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的真正来源是什么?这是与生俱来的,犹如有些狗儿生来就跟随一种气味,其他狗儿却最擅长牧羊那样吗?或者这是个可用决心学习而获得的东西?还是魔法本来就存在于这世上的石头、水和土壤之中,所以一个孩子在饮水和呼吸时便吸取了这些能力?我提出这些问题,对于如何找出答案却毫无概念。如果我们知道来源,那么一个渴望成为一名拥有强大法力的巫师的人就能如愿吗?一个人能培育孩子熟习魔法,犹如培育一匹马的力量或速度吗?或者挑选一名婴孩,在这孩子能说话前就开始教导他?还是能将房屋建筑在最富有魔法的土地上好汲取它?这些问题如此令我恐惧,让我几乎不想去追寻这个答案,但如果我不这么做,别人就会。
我们在中午过后不久就来到地图上标示的宽广小路,原先的狭窄小径仿佛溪流注入河流般与小路会合,我们得在这条路上走上几天。有时这条路带领我们经过隐藏在群山臂膀中的小村庄,珂翠肯却催促我们尽快通过别停下来。我们也遇到其他旅人,珂翠肯亲切地和他们打招呼,却毅然忽略所有的交谈。如果有任何人认出她是伊尤的女儿,他们都没表现出来。终于有一天我们整天都没瞥见半个旅人,更别提村庄和小屋。小路越来越狭窄,唯一的痕迹都是以往留下来的,而且因被新雪所覆盖而变得很模糊。当我们隔天出发在路上前进时,路面很快就缩窄成树林间的朦胧小径。有好几次珂翠肯停下来寻找方向,有一次还让我们退回原路,然后朝新的方向行进。无论她是跟随什么指标前进,对我来说都太难以捉摸了。
我们那天晚上扎营时,她又拿出地图研读。我感觉到她的不确定,于是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不发问也不提供意见,只是和她一同注视地图上几乎模糊不清的标示。最后她抬起头看我。
“我想我们在这里,”只见她指着我们走的这条贸易道路的尽头给我看。“在我们北边的某处就能找到这另外一条路。我原本希望这两条路之间会有古老的通道连结。我本来认为这条古老的道路或许连接着一条早已遭人遗忘的路。但是现在……”她叹了口气,“明天,我想我们就大胆摸索走上这条路,希望好运能协助我们。”
没有一个人因为她的话而感到心安。
不过我们隔天仍持续以稳定的速度朝北前进,穿越似乎从没被斧头碰过的森林。树枝在我们头顶上方高高地错综纠缠,世世代代累积的树叶和针叶则深埋在渗入森林地面层层起伏的积雪里。对我的原智感知来说,这些树木拥有几乎像动物般幽灵似的生命,仿佛它们单凭树龄就获得某种知觉。但那是一种对广大世界中的光线、湿气、土壤及空气的知觉。它们根本无视我们的通过,到了下午我感觉对它们而言,自己甚至连一只蚂蚁都不如,我从未想过会遭到一棵树蔑视。
当我们一小时接着一小时前进时,我确定自己不是唯一怀疑我们完全迷路的人。这么古老的森林可能在上一个时代就吞没了一条路,树根会顶起道路的大卵石,树叶和针叶会覆盖在上面,而我们所寻找的路可能早已不存在了,仅是古老地图上的一条线。
总是在我们前方来回走动的狼儿最先提出来。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它宣布。
“这条路是那个方向。”我对走在前面的珂翠肯喊着,我微弱的声音仿佛广大厅堂中苍蝇的嗡嗡声。当她听见我的话而回头时,我吃了一惊,只见她朝我伸出去指着的手耸耸肩,然后带领载货的动物朝更西的方向走。我们继续走了一阵子,直到我看到如箭般笔直的裂缝穿越我们前方的树丛。一道亮光穿过那儿的森林,珂翠肯于是带领载货的动物走到了宽广的路面上。
这到底是怎么了?
