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7年10月
一位(比本书作者不知要聪明多少倍的)女士曾经感叹,年轻人新婚在即或是英年早逝的时候,周围人不知会把他们想得多么好。想象一下如今温特唐小姐引起的关注!从未有哪个年轻姑娘像她这般幸运:礼拜二去世,礼拜三凌晨复活,礼拜四就要结婚。有人觉得,她这一个礼拜,刺激可太多了一点。
差不多谁都想见她一面。大多数人只知道她在去而复还的过程中丢了根手指头。这更挑起了大家的好奇心——她还有什么地方和原来不一样了吗?谁也不知道。
礼拜三早上(她喜获重生的第一个早晨),几位主要当事人似乎都商量好了,丝毫不漏口风。上午,来布伦瑞克宅子的访客只听说温夫人和温小姐还在歇息;而在汉诺威广场,情况如出一辙——诺瑞尔先生累坏了,无法见客;至于沃特·坡爵士,谁也不知道上哪儿才能找着他(当然,大家都猜他最有可能待在布伦瑞克广场温夫人的宅子里)。多亏了德罗莱特和拉塞尔斯二位先生(多么善良的人啊!),否则全城人的胃口都要被吊伤了:他二人兢兢业业,跑遍伦敦,在无数的客厅、晨室、餐室、牌馆里现身,次数之多令人不可思议。礼拜三一天之内,德罗莱特受邀赴宴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幸亏每场宴席他都没怎么吃东西,否则他的消化系统将受到永久性损伤。一天下来,他把前一夜的情景描述了不下五十遍:温小姐复活后,温夫人如何与她哭作一团;沃特爵士如何与他击掌相庆,如何对他千恩万谢,而他又如何请爵士不必多礼;以及温夫人如何坚持要派自家的马车把他和拉塞尔斯先生送回去。
早晨大约七点钟的时候,沃特·坡爵士离开温夫人的宅子,回自己的住处睡了几个小时。中午时分,恰如全城人所料(瞧咱的邻居对咱们多了解!),他又回了布伦瑞克广场。这会儿,温夫人发觉自己的女儿已经小有名气了——算得上是一夜成名。写给温小姐的大批邮件及贺信源源不断,还有人在门口留下卡片。来信的人中,有不少温夫人连听都没听说过。其中一位写道:“女士,请听我一言。您见过那片幽谷,我衷心希望您能摆脱它带来的伤害。”
别人死而复生,这等私事,陌生人竟然妄加评论,还胆敢给写信来问——这种行为,引起温夫人极大的反感。她准备了满腹牢骚,意欲指责这班毫无教养的俗人。沃特爵士一到布伦瑞克广场,正好听了个全。
“夫人,我的意思是,”他说,“请您不要再想这回事。我们搞政治的都懂,维护尊严是原则,沉默才是对抗一切无礼举动的利器。”
“啊,沃特爵士,”他未来的丈母娘大声说道,“我真高兴,咱们一向所见略同!尊严与沉默。说得不错。可怜的艾玛遭的这些罪,咱们可不能走了风声,多小心也不为过。从明天开始,我自己决不再提这回事。”
“也好。”沃特爵士说,“不过,我倒没想做这么彻底。因为,您知道的,咱们不能忘了诺瑞尔先生。一看见诺瑞尔先生,咱们就能想起来这回事。恐怕咱们以后少不了要看见他——他帮了咱们这么大的忙,咱们还多少情都还是欠着他的。”他顿了一顿,丑脸上拧出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还好,至于我该怎么还他的情,他都已经告诉我了。”爵士指的是当天清晨四点,诺瑞尔先生在楼梯上堵住他,向他长篇大论地描述用魔法抗击法军的计划。
温特唐夫人说,诺瑞尔先生自然要另当别论。她说她对诺先生怀有特别的敬意,自会格外地照顾。诺先生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高,她会让大家都看到。他不仅法术高超,看着也是个相当体面正派的老先生——他再来的时候,法术高超这一点不必再提。
“所言极是。”沃特爵士说,“但目前最迫切的问题还是温小姐。咱们目前只能让温小姐做她力所能及的事。我过来便是专门与您商量这个的。不知您意下如何,依我看,咱们可以把婚礼往后推一两周。”
这个方案,温夫人可不同意。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婚宴上的菜也都准备不少了。汤和粉冻子做下了,肉煮好了,鱼也腌成了——万事俱备。难道现在把东西都糟蹋了,专为一个礼拜之后重新来过?有什么必要?一拿“节约家用”作理由,沃特爵士便无言以对,于是他建议,还是让温小姐自己说说身体合不合适。
说罢,他们起身离开了冰冷的客厅(刚才他们一直在这里谈话),上到三楼温小姐的起居室,把问题说给她听。
“哦,”她答道,“我从没感觉这么好过!我感觉自己身强体壮。谢谢您。今天早上我已经出去一趟了。我很少散步,我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吃不消锻炼的强度,可是今天一早,我就感觉像被关在监牢里,特别想跑出去。”
沃特爵士一脸关切。“这么干行吗?”他转向温夫人,“散步散得如何?”
