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人能像那些流浪的吟游歌者一样拥有自由的心灵,至少在六大公国境内是如此。如果一位吟游歌者拥有足够的天分,就能够不受制于所有的行为准则。他们获准询问人们最想打听的问题,因为这是他们行规的一部分。从国王本人的宴席到最卑微的茅舍,一位吟游歌者几乎毫无例外地都能获得殷勤的款待。他们很少年纪轻轻就结婚的,虽然生小孩对他们来说并非不是一件陌生的事。而且他们的孩子不会被冠上讨厌鬼的坏名声,还总是会被栽培成为吟游歌者。众人都期待吟游歌者会结交亡命之徒和造反者,还有贵族和商人。他们传递信息并捎来消息,同时也用极佳的记性记住了许多协议和承诺,至少在丰衣足食的太平盛世下是这样的。
椋音很晚才回来,这时间对博瑞屈来说,应该会被当做清晨。我在她碰到门闩时立刻醒了过来,在她进房时赶紧翻身下床,然后把自己紧紧地裹在斗蓬里躺在地上。“蜚滋骏骑。”她口齿不清地对我打招呼,我闻到她呼吸里的酒味,她脱下潮湿的斗蓬斜眼看着我,接着就把斗蓬披在我身上充当另一条被子,于是我闭上眼睛。
她在我身后将外衣丢到地上,当真是无视我的存在,然后我就听见她跳到床上时床垫塌下的声音。“嗯,还是暖的,”她喃喃自语,然后钻进被窝里,“占据你温暖的被窝真令我感到内疚。”
她嘴里这么说,但看起来并不是很内疚的样子,因为她的呼吸不一会儿就变得深沉而平稳了,我也就有样学样地入睡。
我起得很早,然后离开了旅店,在我离开时椋音并没有醒来。我一直往前走,直到看见一间澡堂。在这样的清晨,澡堂里几乎空无一人,我必须等到今天的第一池水暖好之后才能洗澡。水暖好之后,我脱下衣服,小心地爬进浴池,在一缸深深的热水中舒缓肩膀的酸痛,清洗自己的身体,然后将身体往后靠,静静地思考这一切。
我不喜欢跟走私者打交道。我不喜欢和椋音有什么瓜葛。但我看不出来还有什么其他的选择,也无法想象该如何贿赂他们带我走。我身上没什么钱。博瑞屈的耳环?我拒绝考虑这个可能性。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只是下巴朝上地躺在水中,拒绝考虑这个可能性。过来我这里。我会找出另一个办法的,我发誓,一定会的。我回想在商业滩那次,当因为惟真的介入而救了我一命时的感受,那股精技急流让惟真的精力丧失殆尽。我不清楚他的状况,只知道他毫不犹豫地为了我全力一搏。如果我必须在舍弃博瑞屈的耳环和去找惟真之间做选择,我会选择去找惟真,不只因为他用精技召唤我,更不是因为我对他父亲立下的誓言,而是为了惟真。
我站起来让身上的水流下来,在擦干身体之后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尝试修剪胡须,却因怎么都修剪不好而放弃,然后我回到了公猪头旅店,在返回旅店的途中经历了一段令人不悦的时刻。当我大步前行时,一辆马车从我身边经过,那是傀儡师傅戴尔的马车。我迅速地一直走,那位驾车的年轻技士显然也没注意到我。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自己能安全地抵达旅店。
我找到壁炉附近的一张在角落的桌子,然后吩咐伙计替我端来一壶茶和一条早上刚烤好的面包。这是法洛式的面包,上面满是种籽、核果和水果碎片的混合物。我缓慢地吃着,等待椋音下楼。我已经等不及要出去见见这些走私贩,但又不情愿让自己被椋音控制着。在这缓慢流逝的早晨时光中,我看到伙计用怪异的眼神看了我两次,当我注意到他第三次瞪视着我时,我就以眼还眼,直到他忽然脸红地别过头去。接着我就猜测他为何如此有兴趣的原因。我昨晚待在椋音的房里,怪不得他纳闷她是着了什么魔才会和这么一位流浪汉同房,但这仍令我感到不安。离中午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于是我起身上楼走到椋音的房门前。
我轻轻叩门然后等待。等我更大声地敲了第二次门后,才听到充满睡意的回应,过了一会儿她走来把门打开一道缝,对我打了个呵欠之后示意我进去。她只穿了绑腿和还有刚披上的一件过大的短袖束腰上衣,深色卷发杂乱地覆盖在脸上。在我关上并锁好门时,她沉重地坐在床沿眨眨眼。“哦,你沐浴过了。”她对我打招呼,然后又打了一个呵欠。
“那么明显吗?”我试探性地问她。
她友好地点点头。“我刚才有醒来,以为你就这么把我留在这里了,不过我并不担心,因为我知道你没有我就找不到走私者。”她揉揉眼睛用更挑剔的目光注视我,“你的胡子怎么了?”
