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山人民的传奇之中,有许多是关于一个拥有极强魔法天赋的古老种族,他们知道许多现今人们已永远遗忘的事情。这些传说在很多方面和在六大公国传颂的精灵与老人的故事类似。在某些情况下,这些传说就像同一个故事被不同的人们所改编一般类似,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寡妇儿子的飞椅故事。在群山人民之中,那个公鹿的故事就变成了孤儿的飞橇。谁能说说是哪个故事先发生的呢?
群山王国的人民会告诉你,那古老的种族就是造成人们在森林中可能偶遇一些比较独特的纪念碑的原因。有些较小的成就,相信也出自他们的手笔,例如群山孩童至今仍在游玩的某些策略游戏,还有一种非常奇特的吹奏乐器,不以人的肺部气力,而以困在胀大的囊袋中的吹气,做为发声的动力。还有传说提到群山的古老城市曾是这些人居处,但我在他们所有的口语或书面文字中,都没有找到这些人是如何消逝的。
我们在三天后抵达露天矿场。我们已经在忽然热起来的天气里健行了三天,空气中充满了新叶和花朵的芬芳、鸟儿的啭鸣声和昆虫的嗡嗡声,生命在精技之路的两旁萌发。我走过路上,知觉敏锐,从未如此察觉自己还活着。弄臣没再提他如何预示到我的未来,我也对此心怀感激。我发现夜眼是对的,知道它已经够难了,我不会去想。
然后我们来到露天矿场。起初,我们似乎来到了一个尽头,路面下斜到一个经过开采的秃石峡谷,是一个比公鹿堡大两倍的区域。山谷的壁面垂直矗立而且光秃秃的,在大块黑石经开采之处有凿痕。在一些地方,从露天矿场的土里如瀑布倾泄而下的草木覆盖了石头的切面。在矿坑的低洼处,积起的雨水因淤塞而发绿。这儿太缺乏土壤,因此鲜少有其他植物。通过了精技之路,我们就站在淬炼出这条路的天然黑石上。当我们仰望从我们这里延伸出去而且若隐若现的悬崖时,我们看到了有银色纹理的黑石。在露天矿场的地面上,有不少比建筑物还大的石块被丢弃在碎石和尘土堆中。我无法想象它们是如何被切割的,更别说它们是怎么被拖走的。它们的旁边有大型机器的残骸,让我想起围城的器械。它们的木料已腐坏,金属也生锈了。它们的残骸仿佛腐败的骨头般隆起,整座矿场充满寂静。
这地方有两件事情立刻吸引我的注意:第一个是在我们的小径远方矗立的黑色石柱,雕刻着如我们之前所见一般的古老神秘记号;第二个则是此地毫无动物。
我在石柱旁停下来向外探索,然后狼儿和我一同寻找。冰冷的石头。
或许我们现在应该学习吃石头?狼儿说着。
“我们今晚得到别处打猎了。”我同意。
“还有找干净的水。”弄臣补充。
珂翠肯已经停在石柱旁,杰帕早就走散了,凄凉地寻找着任何绿色的东西。拥有精技和原智让我对其他人的感知更敏锐,我此刻却没从她那儿感觉出什么。她的脸静止而空洞,面容松弛,仿佛她在我眼前老化。她的双眼在无生命的石头处徘徊,眼神偶然地转向我,嘴角便露出一抹苦笑。
“他不在这里,”她说道,“我们大老远过来,他却不在这里。”
我想不出该对她说些什么。我原先预想我们远征结束时会看到的一切,最不可能的似乎就是这么一座废弃的露天石矿场。我努力思索想说出些乐观的话,却怎么也想不出来。这是我们的地图上标示的最后地点,显然也是精技之路的尽头。她泄了气似的慢慢坐在石柱基座上,就只是坐在那儿,疲惫和沮丧让她没力气哭泣。当我看着水壶婶和椋音时,我发现她们都凝视着我,好像我理当有个答案。但我没有。这暖日的热气压迫着我。为了这个,我们大老远来到这里。
我闻到臭尸。
我没闻到。这可是我此刻最不愿想的事情。
我不指望你那麻木的鼻子闻得到,但离此地不远处有个死气沉沉的东西。
“所以过去那儿打个滚不就闻得到了。”我有些粗暴地告诉它。
“蜚滋。”当夜眼满怀决心地小跑步而去时,水壶婶责备我。
“我在对狼儿说话。”我心虚地告诉她,弄臣则神情茫然地点点头。他早就完全不对劲了。水壶婶曾坚持要他继续服用精灵树皮,尽管我们少量的存量限制他只能喝一泡再泡,且药效十分低的精灵树皮茶。我不时略微捕捉到我们之间的精技牵系,如果我看着他,他有时会转身回看我,甚至越过整个营地看着某处。还不只那样。当我对他提到这种情况时,他说他有时感觉到了一些东西,但不确定是什么,而我没提到狼儿告诉我的事情。无论是否为精灵树皮茶药效作祟,他依然严肃和了无生气。他在夜间的睡眠似乎无法让他获得休息,因为他总在梦中呻吟或喃喃自语。他令我想起一个从久病中复原的人。他用许多细微的方式储藏体力,而且很少说话,连他那带刺的欢愉也消逝了。对我来说,这成了另一个须承担的忧虑。
是一个男人!
