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智遭到极度的鄙视。它在许多地区被视为一种堕落,还有故事提到原智者和野兽交合以获取此魔法,或者以人类孩童的血祭以获取能说兽言鸟语的天赋。有些说故事者提到和古老的土地恶魔达成交易。事实上,我相信原智是一个人可拥有的自然魔法。是原智让一群飞鸟忽然形成一体盘旋飞行,或是让一群小鱼在迅速流动的溪中一同稳住队形。原智也在婴孩正醒来时,把母亲送到她的孩子身边。我相信这是所有无言沟通的中心,所有人类都拥有小部分的原智天赋,无论他们知不知道。
我们隔天又抵达精技之路。当我们经过那令人生畏的石柱时,我感觉自己被它深深吸引。“惟真或许和我只有一大步之遥。”我平静地说道。
水壶婶嗤之以鼻:“或是你的死亡和你只有一大步之遥。你完全失去感觉了吗?难道你认为随便一位精技使用者都能对抗一队受过训练的精技小组吗?”
“惟真就可以。”我回答,想到他在商业滩那次是如何救了我。在那天早晨的剩余时刻,她都面带沉思地走着。
我不试图要她说话,因为我有自己的负担。我感觉内心有股令人不得安宁的失落感,仿佛知道自己忘了某件事情,却无法忆起究竟是何事的恼人感觉。我留下某件未做的事情,或者我已忘记去做某件重要的事情,一件我原本想做的事。到了傍晚时分,我沮丧地明白自己缺了什么。
惟真。
当他之前与我同在时,我很少确信他的存在。我想到他的时候,那感觉就像一粒隐藏的种子正在等待发芽。我在内心探寻他却找不到他的那许多次,突然间都不算什么了。这不是怀疑或纳闷,而是渐增的确定性。惟真和我在一起超过一年,现在他不见了。
这表示他死了吗?我无法确定。我曾感觉的那道精技强波有可能是他,或是其他的东西,迫使他缩回自己的内心。那可能就是了。他的精技碰触在我身上持续了这么久,可真是个奇迹。我好几次想向水壶婶或珂翠肯提起这件事,却每次都因无法证明自己的论点而作罢。难道我要说,在这之前,我说不上来惟真是否与我同在,而现在我根本感觉不到他吗?在夜晚的营火边,我仔细端详珂翠肯脸上的皱纹,然后自问:有必要增加她的忧虑吗?所以我压下自己的忧虑,保持沉默。
持续的困境变得枯燥无味,每天的情况也都成了老调,天气则是断断续续的风雨。我们剩下的补给品非常少,以致于我们沿途可采集的可食植物及夜眼和我晚上带回来的肉,对我们来说都变得很重要。我走在路旁而非路上,对它的精技呢喃保持持续的警觉,仿佛河水在我身旁咕哝。弄臣深受精灵树皮的药效所控制,很快就开始显现出无边的活力和阴暗的心情,这些都是精灵树皮的特性。以弄臣的情况来说,这表示当我们沿着精技之路走时,他会表演没完没了的跳跃和翻跟斗把戏,还有极度讽刺的机智话语。他太常嘲讽我们任务的徒劳,对于任何鼓励的评论都以残酷的讽刺即刻应答。在第二天要结束时,他拒绝听从任何人的责备,就连珂翠肯的也不例外,他也想不起来沉默是种美德。我倒不怎么害怕他这没完没了的信口开河和尖锐的歌曲会把精技小组引来我们这里,而是害怕他持续的噪音会遮挡我们察觉到他们的接近。求他安静对我来说,和朝他大吼要他闭嘴一样没什么好处。他让我的神经逐渐疲乏,直到我开始幻想掐住他的脖子,而我认为可不只我有那股冲动。
较为清朗的天气,是我们这群人在那些漫漫长日中沿着精技之路前进时唯一值得欣喜的。雨势变小了,也更断断续续。树叶在道路两侧的落叶树上伸展开来,我们上方的山丘几乎一夜之间都翠绿了。杰帕的健康状况因为牧草而改善,夜眼也发现大量的小型猎物。较短的睡眠时间使我疲倦,就算让狼儿独自狩猎也无法解决。我害怕入睡,更糟糕的是,水壶婶也害怕让我入睡。