它抖动全身,仿佛要甩掉毛上的水珠一般。人的气息太重了,就像一团火要把肉煮熟一样。
我不懂。
它收起耳朵。就像一股强大的力量被迫缩小和屈从于人的意志力。火焰总是设法避免遭扑灭,这条路也是如此。
它的回答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接着,我们走到这条路上,而我看着珂翠肯和杰帕们走在我前面。这条宽广的道路笔直地穿越树林,它的路面比森林的地面还低,仿佛小孩子在沙地上拖着一根棍子留下的一道痕迹。森林里的树沿着它生长并且在它上方伸展如拱顶,但没有一棵树的树根伸挤到路面上,也没有任何树苗自路面上长出来。覆盖在地上的积雪毫无污点,连鸟儿的爪印都没有,甚至看不出有一条积雪覆盖的古老小路。自从冬雪后就没有人踏上这条路,我也没见到任何与它交会的狩猎小径。
我走到路面上。
这感觉像踏上蔓延的蛛网表面,像有一块冰滑落背脊,像身处户外冰冷的寒风中后一脚踏进炎热的厨房。抓住我的是一股强烈的肢体感觉,尖锐得像是有人掐住我一般,却又像潮湿或干燥一般无法形容。我双脚生根似的钉牢在原地,但其他人却没察觉到这感受,只是纷纷从森林边缘跳到路面上。椋音唯一自言自语的评论是,至少这里的积雪较浅,比较好走。她甚至没问自己为什么这条路上的积雪会比较浅,只是匆忙地跟在一长列的杰帕后面。我仍站在路上,张望着四周,水壶婶在几分钟后走出树林踏上路面。她也停了下来。有那么片刻,她似乎十分震惊,口中还喃喃说着些什么。
“您是说这条路是由精技淬炼而成的?”我诘问她。
她突然看着我,仿佛先前毫无察觉我就站在她正前方。只见她怒视着我,有一会儿没说话。“我说‘轻易碎烂’!”她如此宣称,“我在跳下来时差点扭到足踝。这些登山靴子也没比袜子硬。”她转离我,艰难地跟上其他人。我也就跟着她。因着某种原因,我感觉自己仿佛正涉水而行,只是没有水的阻力。这是个难以描述的感觉,仿佛在我周围有种向上流动的东西,用它的气流催赶着我。
它在寻找逃脱封锁的方式。狼儿又酸酸地说道。我抬头看见它在我身边小跑步,却不在平坦的路面上,而是在森林的边缘。你和我一起走在这里比较好。
我思索着。我感觉挺好的,走在这里比较容易也比较平坦。
没错,火让你感觉比较温暖,直到它烧着你。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和水壶婶走在一起。经过数日在狭路上排成一列行进之后,这么走确实比较容易,而且也有人陪伴。我们在接下来的午后都走在古老的道路上,路面不断向上升高,却总是蜿蜒在山丘表面,路途也不致太过陡峭,只有偶尔从树上掉落的枯枝弄脏路上平坦的积雪,这些枯枝多半也都腐坏成了木屑。我丝毫没看到任何留在路上或横越路面的动物足迹。
根本闻不到猎物的味道。夜眼地悲哀地确认。我今晚得走远一点才找得到肉吃。
你现在可以去。我说道。
我不放心你独自走在这条路上。它坚决地告知我。
有什么会伤害我的?水壶婶就在我旁边,我不是独自一个人走。
她的状况跟你一样糟糕。夜眼固执地坚持。但尽管我提了问题,它却无法对我解释它话中的含义。
然而在接近傍晚时,我开始有了自己的念头。我不断地发现自己的心在栩栩如生的白日梦境中游移,这全神贯注的冥想使得走出梦境仿佛惊醒过来一般,而它们也像其他的梦境泡沫般稍纵即逝,让我几乎记不得自己刚才在想什么。耐辛俨然六大公国的女王般下军令,博瑞屈一边帮婴儿洗澡,一边哼着歌,两个我不认识的人将烧焦的石头一块块堆栈起来,像在重建屋子。它们看来像是一些色彩鲜明的荒谬影像,却如此生动逼真,我也几乎相信了自己的冥想。起初轻松走在这条路上的愉快感觉,渐渐变成一种不由自主的催赶,好像一股水流催促着我脱离我的自我意志。但我无法加快速度,因为水壶婶一整个下午都保持和我同样的行进速度。水壶婶经常打断我的思绪问我一些琐碎的问题,吸引我注意听在头顶上的鸟叫声,或问我的背是否还在痛。我虽尽力回答,但片刻之后却不记得我们说了些什么。我不怪她对我皱眉头,因为我的头脑实在很浑沌,但也找不出方法补救我的心不在焉。我们经过一根坠落在路上的圆木,我感觉这有些不寻常,原本还想告诉水壶婶,这思绪却在我能掌握它之前消逝。我是如此心智恍惚,当弄臣叫我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我向前看,却看不到杰帕群。然后,“蜚滋骏骑!”他又吼了一遍,我转过身,这才发现自己不单超越了他,也超越了整个远征队伍。水壶婶在我身旁转头往回走时喃喃自语着。
其他人都停下来准备卸下杰帕背上的东西。“你该不是想在路中央搭帐篷吧?”水壶婶惊恐地问道。
椋音和弄臣从他们正在摊开的山羊皮圆顶帐篷之处抬起头。“你害怕匆忙的人潮和货车吗?”弄臣挖苦地问道。
“这里很平坦,昨晚我的床垫下还有树根或石头呢!”椋音补充道。
水壶婶不理会他们,转而对珂翠肯说:“任何走上这条路的人,都能从两头的远处清楚看到我们。我想我们应该避开路在树下扎营。”
珂翠肯扫视四周。“天快黑了,水壶婶,而且我认为我们不用太害怕追捕。我想……”
我在弄臣抓住我的手带我走到路边时退缩了。“爬上去。”他在我们走到森林边缘时生硬地告诉我。我照做了,爬上去再度站在森林的地衣上。我一上到那儿,就开始打呵欠,也感觉到自己耳朵的振动。我几乎立刻有了警觉。我回头瞥向路面,椋音和珂翠肯正收起圆顶帐篷准备搬动,水壶婶已经将柱子拖离了路面。“所以,我们决定不在路上扎营?”我傻呼呼地说道。
“你还好吗?”弄臣忧虑地问我。
“当然,我的背不比平常糟糕。”我继续说道,想着他指的应该是那件事。
“你刚才就站在那里向上盯着路面看,没有注意到任何人。水壶婶说你大半个下午都是这样。”
“我有些糊涂了。”我承认,然后脱下连指手套摸摸自己的脸,“我想我没发烧,但是感觉像……边缘明亮的狂热思绪。”
“水壶婶说她认为是因为这条路,她说你说它是由精技淬炼而成。”
“她说是我说的?不,那是她在我们走上这条路时所说的,说这条路是由精技淬炼而成。”
“什么是‘由精技淬炼而成’?”弄臣问我。
“由精技所塑造,”我回答,然后又加上说明,“我认为是这样。我从来没听说过运用精技创造或塑造东西。”我狐疑地回头看着这条路。它是如此平顺地流经森林,是一条消失在树下的白色缎带。它吸引着我的目光,我几乎可以看见下一个布满树林的山丘谷地之后还会有些什么存在。
“蜚滋!”