夜眼的鼻子闻到了浓重的腐尸味,我几乎因此反胃。然后,“惟真。”我顾自惊恐地低语。然后动身朝狼儿的方向奔去,弄臣更缓慢地跟在我后面,犹如在风中飘摇。女士们则不解地看着我们离去。
这具尸体被卡在两大块石头中间,并且缩成一团,好像连死了也还想躲起来。狼儿慌张地绕着它,颈毛都竖了起来。我在一段距离之外停住,然后把我衬衫的袖口拉长,接着举起手以袖口捂住我的口鼻。这似乎有些帮助,但没有任何东西能彻底掩盖这臭味。我走得更近,下定决心要做自知该做的事情。当我靠近尸体时,我伸手向下抓住它身上华丽的斗蓬,然后把它拉出来。
“没有苍蝇。”弄臣几近朦胧地说道。
他说得对。没有苍蝇和蛆,只有死亡沉寂的腐朽侵蚀着这人的五官。它们颜色深沉,犹如农人晒黑的皮肤,只是颜色更深。恐惧扭曲了它们,但我知道这不是惟真。我还是凝视他片刻之后才认出他。“愒懦。”我平静地说道。
“帝尊精技小组的一员?”弄臣发问,好像还可能有另一个愒懦存在似的。
我点点头,仍用袖口遮住鼻口,同时在他身旁跪下。
“他是怎么死的?”弄臣又问。这臭味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但我不认为自己能在说话时不感到作呕。我耸耸肩。我得先吸一口气才能回答。我极为谨慎地伸出手去拉他的衣服,这尸体僵硬且开始溃烂,要检验它挺困难的。我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暴力的迹象。我浅浅地呼吸然后维持住这口气,用双手解开他的皮带,把它拉出尸体,皮带上还有他的钱包和腰刀,接着赶紧带着它撤退。
当我慢慢地将他的钱包打开时,珂翠肯、水壶婶和椋音已朝我们走过来。我不知道自己希望找到什么,但我挺失望。一些钱币、一块打火石和一小颗磨刀石是他带在身上的全部东西。我把钱包丢在地上,然后在裤管上磨擦我的手。死亡的恶臭沾在这上面。
“这是愒懦,”弄臣告诉其他人,“他一定走到了石柱边。”
“是什么让他丧命?”水壶婶问道。
我和她四目相对。“我不知道。我相信是精技。无论是什么,他试着藏身在那些岩石间躲避它。我们远离这臭味吧!”我提议。我们退回石柱处,夜眼和我最后才更缓慢地走回来。我感觉困惑。我明白我尽自己的全力巩固我的精技心防,但看到愒懦的死仍令我感到震惊。少了一位精技小组成员,我告诉自己,但他就在这里,当他死的时候就在这露天矿场中。如果惟真用精技杀了他,或许那表示惟真也曾在此地。我纳闷我们是否会在露天矿场和博力及欲意不期而遇,还有他们是否也曾来此攻击惟真。我起初的怀疑更加令人发寒,因为我们比较可能找到惟真的尸体,但我没对珂翠肯提到这些想法。
我想狼儿和我同时感觉到它。“那儿有个活的东西,”我平静地说道,“在露天矿场的更深处。”
“是什么?”弄臣问我。
“我不知道。”我浑身颤抖。我的原智知觉感觉到在那儿的那个东西逐渐消退和流泄,我愈试着感觉它是什么,它就愈闪躲我。
“惟真?”珂翠肯问道。看到她眼中再度燃起希望,真令我心碎。
“不,”我温和地告诉她,“我想不是,感觉上这不像个人。这是我从未感觉过的东西。”我沉默片刻,然后又说:“我想你们都应该在这里等,让狼儿和我去瞧瞧到底是什么。”
“不。”并非珂翠肯,而是水壶婶说道。但当我瞥向王后时,我看见她完全同意的表情。
“如果有什么事,我应该把你和弄臣留下来,让我们去调查。”她严厉地告诉我,“在这里你们才是有危险的人。如果愒懦曾在此,博力和欲意就会回到这里。”
最后讨论的结果,决定我们全体一起很小心地接近那儿。我们分散成扇形,横越露天矿场。我无法明确地告诉他们我感觉到的那个生物在哪里,所以我们全部得提高警觉。这露天矿场就像育婴室的地板,地面散落着一些孩子玩的大石块和玩具。我们通过一块经部分开凿的石头。它不像我们在石头花园看到的雕像那么精致,而是笨重且粗糙,还有些猥亵。它让我想起流产的小马胎儿,令我感到反感,于是我尽可能远离它,走到我的下一个有利位置。
