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夫雷·罗丹诺夫蹚过浅滩,站在一艘倾覆的渔船旁边,倾听拍打渔船碎裂船体的海浪,水波冲刷着他的脚踝。离开浪子港城区这么远,沙滩和海水都是洁净的。水上没有粪便,水下没有朽烂的金属和陶器的碎片,也没有肿大的浮尸如皮筏般漂荡,聚集起嘎嘎的海鸟。
奥瑞姆月十七日,黄昏时分。达拉卡夏出发一周了。上千海里之外,加夫雷心想,大错已经铸成。
依德莲娜打声唿哨。她靠在被人遗弃的渔船上,和他既不太近也不太远。她在场只是为了显示罗丹诺夫并不孤单,以及君主号的船员知道他来参加会议。
杰奎琳·考瓦德抵达现场。
她把大副留在依德莲娜身旁,脱掉靴子,连裤脚也不挽就走进了水中。考瓦德虽说上了年纪,但决不轻易低头,她横行这片水域的时候,他年纪尚小,还在埋头苦读发霉书卷,见过的船只仅限于绘在羊皮纸上的图画。
“加夫雷,”她说,“谢谢你愿意迁就我。”
“此时此刻,你只有一件事情愿意讨论。”罗丹诺夫说。
“是的。你脑子里也装着同样的事情,对吗?”
“发誓不干涉达拉卡夏是个错误。”
“真的吗?”
罗丹诺夫把大拇指扣在武器腰带上,低头望进黑沉沉的海水,浪花淹没了他的脚踝。“应该硬下心肠的时候我却心软了。”
“你把自己看做什么?唯一有权否定她行为的人?”
“我不该起誓的。”
“那么,形势就会是四对一,你是‘一’,”考瓦德说,“达拉卡夏向北去的时候也会一直留心身后。”
罗丹诺夫觉得身体里既冰凉又兴奋。
“过去这几天,我注意到一些有趣的事情,”她继续道,“你的船员在市区待的时间越来越少。你装载淡水。我还看见你在后甲板测试工具,检查反向高度仪。”
他愈加兴奋了。独自会面,考瓦德来质问他,还是来表示支持?如果是前者,她会蠢到将自己放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吗?
“那么,你知道了。”停了良久,他说。
“是的。”
“你打算劝说我,要我罢手?”
“我只是希望处理得妥帖。”
“呃。”
“你在剧毒兰花号上安插了人,对吧?”
尽管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但罗丹诺夫发觉自己无力反驳。“告诉我,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我就不否认,免得侮辱到你。”
“经验之谈。记得吗?你曾经试图在我的船上安插眼线。”
“哈,”他咬着牙吸气,“莱拉果然不是死于船上事故的。”
“既是也不是,”考瓦德说,“发生在船上,这点没错。”
“你有没有——”
“责怪你?怎么会。你很谨慎,加夫雷,而我又是把谨慎当做人生信条的人。共有的谨慎态度让你我今夜聚首。”
“和我一起去?”
“不了,”考瓦德说,“我的理由很实际。首先,君主号准备好了,时刻可以出发,而威龙号则没有。其次,你我同时出海会引起……让人不悦的程度的怀疑,特别是当达拉卡夏迟迟不归的时候。”
“反正会有怀疑,也会被人证实。我的船员不可能永远守口如瓶。”
“有许许多多的可能性,能够让两条船在外海意外相遇。”考瓦德说,“可如果我们结队出航,唯一合理的解释就将是共谋。”
“您看,这是何样的巧合啊。”加夫雷说,“你好几天前就发现我在准备,可威龙号却还没有出海的打算。”
“这个嘛——”
“算了吧,杰奎琳。今夜会面之前,我本就打算独自去解决事端。只是别以为你可以诓我替你卖命。”
“加夫雷,别生气。只要箭能够射中目标,谁拉开了弓又有什么打紧呢?”她解开发绳,让灰发在潮湿的海风中自由飘扬,“你究竟什么打算?”
“我想很简单。找到她,在她造成足够让斯特拉戈斯得偿所愿的后果前找到她。”
“追到了她,然后呢?船贴船,进行礼貌的交谈?”
“警告。最后一次机会。”
“给达拉卡夏的最后通牒?”她皱起眉头,脸上的每处线条都直立起来,“加夫雷,你很清楚她遇见威胁会作何反应:就仿佛进了网的鲨鱼。想靠近那种状态下的凶兽?你会丢掉一只手的。”
“那就只能战斗了。你我都清楚,这是避免不了的。”
“战斗的结局呢?”
“我的船更强大,要拼命的话也多八十个人。结局好看不到哪儿去,但我不认为她有多少机会。”
“泽米拉必须死。”
“那正是我的想法——”
“想来你是打算按照礼节行事,允许泽米拉死在战斗中的吧?”
“允许?”
“考虑一下,”考瓦德说,“泽米拉的做法或许太危险,无法容忍,但她的逻辑却无懈可击。”
“所以呢?”
“杀死她,以及拉维勒和法罗拉,等于给化脓的伤口扎上绷带。溃烂会越来越深。我们必须扑灭马克西伦·斯特拉戈斯的野心,而不是暂且挫败它。”
“这我同意,可是,考瓦德,我对转弯抹角的兴趣和给养消耗的速度成正比。我打算和达拉卡夏硬碰硬。请允许我也按照礼节行事。”
“斯特拉戈斯需要一场胜利,不只是为了他的虚荣心,更是为了挑拨维拉城的居民。那场胜利若是就发生在塔尔维拉附近的水域,而且又足够多姿多彩,他有什么必要费神费力非得跑一趟南方呃?”