“我试着修剪胡子,但不怎么成功。”
她点头表示赞同。“不过倒是个好主意,”她安慰似的说道,“这或许让你看起来比较不那么野蛮,或许可以避免魁斯、塔丝或我们马车里的任何人认出你来。嘿,我来帮你。过去坐在那张椅子上,还有打开百叶窗让光线透进来些。”
我不怎么带劲地依照她所建议的去做。她从床上起身,伸展四肢后揉揉眼睛,花了一些时间洗脸,然后反复拨弄自己的头发向后梳理整齐,用一些小巧的发饰绑紧。她用腰带系好短袖束腰上衣,然后穿上靴子,绑好鞋带。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她就打理好了。然后她走过来,握住我的下巴,在光线中前后转动我的脸,一点儿也不害羞。但我可没办法像她这么冷静。
“你总是这么容易脸红吗?”她笑着问我,“一位脸红成这样的公鹿男人还真罕见,我猜你母亲的皮肤一定挺白的。”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地坐着。她从袋子里找出一把小剪刀,然后快速熟练地修剪起来。“我曾帮我弟弟剪头发,”她一边修剪一边告诉我,“在我母亲去世之后,我还会剪我父亲的头发和胡子。在这一团刷子似的胡须底下,你的下巴挺好看的。你都是怎么处理胡子的,就让它爱怎么留就怎么留吗?”
“我想是吧!”我紧张地咕哝着,只见剪刀在我的鼻子下方迅速闪过。她停下来利落地拂过我的脸,一大把黑色卷胡掉落在地上。“我不想让脸上的疤痕过于明显。”我提醒她。
“不会的。”她镇定地说道,“但你会有双唇和一张嘴,而不是胡子里的一个缺口。抬起你的下巴。好啦!你有刮胡刀吗?”
“只有我带的刀。”我紧张地承认。
“那我们就物尽其用吧!”她安慰似的说道,然后走到门边开门,运用吟游歌者的肺活量大声叫伙计替她拿热水、茶、面包和一些熏培根薄片过来。回房之后,她扬起头用挑剔的目光注视我。“让我们也来修剪修剪你的头发,”她如此提议,“把它拿下来。”
我的动作对她来说太慢了。她走到我身后用力拉下我的方头巾,并松开我头发上的皮线,只见松绑的头发落在肩上,然后她就拿起她的梳子用力将我的头发向前梳。“让我们瞧瞧。”当我咬牙忍受她用力的梳理时,她如此喃喃地说道。
“你有什么建议?”我问她,但一束束的头发早已掉落在地上,无论她是如何决定的,这很快就成了事实。她把我的头发向前拨到脸上,然后在我眉毛上方成直角地剪下头发,用梳子梳了几次剩余的头发,接着剪掉约一个下巴的长度。“现在嘛,”她告诉我,“你看起来有点像拥有法洛血统的商人,在此之前你显然是个公鹿人。你虽然还是有公鹿的肤色,但你现在的发型和衣着是法洛样式的。只要你不说话,人们就不会知道你从哪里来。”她思索片刻,然后继续修剪我额头上的头发,接着在房里四处翻找,给了我一面镜子,“现在这撮白发更不明显了。”
她说得没错。她把我大部分的白发都剪掉了,然后把黑发向前梳盖住发际线,我的胡子也紧紧环绕着我的脸,于是我勉强点头表示赞同。此时突然传来敲门声。“把它放在外面!”椋音朝门外喊着,过了一会儿才把她的早餐和热水拿进来。她洗手后建议我在她用餐时好好磨磨我的刀刃。我也照做了,在磨刀的同时纳闷她如此重新设计我的造型,我是该感到荣幸还是恼怒。她开始让我想起耐辛。当她走过来拿走我手中的刀子时,嘴里还嚼着食物,她吞下口中的东西之后开口说道。
“我要让你的胡子更有型些,但你得自己保持这个样式,我可不会每天帮你刮胡子。”她警告我,“现在把你的脸下方沾湿。”
当她挥动刀子时,我更加紧张,尤其是当她在靠近我喉头的地方修剪时。但当我在她完成之后抬头照镜子时,不禁对她所做出的改变感到惊讶。她将我的胡子定型只留下下巴和脸颊附近的胡子,而垂在额头的成直角地修剪的头发让我的双眼看起来更深沉。我脸颊上的伤疤还是看得见,但它沿着我的髭线所以比较不明显。我用手轻轻地抚摸胡子,因为胡须大量地减少而感到欣喜。“真是个大转变。”我告诉她。
“也是个很大的改善。”她告诉我,“我怀疑魁斯或戴尔还是会认得出你。我们得把这些清掉。”她收拾掉落一地的头发,打开窗户把头发丢出去让风吹走,然后关上窗户擦擦手。