其他人也这么做,从一个遮蔽处移至另一个遮蔽处,我们全都努力让自己至少看到另一位同伴。我原以为除了那粗糙的石雕之外,不会看到更令人心神不宁的东西,但我们经过的下一座石雕却令我感到痛苦。有人以令人心碎的细节雕刻了一只受困的龙。这东西的翅膀半展开,半合的眼皮极度痛苦地向上翻,一位年轻的女骑士跨骑在它身上。她抓着这龙的脖子,把脸颊靠在上面。她的脸仿佛极度痛苦的面具,她的嘴巴张开,脸上的线条绷紧,喉部的肌肉犹如细绳突出。女孩和龙都以精细的颜色和线条雕绘而成。我看得到这女子的眼睫毛、她金色头发的每一根发丝和龙眼上细致的绿鳞,就连从龙扭曲的嘴唇垂下的一滴口水都显而易见。但是,原本应是龙的巨脚和鞭子般的尾巴所在之处,却只是胶着的黑石,仿佛他们踩在一个沥青坑中无法脱身。
尽管只是一尊雕像,却令人感到痛苦。我看到水壶婶别过头去,她的眼中涌起泪水,但让夜眼和我害怕的却是它对原智知觉所施加的折磨。这比我们之前从花园的雕像中所感觉到的还微弱,却更惨痛。这就像一只受困的动物最后的垂死挣扎,我纳闷是什么样的天分把这栩栩如生的细节注入一座雕像中。尽管我欣赏所呈现出来的艺术效果,但我不确定是否赞同它。但那种艺术效果大体上确实是这个古老的精技民族所淬炼出来的。当我蹑手蹑足地经过这雕像时,我纳闷这是否就是狼儿和我感觉到的。当我看到弄臣转身凝视它时,我的皮肤感觉到刺痛,只见他不安地皱眉,显然他也感觉到了,尽管不是那么强烈。或许这就是我们感觉到的,夜眼。或许露天矿场终究没有活的生物,只有这座逐渐腐朽的纪念碑。
不,我闻到某个东西。
我把鼻孔张得更开,无声地喷出鼻息把它们清干净,然后缓慢地深呼吸。我的鼻子不像夜眼的那么敏锐,但狼儿的知觉却增强了我的知觉。我闻到汗水和一丝微弱的血腥味,两股气味都挺新鲜。狼儿忽然逼近我,我们就如一体般偷偷摸摸地绕过有两座小屋大小的一块石头底端。
我盯着角落看,然后谨慎地悄悄前进,夜眼则从我身边偷偷溜过去。我看到弄臣在石头的另一端,也感觉到其他人越来越靠近我们。没有人说话。
这是另一条龙。这条龙的大小和一艘船一样,全由黑石雕刻而成,伸展四肢躺在它浮现而出的那块石头上。屑片、石块和磨碾过的岩石灰围绕在大石块周围的地面,即使从远处观望,它也深深地打动了我。尽管它沉睡着,这只动物的每一个线条都显露出力量和尊贵。那对收起靠拢的翅膀仿佛卷起收好的风帆,强有力的拱颈则让我想到战马。我注视着它片刻,然后就看到在它身旁伸展四肢的小小灰色形体。我凝视着他,试着判断我所感觉的一丝生命力是否来自于他,或者来自石龙。
被丢弃的石头碎片像是一道斜坡,朝上通向那块龙涌现而出的石头。我以为这个形体会因我嘎吱作响的脚步声而移动,但它没有。我也无法察觉任何呼吸的小动作。其他人留在后面看着我走上去,只有夜眼陪伴我,它的颈毛都竖起来了。当我和那形体相距不到一只胳臂的距离时,他痉挛地起身面对我。
他既苍老又削瘦,头发和胡子都灰了。他破破烂烂的衣服因石头的灰尘而变灰,一块灰斑覆盖着他一边的脸颊,露出裤管的膝盖因跪在碎石上而有伤疤且血迹斑斑,他的脚用碎布裹着。他用一只戴着灰色臂铠的手紧握一把凹痕斑斑的剑,却无法有力地举起它。我感觉他就连伸直剑刃都很吃力,些许直觉让我举起和张开手臂,让他看我并没带武器。他呆滞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缓慢地抬头看着我的脸。有一段时间我们四目相对,他的凝视和几乎半瞎的眼神让我想起竖琴手贾许。然后他的嘴在胡子里张开来,显露了出奇洁白的牙齿。“蜚滋?”他迟疑地说道。