“我们把牺牲品送上祭坛,”罗丹诺夫轻声说,“我们把泽米拉送上祭坛。”
“等泽米拉造成破坏,等她撩拨起了维拉城的恐慌,假如这位臭名昭著的海盗、声名狼藉的恶棍,泽米拉·达拉卡夏,头顶上悬着五千索拉里赏金的人,被套上锁链,在塔尔维拉游街示众……愚不可及地再次挑战维拉城,迅速被执政官处以极刑——”
“斯特拉戈斯的胜利。塔尔维拉万众瞩目。”罗丹诺夫叹息道,“泽米拉则被挂进堆场深渊上的笼子里。”
“皆大欢喜。”考瓦德说。
“可是,我不一定能活捉她。”
“无论你把什么交给执政官,价值都是一样的。尸体或是活人,生魂或是死灵,那都是他的战利品,维拉人将冲上街头,观赏奇景。我想,剧毒兰花号剩下的船员最好也交给他。”
“脏活儿归我,胜利者的花冠归他。”
“而鬼风群岛就安全了。”
罗丹诺夫望着港湾的水面,伫立良久,最后终于说:“我们的假设而已,但也没有更好的想法了。”
“何时动身?”
“早上涨潮。”
“驾着君主号穿过商人门,这下我不嫉妒你的船——”
“我也同样。我走居留道。”
“大白天的走居留道?”
“每个小时都很重要。我不想浪费时间。”他转身走向沙滩,弯腰捡起靴子,“要是没赶上时间落座,最后一把下注无论如何也与你无缘。”
洛克的眼睛忽然被泪水刺得生疼,他把手指从扳机上挪开,把那具巷战武器指向天空。
“至少也该告诉我原因吧?”他说。
“回头说。”金没有放下他的武器,“十字弓递给我,慢慢来,慢慢来。”
洛克的胳膊在颤抖,神经质的反应让他的动作变得突兀异常。洛克集中精神,尽量控制住情绪,将武器递给了金。
“很好,”金说,“高举双手。你们俩有绳子吧?”
“当然。”
“我用十字弓指着他,你们把他绑起来。手和脚都要捆,千万捆紧些。”
一名伏击者把十字弓指向天空,从上衣口袋中摸出绳子。另外一人放低手弩,抽出短刀。他的眼神才从洛克移到他的同伴身上,金的下一个动作就来了。
他一手持自己的弓,另一手持洛克的弓,瞄准,射击,冷静异常。两名袭击者的头颅上登时各多了一支短箭。
洛克听见两下尖厉的弓弩震弦声,这一幕的意义从双眼传进脑海却花了他好几秒钟。他站在那里,浑身颤抖,大张着嘴,两名陌生人喷洒鲜血,抽搐几下,当即毙命。一名刺客临死前终于扣下了扳机,响声吓得洛克魂不附体,而弩箭则嗖的一声飞进夜空。
“金,你——”
“把他妈的武器递给我能有多难?”
“可你……你说——”
“我说……”金丢下巷战用的家伙,揪住他的衣领使劲摇晃,“洛克,你那个‘我说’是什么意思?你就不肯集中精神,听我说话?”
“你没有——”
“诸神啊,你怎么抖成这样?你相信我了?你怎么可以相信我?”金松开手,瞪着洛克,他惊呆了,“我还以为你做戏做过头了呢!”
“你没打手势,金!我他妈的应该怎么以为?”
“没打手势?我打了那个‘撒谎’手势,明显得都赶上燃烧的船了!我对那两个笨蛋举起手的时候!”
“你没有——”
“我打了!我怎么可能忘记!难以置信!你怎么可以认为……我他妈的从哪儿来时间找什么人谈条件?我们在同一艘船上待了两个月!”
“金,没有手——”
“我给你打了手势,你个白痴!耍那套逞强的叛徒把戏的时候!‘实际上,我知道他们是谁的人。’记得这句?”
“记得——”
“然后不就是手势?‘嘿,看呐,金·坦纳在撒谎,把他妈的全世界他妈的最好的朋友出卖给几个维拉割喉狂徒’的手势!我们是不是该多练习练习?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没看见手势,金。敢向诸神发誓。”
“你看漏了。”
“漏了?我——呃,好吧,有可能。我看漏了。天很黑,好几把十字弓,我该想到的。我该想到了,连手势都不需要。对不起。”
他叹了口气,低头打量两具尸体,羽箭从一动不动的脑袋上戳出来,样子相当可怖。
“我们实在、非常需要拷问其中之一的,对吧?”
“是的。”金说。
“不过,射得……真他妈准。”
“废话。”
“金?”
“什么?”
“咱们该像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哦,是的,快。”
“靠船了哟!”小船轻轻碰上剧毒兰花号的船体,洛克扬声大叫。他松开攥紧船桨的手,心怀感激。见了他们如何飞速逃出塔尔维拉,如何穿梭于满载祭司团伙和醉鬼的大堆舰艇之间,如何掠过烈火熊熊的横帆船和化为黑炭的前几艘祭品,如何呼吸着呛人灰烟傲然前行,卡德烈斯也一定会为洛克和金骄傲。
“诸神保佑,”德尔马斯特洛帮他们爬过登船口,“发生什么事情?你受伤了?”
“心灵很受伤害,”金说,“但鲜血都是意外溅上的。”
洛克打量自己的精美衣装,那上头洒满了至少两名刺客的生命象征。他和金仿佛一对儿喝醉了的屠夫新手。
“都到手了?”德尔马斯特洛问。
“得到了需要的,但没得到希望的。进了城,该死的神秘刺客一刻安生都不肯给我们。太过分了。”
“究竟是谁?”
“毫无头绪,”洛克说,“那群混蛋怎么知道我们的所在,怎么知道我们的身份,一无所知。都隔了快两个月!我们哪儿不谨慎了?”
“罪塔尖。”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那他们怎么知道去码头伏击?效率太他妈的高了!”
“回兰花号的时候有没有人跟踪?”