我恼怒地将注意力猛然拉回弄臣身上。“干嘛?”我质问他。
他在发抖。“从我走开之后,你就一直站在这里低头瞪着路看。我以为你去找木柴了,等我抬头才看到你还站在这里。到底是怎么了?”
我缓缓眨眼。我刚才走在一个城里,看着摆在市场摊子上一堆鲜艳的黄色和红色水果,但当我探索那个梦境时,它就消失了,在我心中徒留一团混乱的颜色和气味。“我不知道,也许我发烧了,或者只是累了。我这就去找木柴。”
“我跟你一起走。”弄臣宣布。
夜眼在我膝盖边担忧地哀鸣,于是我低头看它。“怎么了?”我大声问它。
它抬头看我,双眼间的毛因担忧而竖了起来。你好像听不到我,你的思绪也不是……思绪。
我不会有事的,弄臣和我在一起。去狩猎吧!我可以感觉到你饿了。
我也感觉你饿了。
然后它就不情愿地离开了。我跟随弄臣进入树林里,但只不过是拿着他捡起来交给我的木柴,我也感觉自己似乎醒不过来。“你有没有研读极其有趣的东西,然后猛一抬头发现几个小时已经过去了吗?那就是我刚才的感觉。”
弄臣递给我另一根木柴。“你可吓坏我了,”他平静地告诉我,“你说话的样子真像黠谋国王身体逐渐虚弱时的模样。”
“但是他当时吃药止痛,”我指出,“而我没有。”
“那就是吓人之处。”他告诉我。
我们一同走回营地。我们的速度还真慢,水壶婶和椋音已经收集了些燃料生起小小的营火了。火光照耀圆顶帐篷,人们也在周围走动,吃叶子的杰帕则是在附近游移的影子。当我们在营火旁堆好木柴备用时,水壶婶从烹饪的活儿中抬起头来。
“你感觉如何?”她问我。
“稍微好一点儿。”我告诉她。
我四下张望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差事,营地却没等我回来就全都安顿好了。珂翠肯在帐篷里就着烛光钻研地图,水壶婶在炉火边搅拌燕麦粥,奇怪的是,弄臣和椋音竟然在轻声交谈。我站着不动,试着回想某件我一定得做,某件我刚才做到一半的事情。是那条路。我想再看看那条路。我转身,朝它走去。
“蜚滋骏骑!”
我转头,因水壶婶的严厉叫声而吓了一跳。“什么事?”
“你要去哪里?”她问完之后便停了一下,仿佛对自己问的问题感到惊讶。“我是说夜眼在附近吗?有一会儿没看到它了。”
“它去打猎了,会回来的。”我再度朝路上走。
“它通常在这个时候就会捕完猎物回来了。”她继续说。
我停了下来。“它说这条路附近没什么猎物,所以要到远一点儿的地方去。”我再度转身。
“现在有件事情看来很奇怪,”她又继续说下去,“路上没有人的足迹,动物却还是避开它。猎物通常不都是沿着最容易走的路行进吗?”
我朝她喊回去:“有些动物是如此,其他的更喜欢隐匿地行动。”
“去把他拉回来,姑娘!”我听到水壶婶厉声告诉某个人。
“蜚滋!”我听到椋音叫我,却是弄臣追上来抓住我的手臂。
“回到帐篷里。”他一边催促我,一边紧抓我的手臂。
“我只想再看看这条路。”
“天已经黑了,你现在什么也看不到,等明早我们再走上去就看得到了,现在回来帐篷里吧!”
我跟他走,却仍暴躁地告诉他:“你看起来很奇怪,弄臣。”
“如果你看到刚才自己脸上的表情,就不会那么说了。”
那晚的伙食和我们离开颉昂佩之后的那几餐大同小异:浓稠的燕麦粥和一些切块的干苹果、一些干肉和茶。吃得饱却不怎么振奋食欲,也无法令我不注意到其他人正专心地看着我。最后我终于放下茶杯问道:“怎么了?”
起初没人开口,随后珂翠肯直截了当地说:“蜚滋,你今晚不用守夜,我希望你留在帐篷里睡觉。”
“我很好,耐得住守夜的。”我开始抗议,但王后命令我,“我告诉你今晚留在帐篷里。”
我有片刻说不出话来,接着就低下了头:“遵命。我或许太过疲惫了。”
“不,不仅如此,蜚滋骏骑。你今晚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而且除非我们有人强迫你说话,否则你就只是凝视远方。是什么让你分心?”