尽管他反应迟钝,我还是认得他的声音。他一定是惟真。但我只是惊骇地大叫,惊骇于他变成了这么落魄的人。我听到身后迅速且嘎吱作响的脚步声,转身正好看到珂翠肯冲上碎石斜坡。希望和沮丧在她的脸上交战,但是,“惟真!”她叫了出来,语气中充满爱意。她朝他伸出手臂冲过来,我勉强在她飞奔过我身边时抓住她。
“不!”我对她大叫,“不,别碰他!”
“惟真!”她又喊了一声,然后想挣脱我的桎梏,同时喊道,“让我过去,让我到到他身边。”我所能做的全部就是制止她。
“不。”我平静地告诉她。我轻柔的指令让她停止挣扎。她凝视着我,眼里满是疑问。
“他的手和手臂有魔法覆盖。我不知道如果他碰了你,你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在我猛力的抓握中转头凝视她的丈夫。他站着看我们,脸上露出温和但困惑的微笑。他歪着头好像在端详我们,然后小心地弯腰放下他的剑,那时珂翠肯看到了我曾经瞥见的景象。他整个前臂和手指都显露出闪耀的银光。惟真没戴臂铠,裸露的双臂和双手充满强大的能量。他脸上的污点不是灰尘,而是他留在脸上的能量痕迹。
我听到其他人走到我们身后,他们弯腰踏着缓慢的脚步走在石头上。我不用回头就能感觉他们瞪大了眼睛。最后弄臣轻声说道:“惟真,王子殿下,我们来了。”
我听到一个在仿佛倒抽一口气和啜泣之间的声音。我转过头,看见水壶婶缓慢止步,像一艘破了洞的船般往下沉,一只手紧握在胸前,另一只手捂住嘴巴,双膝跪倒在地。她瞪大眼睛看着惟真的双手,椋音也立刻在她身边。我感觉怀里的珂翠肯镇定地推着我,我看着她受挫的脸,于是放手让她过去。她缓慢地一步一步朝惟真前进。他看着她走过去,他的脸并非毫无感情,却也没显露出特别的表情。她在离他一只胳臂的距离处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不出声。她凝视他好一会儿,然后缓慢地摇摇头,仿佛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我的丈夫,你不认得我了?”
“丈夫,”他虚弱地说道。他的额头皱得更深,他的举动仿佛一个人在回忆曾以死记硬背的方式学到的东西。“群山王国的珂翠肯公主。她被许配给我为妻。她是一位瘦长的姑娘,一只群山小野猫,有金黄色的头发。那是我所能想起她的一切,直到他们把她带来我这里。”一丝微笑缓和了他的神情,“那晚,我把金黄色的发辫解开,仿佛流动的溪水,比丝绸还细致。如此细致,我不敢触摸它,以免它在我长茧的手中断裂。”
珂翠肯将双手举到头发上。当惟真的死讯传到她那儿时,她把头发剪短,现在头发几乎已及肩,却没有丝绸般的细致,因阳光、雨水和路上的灰尘而粗糙。只见她把粗粗的辫子解开,然后甩甩头让头发在她的脸周围松散开来。“我的丈夫,”她轻声说道,然后眼神从我这里瞥向惟真,“我可以碰你吗?”她在请求。
“哦……”他似乎在考虑这请求。他低头瞥着他的手臂和双手,并且动了动他闪着银光的手指。“哦,我觉得这样恐怕不好。不。不,最好别这样。”他遗憾地说道。但我感觉到那只是因为他必须拒绝她的要求,而不是因无法碰她感到遗憾。
珂翠肯精疲力竭地吸了口气。“我的丈夫,”她开始说着,然后她的声音变调了。“惟真,我失去了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儿子死了。”
我直到那时才明白这对她来说是何等大的一个重担,寻找她的丈夫,和知道她必须告诉他这个消息。她垂下高傲的头,仿佛期待他大发雷霆。但她得到的回应却更糟。
“喔,”他说着,然后,“我们有个儿子?我想不起来……”