“谢谢你。”我尴尬地说道。
“不客气。”她告诉我,然后扫视房里,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会想念这张床的。”她告诉我,然后开始迅速高效率地打包行囊,看到我在注视她时就露出微笑。“当你是一位漂泊的吟游歌者时,就能学会如何干净利落地做这件事。”她把最后一样东西丢进她的背包并绑紧之后,便将它背在肩上。“在后门的楼梯底端等我,”她吩咐我,“我要去结帐。”
我依照她的吩咐去做,却没料到会在寒风里等了那么久。最后她出现了,双颊泛红地准备迎接这一天,然后像一只小猫般伸展四肢。“走这里。”她指挥我。
我原本以为得跨得比较小步才能配合她,却发现我们很容易跟上对方的步调。当我们离开城里的商业区前往北郊时,她横眼地瞥了我一眼。“你今天看起来很不一样,”她告诉我,“不光是因为理发。而是你已对某件事下定决心。”
“的确如此。”我同意她的说法。
“很好。”她亲切地说道,然后友善地勾着我的手臂,“我希望这是信任我的意思。”
我无言地瞥着她,她笑了出来,却没有松开我的手臂。
蓝湖商业区的木板走道很快就消失了,我们走在了街上,经过一间间互相偎依的房舍,它们仿佛在寻求庇护以抵御寒冷。逆着寒风,我们仍大步走在石板街道上,最后这些街道就逐渐成了绕经小农庄的泥土道路,只看得见坑坑巴巴的烂泥路面,因为过去几天都在下雨。不过尽管冷风肆虐,至少今天的天气还是很好的。“还要走很远吗?”我终于问她。
“我不确定。我只不过是按照方向走。注意看路边有没有三块叠起来的石头。”
“你到底知道这些走私者的什么事情?”我发问。
她过于漫不经心地耸耸肩:“我知道他们将前往群山,而且没有其他任何人会这么做。我还知道他们会带着朝圣者一起去。”
“朝圣者?”
“你爱怎么称呼他们都可以。他们要到群山王国的艾达神殿去朝圣,在早些时候的夏季就已经预约好一艘驳船,但是当吾王卫队将所有的驳船都没收,并且关闭通往群山王国的边境口之后,这些朝圣者就被困在了蓝湖,继续想办法继续他们的行程。”
我们来到一处有三块叠起来的石头的地方,看到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穿越过遍布岩石和悬钩子的牧草地,牧地周围用岩石和柱子架起来的篱笆围了起来。有些马儿闷闷不乐地在牧地上吃草。我很高兴地发现它们是群山血统的小马,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毛色都不怎么均匀。离这条路很远的地方有一间小屋子,是用河里的石头和泥砖砌成的,还有盖着个草皮屋顶。在它后方有一间与之相配的附属建筑物,一缕炊烟从烟囱里飘出来,很快就被风吹散了。有个人坐在篱笆上头削着某种东西,在抬头看了看我们之后,发现我们没带着什么威胁,因此在我们经过他然后走向小木屋的门时也没为难我们。小木屋外肥嘟嘟的鸽子趾高气扬地在鸟棚里咕咕叫。椋音敲敲门,却是一位绕过屋角走来的人回应我们。他有一头粗糙的棕发和蓝色双眼,穿着像一位农夫,还提着满满一桶温牛奶。“你们要找谁?”他对我们打招呼。
“尼克。”椋音回答。
“我不认识什么尼克。”这人说道,打开门就往屋子里走,椋音也跟在后头,我也小心翼翼地尾随在她身后。我把手伸向腰际的剑柄但没握住它,我可不想引发一场决斗。
小屋里的壁炉燃烧着用浮木点起的火焰,大部分的烟都向上飘进烟囱里,有位男孩和一个长满斑点的孩子坐在屋角的一堆稻草上。他睁大蓝色的双眼看我们,却一言不发。几片熏火腿和几块肋肉低垂在房椽上。那人把牛奶拿到桌上,桌边的女子正切着某种黄色植物的肥厚根茎。他把牛奶桶搁在她切好的东西旁边,慢慢地转身看着我们。
“我想你们找错地方了。试试看沿着路一直走下去,不是下一间屋子,那是缬财的家。或许要再往后几家看看。”
“非常感谢你,我们这就出发。”椋音对他们所有的人微笑,然后走向门口。“走吧,汤姆?”她问我,于是我愉快地对这些人点点头之后就跟她走出屋外。我们离开屋子之后就走上一条小路,我在距离房屋很远之后问她,“现在怎么办?”
