当初自己也参与了建筑和装潢工作。
拱形的高窗在南墙上一字排开,透进清冷、氤氲的光芒。墙壁下半部分装着梨木墙围,每一道木板的边缘都刻了花、描了金。墙壁上半部分及顶棚则画满了各路男女神仙、国王王后。顶棚上描绘的是查理二世即将乘青云白雾向极乐世界飞升,身旁簇拥着粉面桃腮的胖天使,脚边堆满了高官将领、外域使节送来的银杯锦标。而恺撒大帝、战神马尔斯、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及众多有力人士则略显尴尬地站在两旁,怕是突然自惭形秽,意识到在大英国王面前自己是多么渺小。
画面处处华美,而真正抓住斯特兰奇目光的,却是占满整座北墙的一幅巨型壁画。画面中央两位国王坐在各自的宝座上,宝座两侧或立或跪的有骑士、仕女、朝臣、侍童以及各路男女神仙。左侧画面沐在阳光里,坐在这一侧的国王身材伟岸、英俊潇洒,周身洋溢着青春活力。他身披浅色宽袍,一头金色鬈发,一顶月桂冠扣至眉峰,手握一根权杖。周围侍奉他的无论人神,皆是头盔、胸甲全副武装,手上剑矛齐备,画家仿佛意在说明这位国王只愿与一心尚武者为友。光线在画面右侧逐渐暗淡昏黄,画家仿佛有意描绘一帘夏日暮色。人物头顶、身旁皆有星光闪烁。坐在这一侧的国王皮肤苍白,发色乌浓,身披黑袍,脸上神情难以洞穿。他头戴一只暗绿常青藤叶编成的王冠,左手握一根细长的象牙杖。他左右随从几乎全是神兽:有凤凰、独角兽、蝎尾狮、法翁和萨堤。其间也有一些神秘人物:有一位男士,身着类似僧人穿的袍子,将兜帽拉得很低,罩住了脸;另有一位女士,穿的是深色披风,披风上闪着点点星光,双臂上举,挡住了双眼。画面上两个王座之间,还站着个年轻女人,身穿白色宽袍,头戴金盔。那尚武的国王护卫似的将左手搭在这女人的肩上;而那一身黑的国王则冲这女人伸出右手,女人也将手伸向他,二人指尖微微相触。
“这是安东尼奥·韦里奥的作品,意大利人士。”随从说罢,指指画面左侧的国王,“这是南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三世。”后又指指右边,“这是北英格兰的魔法师国王,约翰·乌斯克格拉斯。”
“真是他啊?”斯特兰奇一下起了兴致,“我过去自然见过他的雕像,还有书上印的版画。可我真不记得见过油画里有他。两位国王中间这位女士又是何人?”
“这位是格温夫人,查理二世的一个相好。她在画上扮作不列颠女神。”
“明白了。当今王宫里还给乌斯克格拉斯留有一席之地,供人膜拜,我看真不简单。不过这画给他套了罗马人的袍子,还让他跟个女戏子拉手。他要是知道了不定怎么想呢。”
随从领着斯特兰奇又从墙上挂满武器的大厅走到一座黑色的大门前。这座门高大威严,顶上还突起一块巨型的大理石门楣。
“我只能陪您到这里了,先生。之后的事情我就不负责了,您就听两位威利斯大夫的吧。国王陛下他就在门背后这间屋里。”说罢,他鞠了一躬,走楼梯下去了。
斯特兰奇敲了敲门。屋里某个地方传来大键琴的叮咚声,还有人在唱歌。
门开了,一个又高又壮、模样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探出头来。这人面似银盆,坑坑洼洼一脸麻子,星星点点一脑门汗,颇像一轮柴郡白干酪——从头到脚活似传说中月亮上那个干酪变的人。他早上刮脸刮得并不仔细,一张白脸上随处可见几根粗黑胡子支棱着——活像干酪还没凝固前掉进一家子苍蝇,淹死了腿儿还翘在外边。他身披一件土褐色的粗织羊毛外套,衬衫、领巾都是最糙的亚麻料,衣裳从里到外就没一件特别干净的。
“什么事?”他问道,手还护着门,像是打算一有风吹草动就把门关死。真看不出他是王宫里的侍从,模样更像疯人院里的护工——他还真就是疯人院的护工。
见他这般无礼,斯特兰奇眉毛一挑,冷冷报上名姓,说是来拜访国王陛下的。