这位老妇自作主张地掌管了我的心智。我怨恨这样,却没有愚蠢地反抗。珂翠肯和椋音已接受了她的精技知识。我不再获准独自走开,或只由弄臣陪伴。当狼儿和我在夜晚狩猎时,珂翠肯就和我们一道。椋音和我一同看守,而且在水壶婶的催促之下,她借着让我学习朗诵她的所有歌曲和故事,在看守中让我的心智维持忙碌。在我短暂的睡眠时间里,水壶婶看顾着我,一壶炖得发黑的精灵树皮就在她手边,如果需要的话,她能把它倒进我的喉咙里,好浇熄我的精技。这一切都很烦人,但当我们在白天行进时可更糟。我不准提到惟真、精技小组或和他们有关的任何事情。我们反而思索着棋局的问题,或者为了晚餐采集路边的植物,或是我为椋音朗诵她的故事。当她怀疑我的心思没完全和她同在时,她可能会用她的拐杖用力敲我一下。有几次我试着把我们的交谈导向关于她的过去,她就高傲地告知我这可能会导向我们必须回避的话题。
没有一项任务比忍住不想某件事情更不牢靠。在我繁忙的差事之中,路边花儿的芬芳会让我想起莫莉,从那里再想到惟真把我从她身边叫开,只是一念之间的思绪。或者,弄臣偶尔的唠叨会让我想起黠谋国王容忍他的嘲讽,然后想起国王是如何死在谁的手中。最糟糕的是珂翠肯的沉默。她再也不能对我提到她对惟真的忧虑,而我也无法在看到她时,不感觉到她多么渴望找到他,然后因为想起他而责备我自己。所以,我就这么度过我们的漫长旅途。
我们周围的乡间逐渐改变。我们发现自己在环绕山谷之后,正走下越来越深的山谷中。有一段时间,我们的路和乳灰色的河平行,在河水涨退之处把它旁边的路侵蚀得仅剩一条小径。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我们抵达一座大桥。当我们从远处首次瞥见它时,它蛛网般复杂的桥墩让我想起骨头,而我害怕我们会发现桥缩小成向上延伸的木材碎片。相反地,我们穿越的是一座拱起高度远超过必要的桥,它有一副偏要尽兴高拱的模样。我们横越的这条路闪着黑光,在桥墩上下为桥增添光彩的拱门则是粉灰色泽。我无法辨识它是由什么淬炼而成,不确定是真正的金属还是奇怪的石头,因为它看起来比较像一条纺成的线,而不像锤击过的金属或凿刻过的岩石。连弄臣都因它的高雅和优美而安静了片刻。
走过桥之后,我们爬上一座接着一座的小山丘,上去只是为开启另一回合的下坡。这一次山谷又窄又深,是地上一道陡峭的裂缝,仿佛某位巨人在很久以前用战斧把它劈开的。这条路依附着山谷的其中一侧,然后随着它垂直下降。我们几乎看不见自己会走向何处,因为山谷本身似乎布满了云和绿色植物。这让我挺疑惑的,直到第一道温暖的溪流穿过我们走的小径。它从路旁一道犹如冒蒸汽般的泉水汩汩地流出,早已侵蚀了雕纹石头,和某位已逝的工程师为控制水流所设置的排水道。弄臣夸张地思索它的恶臭,想着这该归因于腐坏的蛋,或是土地本身的臭气。就这一次,他的无礼无法让我发笑。对我来说,仿佛他的无赖作风为时太长,其中的愉悦感消失殆尽,徒留粗鲁和残酷。
我们在午后来到一个有蒸汽池的地区。热水的诱惑太难以抗拒,而珂翠肯也让我们早些扎营。我们许久未舒适地把我们疲惫的身躯泡在热水里,尽管弄臣因它的味道而感到不屑,但对我来说,它不比输送到颉昂佩澡堂那冒着蒸汽的水难闻,但这次我很高兴脱离他的陪伴。他出去寻找能装进水壶里的水,而当女士们接管了较大的池子时,我在一段距离之外的较小池子里寻求清静。我浸泡了一段时间,然后决定用捣衣的方式把自己衣服上的尘土去除。这矿物的臭味比起我留在衣服上的体臭可真是小巫见大巫。洗好衣服之后,我把它摊开在草地上晾干,然后再次躺进水里。夜眼走过来坐在岸边纳闷地看着我,尾巴灵巧地环绕它的脚。
感觉真好,我毫无必要地告诉它,因为我知道它感觉得出我的喜悦。
这和你缺乏毛发一定有关系,它终于做出判断。
过来让我帮你用力擦洗,这会帮助你去除冬季短毛,我建议它。
它不屑地嗅了嗅。我宁可一次搔抓一点。
这样吧,你不用坐着看我然后感到无聊,你想的话就去狩猎吧!