我想这是使她崩溃之处,发现令人震惊的消息却没让他生气或难过,只令他觉得困惑。她一定觉得遭背叛了。她从公鹿堡孤注一掷地逃走,和她为了保护胎儿所忍受的困顿,以及她怀孕期间那漫长寂寞的数月却以令人心碎的死产告终。还有,她因为必须告诉丈夫她如何让他失望所承受的畏惧,就是她过去一年所面对的现实。现在,她站在她的丈夫和国王面前,他却几乎想不起她,对死了的孩子也只是说一声“喔”。我为这位凝视着王后,笑容却十分疲惫且心智衰退的老人感到羞愧。
珂翠肯没有尖叫或哭泣,只是转身缓慢地走远。我感觉她的脚步中有极大的压抑,也非常愤怒。蹲在水壶婶身旁的椋音抬头看着王后经过,开始起身跟随,珂翠肯却微微一挥手阻止。她就这么独自从巨大的石台走下来,迈开大步走远。
跟她走吗?
就这么做吧!但别烦她。
我可不笨。
夜眼离开我偷偷跟随珂翠肯。尽管我提醒它,我却知道它一定直接走向她,走到她身旁用它的大头推着她的小腿。她忽然单膝跪下抱住它,将她的脸压在它的毛上,她的眼泪落在它粗糙的狼毛上,只见它转头舔舔她的手。走开,它责备我,我就把自己从他们那儿抽回来。我眨眨眼,明白了自己一直盯着惟真看,只见他看着我的双眼。
他清了清喉咙。“蜚滋骏骑,”他说着,吸了口气准备说话,然后呼出半口气。“我很疲惫,”他令人怜悯地说道,“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指着他身后的龙,沉重地在雕像旁边坐下来。“我这么努力。”他这话不针对任何人说。
弄臣比我还快回过神来。“惟真王子殿下,”他开始说,然后停顿,“国王陛下,是我,弄臣。我能为您效劳吗?”
惟真抬头看着站在他面前这位修长苍白的人。“我深感荣幸,”片刻后他说道。他的头在颈上摇了摇,“接受把我父王和王后服侍得这么好的人的忠诚和效劳。”我立刻瞥见了惟真昔日的些许风采,然后他脸上的笃定再度飘忽不见。
弄臣上前,接着突然跪在他身旁。他拍拍惟真的肩膀,扬起一小片岩石灰尘。“我会照顾您,”他说着,“就像我照顾您的父王一样。”他忽然站起来转向我。“我要去找木柴,还要找干净的水。”他宣布,然后掠过我瞥着女士们。“水壶婶还好吗?”他问椋音。
“她几乎昏倒了。”椋音开始说,但水壶婶忽然插嘴,“我可吓到骨子里去了,弄臣。我不急着站起来,但椋音大可去做该做的事情。”
“噢,很好。”弄臣似乎掌控大局,他的口气听起来就像在组织茶会。“那么,如果你乐意的话,椋音师傅,你能否关照扎营之事?如果可以的话,或许要搭两个帐篷。看看我们还剩什么食物,然后计划一顿餐。因为我想我们都需要一顿大餐。我待会儿就带着木柴和水回来。如果我运气好的话,还有绿色的蔬菜。”他很快地看了我一眼。“看好国王。”他用低沉的语调说着,然后就迈开大步走远,留下目瞪口呆的椋音。接着,她起身去寻找走散的杰帕,水壶婶则更缓慢地跟随她。
就这样,经过漫长的时间和旅途,我被独自留下站在国王面前。“过来我这里。”他曾如此告诉我,我也做到了。我明白那个使人不得安宁的声音终于静止了。我感到了立即的宁静。“嗯,我在这里,国王陛下。”我平静地说道,对着我自己也对他说。
惟真没回应。他转身背对我,忙着用他的剑挖凿雕像。他跪着紧握剑柄顶端和剑刃,然后用剑尖沿着那条龙的前腿边缘刮着。我走近注视他刮着高台的黑色岩石,他的神情十分专注,动作也很精确,真教我不知该如何理解。“惟真,您在做什么?”我轻声问道。
他甚至没有抬头瞥着我。“雕刻一条龙。”他回答。
几个小时之后,他仍艰苦地进行同一件任务。剑刃单调地刮着石头,让我焦虑不安,也切碎了我每一条神经。我得留在高台上陪他。椋音和弄臣搭起了我们的帐篷,第二个较小的帐篷由我们目前过量的毛毯拼凑而成,营火也正在燃烧。水壶婶掌管一个滚烫的壶,弄臣把他采集的青蔬和根茎分类,椋音则在帐篷里张罗铺盖。珂翠肯短暂地加入我们,却只是从杰帕的行囊中取出她的弓和箭筒。她已宣布要和夜眼去打猎。它用深沉的双眼巧妙地瞥了我一眼,我就住嘴。