“我也不是很确定,根据我偷听到的消息,我想我们可以先到缬财家问问尼克在哪里。”
“根据你偷听到的消息?”
“你以为我对走私者一无所知是吧?我在公共浴池的时候听到两名洗澡的女子在聊天,她们就是即将前往群山的朝圣者。其中一人说这可能是她们在这段期间的最后一次沐浴的机会了,另一人则说只要她们能离开蓝湖,她才不在乎这个,然后第一个人就告诉另一人她们应该去见见走私者。”
我没说什么。我想自己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因为椋音接着就忿忿不平地问我:“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这个方法可能行得通,虽然也可能行不通。”
“对我们来说可能行得通,只是我们的喉咙会被割破而已。”
“那就回到镇上看看你是不是能做得更好。”
“我想如果我们那么做的话,那个跟踪我们的人就会认为我们准是间谍,然后就不会只是跟踪我们那么简单了。我们先去找缬财,然后看着办。不要回头看。”
我们回到路上走到下一个农庄。风力渐渐增强,我尝到了风中雪的滋味。如果我们不赶快找到尼克,就得走一段漫长而寒冷的路回到镇上。
曾有人照顾接下来的这个农庄,道路两旁曾各有一排银桦,但如今只见残枝败叶,树枝早已变得光秃秃的,脱落的树皮还在风中摇晃,存活下来的树则在风中飘落黄叶。篱笆里是一片辽阔的牧地和田地,但上面的畜群早已不见。杂草丛生的田地久未耕作,长满刺的牧草地也没有人在放牧。“这块地是怎么了?”当我们经过这一片荒芜时,我如此问道。
“多年干旱,然后是夏季的一场大火,在这些农庄的后面烧了起来,河岸也曾被辽阔的橡树林和牧草覆盖。此地的农庄是乳牛场,但是小佃农在那里的闲置牧草地上放牧山羊,他们的野猪则在橡树底下搜寻橡实。我也听说倘若在此地狩猎,收获可好极了。但大火来了,火势蔓延了一个月以上,人们几乎无法呼吸,河水也因烟灰而变黑。不光是森林和野生的草原,就连牧草地和房屋也被飞来的火花烧毁,河流也因多年的干旱而只剩下细小的涓流。根本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避这场大火。而在大火之后就是炎热而干旱的日子,但风还是会把尘土和烟灰吹过来。比较小的溪流因此堵塞,直到那年秋季下过雨之后风才停下来。这一个季度带来了人们祈求多年的雨量,却也造成溪水泛滥。等水势退去之后,嗯,就剩下你眼前所看到的这些碎石土壤了。”
“我记得听过类似的事情。”这是很久以前的一段对话,某个人……切德?……曾告诉我人们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国王身上,就连干旱和大火也不例外。当时这对我来说并不具备什么意义,但是对这些农人来说,这一定像是世界末日一样。
这间房子显现出了屋主的巧手,虽然目前状况不佳,但仍然可以见到当年的风貌。这是一栋两层楼高的木屋,油漆早已褪色,楼上的窗户紧闭,屋子两端各有一座烟囱,但其中一座烟囱的石头都不见了,只看见烟从另一座烟囱里飘出来。一位年幼的女孩站在屋门外,一只胖嘟嘟的灰色鸽子停在她手上。她轻轻地抚摸着它。“下午好。”她在我们接近时愉快地低声对我们打招呼。她的短袖束腰皮上衣里还有一件宽松的乳黄色羊毛衬衫。她还穿了一条皮长裤和皮靴。我猜她大约十二岁,从她的双眼和头发可以推断出她是刚才那间屋子主人的某位亲戚。
“下午好,”椋音也回她一声招呼,“我们在找尼克。”
这位女孩摇摇头。“我想你们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尼克这个人。这是缬财的家,或许你们得继续走下去问问。”她对我们微笑,尽管她一脸的疑惑。
椋音不确定地瞥了我一眼,我便挽着她的手臂。“我们得到的指示都让人觉得好失望啊。来吧,让我们回到镇上再试一试。”我当时只是希望让我们赶紧脱离目前这状况。
“但是……”她困惑地反对。
我忽然灵机一动:“嘘。我们得到警告说不要小看这些人。鸟儿一定是迷路了,也或许被老鹰抓走了。今天在这里应该问不出什么了。”
“一只鸟?”这女孩忽然尖声问道。
“只不过是一只鸽子罢了。再见!”我用手臂绕住椋音,稳稳地将她转过身,“我们不打扰你了。”
“谁的鸽子?”