我会的,但尊贵的母狼要求我看好你,所以我就该看好你。
珂翠肯?
你这么称呼她。
她怎么要求你?
它困惑地瞥着我。就像你一样。她注视我,我就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她担心你落单。
她知道你听得见她吗?她听得见你吗?
有时几乎是。它忽然在草地上躺下来伸展四肢,卷起它的粉红舌头。或许当你的伴侣叫你别理我时,我就开始和她产生牵系。
这并不有趣。
它没回答我,却翻转身子以背贴地,然后继续滚来滚去搔他的背。关于莫莉的话题,现在成为我们之间不安的边界,是个我不敢接近,它却过分着迷想窥探的裂痕。我忽然希望我们和从前一样结合成一体,只活在当下。我向后靠,把头搁在岸上,半身在水里。我闭上眼睛不想事情。
当我又睁开眼睛时,弄臣正站着俯视我。我大地吃了一惊,夜眼也嗥叫一声跳了起来。“好个守护者。”我对弄臣说道。
他没有气味,走路比落雪还轻!狼儿抱怨。
“它总是和你在一起,不是吗?”弄臣说道。
“总是这样。”我同意,然后躺回水中。我应该快些出来的。即将迈入夜晚,空气中增添的寒气只让热水更使人宽心。稍后,我瞥向弄臣,他仍只是站着凝视我。“有什么不对劲吗?”我问他。
他摆了一个不确定的姿势,然后尴尬地坐在岸上。“我刚才想到你的制烛女孩。”他忽然说道。
“是吗?”我平静地问道,“我倒是尽全力不去想。”
他为此思索了片刻:“如果你死了,她要怎么办?”
我转身腹部朝下,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盯着弄臣。我本是以为这是他某种新的嘲讽开场白,但他的脸色很凝重。“博瑞屈会照顾她。”我平静地说道,“只要她需要帮助。她是个能干的女子,弄臣。”片刻思量之后,我又说,“她以前就自己照顾自己好多年了……弄臣,我从未真的照顾她。虽然我和她很亲密,但她总是自立自强。”当我那么说时,感觉既羞愧又骄傲。感到羞愧是因为我除了给她添麻烦之外可没给她什么,感到骄傲则是因为这样的女子曾关心过我。
“但你至少会要我传话给她,不是吗?”
我缓慢地摇摇头。“她相信我死了,他们俩都是。如果我真的死了,我最好尽快让她知道我是死在帝尊的地牢里,因为如果让她知道别的,只会更加玷污我在她心中的形象。你要如何对她解释我为何没有立刻去找她?不。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希望她知道这些流言蜚语。”绝望感又紧抓着我。那么,如果我活着回去找她呢?考虑那个似乎更糟糕。我试着想像站在她面前对她解释那件事情,那就是我把国王摆在她之前。我一想到此,就紧闭双眼。
“话说回来,当这一切都做完也结束了,我会想再看看她。”弄臣说道。
我睁开眼睛:“你?我甚至不知道你们彼此交谈过。”
弄臣似乎而有些震惊:“我的意思是说,我为了你去看她。让我亲眼瞧瞧她是否被好好地照顾。”
我感到异常感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告诉他。
“那就什么都别说。只要告诉我,我可能会在哪儿找到她。”他微笑着建议。
“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对他承认,“切德知道。如果……如果我没有撑过我们所必须执行的任务,你就问他。”提及我自己的死感觉真不吉利,所以我又说,“当然了,我们俩都知道我们会活下来的。这是早已预言的事情,不是吗?”