那护工叹了口气:“其实,先生,我们不是不知道您要来。可您瞧,我是不能放您进去的。约翰、罗伯特(这就是威利斯兄弟俩的名字了)两位大夫还没过来。我们都等了一个半小时了,谁也想不通他们究竟跑哪儿去了。”
“真遗憾,”斯特兰奇道,“不过,这和我没关系。我又不打算见你说的那两位。我来是为了见国王陛下。我手上有坎特伯雷和约克两位大主教开的介绍信,特批我今日拜见陛下。”说罢,他掏出信来,迎着护工的脸抖了一抖。
“可您得等等,先生,等约翰、罗伯特两位大夫来了才行。他们自有一套医治国王陛下的方案,不准任何人插手。对于国王陛下来说,尤以安静、隔离为妙。对谈最是不宜。先生,您都想象不到,随便说说话,就能给陛下他带来多大的害处。比如您跟他说外边下雨——您大概觉得这话再平常不过——可陛下听见马上就开始琢磨了,您瞧,疯病一犯,他思维就跳跃,由此及彼,直激得他怒不可遏。他可能会联想起多年前某个雨天,仆人送来噩耗:我军吃了败仗,或是闺女丧命、儿子闯祸——吓!这一句话没准儿当场就要了陛下的命!您是打算要他的命吗,先生?”
“不是。”斯特兰奇道。
“那好了,”护工一副好言相劝的姿态,“您还不明白嘛,先生,我的意思是咱们最好还是等约翰、罗伯特两位大夫来了再说。”
“谢谢你,不过我还是打算先试试。劳驾,请带我去见陛下。”
“约翰、罗伯特两位大夫会发怒的。”护工提醒他。
“爱怒不怒,我可不管。”斯特兰奇冷冷地回敬。
护工一听这话,完全吓住了。
“快点,”斯特兰奇一脸决绝,把手里的信又抖了一抖,“你是让我见国王陛下,还是对两位大主教抗旨不遵?这罪过可大了,能罚你……好吧,我也不清楚罚你什么,不过想来是相当严重的。”
护工叹了口气,又叫来个(跟他一样粗鲁、邋遢的)人,让他这就上约翰、罗伯特大夫家跑一趟,把两位请来。罢了才一百个不情愿地站到一旁,让斯特兰奇进了门。
房间高大宽敞,四壁安了橡木墙围,上雕不少精美纹饰;天花板上则绘有更多的先王始祖、神话人物,他们悠闲地站在云头。然而这里却是个凄寂所在。脚下没铺地毯,室温极低。一把椅子和一架破旧不堪的大键琴算是仅有的家具。琴边坐着一位老者,背冲着门。老者身穿一件古旧的紫色织锦缎睡袍,头戴一顶皱巴巴的鲜红天鹅绒睡帽,脚上趿着一双又脏又破的拖鞋。他手上正弹得起劲儿,嘴上大声唱着德文歌。一听有人走近,他立马停了下来。
“谁来了?”他迫切地问道,“是谁啊?”
“是魔法师,陛下。”疯人院的护工高声答道。
老者仿佛思考了片刻,接着便大声说道:“干这一行的我最讨厌!”说完双手砸上琴键,重又开始放声歌唱了。
这样的欢迎真令人灰心。护工放肆地窃笑了一声便走掉了,把斯特兰奇和国王二人剩在一处。斯特兰奇往屋里迈了几步,换个位置好能细细端详国王的面容。
国王脸上交会着疯人与盲人的痛苦。蓝色的眼珠蒙了白雾,眼白灰败,如坏掉的牛奶。几缕白发,掺杂些许残灰,垂搭在两颊;破裂的静脉血管在脸上泛起片片淤斑。唱歌的时候,松弛的红嘴唇一开一合,唾沫飞溅。须发皆白,且几乎一样长。他看上去完全不像斯特兰奇过去见过的画像,那时候的他心智还正常。如今一头长发、一部长须、一身紫色长袍,一眼看上去好像莎士比亚笔下某位落难的老者——或者说,像两位落难的老者——又疯又瞎的,他就像李尔王和格洛斯特伯爵合了体。
之前几位公爵提醒过斯特兰奇,假如不等国王发问就主动开口,是违反朝廷礼节的。可既然国王这么讨厌魔法师,想让他先发问实在不太可能。于是,斯特兰奇趁国王不再弹唱的时候说道:“陛下,鄙人乔纳森·斯特兰奇,来自什罗普郡的艾许费尔,战时曾在西班牙任我国陆军的随军法师,其间有幸为您效力。依陛下您儿女所愿,在下也许能靠法术缓解陛下您的病痛。”
“你去告诉那个魔法师,我看不见他!”国王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话毫无意义,于是斯特兰奇也没费心作答——看是一定看不见的,国王早都瞎了。