我试着寻找答案回答珂翠肯直截了当的问题。“我不太能肯定,至少这是件难以解释的事情,”只闻营火细碎的爆裂声,所有的人都盯着我看。“当一个人接受精技训练时,”我更缓慢地继续说道,“就开始警觉魔法本身带有危险性。它吸引使用者的注意力。当一个人使用精技做一件事情时,就得极其专注在这个意图上,并且拒绝因精技的拉扯而分心。如果精技使用者失去了那份专注而向精技本身低头,他就会迷失在其中,被它吸收。”我抬头用原本看着营火的双眼环视众人的脸。每个人都没动,只有水壶婶不时微微点头。
“今天,在我们发现这条路之后,我就感觉到一种几乎是精技拉力的东西。我没有技传的意图,事实上我好几天以来已经尽力将精技挡在我自身之外,因为我怕帝尊的精技小组会试着突破我的心防伤害我。但除了那一点之外,我也感觉精技仿佛在诱惑我,犹如我听见的音乐或非常微弱的猎物气味。我发现自己使劲地跟随它,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在召唤我……”
我忽然将眼神移回水壶婶身上,看到她眼中隐约的渴望。“是因为这条路是由精技淬炼而成的吗?”
一阵怒意掠过她的脸。她低下头看着膝上那双苍老的手,恼怒地叹了口气。“有可能。根据我听到的古老传说,当一样东西由精技淬炼而成后,对有些人来说会很危险。这是对有精技天分却没受过训练的,或所受的训练不够,不足以让他们知道该如何保持警觉的那些人而言,而非对普通人。”
“我从未听过关于由精技淬炼而成之物的传说。”我转头看着弄臣和椋音。“你们有人听说过吗?”
他们俩都缓慢地摇摇头。
“在我看来,”我谨慎地对水壶婶说,“像弄臣如此博学的人应该听过这种传说,而受过训练的吟游歌者也必然对这些略有所闻。”我继续平视着她。
她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可不能把他们没读过或没听说过的事情归咎在我身上,”她僵硬地说道,“我只是把很久以前听说过的事情告诉你。”
“多久以前?”我紧追着问。在我对面的珂翠肯皱了皱眉头,但没有介入。
“很久很久以前,”水壶婶冷酷地回答,“那时年轻人还懂得尊敬他们的长辈。”
弄臣脸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水壶婶则似乎感觉自己赢了什么似的,只见她当啷一声将茶杯放在装燕麦粥的碗里,然后把它们递给我。“轮到你洗碗盘了。”她严厉地告诉我,接着起身跺着脚走离营火进入帐篷里。
当我缓慢地收拾碗盘,用干净的雪擦拭时,珂翠肯走过来站在我旁边。“你在怀疑什么?”她以她那一贯直截了当的方式问我,“你认为她是个混在我们之中的间谍吗?”
“不,我认为她不是敌人,但我想她是……某种人物。不仅仅是一位对弄臣怀有宗教兴趣的老妇。不仅是那样的人物。”
“但你不知道她是什么?”
“不,我不知道,只是我注意到她对精技的了解似乎比我预期中还来得深入。不过,她仍是一名穷极一生搜集奇特知识的老人,可能就是那样。”我抬头一瞥风吹动树梢之处。“您想我们今晚会碰到下雪吗?”我问珂翠肯。
“多半会。如果运气好,雪会在明早停止。我们应该收集更多木柴堆在帐篷的门边。不,不是你,你应该进帐篷里。如果你此刻在一片黑暗中到处乱走,加上又快下雪了,我们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你。”
我开始抗议,但她用一个问题打断我。“我的惟真,他所受的精技训练比你来得高深吗?”
“是的,殿下。”
“你认为这条路会像召唤你一样召唤他吗?”
“肯定会,但他在精技或固执方面总是比我强多了。”
她的双唇拧出了一抹忧伤的微笑。“是的,他挺固执。那个人很固执。”她忽然沉重地叹了口气,“如果我们只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住在离海洋和群山都很远的地方,事情对我们来说就单纯多了。”
“我也希望那样。”我平静地说道,“我希望自己的双手因简单的活儿起水泡,莫莉的蜡烛也会照亮我们的家。”
“我希望你能得到那些,蜚滋。”珂翠肯平静地说道,“我真的希望如此,但是我们距离那些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的确是。”我同意,某种宁静在我们之间展开。我毫不怀疑,如果情况需要,她会为了王位带走我的女儿。她不会改变对职责与奉献的态度,如同她不会改变自身的血液和骨骼一般。她就是这样的人,并非她希望把我的孩子从我身边带走。
所以我只需安全地把她的丈夫带回她身边,就可以保住我的女儿。
我们在当晚稍后就寝,这也就成了我们的习惯。所有的人都比平常还累。弄臣尽管满脸疲累,却仍负责第一轮的夜哨。他的皮肤上新生成的象牙色让他在冷的时候看起来很吓人,仿佛由老旧的骨头雕刻而成的雕像。我们其他人在日间行进时不怎么注意到天冷,但我认为弄臣总是觉得不够暖。然而他仍把自己裹得暖暖地站在外面刮起的强风中,毫无怨言,我们其他人则躺下就寝。
这场暴风雪起初只是在我们头顶的树梢上呼啸,当风势增强时,脱落的针叶就嘎嘎作响地掉落在我们圆顶帐篷的皮革上,还有细小的树枝和偶尔落下的结冰的雪,逐渐增强的寒气也钻进毛毯和衣服的每一道细缝。当椋音看守到一半时,珂翠肯就叫她进来,说这场暴风雪会保护我们。椋音进来时,狼儿就偷偷跟在她后面,还好没什么人大声反对,我也松了一口气。当椋音说它把雪带进帐篷时,弄臣就回答它身上的雪可没她身上的来得多。夜眼一进帐篷就立刻来到我们身边,在弄臣和帐篷边缘间躺下,把它那巨大的头搁在弄臣的胸膛上用力地叹了口气,然后闭上眼睛。我都感到嫉妒。
他比你还冷,冷得多了。还有,他在没什么猎物的城里经常和我分享食物。
所以说,他也属于狼群了?我带着一丝兴味问它。
你告诉我吧!夜眼指责我。他救了你一命也给你吃他的猎物,还让你住他的窝。所以你说他是否和我们同属狼群?