“就我们所知,没有,”金说,“但我觉得继续逗留是不智的行为。”
德尔马斯特洛点点头,摸出哨子,吹响那熟悉的三声短哨。“船腰!上绞盘横木!准备起锚!水手长,找人把小船吊上来!”
“你们看起来气冲冲的。”她对洛克和金说,他们周围忙成一团。
“怎么能不生气?”洛克揉揉腹部,罪塔尖打手给他的那一下依旧在隐隐作痛,“虽说逃出生天,但回来路上被人搅扰得够呛。”
“知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干什么吗?”艾兹丽甜甜地说,“打劫船只。”她举起手,指尖的方向缓缓移过甲板,移过忙碌的船员,移向海上。南面,一艘大船刚刚出现在视线内,船尾灯在黑暗中格外显眼。“看呐——那不就有一艘?”
片刻之后,他们敲响了达拉卡夏的舱室门。
“那些血如果是你们的,二位只怕没法用两条腿站着了,”她请三个人进门,“真希望是斯特拉戈斯的,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的确。”洛克说。
“可惜。好吧,至少你们回来了。算是让人安心。”
小床上,帕奥罗和珂塞塔抱在一起,睡得正香。达拉卡夏似乎无需压低声音说话。洛克不禁笑了,他想起自己那么大的时候,也必须学会在极度恼人的环境中入睡。
“有什么像样的进展吗?”达拉卡夏问。
“争取到了时间,”洛克说,“也逃出了维拉城。那家伙满腹疑云。”
“船长,”德尔马斯特洛说,“我们在想,是不是可以略略提早执行计划的下个步骤?比方说,现在。”
“你指的是登船和社交往来吗?”
“南微西方向两海里,有个家伙正等着咱们请他跳舞。远离城区,在暗礁之外——”
“此刻的维拉城又沉浸在节日气氛中。”洛克添油加醋。
“会是一场突然拜访,我们先前讨论过的。”艾兹丽说,“吵醒所有人,吓得他们尿裤子,劫掠钱袋和搬得动的货物,抓些东西扔下海,砍断缆绳,弄乱索具——”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达拉卡夏说,“德尔,叫乌特加下去拿点儿丝绸和垫子,我要给孩子在放绳索的储藏室搭张床。若是不得不叫醒他们,要他们藏起来,总得有些甜头的吧。”
“正是。”德尔马斯特洛说。
“风向如何?”
“东北风。”
“向正南方偏转,让风吹港舷船侧后半部。收起上桅帆,动作要慢,要稳。告诉奥斯卡尔,放下小船,藏在兰花号背后,别让对方看见它们在水里。”
“哎,船长。”德尔马斯特洛脱下外套大衣,搁在达拉卡夏的桌上,跑出了舱室。几秒钟后,甲板上吵得仿佛炸开了锅:奥斯卡尔大声抱怨,刚刚吩咐他拉起小船,怎么又要放下去,德尔马斯特洛在喊叫什么胳膊没劲、脑壳没仁的懒汉。
“你们看起来一团糟,”泽米拉说,“我得腾个箱子装浸透鲜血的好衣服了。下次记得穿红色和褐色的。”
“知道吗,船长,”洛克低头看着上衣浸透鲜血的袖管,“这让我有了个主意。非常、非常好玩的主意……”
凌晨第二小时刚过,节日的火焰终于熄灭,塔尔维拉满街尽是茫然游走的醉鬼,身披奇美拉外衣的剧毒兰花号偷偷掩至欢乐沙丁鱼号的身旁。兰花号从那艘破旧双桅小船两百码左右的地方掠过,只亮了最少量的引航灯球,没有和对方打招呼。在维拉城附近水域,这是颇为寻常的事情,毕竟已经七年多未曾见过海盗活动了。
黑暗中,你不可能看清兰花号没有搭载小船。
小船悄悄溜出兰花号的港舷阴影,桨手默不作声,打个手势,猛然动作起来。他们船速飞快,阴沉的海水被翻出白浪。三条模糊的泡沫线条从兰花号伸向沙丁鱼号,等双桅小船艉舷部的瞭望员终于注意到什么的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拉维勒,”金首先登上双桅小船,他高叫道,“拉维勒!”他依旧穿着那身溅血的华丽服饰,头缠红色亚麻破布,手拎兰花号提供的铁头长棒。兰花号的船员跟了他爬上甲板——贾伯磊、玛拉卡丝蒂、思特雷瓦、拉斯克。他们或拿木棍,或拿皮棍,长刀短剑都挂在腰间。
三艘小船装载的海盗从三个方向爬上船。双桅小船没几个水手,狂呼乱叫、挥舞棍棒的疯癫盗匪将他们驱赶到船腰,歹徒口中不停念叨这些水手全然陌生的名字,直到首领登船庆祝胜利,他们才渐渐安静下来。
“拉维勒名扬四海!”
洛克在十三名吓瘫了的水手和一名蓝袍的乘客面前踱来踱去。洛克和金一样,身穿血迹斑斑的礼服大衣,系了条红腰带,用红色大手帕包住头发,还点缀了几块泽米拉的首饰,以增强效果。“奥林·拉维勒!我回来了!来向塔尔维拉讨还公道了!”
“别杀害我们,大人!”双桅小船的船长哀求道,这人身材瘦削,三十来岁,古铜色的皮肤来自长久的海上生活,“我们根本不是塔尔维拉人,只是被租来帮——”
“你打断了至关重要的水道学试验。”蓝袍男人挣扎着想站起身,目露凶光的兰花号船员把他推倒在地。“这些数字对所有的海员都性命攸关!你还不如切了自己的喉咙——”
“至关重要的水道学试验,老家伙,那是什么鬼东西?”
“通过测量海床的构成——”
“海床构成?好吃吗?能换钱吗?可以带回房间从各个角度搞吗?”
“不,不,绝对他妈的不!”