温夫人张嘴要表示反对,女儿反倒笑起来:“哦,我向您保证,妈妈她根本不知道。我出去那会儿,她还在房里睡着呢。芭娜陪我一道去的。我绕着布伦瑞克广场走了二十圈。二十圈!——您从来没听过这么荒唐的事吧?可我当时就像着了魔似的,光想走路!说实话,要是有条件,我觉得我都能跑起来,可是您也知道,伦敦的大街……”她又笑起来,“我还想走远一点,可是芭娜不让。她又高兴又慌张,直担心我晕倒在路上。她不让我走到看不见咱们房子的地方。”
他们盯着她看。先不说别的,她能讲这么长一段话,沃特爵士就是头一回听见。她坐在那里,腰板笔直,双眼烁烁放光,面如桃花绽放——整个人代表着美丽与健康。她语速极快,表情丰富。她兴高采烈,举止活泼。看她这样子,仿佛诺瑞尔先生不止给了她一条生命,她如今的生命力,足有原来的两三倍。
这实在很奇怪。
“当然啦,”沃特爵士说,“要是你觉得锻炼起来没什么问题,那我敢保证,谁也不会拦着你。只有经常锻炼,才能强壮,才能保持健康。但是我想,这段时间要出门的话,也许还不能不跟家里说一声。芭娜一个人陪着你可不够。从明天开始,我本人也要来争这份儿光。”
“可您会很忙的,沃特爵士,”她提醒了他一句,“政府里公事缠身。”
“确实。不过……”
“嗯,公事总能把您的时间都占满,这我都明白。我已经做好思想准备了。”
她愉快地接受了沃特爵士不能陪伴她的现实,爵士却忍不住还要争取——然而,她的话有理有据,爵士再也说不出半个字。自从在巴斯的温赛尔夫人家第一次见面,她美丽的容貌与高雅的仪态便深深打动了他。很快,他就感觉到,要是能把她娶过来,是自己的福气;要是能多了解她一些,也是自己的福气——因为他已经发觉,就算抛开钱这方面不谈,她做自己的太太也非常合适。他觉得,只要聊上一个多小时,世间夫妻追求的那种毫无保留的亲密关系,就向他俩靠近了不少。他相信,要不了多久,这般私语就能证明二人情趣相投。
她过去提起的一些事情,更是坚定了他的信念。身为一名男性,头脑机灵,而且已经活了四十二年,他自然是有一肚子见闻,随便提起什么事,他总能发表大篇意见。这些见闻和意见,他自然十分乐意说给一位十九岁的可爱姑娘听,他觉得姑娘一准儿听得入迷。然而,他公务缠身,而她病魔缠身,还不曾好好聊过一回。如今,她对他说,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婚后的生活还是这样过。她看上去没有丝毫怨恨;相反,她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若是爵士认为婚后生活会有所改变,即便他是自欺欺人,她听了也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不巧的是,他还要见外交大臣,这会儿已经迟了。于是,他握起温小姐的手(那只完整的右手),殷勤献上一吻。他告诉她,自己是多么盼望明天,到时候就能变成天下最幸福的人了。随后,他把帽子拿在手上,聆听温夫人关于婚礼的一番简短训话。听完,他便出了门,决定还要再考虑考虑婚礼的问题——只要能腾出工夫来,一定考虑。
第二天上午,婚礼当真在汉诺威广场的圣乔治教堂举行了。国王陛下手下的大臣几乎全部出席,此外还有两三位王室公爵、五六位海军上将、一位主教,以及数名将军。遗憾的是,即便这些大人物对国家的和平与富强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沃特·坡爵士与温特唐小姐的婚礼上,谁也没把他们当回事儿。多数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另一个人身上;大家都悄悄地通知自己的同伴,把这个人指给他们看。这个人,就是魔法师诺瑞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