我注视她的双眼片刻:“尼克的朋友的。别为了这事烦恼,过来吧,椋音。”
“等等!”这女孩忽然说道,“我哥哥在里面,他或许知道尼克这个人。”
“我不想打扰他。”我对她保证。
“不会的,”她手中的鸟儿在她指着门时展开了它的翅膀,“进来避避寒风吧!”
“今天很冷,”我承认,然后转身面对从桦树林里走出来的那位削着东西的人,“或许我们都应该进屋里去。”
“也许吧!”这女孩不安地对我的影子笑了笑。
门里有个空荡荡的入口大厅,精致的木头地板早已磨损且许久未上油,墙上颜色比较淡的地方显示出那儿原本挂着油画和织锦挂毯。一道毫无装饰的阶梯通往楼上,除了从厚厚的玻璃窗透进来的日光外,屋内没有任何照明的东西。屋里虽然没有风,但也暖不到哪里去。“在这里等一下。”这女孩告诉我们,然后走进我们右边的房间,紧紧地关上门。椋音站得比我希望的还近些。那位削东西的人则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椋音吸了一口气想开口。“嘘。”我赶在她说话前告诉她,接着她挽住了我的手臂。我借口弯腰调整皮靴,在站直之后转身将她移到我的左侧,她也立刻挽起我的左臂。感觉过了很久房门才打开,只见一位高大的棕发蓝眼的男子走出来,和女孩一样全身穿着皮衣,腰带上垂着一把很长的刀。女孩跟在他后面,看起来挺气急败坏。我想,他刚才骂了她。他沉下脸问我们:“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的错,大人,”我立刻回答,“我们在找一位名叫尼克的人,显然我们找错地方了。请你原谅,大人。”
他不情愿地开口:“我有个朋友的表哥就叫尼克,或许我能帮你传话给他。”
我捏捏椋音的手示意她保持安静:“不,不,我们不想麻烦你,除非你愿意告诉我们去哪里可以找到尼克。”
“我能帮你传讯息。”他又说了,然而不完全是个提议。
我搔搔胡子思索着:“我有个朋友的表哥想送东西渡河,他听说这位尼克可能知道有谁能帮他把东西带过去。他答应我朋友的表哥,他会送出一只飞鸟让尼克知道我们要来。当然,这是要付费的。如此而已,只是一件小事。”
他缓缓点头:“我听说附近有人在做这类事情。没错,这是一件既危险又不忠的事情。如果吾王卫队逮到他们,他们可就得把自己的人头当做付出的代价。”
“他们的确会这样。”我欣然同意,“但我怀疑我朋友的表哥可能会和容易被抓到的人打交道,所以他才想和尼克谈谈。”
“那么是谁派你来找这位尼克的?”
“我忘了,”我冷静地说道,“我很容易忘记别人的名字。”
“是吗?”这人深思熟虑地问道,瞥了一眼他的妹妹之后微微点头,“我能帮你倒些白兰地吗?”
“这再好不过了。”我告诉他。
当我们进到房里时,我就松开了椋音挽着的手。房门关上后,椋音面对这令人愉快的暖意叹了一口气。和另外一间房间比起来,这个房间可气派多了,地上铺着毛皮地毯,织锦挂毯也排列在墙上,一张厚实的橡木桌上搁着一个燃着蜡烛的烛台,光线足以照亮这个房间,围成半圈的椅子前有个大壁炉,炉火熊熊地燃烧着。我们的主人把我们带到此处,在经过桌子时拿起一瓶白兰地。“找些杯子来。”他横蛮地命令这女孩。她似乎对此不觉反感。我猜他大约二十五岁。兄长其实并非最和善的英雄。她把鸽子交给削东西的人,然后在准备离开去找杯子前向他们俩行礼。
“那么,你刚才是说?”当我们在炉火前安顿下来时,他开口问道。
“事实上,刚才是你在说。”我暗示他。
他在他妹妹拿杯子进来时并没有开口,他把杯子递给我们时顺便倒上了酒,我们四个人于是共同举杯。
“为帝尊国王干杯。”他提议。
“为我的国王干杯。”我亲切地说道,然后就喝下酒。这是上好的白兰地,博瑞屈一定会欣赏的。
“帝尊国王想让像我们的朋友尼克这样的人被吊起来。”这人暗示。
“或许最好是在他的广场里。”我如此说道,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这真是两难的困境。一方面帝尊国王威胁他的生命,但从另一方面,如果没有帝尊国王的贸易禁令,尼克又能找到什么生计呢?我听说他家的土地最近长出来的都是石头。”
这人怜悯地点点头:“可怜的尼克。一个人总得做些事求生存。”
“他一定得那么做,”我同意,“有时候为了谋生,可能还得冒着生命危险渡河,即使他的国王禁止这么做。”
“他非这么做不可吗?”这人问道,“这和单纯送东西过河有些不一样。”
“没那么不同,”我告诉他,“如果尼克有本事,这对他来说就不成问题,而且我听说他挺厉害的。”
“是最好的。”这女孩带着平静但骄傲的语气说道。
她的哥哥警告性地瞥了她一眼。“这人要出什么价钱渡河?”他平静地问道。
“他会对尼克本人出价。”我同样轻声地说道。
这人一边呼吸一边凝视炉火,然后站起来伸出一只手:“尼克·锦渥,这是我妹妹缬财。”
“汤姆。”我说。
“椋音。”吟游歌者也说道。
尼克又高举酒杯:“为正在进行的交易干杯。”他提议,然后我们又喝了一杯,接着他马上坐下来问道,“我们能开门见山地谈吗?”