我当时对惟真的认知,只比当我们发现他时略多。他的精技心防既高且稳固,我几乎没从他那儿接收到精技。当我朝他探寻时,我发现了更令人不安的东西。我抓住了我感受到他的那股飘动的原智知觉,却无法理解。那好像他的生命在他的身体和巨龙雕像之间摆荡的知觉。我想起上次遇到这种状况时,是发生在拥有原智的人和他的熊之间。他们分享同样的生命之流。我怀疑如果任何人朝狼儿和我探寻,他们就会发现同样的模式。我们已共享心灵这么久了,在某些方面来说,我们是同一只动物。但那无法对我解释惟真怎么和一座雕像产生牵系,或是他为什么一直用他的剑刮它。我渴望抓住剑,然后从他的紧握中把剑抽出来,但我克制自己。事实上,他看来十分入迷,我几乎害怕打断他。
我早先试着问他问题。当我问他那些和他一同离开的人后来怎么了时,他缓缓摇摇头。“他们像纠缠老鹰的一群乌鸦般反复袭击我们,边叫边啄着接近我们,在我们转而攻击他们时就逃跑了。”
“乌鸦?”我当时茫然地问他。
他因我的愚蠢而摇摇头。“佣兵。他们从掩蔽处中对我们射击,有时在夜晚攻击我们,而且我的一些人马为精技小组的精技所困。我无法提防那些可疑之人的心,他们的夜间狙击也让我的手下恐惧,并且彼此怀疑,所以我吩咐他们回去。我把自己的精技命令推进他们的脑海中,以免他们互相残杀。”这几乎是他唯一回答的问题。至于我问的其他问题,他有许多选择不回答,而他选择回答时所给的答案不是欠妥就是难以捉摸。所以我放弃了。反过来我发现自己对他报告。这是个漫长的叙述,因为我从看着他骑马离去的那天开始说起。我确定我告诉他的大多内容他都已知道,但我还是重复。如果他的心思如我担忧般地涣散,这么做就会让他持续更新他的记忆。如果在恍惚的举止之下,国王的心思依然如昔日般敏锐,那么让他回顾和排序所有的事件也没什么坏处。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探寻他。
我想是我开始试着让他明白我们为了来此所遭遇的一切。同时,我也希望让他醒悟,当他在这里和他的龙游荡时,他的王国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许我希望再唤醒他对于他人民的些许责任感。当我说着的时候,他似乎不为所动,但他偶尔会沉重地点点头,仿佛我确认了他内心的恐惧。但从头至尾,那把剑尖只是始终不停地刮着黑石。
当我听到身后水壶婶拖着走的脚步声时,天已经快全黑了。我停下来叙述我在废城里的探险,然后转头看她。“我帮你们俩端了热茶来。”她说。
“谢谢你。”我说完就从她手中接过茶杯,但惟真只是从他永无休止的刮刻中抬头瞥着她。
有一会儿,水壶婶只是站着把茶杯递给惟真。当她说话时,却不是提醒他喝茶。“您在做什么?”她用温和的语气问道。
这刮刻忽然停止。他转头凝视她,然后瞥向我,仿佛我也听见了她荒谬的问题。我脸上疑问的神情似乎让他吃惊,只见他清了清喉咙。“我在雕刻一条龙。”
“就用您的剑刃吗?”她问道,语气中只有好奇,没有别的。
“只有粗糙的部分,”他告诉她,“至于较细致的雕工,我就用我的刀,然后最细致的部分呢,就用我的手指和指甲。”他缓慢地转头,审视这巨大的雕像。“我想说它快完工了。”他支吾地说道,“但是当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时,我怎能那么说呢?真的有很多要做……而且我害怕一切都太迟了,如果不是早已太迟了。”
“什么太迟了?”我问他,我的语气和水壶婶的一样温和。
“嗯……太迟去拯救六大公国的人民。”他盯着我看,好像我很天真,“要不然我为何离开我的土地和我的王后来到这里?”