他给我一个怪异的眼神:“谁预言的?”
我的心一沉。“由某位或其他的白色先知所预言,我曾如此希望,”我低声嘀咕。我想到自己从未问弄臣我的存活是否被预言过,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打赢战争后活下来。我鼓起勇气:“有预言提到催化剂会活下来吗?”
他陷入深思,接着忽然说:“切德过着危险的生活,不能保证他也会活下来。如果他没活下来,你当然一定略知这女孩在哪里。难道你会不告诉我吗?”
他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但这似乎也算是个回答了。催化剂没有活下来。这好比被一波冰冷的盐水打到。我感觉在那冷冰冰的了解之中坠落,淹没在其中。我将永远无法抱我的女儿,也无法再感受莫莉的暖意。这几乎像是肢体疼痛般,使我头晕目眩。
“蜚滋骏骑?”弄臣按一按我,然后举起一只手猛然紧捂住他的嘴,仿佛他无法再说了。他忽然举起另一只手紧握他的手腕,看起来想呕吐。
“没关系,”我虚弱地说道,“或许我知道事情将如何发生比较好。”我叹了一口气,然后绞尽脑汁。“我听他们提到一个村庄。博瑞屈到那里买东西,应该不远。你可以从那里开始。”
弄臣对我鼓励地轻轻点头,他眼中含着泪水。
“胡瓜鱼海滩。”我平静地说道。
他又坐着凝视我好一会儿,然后忽然朝一旁倒下来。
“弄臣?”
没有反应。我站起来,让温水从我身上落下,然后低头看着他。他侧身摊开四肢,仿佛睡着了。“弄臣!”我暴躁地呼唤。当他还是没有反应时,我就踏出池塘走向他。他躺在长草的岸上,模仿睡眠时的深沉平稳呼吸。“弄臣?”我又问一次,半是期待他在我面前跳起来,而他却只是稍微移动,好像我打扰了他做梦。他能从严肃的谈话,忽然转变为某种无赖作风,真令我感到说不出的厌烦,这却是他过去几天的典型举动。热水中顿时失去了松弛和宁静。我的身子仍在滴水,但我还是开始收起自己的衣服。我梳头并把身上大部分的水甩掉,拒绝看他。我穿上的衣服怎么说也还是有点儿湿。当我转身走远返回帐篷时,弄臣还在睡,夜眼就跟在我后面。
这是场游戏吗?它在我们走的时候问我。
是吧,我想,我简短告诉它。但不是我喜欢的。
女士们早已回到营地。珂翠肯钻研她的地图,水壶婶把少许剩余的谷粒分给杰帕们,椋音坐在营火边费劲地梳着头,却在我接近时抬头看我。“弄臣找到干净的水了吗?”她问我。
我耸耸肩:“我上回看到他时还没有。如果他找到的话,可没带在身边。”
“反正我们水袋里的水已经够我们用了,我只是比较喜欢用淡水泡茶。”
“我也是。”我坐在煮食的火边看着她。当她的手指在她头发上舞动时,她似乎想都不去想它们,便可以把湿亮的头发绑成平滑的几股辫子,然后把它们盘在头上用饰针牢牢固定住。
“我讨厌湿头发在脸上甩来甩去。”她说道,然后我明白自己一直盯着她,于是困窘地别过头去。
“噢,他还会脸红。”她笑了出来,然后又尖锐地说道,“你想向我借梳子吗?”