“那就好,”洛克说,“把这个王八蛋扔下船。”
“你个无知的混账东西!你这穿了人类衣服的猿猴!放开——放开我!”
洛克很愉悦地看着好戏,金上前执行命令,他把穿长袍的学者从甲板上拎起来,不光是为了恐吓对方,让他魂不附体,也是为了控制局势,免得他受到真正的伤害。
“噢,求您了,大人,请别这样。”沙丁鱼号的船长说,“唐纳蒂大师不可能伤害您,大人,求——”
“哈,”洛克说,“这艘船上除我之外莫非全是傻瓜?若不是你们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为啥要玷污自己的鞋底,踏上这条破船?”
“东西?呃,水道学试验?”船长怯怯地问。
“钱!”洛克揪住他的长罩衫前襟,拽着他起身,“这艘发育过度的小舢板上有什么值钱的、能喝的、可用的东西,统统拿出来呀!否则就看着我把老家伙丢进海里吧!这样的水道学试验你意下如何?”
船虽小,他们的收获却不小。唐纳蒂显然花了不少钱,让他们载着他做水道学试验,更何况这位老先生也不愿抛弃太多的居家享受。一艘小船载了美酒、上等烟草、丝绸枕头、书籍、艺巧工匠的用具、炼金药物和几口袋银币返回兰花号,剩下的“拉维勒海盗团伙”肆意破坏双桅小船。
“头儿,舵索切断了。”登船后半个小时,金这样说。
“升降索,断了!转帆索,断了!”德尔马斯特洛叫道,她显然很喜欢扮演一名普通海盗。德尔手持短斧,顺着港舷栏杆慢慢踱步,看见什么劈什么。“管他娘的这是什么,断了吧!”
“大人,求您了,”船长恳求道,“这要花上好几年才修得好,值钱的您都——”
“我不想让你死在这儿,”洛克听见船长的哀告,故作无聊状,打个长长的哈欠,“我只是需要几个小时的安生日子,别让消息太快传到塔尔维拉。”
“啊,大人,您怎么吩咐,我们怎么做。无论您有什么要求,我们谁也不会告诉——”
“我说,”洛克说,“沙丁鱼船长,有点儿尊严好不好?我希望你去四处乱说,到处乱说。换取妓女的同情,也许还能在酒馆里喝两杯免费酒。最重要的,请重复我的名字。奥林·拉维勒。”
“奥、奥林·拉维勒,大人。”
“奥林·拉维勒船长。”洛克掏出匕首,抵在船长喉头,“来自被塔尔维拉蹂躏了的好船!你要告诉大家,我就在附近!”
“我,呃,好的,大人。”
“很好。”洛克放下对方,收起匕首,“咱们今天就这样了。带你这可爱的小家伙回城去吧。”
登上最后一艘返回兰花号的小船前,洛克和金在船尾随口聊了几句。
“诸神啊,”金说,“执政官会爱死你的。”
“哈,我们没有骗他,对吧?答应过他,罗盘的每个角度都有海盗劫掠,但却没说领头的将是泽米拉啊。”洛克对北边地平线上的城市奉上飞吻,“节日快乐,护国大人。”
“如果天底下有哪件事情是我绝对不想再干一次的,”洛克说,“那就是一整天悬在半空中给船屁股画画儿。”
隔天下午第三小时,洛克和金被粗绳子挂在剧毒兰花号的艉舷上。前一天匆忙涂装的黑漆盖住了“奇美拉”的字样,他们正忙于描绘兰花号的新化名:喜悦号,手和长罩衫上星星点点的都是银色油漆。
他们刚刷完“喜”字,透过泽米拉舱室的舷窗玻璃,帕奥罗和珂塞塔冲两人直做鬼脸。
“我觉得海盗和喝酒很相似,”金说,“到了晚上就想喝,但第二天总要还债。”
当天上午,位于维拉城以西四五十海里的地方,兰花号转而向北航行。达拉卡夏匆忙离开劫掠沙丁鱼号的那片水域,决定机动航行一整天,顺便给她的木头女儿涂抹新装扮。更确切地说,这项差使原原本本交给了洛克和金。
下午第四小时左右,他们终于完成了“喜悦”的“悦”字。又热又渴的两人被德尔马斯特洛、达拉卡夏和娜丝琳拽回甲板。等洛克和金狂饮完几杯温吞吞的粉水,达拉卡夏招呼两人跟她下船舱。
“昨天夜里干得不错,”她说,“干得好,很糊弄人。执政官想必很恼怒了。”
“这几天若是能变成苍蝇趴在塔尔维拉的酒馆墙上看热闹,让我掏多少钱都愿意。”洛克说。
“不过,这让我重新思考了一下,关于我们的总体策略。”
“如何?”
“你说过,双桅小船的船长和水手不是维拉人——这会让故事的冲击力减少许多。众人会质疑他们的可靠性,当这是乡下人的妄想和传奇。”
“有道理……”
“因此,我们的行为只能激起怨忿,”泽米拉说,“引发市民对斯特拉戈斯的评论、揣测和许多愤恨,但却不会挑起恐慌情绪,或是让维拉人走上街头求他出手。总而言之,我们替他干的第一桩海盗事件,委实有些拙劣了。”
“你伤害了我们作为专业人士的自尊心。”金说。
“我不也一样?可是,考虑到……也许我们需要的正是一连串类似的笨拙表演。”
“您的解释想必会让我心情畅快。”洛克说。
“今天下午德尔告诉我,你们把希望寄托在了斯特拉戈斯的私人炼金术士身上:暗地里和他交易,得到他的协助,诸如此类,对吗?”