我想他是。我思索片刻后说道。我从未以那种观点看事情。我谨慎地将自己的铺盖稍微朝弄臣靠近。“你觉得冷吗?”我大声问他。
“只要我一直发抖就还好,”他悲惨地告诉我,然后又说,“其实狼儿睡在我身边可让我觉得暖多了,它释放出许多体热。”
“它对你在颉昂佩喂它吃东西的那段时间心怀感激。”
弄臣透过帐篷里的黑暗眯着眼看我:“真的吗?我不认为动物能保持这么久的记忆。”
这可让我吃惊地思索起来:“它们通常不能,但它今晚想到你曾喂过它,而且很感激。”
弄臣举起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搔着夜眼的耳朵周围,夜眼发出幼犬般的喜悦嗥叫,同时高兴地偎依更紧。我再度纳闷我从它身上所看到的改变,因为它的反应和想法越来越像人类及狼儿的结合体。
我太累了而无法再多想,便闭上眼睛沉入梦乡。过了一阵子,我才发现自己用力紧闭双眼,下巴紧收,我根本睡不着。我累得只想放开意识,但精技的威胁和诱惑让我无法放松入眠。我一直翻来覆去,试着找出更放松的姿势,直到我另一边的水壶婶尖锐地问我是否长跳蚤了,我才试着静静躺平。
我凝视黑暗的帐篷顶,倾听外头的强风和帐篷里同伴们宁静的呼吸声,然后闭上眼睛放松肌肉,试着至少让自己的身体休息。我非常渴望入睡,精技梦境却仿佛细小的刺钩般猛拉着我,直到我觉得自己都快尖叫出来。大部分的梦很可怕,像是在一个沿海村庄的某种冶炼仪式,只见窑中燃烧着大火,一脸嘲弄的外岛人将俘虏们拖向前,让他们选择要遭冶炼或直接跳进火里,孩子们则在一旁观看。我把自己的心从火焰中抽回。
我稳住呼吸和视线,睡吧!我来到公鹿堡里的一间卧房,蕾细正谨慎地从一件老旧的结婚礼服上拆掉蕾丝,一边不表赞同地紧抿双唇,一边抽出缝住绣边的细线。“这会卖个好价钱,”耐辛对她说,“或许足以提供烽火台另一个月的所需。他会了解我们必须为公鹿做的事。”她直挺挺地抬头,黑发上的灰色发丝也比我记忆中来得多,只见她用手指解开一串串在礼服颈线荷叶边上闪闪发亮的小珍珠。白礼服因岁月的洗礼已成了象牙色,宽广的裙摆垂在她们的膝上。耐辛像听到什么似的忽然抬头,也困惑地皱起眉头,于是我赶紧逃离。
我运用所有的意志力用双眼窥探。小火盆中的火焰微弱,散发出红色的光芒。我细看支撑紧绷皮革的柱子,用意志力让呼吸平稳,也不敢想任何会诱惑我丢下生命的事情,不去想莫莉、博瑞屈或惟真。我试着寻找些不相干的影像让自己的心思搁在上头,一些和我的生命不怎么相关的事物。我看到了一片贫乏单调的风景,是个积雪覆盖且平坦无变化的平原,宁静的夜空就在上方。一片圣洁的宁静……我仿佛躺在柔软的羽毛床铺上陷了进去。
有一名骑士迅速前来,低俯着身子抓住马儿的颈子,催促它快跑。这对搭档有一股简洁帅气之美,奔驰的马儿、骑士飘扬的斗蓬和马儿随风飘动的尾巴相呼应。有好一会儿只见深色的马儿和骑士在月夜下穿越积雪的平原,马儿步履稳健地跑着,肌肉毫不费力地收缩,骑士则轻盈地骑在马上,看来似乎骑在马儿上方,而非坐在马背上。月光让这人的额头闪耀银光,也在他所配戴的跳跃公鹿徽章上闪闪发光。这是切德。
有三位骑士和三匹马出现,其中两名是从后方出现,那些马儿却疲惫沉重地奔跑。如果这场追逐为时更久的话,这孤独骑士就会远远地超过他们。第三位追逐者从另一个角度取捷径越过平原,那匹花斑马也满怀决心地奔跑,不在意它在追逐中扬起更深的雪。它的娇小骑士挺拔安稳地骑在它的背上,是一名女子或年轻男子。月光在一把出鞘的剑上轻微跳动。有一段时间这位年轻骑士看来似乎会和切德的骑乘路线交会,但这位老刺客看到他了,然后对他的马儿说话,这匹阉马就猛地加速前进,快得教人难以看清。他把两名步履沉重的骑士远远抛在后头,花斑马此刻却跑上积雪的小径,并伸长腿奋力赶上。有一段时间切德似乎可以利落地逃脱,但这匹花斑马的精力更充沛。阉马无法长时间维持快速爆发,花斑马则以平稳的步伐缓慢逼近,它们之间的距离也无情地逐渐缩短。接着,花斑马跑到黑阉马的正后方,黑阉马就放慢速度,切德也在马鞍上转身举起一只手打招呼。另一位骑士则对他叫喊,她的声音在冷空气中听起来很微弱。“为了真正的国王惟真!”她丢给他一个袋子,他也丢了一个小包裹给她,接着他们就忽然散开,两匹马同时从足迹遍布的路上转变方向拉开彼此的距离,马儿的蹄声也在夜里逐渐减弱。
追逐者气喘吁吁的坐骑满身大汗,在冷空气中冒着热气,它们的骑士就让它们停下来,在抵达切德和他的同伴分开处时开口咒骂,空中回荡着片段交谈和夹杂其间的咒骂。“该死的瞻远效忠者!”和“根本不知道东西如今在谁那里!”最后则是,“才不要因这一团糟回去挨鞭子。”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只见他们让马儿调匀呼吸,然后更缓慢地走在这足迹遍布的小径上,骑回他们原本的出发之处。
我很快就回过神来,虽然满脸是汗,却奇妙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微笑。这段技传既强烈又真实,我也因为它所带来的身心疲劳而沉重地呼吸,虽然试着退出来,但这愉悦急切的认知却太强烈了。切德的逃脱令我感到兴奋,也因为知道有效忠者为了惟真在努力而兴奋。世界在我面前徐徐展开,仿佛一盘甜蛋糕般充满诱惑。我的心立刻做出选择。
一个婴孩在嚎啕大哭,就像婴儿般永无休止地哭泣。这是我的女儿。她躺在床上,身上仍裹着一条沾了雨的毛毯,脸颊因奋力尖叫而胀红,莫莉则以压抑慌乱的声音说:“安静。难道你就不能安静些吗?”