我把手举到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上。“我想我应该借用一下。”我低声嘀咕。
“真的。”她同意,却没把它递给我,反而走过来跪在我身后。“你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她用纳闷的口气大声说道,然后开始用梳子用力帮我梳头。
“反正就那样了。”我咕哝着。她温柔的触抚和在我头皮上的轻拉,感觉起来不可思议地舒服。
“头发这么细,那可真是个问题。我从未见过一个公鹿男子的头发这么细。”
我的心在我胸中一坠。风中的公鹿海滩,我身边红毯上的莫莉,她的上衣没有完全系好。她曾告诉我,我是自从博瑞屈以来被公认最称头的马厩男子。“我想这是因为你的头发。它不像大多数公鹿男人的头发那般粗糙。”一个短暂的插曲,调情般的称赞和无所事事的谈话,还有辽阔的天空下她那甜蜜的抚触。我几乎微笑了,但我在想起那天的同时,也想到它就像我们所共度的许多美好时光般,以争执和泪水收场。我的喉头紧缩了,然后我摇摇头,试着清除这些记忆。
“坐着别动。”椋音一边责备我,一边更用力梳我的头发。“我就快要把它梳平了。稳住你自己,这是最后一个缠结。”她抓起我的头发,然后迅速一拉,我几乎没感觉到。“把皮绳给我。”她告诉我,然后从我手中把它拿过去,帮我把我的头发向后绑起来。
水壶婶做完照料杰帕的活儿之后回来。“有肉吗?”她尖锐地问我。
我叹着气。“还没有,快了。”我对她承诺,然后疲惫地站起来。
“看好他,狼儿。”水壶婶要求夜眼。它轻摇尾巴,然后带领我离开营地。
当我们回到营地时,天早就黑了。我们为自己感到很高兴,因为我们不仅带回兔子,还有另一只偶蹄动物,看起来倒像只幼兽,却有更柔软光洁的兽皮。我在猎杀之处已剥开了它的肚皮,一方面让夜眼有内脏可吃,另一方面可以减轻携带的重量。我把这肉悬挂在我的肩上,稍后便后悔了。无论它身上带有什么会咬人的害虫,此刻可会高兴地转移到我颈上,看来我今晚得再洗一次澡了。
我在水壶婶过来与我会合时对她露齿而笑,把幼兽从肩上卸下来,然后举起来让她检视。但是,她非但没有恭贺,反而只是问我:“你还有精灵树皮吗?”
“我把所有的都给你了。”我告诉她,“为什么?我们用光了吗?它让弄臣表现成那样,我几乎挺欢迎那个新消息。”
她用诡异的神情看我一眼。“你们有吵架吗?”她问道,“你有打他吗?”
“什么?当然没有!”
“我们在你泡澡的那个池边发现他,”她平静地说道,“他就像做梦的狗似的在睡眠中扭动。我把他叫醒,但即使他清醒,看起来也迷迷糊糊的。我们把他带回这里,他却只顾找他的毛毯。从那时起,他就像个死掉的东西般沉睡。”
我们走到厨火边,我把幼兽丢在火旁,然后赶紧进帐篷,夜眼在我前面快速前进。
“他只醒了一会儿,”水壶婶继续说,“然后又倒下来睡,表现得像一个从虚脱或非常漫长的疾病中复原的人。我为他感到担心。”
我几乎没听她说。我一进帐篷就在他身旁跪下,只见他侧躺着,把身子蜷成一个球。珂翠肯跪在他身旁,担忧笼罩着她的脸。在我看来,他只像一个睡觉的人。宽心和恼怒在我内心交战。
“我给了他几乎所有的精灵树皮,”水壶婶继续说,“如果我现在给他剩下的,要是精技小组这时候试着攻击他,我们就没存货了。”
“难道没有其他药草……”珂翠肯开始说,但我打断她。
“我们为何不让他睡着就好呢?或许这只是他另一个疾病的尾声,也可能是精灵树皮的药效之一。即使服用了效力强的药,一个人也只能在那么一段时间内哄骗身体,然后身体自己会显示它的需求。”
“那是真的,”水壶婶不情愿地同意,“但这很不像他……”
“自从他服用精灵树皮的第三天起,他就不像他从前的样子了。”我指出,“他的言谈太尖锐,他的嘲讽也太伤人。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说我宁愿他在这些天睡,也不要他醒。”
“嗯,也许你说得有些道理。那么,就让他睡吧!”水壶婶让步。她吸了一口气,好像想再多说,却没这么做。我走回外面准备烹调幼兽,椋音跟着我。
有一段时间,她只是坐着看我将它去皮。这不是一只多大的动物。“帮我生火,然后我们就烤这整只。煮熟的肉在这种天气里比较好保存。”
这整只?