“差不多吧。”洛克说,“昨夜拜访王域的时候,这个部分进行得很不顺利。”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就很明显了。”达拉卡夏说,“给你们制造机会,再次见到那位术士。给你们一个近期再次拜访王域的理由。可怜的小奴仆,心情惴惴,前来聆听主人对事情进展的看法。”
“啊哈,”洛克说,“即便他想冲我们大吼大叫,总也得把我们召唤了去见面才行。”
“一点不错。那么,我们要怎么做呢?要有特色,要给人以深刻印象,要让斯特拉戈斯觉得我们在努力替他干活。可是……又不能直接威胁到塔尔维拉,不能让斯特拉戈斯认为事态正在朝他所期待的方向发展。”
“嗯哼,”金说,“印象深刻、有特色、无直接威胁。海盗该怎么把这三件事情合而为一呢?”
“科斯塔,”达拉卡夏说,“你的眼神十分奇特。你是有了主意,还是太阳把你烤昏头了?”
“印象深刻,有特色,不直接威胁塔尔维拉。”洛克喃喃道,“诸神啊!达拉卡夏船长,不知你是否愿意赏脸,考虑我的一个小小建议……”
奥瑞姆月二十五日,亚扎山很安静,没有了古老火山喷吐的灰烟,萨隆科伯的天空湛蓝如深水。这是铜海北岸的又一个舒适冬日,此处的季节更替比维拉出产的机械还要精确。
“新的大家伙来了。”佐兰说,他是早班的码头接待员领班。
“除了脚底下的,哪儿有什么大浪?”资历比他浅很多的季亚迪正满怀希望地眺望港湾对面。
“浪什么浪,白痴。大家伙,上等人。有资产、肥头大耳的贵族。”佐兰把橄榄绿的制服拉整齐、拍干净。真希望不用戴莎婕思卡夫人发下来的毡帽,帽子让他看起来个子更高,但会让他不停出汗,汗水总往眼睛里流。
萨隆科伯港湾的天然石墙之外,一艘姿态威严的双桅船刚刚在两艘拉塞因三桅小帆船旁停了下来,她的巫木船体乌黑油亮。舰载大艇放下水,上头坐了四五名上等人和十二名桨手。
大艇缓缓靠上浮动船坞,季亚迪弯腰从码头木桩上解开一卷绳索。船首固定好了,佐兰站到船侧面鞠躬,向第一位站起身的年轻女士伸出手。
“欢迎来到萨隆科伯,”他说,“时髦的大人,你们好,该如何为诸位通报?”
这位矮个子女人,对于她的社会地位而言,肌肉发达得有些不寻常,她握住佐兰的手,笑得十分灿烂。草绿色上装和配套的褶边裙子,颜色很衬她的栗子色卷发。她略施粉黛,未佩珠宝。船主人的穷亲戚?
“请原谅,女士,但我必须知道该如何通报。”她在浮动码头上站稳,佐兰松开手。让他惊讶的是,女人却没有松手,反而贴了上来,动作流畅优雅,一柄黑钢匕首顶上了佐兰的腹股沟。他吓得直抽冷气。
“全副武装的海盗,九十八人的帮派,”女人说,“要么惨叫,要么搏斗,否则就让你变成惊讶的太监。”
“冷静。”德尔马斯特洛说,洛克和金、思特雷瓦、贾伯磊、大克诺顺次爬上码头,“大家好说好商量。就当我们是一个富豪家庭,上来拜访这可爱的小村庄。还是城市?管他娘的。”她的刀子始终放在自己和码头接待员之间,除非站在几尺之内,否则你肯定看不见那柄匕首。克诺制住年轻的码头接待员,他如多年老友般搂住年轻人的肩头,在对方耳边嘟囔了几句什么,可怜的家伙登时脸色惨白。
兰花号的船员逐次登上码头,动作小心谨慎。团体中央的人衣衫华美,层层叠叠尽量不弄出太多声响,他们的裙子和斗篷底下叮当作响,仿佛藏了一个移动武器库。若是把佩剑和短斧留在桨手腰带上,只怕会被码头接待员注意到。
“我们到了。”洛克说。
“看起来真不错。”金说。
“外观总是最具欺骗性的。现在就看船长打算怎么开始了。”
“不好意思,打搅了,先生?”
泽米拉·达拉卡夏独自划着兰花号最小的小艇,停在最靠近兰花号的游艇旁,抬头去看装饰华美的舷缘边满脸烦闷神色的守卫。游艇长约十五码,单桅杆,长凳上坐得下八名桨手,两边各四名。船桨朝上抬起,锁在扣眼里,仿佛一只只鸟儿标本的翅膀。桅杆背后是一座状如帐篷的阁台,垂下四面丝绸帷幕。帐篷隔开了守卫和背后的陆地。
守卫低头看看她,一脸轻蔑的神色。泽米拉身穿厚实而难看的黄色长衫,类似一件礼袍的样式。她把帽子留在舱室里,摘掉了手腕上的链子和束发的缎带。
“要干什么?”
“女主人留下我照看船上杂事,她去岸上找乐子了。”泽米拉说,“我有几件重物要搬,不知能否劳驾您帮帮忙?”
“怎么?要我去你的船上做牛做马?”
“那您可就太仁慈了。”
“嗯,你打算用什么来交换呢?”
“啊?为了您的善举向诸神奉上衷心感谢,”泽米拉说,“或者替你煮些茶喝?”
“你有自己的房间吗?”
“有的,我的女主人心地善良——”
“和你还有你那张巧嘴单独相处几分钟,我就帮你搬动那堆破烂。”
“太……太不适当了!我的女主人会——”
“你的女主人是谁?”
“未来的艾兹琳娜·德·拉·玛斯特隆女伯爵,尼科拉——”
“尼科拉?哈!谁他妈的理会尼科拉?滚吧。”守卫嗤嗤笑着转过身去。
“啊,”泽米拉说,“只好这样了,我果然不受欢迎。”
她弯腰掀开船底脚边的暗褐色油布,底下是剧毒兰花号上分量最重的十字弓,带倒刺的弩箭和她上臂一般长。
“但我他妈的不在乎呀!”