“他的伙伴,我倒是看得一清二楚!”国王继续道,带着一丝赞许的口气。他偏偏头,向斯特兰奇左侧大约两三尺的地方看去:“生得这一头银发,我想我一定能瞧见他!这家伙看上去狂野得很呢。”
这番话说得真切,斯特兰奇当真扭头去瞧了。结果自然是空无一人。
来之前的几日里,他一直在翻诺瑞尔先生的书,查查可有什么对症良方。治疗疯病的咒语出奇的少,他其实只找到一条——就连这一条他都不确定是否能用。这条咒语是奥姆斯柯克在其所著《三十六彼界启示录》中开出的方子,声称可以驱除幻觉、端正思想。斯特兰奇翻出书来,把咒语内容又通读了一遍。这法术极其晦涩难懂,只有以下几行字:
置月于双眸,月华皎皎,褪小人所布假象。
赶蜂群近耳,蜂爱衷言,破小人话语欺瞒。
喂盐巴入口,防小人以蜜之甜相悦,以土之涩相厌。
凿铁钉入掌,掌不能动,不应小人所召。
藏心于不为人知处,己所欲,唯己所有;小人无从下手。
谨记:赤色许有裨益。
斯特兰奇读来读去,只得承认自己完全不解其意。一个魔法师如何把月亮摘下来给病人呢?而第二句若是真的,几位公爵还找什么魔法师,不如去雇个养蜂的。斯特兰奇心想,若是拿铁钉子去扎国王的手心,几位公爵怕也不会太乐意。关于红颜色那句补充也怪得很。他记得过去听人说过或是在哪里读到过关于红色的内容,可一时想不起具体是什么了。
与此同时,国王和一位他幻想中的银发人聊起来了。“我把您当成了平民百姓,还请您多包涵,”他说道,“也许如您所言,您是位国王。我只是冒昧指出:您说的那几个国家,我一个都没听说过。丧冀是什么地方?群青堡在哪里?铁天使之城又在何方?而我呢,统治的是大不列颠,这地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要是地图都清清楚楚地标着!”国王说到这儿顿了一顿,大约是在听银发人怎么回答,因而突然大叫起来,“哦,别生气!求您了,别生气!您是主子,我也是主子!咱们一起当主子!咱俩谁也没必要动气!我给您吹个曲儿,给您唱歌听!”他从睡袍兜里抽出根笛子,一曲吹了个戚戚哀哀。
斯特兰奇试探着伸过手去,一把掀掉了御顶所戴的鲜红睡帽。他仔细观察,看国王若不戴帽子可会疯得更厉害些。观察了几分钟,他只好承认与先前无异,把帽子重给国王扣上了。
其后的一个半钟头里,他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法术统统试了一遍:回忆咒、搜寻咒、复苏咒、聚精会神咒、驱魇解慝咒、拨乱求章法咒、迷途知返咒、破玄奥咒、辨是非咒、慧心咒、疗病咒,外加断肢修复咒。这些咒语,有的长而复杂,有的只需一字;有的必须大声诵念,有的只需脑中一过;有的无字可言,靠手势一挥;有的他和诺瑞尔在过去的五年间每天都会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使用,有的大概几百年都无人尝试;有的要靠一面镜子,有两条必需魔法师手指头放一小滴血,还有一条必备一支蜡烛加一根绸带。而所有咒语都有一个共性:对国王毫无疗效。
把所有办法都试完一遍之后——“哦,我认输了!”斯特兰奇心里说。
国王可是对施在他身上的法术浑然不觉,一直乐呵呵地跟那位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的银发人窃窃私语。“您是来此永居,还是暂住?哦,您要是留下来的话,可别让他们给逮住!这儿可不是当国王的好地方!他们会给咱套上约束衣!上回他们准我出去放风还是1811年的一个礼拜一,据他们说这是三年前的事了。这帮人都扯谎!我自己算了算,到下下礼拜六,已经整整过了二百四十六年!”