除了给你的一大块肉之外,我持刀在膝关节处切割,啪一声切断小腿,然后割下剩余的软骨。
我可不只要骨头,夜眼提醒我。
相信我,我告诉它。当我完成的时候,它的食物就包括了头、兽皮、所有的四肢小腿和一块后腿肉。把这些肉紧串在炙叉上挺棘手的,但我设法办到了。这是一只年幼的动物,虽然没什么脂肪,但也许肉质会更嫩。最困难的部分就是烤熟它。火舌舔着它,烧烤着它,而烤肉芳香开胃的气味逗弄着我。
“你那么气弄臣吗?”椋音平静地问我。
“什么?”我越过肩膀看她。
“在我们一同行进的途中,我就注意到你们彼此的相处方式比兄弟还亲近。我原本期待你坐在他身旁,就像你之前在他生病时那样,你却表现出他根本没事的样子。”
吟游歌者或许看得太清楚了。我把头发从脸上向后拨,然后思索:“今天稍早他过来找我,我们聊了一阵子,聊到如果我没有活下来回到莫莉身边,他要为她做些什么。”我看着椋音,然后摇摇头。我感觉喉头紧缩,这可真令我惊讶。“他不指望我活下来。当一位先知提到这种事情时,就很难让人相信其他说法。”
她脸上沮丧的神情可不令人欣慰,因此当她坚持时,她所说的话就好比谎言。“先知不总是正确。他有确定说到他看见你的死亡吗?”
“当我问他的时候,他不说。”我回答。
“他不应该提起这个话题,”椋音突然愤怒地喊道,“当你相信这会让你死,他怎能期待你有心做任何你该做的事情?”
我对她沉默地耸耸肩。当我们打猎的时候,我从头到尾都拒绝去想,这感觉却没远离,反而增强了。我突然间感觉到悲惨淹没了我。是的,还有愤怒。我因为弄臣告诉我而对他感到狂怒。我强迫自己去想它。“这消息绝不是他造成的,我也不能错怪他的意图。然而,一个人要面对自己的死亡是很困难的,因这不像一件会在某天、某处发生的事情,而是很可能在这夏季退去苍绿之前就会发生的事。”我抬头环视我们周围青翠的野草原。
当你知道一样东西会是你最后所拥有的时候,它的面貌就完全不同了,这可真令人惊奇。每根大树枝的叶子都突显出来,形成一大片绿。鸟儿彼此歌唱挑战,或者如闪烁的色彩般展翅飞过。烹调中的肉味和泥土本身的味道,甚至夜眼在嘴里咬断一根骨头的声音,忽然全都成了独特而珍贵的东西。有多少像这样的日子,我仅是盲目地走着,只想在进城后有一杯麦酒,或想着该带哪匹马去钉蹄铁?很久以前在公鹿堡,弄臣曾警告我要把每一天都当成大日子来过,仿佛世界的命运在每一天都仰赖我的行动。现在就在当我所剩下的日子已缩减为我数得出来的天数的此刻,我忽然理解他当时试着告诉我什么了。
椋音将她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然后向下靠着把她的脸颊贴在我的脸颊上。“蜚滋,我真的很抱歉。”她平静地说道。我几乎没听见她说的话,只听到她相信我的死亡。我凝视在火上烹煮的肉,它曾是一只活生生的幼兽。
死亡永远都在当下的边缘,夜眼的想法挺温和。死亡狙击我们,且他始终知道自己的杀戮。这不是一件应该老是想着的事,而是我们都知道的事,在我们的肠子和骨子里。除了人类之外,万物皆知。
我带着惊恐仔细回想弄臣曾试着教我有关时间的事情。我忽然希望回到过去,再度拥有和度过每一天。时间。我被困在其中,圈围在一小块当下,是我唯一能影响的时间。所有我或可计划的明天,不过是任何一刻都有可能从我身上被夺走的幽灵般的东西。意图毫无意义。我仅有当下。我忽然站起来。
“我明白,”我大声说出,“他曾告诉过我,也曾催促我。我必须停止像仿佛还有个明天让我把事情都处理好似的行动。一切都得在当下做好,马上去做,一点儿都不要想明天。不相信明天。不恐惧明天。”
“蜚滋?”椋音从我身边稍微后退,“你听起来好像你即将做一件愚蠢的事。”她深沉的双眼满是忧虑。
“愚蠢,”我顾自说着,“和弄臣一样愚蠢。是的。能否请你顾下肉?”我谦逊地问椋音。