两秒钟之后,弩箭的箭头忽然从胸口透了出来,守卫只怕给吓了一跳。不知道他在倒下前有没有时间琢磨弩箭的剩下部分都去了哪儿,他的脊骨断作两截,上下部分各自为政。
泽米拉脱下黄色长袍,丢在小艇船尾。长袍底下套的是祖灵玻璃锁子甲、薄长罩衫、马裤、靴子和一对皮革护臂。佩剑腰带空着,她低头从划船凳底下抽出佩剑,插回剑鞘中。她把小船靠上游艇,对兰花号船首上的娜丝琳挥挥手,两名船员从兰花号甲板上跃入水中。
游泳的船员很快抵达了目的地,泽米拉帮他们爬出水面,派两人坐到前面划桨。她扯开销子,放开游艇的锚链。没必要浪费时间起锚。两名水手划桨,泽米拉掌舵,没两分钟,游艇就驶到了剧毒兰花号背后。
船员一个接一个悄悄爬上游艇,披甲持剑,精巧脆弱、雕梁画柱的小船显得那么不协调。泽米拉数到四十二,觉得船没法载更多人了,海盗蹲在甲板上,挤在船舱中,操起所有船桨。这就行了:三分之二船员登岸,主导攻击,其余三分之一驾驶兰花号袭击港口停泊的船只。
她对乌特加挥挥手,后面一个任务交给他负责。他微微一笑,离开登船口,去做最后准备。
泽米拉的桨手划动游艇,绕出兰花号的身后。游艇向港舷转弯,擦过兰花号船尾,径直向海滩去了。富裕的小小山谷中,建筑和层层叠叠的花园仿佛盛宴中的食物。
“谁带了最关键的东西?”泽米拉问。
一名船员展开红色丝绸旗帜,把它挂上悬在游艇桅杆旁的艉旗索。
“都齐全了,”泽米拉跪在游艇船首,习惯性地正一正佩剑腰带,“桨手,用力划!把我们送上海滩!”
游艇猛冲过港湾中暂时平静的水面,泽米拉注意到附近山崖上有几个细小的人影,他们终于警觉起来。一两个人奔向城区,等他们到达,泽米拉的靴子应该已经踏上了沙滩。
“这就对了,”她叫道,“升起赤旗,咱们唱歌吧!”
猩红色的旗帜攀上杆顶,迎风舒展,游艇上的兰花号船员扯开喉咙,发出狂野的号叫声。他们的叫声回荡港湾,码头上乔装打扮的船员抓起武器,山崖上的人开始逃向城区,泽米拉拔出佩剑,剑刃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多么美丽的一个早晨。
“真有必要把萨隆科伯蹂躏得如此彻底?”斯特拉戈斯问。
洛克和金坐在执政官的办公室里,耳畔是成千上万只机械昆虫微弱的振翅声。也许是光照不足的缘故,洛克觉得斯特拉戈斯脸上的皱纹比上次见面又深了少许。
“好玩极了。你对那地方有什么特别感情?”
“不是因为我,拉莫瑞——问题是我似乎有个清楚的印象,你应该集中精神对付塔尔维拉附近的航运。”
“萨隆科伯难道不在塔尔维拉附近——”
“萨隆科伯是船名吗?”
“港口停满了船——”
“我这儿有天杀的详细数字,探子报上来的。”斯特拉戈斯说。他用两根手指猛戳一张羊皮纸。“两艘三桅小帆船,沉了;四十六艘游艇、观光游船和较小的船只,或者烧了,或者沉了;一百一十八名奴隶,被抢走了;十九名莎婕思卡女伯爵的私人卫士,死了,十六名,重伤;萨隆科伯的住宅和迎宾别墅群基本上全付之一炬,花园悉数被毁,仿古的竞技场夷为平地。初步估计,各项损毁不下九万五千索拉里,你只留下了几家商铺和莎婕思卡的住处!”
洛克哂然一笑。这是他存心的。莎婕思卡最重要的宾客纷纷逃进她堪比堡垒的庄园,剩下的士兵在外防守;攻击庄园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兰花号的船员将倒在高墙之下。海盗唯一的敌手受困于山顶,达拉卡夏的船员可以自由活动一个多小时,随性劫掠,把山谷化为白地。他们在进攻中只折了四个水手。
至于商铺嘛,哈——洛克特地下令,不得侵入宝蒙代因一家做生意的附近区域。
“时间有限,没法面面俱到,”他说,“既然萨隆科伯已化为废墟,艺巧匠人也该考虑来塔尔维拉定居了。这儿比较安全,有您和您的军队驻扎,对吧?”
“劫起城池来,你的效率倒是高得不得了。”斯特拉戈斯说,“可我的主要计划为何执行得那么马虎?”
“我反对——”
“节日之夜,奥林·拉维勒——真是谢谢你了,顺便说一句——发起了一次攻击,攻击某位疯狂科学家租用的艾黎代因双桅小船。另有两次攻击报告,均发生在萨隆科伯附近,一次由拉维勒率领,一次由某位神秘的‘德·拉·玛斯特隆船长’。达拉卡夏难道胆子小得不敢亮出自己的名号了?”
“我们想制造出好几伙海盗同时——”
“你想试探我的耐心吗?没有抢夺什么重要货物,没有在海上焚烧船只,连船员也没杀一个。你们不过是抢钱、抢搬得动的值钱货物,羞辱和恐吓捉到的俘虏,毁坏船只,然后逃之夭夭。”
“货物太重会拖累船只,我们得一直游击作战。”
“我的看法是,你们应该大开杀戒。”斯特拉戈斯说,“维拉城看戏看得很开心,一点儿也不害怕。拉维勒的事情弄得我在公众面前颜面无光,害怕这场闹剧的却寥寥无几……小流氓的花招哪里奈何得了维拉的商业!