“可怜的、痛苦的老先生!”斯特兰奇心想,“被关在这么一个冰冷、凄凉的地方,没有朋友,没有娱乐!他怎能不度日如年,他又怎能不疯癫?!”
他开口道:“陛下,我想带您出去走走,只要您乐意。”
国王正聊着,一听这话住了嘴,把头偏了偏。“谁说的?”他问。
“陛下,是我。乔纳森·斯特兰奇,您的魔法师。”斯特兰奇毕恭毕敬地向国王鞠了一躬,站直了才想起来,国王根本看不见他。
“大不列颠!我挚爱的国土!”国王叫起来,“我多盼望与她再见——尤其已到夏天,绿树、草地换上最明亮的装扮,空气闻着都像樱桃馅饼一样甜!”
斯特兰奇望望窗外,只见白茫茫的冷雾中立着几棵骨瘦如柴的枯树:“您说的是。陛下您若肯同我一起出去走走,将是我莫大的荣幸。”
国王看上去似乎在考虑中。他脱下一只拖鞋,放在脑袋顶上平衡着。发现放不住,他又把鞋穿上,后将睡袍腰带一端吊着的穗子衔在嘴里,若有所思地吮了半天才问道:“可我怎么知道你就不是来诱惑我的恶魔呢?”听这口气,就仿佛他掌握了充足的证据。
斯特兰奇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正琢磨着,国王又发了话:“当然啦,假如你真是恶魔,你一定知道我是永生不死之身。你若与我为敌,我就一跺脚,直接把你送回地狱!”
“真的?陛下您可得教教我,这么有用的东西我也想学两招。不过,恕我直言——您拥有如此强大的法力,同我到外边走一走,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咱们尽量小心,尽快离开,威利斯兄弟俩眼看就到了。陛下您一定得小声着点儿!”
国王什么都没说,只拿手指头敲敲鼻梁,神情十分狡黠。
斯特兰奇眼下的任务是找条路出去,且不能惊动疯人院的护工。国王反正不中用。问他几扇门各是通往哪里,他说他认为一扇通往美洲,一扇通向“无尽天谴”,还有一扇大概可以直达下个礼拜五。斯特兰奇于是挑了一扇门打开——通往美洲的那扇——带着国王飞快穿过几间屋子。这几间屋子天花板上都有彩绘,画的是英格兰历代君王乘着烈焰喷涌的战车驰骋天际,灭杀象征着嫉妒、罪孽和煽乱的人物,兴建道德寺、永正宫这类实用的机构。天花板上打得兴轰热烈,天花板下却清幽空寂、破损不堪,到处是灰尘蛛网。家具都罩上了单子,仿佛这些桌子椅子早都死了,眼前只是一片碑林。
他二人走到楼后方一处类似楼梯间的地方。国王之前听斯特兰奇说要小点儿声,就把话牢记心间,下楼梯的时候坚持用脚尖点地,动作夸张得像个小孩子。这么一折腾,颇费了些时。
“好啊,陛下,”当二人终于下到底层,斯特兰奇给国王鼓劲儿,“我看咱们干得不错。我没听见有人追过来。派咱俩谁去当情报官,威灵顿公爵准乐意。我看就连萨默斯-考克斯上尉——或者就算是科洪·格兰特少校本人——深入敌营的时候也没这么……”
话没说完,国王笛声大作,仿佛胜利号角。
“该×!”斯特兰奇恨道,赶紧听听可有护工——更担心可会是威利斯兄弟——闻声赶来。
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只是离他俩不远处先是传来一阵毫无节奏的砰砰撞击声,随后什么东西哗啦哗啦塌了,其间有人带着哭音尖叫——听上去就好像柜橱里所有的扫帚集体把谁揍了一顿。这番动静过去,四下里一丝声音都没了。
推开一扇门,门外是一片宽阔的前庭,石砖墁地。出了前庭,走下一路陡坡,即是一片公园。公园右端,两排冬日林木隐隐可见。