博瑞屈的声音严肃而疲惫:“别对她发脾气,她只是个婴儿,她可能只是饿了。”
莫莉紧抿双唇站起来,双手紧紧握在胸前,双颊都胀红了,头发也湿漉漉的,博瑞屈则把他的湿斗蓬挂起来。他们一块儿出门去了,刚刚才回来,壁炉的余烬已燃烧殆尽,整间小木屋很冷。博瑞屈走到壁炉前,忽然膝盖跪地,接着开始挑选生火的柴火。我感觉他挺紧张,也知道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脾气。“照顾婴儿,”他平静地说着,“我会生火烧水。”
莫莉脱下斗蓬,然后故意把它挂在他的斗蓬旁。我知道她多么讨厌被使唤做事。婴儿继续嚎啕大哭,一如外面持续不断的冬风般,毫无悔意地提出要求。“我又冷又累肚子也饿,还全身湿透。她得明白有时候就是要等。”
博瑞屈弯腰吹着一道火花,见它没烧起来就轻声咒骂。“她也又冷又累肚子也饿,还全身湿透。”他指出,声音越来越有精神,然后继续固执地生火。“她还太小,对这种状况一筹莫展,所以只好哭了。但并不是要折磨你,而是告诉你她需要帮助,就像小狗吠叫和女人或鸡吱吱叫一样。她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要烦人。”他的声调随着每一句话而逐渐升高。
“反正这令我心烦!”莫莉宣布之后就转而争执,“她只要哭出来就好,我却太厌倦应付她了。还有她也被宠坏了。她只会哭着要人抱,我再也没有自己的时间,甚至一整夜都没办法好好睡一觉。喂婴儿吃东西、帮婴儿洗澡、替婴儿换尿布和抱婴儿,那就是我从今以后的生活。”她攻击性地列出她的不满,眼中也浮现出怒光。这怒光和我曾看过她反抗父亲时的怒光是一样的。我也知道她期待博瑞屈站起来走向她,他却吹着一道细微的火光,然后在一片小火舌燃起一片卷曲的桦树皮时满意地哼了一声,甚至没回头看莫莉或嚎啕的婴儿。他把一条条细枝放进微弱的炉火里,我也因为他没感觉莫莉在他身后发脾气而惊讶;换成是她在我身后的话,我可没办法如此镇定地露出那种表情。
他在炉火燃烧旺盛时才站起来转身,却不是对着莫莉,而是对着孩子。他走过莫莉身旁,好像她没在那里似的。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莫莉如何镇定自己,不因他那有些半意料中的碰撞而摇晃。看着她父亲留给她的这道心灵伤痕,真令我感到痛心。博瑞屈在婴儿面前弯腰,一边用镇定的语气说话,一边把她身上的毛毯解开,然后我吃惊地看着他动手更换她的尿布。他望了望四周,然后拿起自己挂在椅背上的一件羊毛衬衫裹住她,她却用另一个声调继续嚎啕。他用一边的肩膀背她,然后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在水壶里装满水放在炉火上加热,好像莫莉根本不在场似的。当他开始量燕麦的时候,她的脸色都发白了,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他发现水还没烧开时,就抱着婴儿坐下,然后有节奏地轻拍她的背。嚎啕的哭声不再那么坚定,好像这婴孩已经哭累了。
莫莉昂首走到他们面前:“把婴儿给我。我现在喂她喝奶。”
博瑞屈缓慢地抬起头看她,脸上毫无表情:“当你镇静下来想抱她时,我再把她交给你。”
“现在就把她交给我!她是我的孩子!”莫莉厉声叫着,然后伸出手,博瑞屈却用眼神让她停下来,于是她向后退。“你想让我感到内疚吗?”她问道,声音越来越刺耳,“她是我的孩子,我有权用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抚养她,她也不需要一直有人抱。”
“那么说是没错。”他和蔼地同意,却没打算把孩子交给她。
“你认为我是个坏母亲,但你对孩子又了解多少,凭什么说我做错了?”