“就连萨隆科伯的劫掠也没能挑起紧张情绪。近期的进攻让众人以为你们害怕再次接近维拉城,这片水域仍旧安全。”斯特拉戈斯的怒火丝毫未减,“如果我是买家,那么此刻我实在不怎么满意东西的质量。”
“区别在于,”洛克说,“我去试穿,比方说,新上装的话,肯定不会毒杀裁缝,总得等他把袖子长度改好——”
“我的生命和财富岌岌可危,”斯特拉戈斯站起身,“你的也一样,都依赖于你成功与否。我要的是屠夫,不是小丑。在城区视线范围内抢夺船只,用刀剑对付船员,拿走货物或是当场焚烧——该认真对待了。只有这样,才能够动摇维拉城的根基。
“不要再回来,”他一字一顿地说,“除非让这片水域遍洒鲜血,除非你们成为一场灾祸。”
“谨遵号令,”洛克说,“再给一口解毒剂——”
“不行。”
“如果您希望我们带着全部的信心——”
“你们就好比,”斯特拉戈斯说,“罐子里的咸蛋一般安全。距离上次服药不过两周,六周之后你们才有危险。”
“可是——等等,执政官。”斯特拉戈斯正要离开,金叫住了他,“还有一件事情。节日之夜,我们进城的时候,又受到了攻击。”
斯特拉戈斯眯起眼睛:“同样的刺客?”
“如果您指的是同样的神秘身份,没错,我们认为如此。”金说,“我们拜访了雷昆之后,有人在码头伏击我们。如果他们收到线报才行动的话,他们的效率实在高得出奇。”
“在登上黄金阶梯之前,”洛克补充道,“我们去过的唯一地方,就是您这儿。”
“我的人与此无关,”斯特拉戈斯说,“事实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
“我们留下四具尸体。”金说。
“不稀奇。维拉城在节日后留给治安官三十多具尸体,永远有吵不完的架,抢不完的劫。”斯特拉戈斯叹息道,“很显然,这和我全无关系,其他的我也没什么可说。希望今天二位出门直接回兰花号。”
“能多快就多快,”洛克说,“尽量远离维拉城诸岛屿。”
“多半是你们从前造的孽回头来找麻烦了。”斯特拉戈斯说,“离开吧。没有解毒剂,也没有磋商。不把惊恐万状的商人送上我的大门,因为死神笼罩海面而乞求我的帮助,你们就无法再次延续生命了。”
他转身离开,一个字也不肯多说。片刻之后,一队鹰眼卫士踏步走进房门,等待两人起身。
“妈的,糟了。”金嘟囔道。
“迟早逮住那混蛋。”艾兹丽说。时值夜晚,他们正躺在她的舱室中。塔尔维拉西南方二十海里,剧毒兰花号——现名水银号——正在阴郁的海面上艰难穿行,艾兹丽和金紧紧抱住对方,随着吊床一起左右摇晃。
“难度不小,”金说,“不替他干些可怕的事情,他是不肯见我们的了……可是,如果替他做事,又可能推动事态,导致他不再需要我们。洛克和我拿到的恐怕不是解毒剂,而是刀子。或者……要是发展到那个程度,就让他尝尝刀子——”
“金,我不想听这些,”她说,“别说了。”
“总得面对现实,亲爱的——”
“我不相信这样的现实,”她说,“我不相信。一定存在什么进攻或规避的方法。那法子必然存在。”她爬到金身上,低头亲吻他。“我告诉你,不能放弃,金·坦纳,我的人生信条就是随心所欲。”
“诸神在上,”金低声说,“没遇到你之前,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悲哀、可怜、倒霉。”她说,“我让一切变得美好,这就是诸神安排我上兰花号的原因。现在,别板着脸了,讲点儿开心的!”
“开心的?”
“是的,白痴,据说情人独处的时候应该说些开心的——”
“是的,但你的开心事总让我疼得要死要活。”
“有道理,我的佩剑呢——”
“艾兹丽,”他忽然正色道,“听我说——这堆事情结束后,斯特拉戈斯等等等等,李奥康托和我很可能成为……极为富有的人,如果我们在塔尔维拉的其他事情顺利得手。”
“不是‘如果’,”她说,“是‘等到’。”
“好吧,”他说,“等事成之后……你可以和我们走。李奥和我谈过了。你不需要在两种生活中选择一种,艾兹丽。你可以……稍微离开一阵子。我们一起。”
“什么意思?”
“弄艘游艇,”金说,“到维尔维拉佐,有这样的好地方——全是私人码头,停的都是有钱人的快船和敞篷游艇。总有几艘准备出售,只要你手头有几百索拉里的现金,到时候想必如此。反正我们要去维尔维拉佐,去……完成交易。几天内就能搞到一艘船,然后嘛……随便闲逛一阵子,到处游荡,享受生活。假装自己是百无一用的上等人,假装一阵子。”
“然后再回来当海盗?是这样吗?”
“无论怎样都行,只要你喜欢。”金说,“你总是随心所欲,不对吗?”
“跟你和李奥康托,在游艇上住一阵子,”她说,“绝无冒犯的意思,金,作为一名陆地人,你还算勉强过关,可按照李奥自己的说法,他连让一只鞋漂过尿池子的本事也没有——”
“否则为什么要拉你入伙?”
“哈,就知道和这档子事情有关系。”她的手慢慢移向金身上更值得玩味的部位。
“啊,”他说,“就这么说定了,不过呢,荣誉船长的头衔也可以给你——”
“能让我给船命名吗?”
“好像我会允许别人命名一样!”