我没等她回答,便自顾起身边走入圆顶帐篷。水壶婶坐在弄臣身边,只是看着他睡,珂翠肯正在缝补她靴子的一道裂缝。当我进来时,她们俩都抬头瞥着我。“我需要和他谈谈,”我说,“单独谈话,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我忽略她们困惑的眼神。我真希望我没告诉椋音弄臣所告诉我的话,她毫无疑问会告诉其他人,但我此刻并不想和她们分享这个。我有重要的事得告诉弄臣,而且我现在就要说。我没等看她们离开圆顶帐篷就在弄臣身旁坐下。我轻柔地抚摸他的脸,感觉他脸颊的冰凉。“弄臣,”我悄声说道,“我需要和你谈谈。我明白。我想我终于明白你始终试着教我的东西。”
我再努力了几次,他才动了动醒来。我终于分担了水壶婶的些许挂虑。这不是一个人在一天终了所做的单纯睡眠,但是他终于还是睁开眼睛透过黑暗凝视着我。
“蜚滋?现在是早上吗?”他问道。
“是晚上,还有新鲜的肉正在烤,马上就熟了。我想吃顿好的也许能帮你恢复精神。”我开始迟疑,然后想起我的新决定。就是现在。“我之前因为你告诉我的话而对你生气,但我想我现在了解为什么了。你说得对,我一直躲在未来里浪费我的每一天。”我吸了口气,“我想把博瑞屈的耳环转交给你,让你保管。嗯……之后呢,我希望你能把它带给他,然后告诉他我没死在某个牧羊人的小屋外,却履行了我对国王的誓言。那对他来说有些意义,或许能报答些他所为我做的一切。他教导我成为一个男人。我不希望没说出那句话。”
我松脱耳环的钩子,把它从我的耳朵上拿下来,然后塞进弄臣松垮垮的手里。他侧躺着沉默地倾听,脸色非常凝重。我对他摇摇头。
“我没有东西可送给莫莉,也没东西能送给我们的孩子。她会得到黠谋多年前给我的胸针,但没什么别的了。”我试着保持自己声音平稳,但我话中的重要性真令我窒息,“最明智的方式,就是别告诉莫莉我没死在帝尊的地牢里。如果能设法那么做,博瑞屈就会明白为何要保守这秘密。她已经为我的死哀悼一次了,没有必要告诉她别的。我很高兴你要去找她,替荨麻做玩具。”泪水不听使唤地刺痛我的双眼。
弄臣坐起来,他的脸满是忧虑,然后温和地抓着我的肩膀。“如果你要我去找莫莉,你知道如果必须那么做的话,我就会去找她。但我们为何一定要现在想这些事呢?你害怕什么?”
“我害怕自己的死。”我承认,“但害怕它并不会阻止它,所以我尽可能做好防备,就像我很久以前应该做的一样。”我直直地望着他灰蒙蒙的双眼。“答应我。”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耳环:“我答应,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认为我比你更有机会,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找到他们,但我会找到他们。”
我感觉松了一大口气:“我之前告诉过你了。我只知道他们的小木屋靠近一个叫胡瓜鱼海滩的村庄。公鹿公国有一个以上的胡瓜鱼海滩,那可是真的。但如果你告诉我你会找到她,我相信你就会找到她。”
“胡瓜鱼海滩?”他的双眼看向远方,“我想我记得……我想我曾梦过那儿。”他摇摇头,几乎微笑起来。“所以我现在是公鹿堡最高机密之一的一份子了。切德告诉我,连他都不很清楚博瑞屈到底把莫莉藏到哪去了。他只有个地方留讯息给博瑞屈,所以博瑞屈可以来找他。‘愈少人知道一个秘密,就愈少人能说出去。’他告诉我。但是依我看,我似乎听过那个名字。胡瓜鱼海滩。或者梦到它,有可能。”
我的心变冷了:“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你曾有关于胡瓜鱼海滩的幻觉吗?”