博瑞屈站起来用受伤的腿蹒跚地走了半步,然后重新站稳开始量燕麦,接着把米撒进烧开的水里搅拌,好让米均匀地湿透,紧紧盖上锅盖之后将锅子稍微从火上拉开,并且在这段时间内持续用臂弯稳住婴孩。他开口回答莫莉,而我看得出来他先思考过了。“或许我不了解婴儿,但我了解年幼的动物,比如小马、幼犬、小牛和猪仔,甚至猎猫。我知道如果要让它们信任你,就得在它们小的时候经常轻柔但坚决地抚摸它们,这样它们才会信任你的力量。”
他对这主题很感兴趣。我从前可听了不下百次这个告诫,通常是说给没耐心的马僮听的。“你不要对它们吼或忽然做出威胁性的动作。好好喂它们和给它们洁净的水喝,让它们保持干净,给它们遮风挡雨的地方。”他的声音转变成谴责的语气。“你不能对它们发脾气,或把处罚和教养混为一谈。”
莫莉看来对他的话感到震惊:“管教由处罚而来。当孩子因做错事而遭惩罚时,就学到了教养。”
博瑞屈摇摇头。“我倒想‘处罚’将此加诸于你身上的人。”他说道,语气中透出一丝昔日的性情。“当你父亲对你发脾气时,你到底从中学到了什么?”他问她,“对你的小婴儿展露温柔有错吗?难道你觉得在孩子因为需要你而哭泣时让步和抱抱她,不是成人该做的事情吗?”
“我不想谈我的父亲。”莫莉忽然说,语气却带着不确定。她像个孩子抓住最喜欢的玩具般朝婴孩伸手,博瑞屈就让她抱走婴儿。莫莉坐在壁炉底石上敞开上衣,婴儿就贪婪地寻找她的乳房,并立刻安静下来。有一会儿只听见外面喃喃的风声和一锅燕麦粥煮沸的声音,还有博瑞屈在火里添柴枝的细微声响。“你在蜚滋小的时候可没一直保持你的耐心。”莫莉责备似的咕哝。
博瑞屈哼着鼻子发出短暂的笑声。“我想没有任何人能对那孩子永远保持耐心。他在五岁或六岁的时候来我这里,而我对他一无所知。当时我也是个兴趣广泛的年轻人。你可以把一匹小马关在畜栏里,或者把一只狗绑起来片刻,却无法对一个孩子如此,你甚至一刻也不能忘记自己有个孩子。”他无助地耸耸肩,“他早在我察觉之前就成了我生命的中心。”一小段诡异的沉默。“然后他们就把他从我身边带走,我也让他们这么做……如今他却死了。”
一阵沉默。我非常想对他们俩伸出手,告诉他们我还活着,却无法这么做。我听得到也看得见他们,却无法对他们展开双手。我像屋外的风一般徒劳地大吼并猛击帐篷。
“我该怎么办?我们会变成什么样?”莫莉忽然自顾自地发问,语气中透露出绝望。“我就在这里,没有丈夫却有一个孩子,无法在这个世界上过自己的生活,我所存下来的一切也不见了。”她注视博瑞屈,“我真笨。我总是相信他会来找我并娶我,他却没有,从今以后也不会了。”她紧抱着孩子开始摇晃,没有注意到眼泪落在脸颊上。“别以为我今天没听到那位老人说的话。他说他曾在公鹿堡城见过我,而我就是原智小杂种的妓女。这闲言闲语在多久以前就传遍了胡瓜鱼海滩?我不敢再进城,也抬不起头来。”
博瑞屈听了她的话之后有些激动,忽然沉重地将手肘搁在膝盖上,还用手撑着头,只见他喃喃说道:“我以为你没听见他的话。若非他年纪老到可以媲美天神,我一定要他解释清楚。”
“你不能质疑说真话的人。”莫莉气馁地说道。
那句话可让博瑞屈抬起头来。“你不是妓女!”他愤怒地表示,“你是蜚滋的妻子。如果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也不是你的错。”
“他的妻子?”莫莉嘲弄地对自己说道,“我不是,博瑞屈。他从没娶过我。”
“他是这么跟我提到你的。我对你保证,我知道是这样的。若非他已经死了,一定会来找你,他会的。他总想让你成为他的妻子。”
“哦,没错,他的意图可多着呢,而且他也撒了很多谎。意图不等同于行动,博瑞屈。如果每一位听过男人承诺婚约的女人都是某人的妻子,这个世界上的私生子女可就少多了。”她稳住自己,疲倦却决断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博瑞屈也没回答她刚才所说的话。她低头凝视终于平静下来的小脸蛋,原来婴儿睡着了,于是她悄悄地将小指伸进孩子的嘴里,把乳头从沉睡的婴儿口中移出来,然后在穿好上衣时虚弱地微笑。“我想我感觉到她有一颗乳牙快长出来了,也许她只是因为长牙才肚腹绞痛。”
“一颗乳牙?让我看看!”博瑞屈惊呼一声,然后走过来俯身看着婴孩,莫莉就小心翼翼地把她粉红色的下唇向下压,露出牙龈上半月形的一个小白点。我的女儿拨开那个触摸,在睡梦中皱皱眉头。博瑞屈轻柔地从莫莉的怀中抱起她,接着就把她抱到床上安稳地睡下,她身上也仍裹着他的衬衫。莫莉在炉火旁把水壶的盖子打开,然后搅一搅壶里的燕麦粥。
“我会照顾你们俩。”博瑞屈一边低头看着孩子,一边尴尬地说道,“我还没老到不能工作,你知道。只要我还挥得动斧头,我们就可以在镇上用木柴做交易或出售,总可以过活的。”
“你根本不老。”莫莉心不在焉地说着,同时把一点盐撒进燕麦粥里,然后走到椅子旁跌坐在上面,拿起椅子旁篮子里一件需要修补的衣服在手里翻转着,决定要从哪儿开始。“你似乎在每天醒来之后就焕然一新。看看这件在肩膀接缝处破掉的衬衫,好像是发育中的男孩穿破的。我想你一天比一天年轻,我却觉得自己每过一小时就逐渐苍老。况且我也不能永远靠你的好意过日子,博瑞屈。我得用某种方式靠自己过活,只是现在还想不出该从何处开始。”
“那么现在就先别操心。”他安慰地说道。接着走到她椅子后面举起双手,好像要把手放在她的肩上,但只见他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春天快来了,我们到时候就可以弄个花园,捕鱼季也将再度展开。胡瓜鱼海滩会有些招募工作,到时候你就知道我们总可以过活的。”
他的乐观打动了她的心:“那我现在得开始做些稻草蜂巢,如果运气非常好的话,我可能就会在偶然间招来一大群蜜蜂。”
“我知道丘陵上的一片花圃在夏季时有成群的蜜蜂,如果我们在那里筑蜂巢,蜜蜂会飞进去吗?”