“那好吧。”她轻轻说,“这样的话,那好吧。说定了。”
“你真的——”
“妈的,”她说,“光是萨隆科伯抢来的东西,就够所有船员回鬼风群岛连醉几个月了。泽米拉有阵子不会想念我。”两人接吻。“半年。”继续接吻。“一两年也可能。”
“总是有进攻的方法,”金在几个吻之间打趣道,“总是有规避的方法。”
“当然了,”她呢喃道,“别松手,迟早你会发现自己在追寻什么。”
清晨的橙色光线下,加夫雷·罗丹诺夫在恐怖君主号的后甲板踱步。风吹在星舷船侧后半部,航向北微西,他们正处于塔尔维拉西南四十海里的位置。海面起了五六尺的大浪。
塔尔维拉。半天航程,过去七年中,他们远离那里,仿佛躲避滑肤鱼的殖民地一般。要是惹恼了驻扎在那里的海军,连他强有力的君主号也只有化为齏粉的下场。这片水域没有真正的自由,所谓自由不过是模糊的幻想。肥蠢的商船,他永远不能染指;富裕的都市,他永远不可劫掠。话虽如此,他却安之若素。没有问题,只要南方海域仍旧是允许海盗横行的自由王国,就没有问题。
“船长。”依德莲娜出现在甲板上,她手握豁口陶土杯子,里头是喝惯了的早茶加白兰地,“不想打扰您享受如此美妙的清晨——”
“让你当大副不是因为马屁拍得漂亮,而是船开得好。”
“大家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是,到这片水域已经一周了,船长,我们仍然毫无线索。”
“仅仅过去两天,我们就看见了二十多艘商船、小帆船和观光游船,”罗丹诺夫说,“挂海军旗的却一艘也没见到。还来得及找到她。”
“无意和您争辩,船长。只是,找到她——”
“是他妈的天底下最难的事情。我知道。”
“况且,她大概也不会亮出旗号,说自己是剧毒兰花号的泽米拉·达拉卡夏。”依德莲娜喝一口茶,“‘初次见面,幸会幸会,我们是鬼风群岛声名狼藉的海贼团伙,不知能否和您并靠同行,登门拜访一二?’”
“她愿意怎么称呼自己都可以,”罗丹诺夫说,“在船尾随便涂个名字,改掉帆图,弄得像艘便秘的三桅小帆船,然而,唯独船身她换不掉。乌黑的巫木船身。我们不知看了多少年的船身。”
“船长,从远处看,所有船身都是黑色的。”
“依德莲娜,请相信我,要是还有更好的线索,我们早就追上去了。”他打个哈欠,伸伸懒腰,臂膀上结实的肌肉舒展开来,感觉很舒服,“得到的消息不多,她袭击了几艘船,又洗劫了萨隆科伯。她肯定在某处兜圈子,西边。我的打算很简单——留出更多的海上活动区域。”
“哎,”依德莲娜说,“何等宽广无垠的海上活动区域啊。”
“依德莲娜,”他轻声说,“我赶了这么远的路,来破坏誓言,杀害朋友。我会竭尽全力,不择手段,只要能找到兰花号的踪迹,多少时间我都肯花。我和她,将在这片水域共同游弋,直到遇上的那一天。”
“或者是船员觉得受够——”
“要跨过那条线,还得过好长一阵子呢。现在嘛,夜里桅杆上的瞭望员加倍,白天三倍。有必要的话,给我把半数他妈的船员送上桅杆。”
“见船了嗬!”前桅顶上传来叫声。声音向后飘荡,罗丹诺夫朝前狂奔,他无法控制自己。同样的叫声,本周内他们听见了不下五十次,但每次都仿佛是第一次,每次都可能是遇到了正主。
“什么方向?”
“港舷船首三个罗经点!”
“依德莲娜,”罗丹诺夫大叫,“挂起更多的风帆!直冲见船方向!舵手,北北西,星舷抢风!”
看见的是什么船暂且不论,恐怖君主号对海风和洋面反正都不屑一顾;当前的浪头会拖慢较小的船只,但君主号的尺寸和重量却使得她能够破浪前行。他们很快就能接近对方。
即便如此,时间依然慢得让人不堪忍受。君主号绕个半圈,驶上新的航向,风从星舷侧后方猛吹,罗丹诺夫在艏楼上徘徊,他在等待——
“罗丹诺夫船长!双桅船,头儿!重复,双桅船!”
“很好,”他大叫,“依德莲娜!大副!来舷楼!”
没过一分钟,依德莲娜就上了艏楼,淡金色的头发在风中飞舞。她停下脚步,恰好喝完最后一口茶。
“拿我最好的望远镜上前桅楼,”他说,“看见什么,都告诉我。”
“哎,”她说,“总算有事做了。”
早晨渐渐降临,慢得叫人心焦。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正适合眺望远处。太阳升得越来越高,越来越亮,终于——
“船长,”依德莲娜大叫,“巫木船身!双桅船,巫木船身!”
他不愿继续无所事事地等待。“我自己上来看!”他喊道。
他艰难地顺着前桅的侧支索爬向主桅楼,站上观测平台,最近这些年,他总是打发个子更小、年纪更轻的水手来这个地方。依德莲娜和另外一名船员蹲伏其上,那名船员往旁边挪动身子,给船长腾出地方。罗丹诺夫接过望远镜,凝望海平线上的那艘船,他看了许久,直到心中最审慎的那个部分也不再拒绝他的结论。
“是她,”他说,“在船帆上动了手脚,但的确是兰花号。”
“现在如何?”
“升起船上的每一片风帆,”他说,“在她认出君主号之前,尽量拉近距离。”
“要不要拿旗语叫兰花号停下?约定会谈,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要我们遮住嘴唇讲话,免得旁人读走我们的思绪。’”他说。
“又是你的什么诗歌?”
“韵文,不是诗歌。不了。她迟早会认出君主号,也马上就能猜到我们的意图。”
他把望远镜还给依德莲娜,开始顺侧支索爬回甲板。
“直冲向兰花号,脱去伪装,拿出武器。这点尊重还是要给她的,毕竟,那将是她的最后一场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