我点点头:“就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我们听说你将带一群朝圣者渡河,然后跨越边境到群山王国。我们需要相同的服务。”
“用相同的价钱支付。”椋音口齿伶俐地插嘴。
“尼克,我不喜欢这样。”缬财忽然插嘴,“有人就爱乱嚼舌根。我就知道我们不该答应第一批人的,我们怎么知道……”
“嘘。我是冒险的人,所以由我来决定我会或不会做什么。你什么都别管,只要在我离开时在这里等待并打理事务,还有保证你自己不乱嚼舌根。”他转过头对我说话,“每人一枚金币,要马上付。到了河对岸之后再付另一枚。第三枚则在群山边境支付。”
“啊!”这价钱可真吓人。“我们不能……”椋音忽然用指甲戳我的手腕,我就闭嘴。
“你不会告诉我那些朝圣者也付那么多吧!”椋音平静地说道。
“他们有自己的马和马车,也有存粮,”他对我们扬起头,“但你们看起来就像除了背上的行囊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旅人。”
“但我们也比一辆马车和一队人马容易隐藏多了。我们现在付你一枚金币,在群山边境再付一枚。这是我们俩的费用。”她提议。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思索片刻,然后替大家倒了更多白兰地。“不够,”他遗憾地说道,“但我怀疑这是你们仅有的了。”
这比我仅有的还多,而我希望椋音或许真有这么多钱。“用那些钱带我们渡河,”我提议,“我们从那儿就开始自己走。”
椋音在桌下用脚踢我,接着她开口时好像只对着我说话,“他要带其他人横越群山边境,我们最好也有伴走到那么远的地方。”她转头面对尼克,“一定要带我们一路走进群山。”尼克喝了一口自己的那杯白兰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不好意思,我要看到你们付钱,我们才能谈这个交易。”
椋音和我互换眼神。“我们得私下谈谈,”她圆滑地说道。“不好意思。”她起身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房间的一角,然后轻声对我说,“你这辈子从来没出过价吗?你太快出了过高的价钱。你到底有多少钱?”
为了回答她,我把钱包搁在手上,她翻了翻里面的东西,仿佛偷吃谷粒的喜鹊般身手利落,然后熟练地用手掂掂钱币,“我们的钱不够。我以为你有比这更多的钱。那是什么?”她用手指戳了一下博瑞屈的耳环,我赶在她拿走耳环之前用手握住它。
“一件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
“比你的生命还重要?”
“不尽然,”我承认,“但很接近。我的父亲曾经戴着它一段时间,他的挚友把它给了我。”
“这样吧,如果不得已要用耳环来抵押的话,我会让它抵个好价钱。”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回尼克那里,坐下来喝完剩下的白兰地。等我坐回椅子上时,她告诉尼克,“我们会给你身上所有的钱币,虽然比你的要价要少,但我在群山边境会给你我所有的珠宝,手镯和耳环,全都给你。意下如何?”