莫莉自顾自地微笑:“它们不像鸟儿,傻瓜。它们只会在原本的蜂巢过度拥挤时才会分群。我们或许可用那种方式汇集一群蜜蜂,但是要等到盛夏或秋季。不,当春季来临而蜜蜂开始行动时,我们得先找棵蜜蜂树。我小时候曾帮我父亲猎取蜜蜂,之后才聪明地对蜜蜂进行过冬保护。如果你摆出一个装着温暖蜂蜜的盘子吸引它们,它们就会一只接着一只飞过来。倘若你像我一样技巧纯熟,就会看到一整列飞回蜜蜂树的蜂群,那当然只是个开始。接着,你就要强迫蜂群从树上飞到你已经筑好的蜂巢,有时候如果蜜蜂树很矮小的话,你就可以直接砍树把蜂胶带回家。”
“蜂胶?”
“它们在树上居住的那个部分。”
“它们不会叮你吗?”博瑞屈难以置信地问道。
“你做得对就不会。”她冷静地告诉他。
“你得教我该怎么做。”他谦虚地说道。
莫莉在座位上转过身抬头看他。她微笑了,却不是她昔日的笑容。这个笑容代表他们正假装事情会依照他们的计划进行,况且她太清楚没有任何希望能被彻底相信。“如果你会教我如何写字的话。刚开始是蕾细和耐辛教我的,我也能认得一些字,但书写对我来说更困难。”
“我会教你,然后你就可以教荨麻。”他答应她。
荨麻。她用自己喜爱的药草名称替我的女儿命名,尽管她若在采集荨麻时不够小心,就会在双手和手臂上留下一大片疹子。难道这就是她对我们女儿的感觉?即使她带来了喜悦,却也带来了痛苦?如果真是如此,我会非常难过。有个东西猛拉我的注意力,我却强硬地守在原地。倘若它能让我立刻回到莫莉身边,我会尽一切力量抓住它。
不。惟真坚定地说道。现在就离开,你这么做只会让他们陷入险境。如果他们认为毁了她们就能伤害和动摇你,你以为他们还会顾虑什么吗?
我顿时就和惟真在一起了,他正在某个寒冷多风且黑暗之处。我试着瞧瞧我们周围还有些什么,他却挡住我的双眼。他如此轻易地违抗我的意愿把我带到这里,更如此轻易地关闭我的视线。他身上的精技力量令人恐惧,尽管这是一股庞大的力量,我却能感觉到他几乎快累死了。精技仿佛一匹强壮的种马,而惟真就好比拴住它的那条磨损的绳子。它每一分钟都用力地拉扯着他,他也每一分钟都在奋力抵抗。
我们要去找您了。我毫无必要地告诉他。
我知道。赶快。以后别这么做了,不要再想他们,也根本不要去想会让我们受伤害的那些名字。在此的每一句耳语都是一声呐喊,它们拥有你想象不到也无法对抗的力量。你走到哪里,你的敌人可能都会跟着你,所以别留下任何痕迹。
但您在哪里?我在他把我用力推开时问他。
来找我!他在命令我之后就把我猛推回我自己的身躯和生命。
我在毛毯中坐起身子痉挛似的喘着气。这让我想起在扭打时背部朝地给用力摔在地上的感觉。我在试图把空气吸进肺里时发出细微声响,终于吸进了完整的一口气,接着在黑暗中四下观看。帐篷外的狂风呼啸着,而火盆只是帐篷中央微弱的红光,几乎仅照亮了靠近它缩成一团睡觉的水壶婶。
“你还好吗?”弄臣平静地问我。
“不。”我轻声回答,接着在他身旁躺下,忽然觉得疲倦得无法思考,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我身上的汗水变冷了,我也开始发抖,弄臣则出乎我意料之外地伸出一只手臂抱住我,于是我满怀感激地靠近他分享这股暖意,狼儿的同情也缠裹着我。我等待弄臣说些安慰的话,他却聪明地不去尝试,我就在渴望这些并不存在的字句中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