我试着理解他告诉我的话,但我忍不住让一个问题脱口而出。“您相信您已经雕了一整条龙吗?”
惟真思索着。“不。当然不。”但正当我因为他没完全发疯而感觉松了一口气时,他又说,“这还没完成。”他带着曾为他最好的地图所保留的喜悦骄傲神情,再次仔细检查这条龙。“但这已经花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一段十分长的时间。”
“您不趁茶还热的时候喝吗,大人?”水壶婶问道,再度递出茶。
惟真注视着它,仿佛它是个异物般,然后他庄重地从她手中接过茶来。“茶。我几乎忘了茶。不是精灵树皮吧?艾达的慈悲,我是多么痛恨那苦茶啊!”
水壶婶听到他这么说它,几乎要退缩了。“不,大人,不是精灵树皮,我向您保证。我是用路边的药草冲泡的。大多是荨麻,还有一点儿薄荷。”
“荨麻茶。我的母亲曾给我喝荨麻茶当做春季滋补品。”他自顾自地微笑。“我会把那个放进我的龙里。我母亲的荨麻茶。”他啜了一口,然后看起来挺吃惊。“这是温的……我好久没有吃温热的东西了。”
“有多久?”水壶婶谈话似的问他。
“一段……很长的时间。”惟真说道。他又啜了一口茶,“溪流里有鱼,就在露天矿场外面,但很难抽出时间捕鱼,更别说是煮来吃了。事实上,我忘了。我把很多东西放进这条龙里……或许那是其中之一。”
“您多久以前曾好好睡过?”水壶婶追问他。
“我无法一边工作一边睡。”他对她指出,“而我一定要完成工作。”
“那么就该完成工作。”水壶婶答应他,“但您会在今晚暂停,一会儿就好,吃些东西,然后睡觉。知道吗?看看下面。椋音帮您搭了一个帐篷,里面会有温暖柔软的床铺,还有温水让您清洗,和我们设法准备好的干净衣服。”
他俯视着他那双银色的手。“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清洗自己。”他对她透露。
“那么蜚滋骏骑和弄臣会帮您。”她爽快地答应他。
“谢谢你。那很好,但是……”他的双眼看着远方片刻。“珂翠肯。她刚才不是还在这里吗?还是我梦到她了?她的一切是最鲜明的记忆,所以我把它放进龙里面。我想那是我放进那里面的东西中,最让我想念的。”他沉默片刻,然后又说,“当我回想自己失去了什么的时候。”
“珂翠肯在这里,”我对他保证,“她刚去打猎了,但很快就回来。您想在她回来时,已经洗过澡也换上干净的衣服吗?”我私下决心回应他的谈话中有意义的部分,并且不质疑其他部分让他心烦。
“那家伙对这类事情真是设想周到,”他告诉我,声音中有一丝骄傲,“尽管这么做很好……但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但天色就要黑了,您今天无法再多做。等到明天吧!会完成的。”水壶婶对他保证,“明天,我会帮您。”
惟真缓慢地摇摇头,又啜了更多茶,那淡淡的饮品似乎也增强了他的体力。“不,”他平静地说道,“我怕你帮不上忙。我必须自己来,你知道的。”
“明天您就知道了。我想,如果您到时候有足够的力气,那么我或许可以帮您,我们到时候再担心就好了。”
他叹着气,然后把空茶杯递给她,她却迅速抓住他的上臂把他拉起来站好。对这么一位老妇来说,她挺强壮的。她没有企图从他手中把剑拿来,但他让它掉落,我弯腰捡起它。他温顺地跟随水壶婶,仿佛她抓他手臂的简单动作剥夺了他所有的意志力。当我跟着走的时候,我朝下看着这把曾是浩得的骄傲的剑。我纳闷是什么让惟真把这么符合君主身份的剑变成雕刻岩石的工具。剑的边缘因不当使用而扭转凹陷,剑尖也不比汤匙尖锐。这把剑和这个人很像,我反思着,然后跟随他们走到营地。
当我们走到营火边时,我因为看到珂翠肯已经回来而震惊。她坐在营火边,不动感情地凝视着火,夜眼几乎横躺在她的脚上。当我接近营火时,它的耳朵朝着我竖起来,但它可没有要离开王后的意思。
水壶婶带领惟真直接走向为他临时搭起的代用帐篷。她对弄臣点点头,然后就一言不发地从火旁端起一盆冒着蒸汽的水跟随她。当我也斗胆进入这个袖珍帐篷时,弄臣用“嘘”声把我和水壶婶请走。“他不会是我第一位服侍的国王,”
他提醒我们:“放心让我照顾他。”
“别碰他的双手和前臂!”水壶婶严厉地提醒他。弄臣为此有些震惊,但稍后就快速地点头同意。当我离开时,他正在解开惟真破损的无袖上衣上众多打了结的皮线,同时说着不重要的事情。我听到惟真说道:“我很想念恰林。我应该别让他跟着我,但他服侍我多年……他带着极大的痛苦缓慢地死去,看着他死对我来说很难受。但他也进入了龙里,这是必要的。”
当我回到营火边时,感觉挺尴尬。椋音正在搅拌一锅热腾腾的炖肉,一大块串在炙叉上的肉正把脂肪滴进火里,让火焰嘶嘶地跳了起来。它的味道使我想起我的饥饿,我的肚子轰隆隆地叫了起来。水壶婶正背对火站着,凝视一片黑暗,珂翠肯的眼神飘向我这里。
“嗯,”我忽然说着,“打猎如何呢?”