他摇摇头。“不是幻觉,不,却是个比大多数恶梦更狰狞的梦魇,所以当水壶婶发现和叫醒我时,我感觉自己根本没睡过,却脱离了自己的生命好几个小时。”他又缓慢地摇摇头,然后揉揉眼睛打呵欠。“我甚至想不起来躺在外头睡觉,但那就是她们找到我的地方。”
“我早该知道你有些不对劲,”我道歉,“你当时在热泉旁边,对我提到莫莉和……其他事情,然后你忽然躺下来睡觉。我以为你在嘲弄我。”我懦弱地承认。
他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我甚至不记得有去找你。”他承认,然后忽然嗅了一嗅,“你说有肉在烤吗?”
我点点头:“狼儿和我抓到了一只幼兽。它很年幼,应该很嫩。”
“我饿得可以吃下一双旧鞋了。”他宣布,然后把他的铺盖向后一丢就离开帐篷。我跟随他。
那一餐是比我们过去数日更好的时光。弄臣看来疲倦又忧郁,但已抛弃他尖刻的幽默。这肉虽然不像肥羊肉那么嫩,总好过我们几周以来吃的任何食物。用餐尾声时,我分享着夜眼充满睡意的饱足。它在外面珂翠肯的身旁把身子蜷起来和她一同看守,我就在帐篷里寻觅自己的铺盖。
我本是期待弄臣在几乎把一整个下午睡掉之后会保持清醒,他却没等我把靴子脱下来,就抢先钻进自己的毛毯中沉沉睡去。水壶婶摊开她的游戏桌布,然后给我一个问题思考。我躺下来尽可能休息,水壶婶则看着我睡觉。
但我在那夜没什么休息。我打瞌睡没多久,弄臣就在睡眠中扭动和尖叫,连夜眼也把头探进帐篷里瞧瞧发生了什么事。水壶婶试了好几次才把他叫醒,然后当他又打瞌睡时,他就迅速溜回自己嘈杂的梦中。那次我伸手摇他,但当我触摸他的肩膀时,他的察觉却奔腾窜流到我全身,我马上就分担了他的夜间恐惧。“弄臣,醒来!”我对他大喊,然后他就仿佛回应那道命令似的坐起来。
“放开!放开!”他拼命地吼叫,然后四处张望,发现没人抱住他,就又跌回他的铺盖中,转动他的双眼看着我的眼睛。
“你梦到了什么?”我问他。
他思索着,然后摇摇头。“现在不见了,”他颤抖地吸了一口气,“但我怕我一闭上眼睛,它就在等我。我想我该看看珂翠肯是否需要有人陪。我宁愿清醒也不愿面对……我在梦中所面对的东西。”
我看着他走出帐篷,然后躺回自己的毛毯里。我闭上眼睛,发现它了,仿佛闪亮的银线般微弱。我们之间有精技牵系。
啊!那就是那个吗?狼儿感到惊讶。
你也感觉得到吗?
只是有时。它就像你和惟真有的东西一样。
只是比较微弱。
比较微弱?我不这么认为。夜眼思索着。没有比较微弱,我的兄弟,而是不同。比较像由原智牵系所形成,倒不太像精技连结。
它在弄臣走出帐篷时仰望着他。稍后,弄臣顾自皱起眉头,然后俯视着夜眼。
你看,狼儿说道。他感觉到我了。不很清晰,但他的确感觉到了。嗨,弄臣,我的耳朵痒。
在帐篷外,弄臣忽然伸手向下搔搔狼儿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