斯特兰奇搀着国王沿前庭走到城堡一角,发现那里有条小路可以下坡通到公园里面。他们沿路走入公园没多远,便来到一座观赏池前,石头砌的池子沿儿矮矮一圈。池子中间有一座石头亭子,上雕各式生灵:有些模样像狗,可身长腿短、脊椎突起,如蜥蜴一般;另一些大概是为了塑造弯曲扭动的海豚,结果都粘在墙上不肯下来。亭子顶上坐着十几位古代希腊罗马的男女,举瓶抱罐,坐姿也是那个时代的经典。建亭子的人明显打算让水从兽口、瓶罐中喷出,再落入池中,飞溅个缤纷绚烂。而此时,池子冻了个结实,四周一片静寂。
斯特兰奇正打算评价评价这座冻池所呈现出的凄凉景致,却听得阵阵喊叫。他回头一看,只见几个人正沿着城堡外的坡道飞快地往下冲。离近了,才发现总共有四个人:两位陌生男士和两位疯人院护工——一位是生着柴郡白干酪脸的,另一位是被派去催威利斯兄弟的。这四位看上去都怒气冲冲的。
两位陌生男士赶了过来,眉头紧锁,一副不可一世、遭了冒犯的神情,身上种种迹象皆表明衣服穿得太匆忙:其中一位正忙着系大衣扣子,总也系不成;刚系好最后一颗,转眼又都松脱了。这位岁数和诺瑞尔先生差不多,头戴老式假发套(和诺先生那顶也差不多),这假发套还时不时跳起来,在他脑袋顶上转圈子。和诺先生不同的是,这位先生个头挺高,模样英武,有种说一不二、果断决绝的派头。另外一位(看上去年轻几岁)遭了自己靴子的殃。他的靴子仿佛有了主见,主人打算往前走,它们却把他往另一个方向带。斯特兰奇见状便知自己预先施的法术超出了预期的效果,搞得服装鞋帽都不听管教了。
个头最高的男士(头顶淘气假发的那位)狠狠盯住斯特兰奇,问道:“谁这么大权力批准国王陛下外出的?”
斯特兰奇耸耸肩膀:“大概就是我了。”
“你!你是谁?”
斯特兰奇可受不了被人这么称呼,于是反唇相讥:“你又是谁?”
“我是约翰·威利斯大夫。这位是我弟弟,罗伯特·达尔令·威利斯大夫。我们是国王陛下的御医,受枢密院委派,全权负责国王陛下的人身安全。不经我们允许,谁也不得觐见陛下。我再问一遍:你是何人?”
“我是乔纳森·斯特兰奇,受约克、克拉伦斯、苏塞克斯、肯特及剑桥五位公爵大人之托,来验验魔法是否有望治好国王陛下的病。”
“哈!”约翰大夫叫道,一脸不屑,“魔法!主要是用来杀法国人的,对吧?”
罗伯特大夫笑起来,一脸嘲讽。谁料脚下的靴子突然把他带跑了,劲儿太大,他一鼻子撞在了树干上——他那副冷酷的、科学家才表现得出的蔑视,效果大打折扣。
“行了,魔法师!”约大夫道,“别以为你整了我和我们的手下还能逍遥法外,你这是有眼不识泰山!我敢说你是用法术封了城堡里所有的门,我们的人才没拦住你的,你承不承认?”
“绝对没有!”斯特兰奇发誓,“这种事我可没干过!假如有必要,”他让了一步,“我是可以这么干的。可你们的人不仅粗莽,还散漫!我跟国王陛下往城堡外走的时候,根本没见他们的踪影!”
头一位护工(生着柴郡白干酪脸的那位)一听这话就炸了。“胡说!”他叫道,“约翰大夫、罗伯特大夫,我求您二位千万别听他这一派胡言!咱们的马丁,”他指指另外一位护工,“不知谁让他嗓子完全失声了,他想叫人都叫不了!”那名唤马丁的护工嘴巴一张一合,手上猛比画,表示赞同。“至于我,先生,我当时站在楼梯最底层的过道里,发现楼梯顶上那扇门开了。我正琢磨对那魔法师说什么好——我打算给他两句难听的,先生,替您骂他几句——突然就被法术拽进了扫帚橱,我一进去门就锁牢了……”
“胡说八道!”斯特兰奇叫道。
“我胡说?”护工也叫起来,“让橱里的扫帚打了我一顿,难道也不是你干的?!我现在浑身都是伤。”
至少这句确是实情。他脸上、手上布满了血印子。
“瞧见没有,魔法师!”约大夫兴高采烈道,“你还打算怎么辩解?你那些伎俩全都暴露了。”
“哦,行啦!”斯特兰奇道,“他自己打了自己一顿,好让故事更动听!”