“就像你看到的。”她柔声说道。她指着锅子,然后漫不经心地挥动一只手指向一头遭屠宰的森林母猪。我走过去欣赏它,这可不是个小动物。
“危险的猎物。”我说道,试着让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不因王后独自对付这种动物而感到惊恐。
“这是我所需要猎捕的。”她说着,声音依然轻柔。我太了解她了。
这是一场非常好的狩猎。我从未花这么少的力气带回这么多肉。夜眼告诉我。它用头的一侧带着真感情摩擦她的小腿,她垂下一只手温柔地拉着它的双耳,它就欢喜地哼着,然后沉重地靠着她。
“您会宠坏它,”我嘲弄地警告她,“它告诉我他从未花这么少的力气带回这么多肉。”
“它十分聪明。我发誓,它把猎物赶到我这里,它也有勇气。当我的第一箭没让它倒下来时,它就在我把另一支箭搭上弓弦前把母猪困住。”她这么说着,仿佛她心里除此之外没想别的事情了。我听了她的话之后点点头,乐得让我们的交谈就像这样,但她忽然问我:“他是怎么了?”
我知道她不是在说狼儿。“我不确定,”我温和地说道,“他历经困顿,或许足以……让他心智衰竭。还有……”
“不。”水壶婶的语气很唐突,“根本不是那样,尽管我会对你们承认他很疲惫。像他这么独自完成这些,任何人都会累的。但是……”
“你该不会相信他自己雕刻出那一整条龙吧!”我打断她。
“我相信,”这位老妇肯定地回答,“就像他告诉你的一样。他必须独自进行,而且他也这么做了。”她缓慢地摇摇头,“我从未听过这种事,就连睿智国王都有他的精技小组,或者当他抵达此地之后还有存活的成员可以帮他。”
“没有人会用一把剑雕刻那个。”我固执地说道。她简直是胡扯。
为了回答,她起身抬头阔步地走入黑暗中。当她回来时,她把两个东西丢在我的脚前。一个曾经是凿子,它的头被锤头敲打成块状,它的凿刃也没了。另一个是古老的大铁锤头,安装着一个相较起来挺新的木柄。“还有其他东西四处散落。他可能在城里发现它们,或者遭弃置于这一带。”她在我能提出问题之前就说了。
我凝视这些破损的工具,然后思索惟真离去的那好几个月。就为了这个?为了雕刻石龙?
“我不明白。”我冷漠地说道。
水壶婶慢慢地说,好像我很迟钝似的:“他一直在雕刻一条龙,并把他的记忆收藏在里面,那就是他为何看起来这么迷蒙的部分原因。但还不只如此。我相信他运用精技杀了愒懦,也因这么做而受重伤。”她忧伤地摇摇头:“如此接近完成任务,然后却被打败。我纳闷帝尊的精技小组到底有多么狡猾。难道他们知道如果惟真用精技杀人,很可能就会打败自己,所以他们派一位小组成员来对抗他?”
“我不认为任何一名精技小组成员会愿意牺牲他自己。”
水壶婶苦涩地微笑:“我没说他自愿被派来,也没说他知道他的同伴想要什么。这就像石子棋局,蜚滋骏骑。一个人在棋局中下每一颗石子都是要得到最佳优势。目标是赢,不是保存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