他缓缓地摇摇头:“这不足以让我冒被吊死的风险。”
“会有什么风险?”椋音问道,“如果他们发现你和朝圣者,你还是会被吊起来。你早已经在他们付给你钱的时候就得到了你承担的风险所需要的金额。但我们可没有增加你的风险,只是增加你供应品的负担。所以当然值那个价钱。”
他不情愿地摇摇头,于是椋音转身朝我伸出一只手,“给他看那个东西。”她平静地说道。当我打开钱包用手指拿出博瑞屈的耳环时,感到有些沮丧。
“我所拥有的这个东西乍看之下并不起眼,”我告诉他,“除非有人对这类东西非常了解,我就是那样的人。我知道自己有什么,也知道它的价值。它值得你为我们经历任何困难。”我在手掌上将它摊开来,精致的银网裹着一块蓝宝石,然后我拿起耳环的钩子,把它拎在跳跃的炉火前,“不光是银和蓝宝石,还有它的做工。瞧瞧这银网是多么柔软,连接处有多么精致。”
椋音伸出一根指尖触摸它。“骏骑王储曾拥有它。”她恭敬地补充。
“还是钱币比较好花。”尼克指出。
我耸耸肩:“如果说一个人只想花钱,那也没错,但有时候拥有一件宝贝是很喜悦的事情,比拥有口袋里的钱还喜悦。但是当它成为你的东西时,你就可将它变现,如果你想的话。倘若我现在匆忙地尝试将它变现,只能得到它的价值的一小部分。但像你这么有关系又这么会讲价的人,肯定能得到四枚金币以上的好价钱,但是如果你还是宁可拿现金的话,我这就把它带回镇上然后……”
他的目光中燃起了贪婪,“我接受。”他让步。
“在河的对岸给你。”我告诉他,然后将这首饰戴在了耳朵上,好让他每次看着我的时候都能看得到它。我让这成为正式的交易,“你保证将我们俩安全地送到河对岸。当我们抵达那儿之后,这耳环就是你的。”
“是你唯一的报偿。”椋音平静地补充,“不过我们还是会让你拿着我们身上所有的钱,直到抵达河对岸的时候,就当做是担保。”
“我同意。”他与我们互相握手表示谢忱。
“我们何时动身?”我问他。
“天气状况稳定时。”他这么说。
“明天会更合适。”我告诉他。
他缓缓起身:“明天是吗?这样吧,如果明天的天气适合上路的话,我们就出发。我现在有些事情要处理,也必须离开一会儿,但缬财会在此照料你们的。”
我原以为得走回镇上过夜,椋音却和缬财达成交易,用她所演唱的歌曲为我们换来一次晚餐,还让缬财替我们准备了一间房间来过夜。睡在陌生人之中对我来说有点不自在,但想想这可能还是比回到镇上安全。就算缬财替我们烹调的食物不比椋音昨夜下榻旅店的食物可口,但也要比马铃薯洋葱汤美味多了。我们的晚餐包括炸火腿厚片、苹果酱,还有一种由水果、种子和香料烘焙而成的蛋糕。缬财还帮我们端来啤酒以搭配食物,然后也坐下来和我们轻松地聊些一般的话题。我们吃饱之后,椋音就为缬财表演了几首歌曲,我却发现自己几乎已经睁不开眼睛,于是表示自己想进房间休息,而椋音也说她累了。
缬财把我们带到尼克豪华的房间楼上的一间房里。这曾是个非常好的房间,但我怀疑它多年来是否有被定期地使用过。她在房里的壁炉生起火,但废弃不用的冰冷感和因疏忽照顾而产生的霉味依然充斥整个房间。房里有一张大床,上面还有另一张羽毛床和泛着灰色的吊饰。椋音嫌弃地嗅着它,等缬财一走就忙着把床上的毛毯垂挂在长椅上,然后把长椅移到炉火边。“那样可以让毛毯通风,并且变暖和些。”她有先见之名地告诉我。
她这么说着时我已经闩好了门,还检查了窗户和百叶窗的窗闩,似乎都挺牢固的。我瞬间累得无法回答她什么,我告诉自己这是白兰地和接着的啤酒搞的鬼,然后拉了一张椅子卡住门,椋音饶有趣味地看着我。我回到炉火边,倒在铺上了毛毯的长椅上,朝着这片温暖伸出双腿,然后把靴子踢下来。嗯,明天我将动身前往群山。
椋音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待了片刻没说话,然后举起一根手指拨弄我的耳环。“这真的是骏骑的吗?”她问我。
“有一段时间是。”
“而且你要放弃它好前往群山,他会怎么说?”
“不知道。我从不认识这个人。”我忽然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他很喜欢他的弟弟,为了让我找到惟真,我想他不会吝惜拿它来支付旅费的。”
“那么,你是去找你的国王了。”
“当然。”我徒劳地试着掩饰自己的呵欠。不知怎的,现在否认这点似乎挺蠢的。“我不确定对尼克提到骏骑是否明智,他可能会有些联想。”我转身注视她,她的脸太靠近我了,让我看不清楚她的容貌。“但我昏昏欲睡得不想操心这些了。”我又说。
“你还真是无福消受含笑叶。”她笑了出来。
“今晚没有熏烟。”
“在蛋糕里,她告诉我们这加过香料。”
“那是她的意思吗?”
“是的,加香料在法洛这里就代表熏烟。”
“哦,在公鹿的话就表示有加姜或香橼。”
“我知道,”她靠在我身上叹了一口气,“你不信任这些人,是吗?”