国王用笛子吹了个极其粗俗的调子。
“放心吧,”约大夫道,“你胡闹,枢密院马上就知道!”说罢不再理斯特兰奇,调过头大喊,“国王陛下!您到这边来!”
国王灵巧地一跳脚,就躲到斯特兰奇身后去了。
“劳您大驾,把国王还给我,让我照顾。”约大夫道。
“我不干。”斯特兰奇正告他。
“合着您懂怎么治疗有疯病的人?”罗大夫嘲讽道,“您做过这方面的研究?”
“反正我知道不让他人陪伴、不让锻炼身体、不让出来透气,什么病都治不好,”斯特兰奇说,“你们简直野蛮!我养条狗都不忍心这么干。”
“您这么说,”罗大夫补了一句,“只暴露了您的无知。您这么激烈地反对独处和静养,而我们针对国王陛下的整个治疗体系正是基于这两条宗旨。”
“哦!”斯特兰奇道,“你们管这叫体系,是吗?都包括些什么呢,这体系?”
“我们讲究三条原则,”罗大夫宣讲道,“即威慑——”
国王吹了几个哀伤的音符。
“——隔离——”
几个哀伤的音符汇成一曲孤寂的小调。
“——节制。”
一曲终结,尾音化作一缕叹息。
“只有这样,”罗大夫接着讲道,“才能抑制一切有可能导致兴奋的因素,病人就没有胡思乱想的素材。”
“不过,”约大夫补充道,“最终还是要靠医生将其意志强加于病人之上,这病才能治。医生的性格是否强势,直接决定治疗成败。过去我们的父亲只消用双眼一盯,病人就噤住了,好多人都能作证。”
“真的?”斯特兰奇虽然不想承认,但还是起了兴趣,“这点我从没想到过,不过在魔法上倒是说得通。很多情况下,一种法术成功与否,取决于法师本人性格是否强势。”
“是吗?”约大夫问道,同时往身子左侧瞅了一眼。
“是的。以马丁·佩尔为例。他已经……”说着说着,斯特兰奇的双眼不自觉地跟着约大夫看去。只见一位护工——嗓子失声那位——正偷偷绕过观赏池冲国王摸去,手里还拿着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斯特兰奇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东西会是什么,随后才认出是一件约束衣。
一瞬间发生了好几件事情:斯特兰奇大吼一声——他自己也不知道吼的是什么;另一位护工扑向了国王;威利斯兄弟俩打算按住斯特兰奇;国王拿笛子吹出一阵尖厉的警报;随后传来一声异响,就好像几百号人同时清了清嗓子。
大家都停了动作,往四下里看。响动似乎来自冻池中央那座小石亭子。亭子上石兽的嘴巴突然开始往外冒白烟,就仿佛大家一起吐了口气。呼出来的白烟映着薄雾微光闪闪发亮,落在冰上,隐约传来叮当声响。
随后是一片静寂,紧接着一声巨响令人毛骨悚然,就好像有人将大块岩石劈裂。只见石人石兽纷纷挣脱亭子围墙的束缚,连走带爬、一摇一摆地穿过冰面,奔威利斯兄弟而去。它们毫无表情的石眼在眼眶里打转,石头嘴巴张开,喉咙里冒出一股水来。石头尾巴如蛇行一般左右摇曳,石头腿僵直着迈上迈下,往口中送水的铅管奇迹般的随着它们的前进而延伸。
威利斯兄弟和疯人院护工看呆了,实在无法解释眼前的景象。奇形怪状的石像一边爬,一边拖拽身后的输水管,往威利斯兄弟身上浇水。威利斯兄弟二人尖叫不迭,左蹿右跳——没受什么实际伤害,主要是受了惊吓。
疯人院的护工都跑了,至于威利斯兄弟俩,也绝不可能再守着国王待下去了。他俩被浇了个透,天又冷,衣服全都结了冰。
“魔法师!”约大夫一边往城堡跑,一边喊叫,“什么魔法师!明明就是骗子!你等着,我要告到利物浦伯爵那里!到时候他就知道你是怎么对待御医的了!噢!噢!”他本还有话讲,可亭子顶上有尊石像站起身来,开始拿石子砍他了。
斯特兰奇一脸不屑地冲他二人微微一笑,其实这只是表面故作镇定,他心底明显已经开始不安了。无论刚刚这一场究竟是什么魔法,施法的人并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