“当然不信任,他们也不信任我们。如果我们信任他们的话,他们就会瞧不起我们,会认为我们是容易受骗的傻瓜,就是那种因为太多话而让走私者惹麻烦的人。”
“但你和尼克握手了。”
“是的。我也相信他会信守承诺,尽可能通融一下。”
我们都沉默了,思索着刚才那句话,不一会儿我又醒过来,只见椋音在我身边坐起来。“我要睡觉了。”说道。
“我也是。”我回答之后就拿起一条毛毯,然后开始在炉火边把它卷在身上。
“别这么荒谬了,”她告诉我,“那张床够睡四个人了。有床睡你就睡在床上,因为我打赌我们短期内不会再看到另一张床。”
我不一会儿就被说服了。这张羽毛床很深,虽然有点儿湿气味。我们各有一条毛毯,我知道自己应该保持些许警觉,但白兰地和含笑叶已经松懈了我紧密的心防,于是我陷入了非常深沉的睡眠中。
我在快到早晨时醒来了一次,椋音正把一只手臂甩到我身上。炉火已燃烧殆尽,整个房间也很冷,原来她在睡梦中从床的那头移过来紧靠在我的背后。我想小心地从她身边移开,但这感觉太温暖也太亲切了。她刚好在我的颈子后头呼吸,散发出一股女性的气息,不是香水味,而是她自身的一部分。我闭上眼睛完全静止地躺着。莫莉。我对她这股突如其来的渴望仿佛一阵痛苦,我咬紧牙关承受这感觉,用意志力迫使自己再度入睡。
这真是个错误。
小婴儿正在哭,一直哭个不停。莫莉穿着睡衣,肩上还垂挂着一条毛毯。她坐在炉火前不断地轻轻摇晃小婴儿,看起来既憔悴又疲惫。莫莉唱了一首小曲给小婴儿听,一遍又一遍,但早就走音了,然后在博瑞屈开门时缓缓地转向门。“我可以进来吗?”他平静地问道。
她点点头让他进来。“你怎么在这时候还醒着?”她疲倦地问他。
“我在那里清楚地听到了她的哭声。她生病了吗?”他走到炉火前稍微拨弄了一下柴火之后就添了另一块木柴,然后弯腰注视婴儿的小脸蛋。
“我不知道。她一直哭个不停,也不想喝奶,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莫莉的声音带着远远超过流泪所能表达的痛苦。
博瑞屈转向她:“让我照顾她一会儿,你就去躺下来休息一下吧,否则你们俩都会生病的。你不能夜复一夜地做着这事儿。”
莫莉疑惑地抬头看他:“你想照顾她?你真的会那么做吗?”
“或许我会的,”他挖苦地告诉她,“我无法在她的哭声中入睡。”
莫莉仿佛背痛似的站起来:“你先暖暖身子吧!我去泡些茶。”
他将小婴儿从她手中抱过来,当作给她的回应:“不,你先回床上躺一段时间。没有理由所有的人都不睡。”
莫莉似乎无法理解:“你真的不介意我躺回床上吗?”
“当然不介意,去吧,我们会好好的。去吧,快。”他用毛毯裹住小婴儿,然后把她放在他的臂膀上。在他黝黑的双手衬托之下,她显得十分娇小。莫莉缓慢地走到房间另一头,然后回头看博瑞屈,他却凝视着小婴儿的脸。“现在安静了,”他告诉她,“安静了。”
莫莉费力地爬到床上拉起毛毯盖在身上,博瑞屈却没坐下来,只是站在炉火前轻轻地摇晃,同时缓缓地轻拍小婴儿的背。
“博瑞屈?”莫莉轻声唤他。
“什么事?”他没有转身看她。
“你在这种天气实在没理由还睡在那个棚子里,你应该在冬季时搬进来睡在壁炉边上。”
“喔。嗯,其实那儿并没有很冷,只要习惯就好,你知道的。”
接下来是一阵很短的沉默。
“博瑞屈,如果你附近,我会觉得比较安全。”莫莉的声音非常小。
“喔。嗯,那么我想我会搬进来的,但是你今晚不用害怕。去睡吧,你们俩都是。”他低下头,我看到他的双唇轻轻掠过婴儿的头顶,然后他开始非常轻声地唱歌给她听。我试着听清楚歌词,但他的歌声太低沉了,我也听不懂这语言。婴儿不再那么坚持哭泣了,于是他就带着她开始缓慢地在房里徘徊着,在炉火前走来走去。我和莫莉一起看着他,直到她也因博瑞屈抚慰的歌声入睡。在这之后我只梦到一匹孤独的狼奔跑着,一直不停地奔跑。它就像我一样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