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鹿是六大公国中最古老的公国,海岸线从高陵下方向南延伸,它的领土包括公鹿河口和公鹿湾,鹿角岛也在其范围内。公鹿的两大财源为:沿海居民一直享用的丰富渔获,以及提供内陆大公国一切所需物资的公鹿河运输业。公鹿河是一条宽阔的河流,在河床上缓慢而曲折地流动,春季时节经常会在公鹿的低洼地区引起洪水泛滥。在公鹿公国的历史中,这条河道除了曾在四次的严冬中结冰外,一般来说是终年不结冰的。不仅公鹿公国的货物会经由河道运往上游的内陆大公国,还有瑞本和修克斯公国的商品,甚至来自恰斯国和缤城商人的珍奇货品也会经由公鹿河运往内陆,而内陆大公国的商品和群山王国上好的毛皮和琥珀,就沿着河道运往下游。
当夜眼用冰冷的鼻子轻推我的脸颊时,我醒了。我当时并没有被惊醒,而是迷迷糊糊地醒来,周遭的一切在眼里都不十分清楚。我头痛欲裂,脸部也很僵硬。当我强迫自己从地上坐起来时,一个接骨木酒的空酒瓶就从我身边滚了开去。
你睡得好熟,生病了吗?
不,只是不省人事。
我从来没注意到那会让你睡得这么熟。
它又用鼻子碰碰我,我推开它,接着紧闭双眼,然后又睁开眼睛,一切依然没有好转。我将几根枝条丢进昨夜残留的炉火余烬中。“现在是早上吗?”我睡眼惺忪地大声问道。
天色才刚开始转变,我们应该回到养兔场那儿。
你走吧,我不饿。
很好。它动身离开,然后在敞开的门边停住。我想,在室内睡觉对你来说并不好。然后它就走了,犹如从门槛飘出去的一团灰。我又缓慢地躺下来闭上双眼,想再多睡一会儿。
当我再度醒来的时候,天已完全亮了,晴朗的阳光从敞开的门外照进来。短暂的原智探寻让我找到一匹吃饱的狼,在泼洒于两棵橡树根之间的阳光下打瞌睡。夜眼在光天化日下可不会做什么事。我今天虽然同意它的看法,却仍强迫自己遵循昨日的决定。我开始整理小木屋,然后才意识到我或许再也不会看到这个地方了。我的习惯,让我把屋子的打扫工作做完。我把壁炉里的灰烬清干净,接着放进一大把全新的木柴。如果有人经过这里需要一个落脚之处,就会发现屋里用具一应俱全。我把现在已经干了的衣服以及所有我要带走的东西全都放在桌子上;如果说这就是我所拥有的一切,那还真是少得可怜。但是,当我想到自己必须把全部的东西全都背在背上的时候,又觉得东西很多。在我试着把东西整理成容易携带的一包行李之前,我得先去河边喝水并清洗一番。
当我从河边走回来时,心里还想着日间行走会让夜眼多么不高兴。我那双多出来的绑腿不知怎地掉在了门口,我跨进门时弯腰把它捡起来,随手丢到桌上。忽然间我察觉到屋里还有其他人。
掉在门阶上的衣物早就在警告我了,我却大意了。我太久没有遭受威胁了,而且过于依赖原智感知来察觉是否有其他人在附近。但被冶炼者无法用这种方式察觉到,因为原智和精技都无法让我在面对被冶炼者时占有任何优势。这两位被冶炼者都是年轻小伙子,模样看起来像刚遭冶炼不久,身上的衣服也几乎完好无缺,虽然脏兮兮的,却并非我向来联想的被冶炼者应有的那种脏入骨子里的气味和打结的头发。
我绝大部分时候是在冬季里打杀那些被冶炼者,那时他们大多饥寒交迫。我担任黠谋国王刺客的任务之一,就是铲除公鹿堡附近的被冶炼者。我们从来不知道红船对我们的人民施了何种魔法,劫匪将他们从各自的家中抓走,在几个小时之后送回来,这些人便成了毫无情感的畜生。我们唯一知道的解决办法,是让他们安乐地死去。被冶炼者是劫匪所带给我们最恐怖的东西。在他们的船只远离之后,却让我们和亲人自相残杀。真不知哪一种情况比较糟糕:面对着你的兄弟,而且知道如今的他只要能够得到他想要的,无论偷窃、谋杀和奸淫他都做得出来;还是拿起你的刀出去追捕他,然后杀了他?
我在他们乱翻我的东西时打断了他们,只见他们的手上满是干肉,一边进食、一边警觉地注视着对方。虽然被冶炼者有可能聚在一起行动,但却对彼此或任何人都毫无忠诚之心。或许找人作伴只是一种习惯。我曾目睹他们为了争夺劫掠物,或在饿坏了的时候疯狂地自相残杀。不过此刻这两位却把眼光转移到我身上,还若有所思。我僵在原地。有那么一会儿,没人移动。
他们有食物和我所有的东西,而且只要我不挑衅,他们就没理由攻击我。我用缓慢的脚步小心翼翼地朝门边退后,双手垂下不动。我就好像遇到一只出外猎杀动物的熊,所以我不以正眼看他们,只是蹑手蹑脚地退出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外。当我快要退出门外时,其中一位举起了肮脏的手指向我,“作梦太大声!”他愤怒地声称。然后他们就丢下手上的东西向我扑来。我转身逃跑,和正朝门边冲过来的一位被冶炼者撞个满怀。他身上除了我那件多出来的衬衫之外,并没有穿什么别的衣物。他几乎条件反射地伸出手臂圈住我,而我也毫不迟疑地拔出腰刀,将刀刺进他的肚皮里好几次,然后他就向后一倒,在我把他推开时痛苦地呼喊。
兄弟!我感觉到夜眼正赶过来,但它毕竟离这里太远,而且在遥远的山脊上。这时,另一位被冶炼者从我身后重重一击,我倒了下来。我在他的抓扯中翻滚,声音嘶哑地发出惊恐地喊叫,因为他突然间唤起了我关于帝尊的地牢的种种灼痛的记忆。恐慌好似突如其来的毒药般笼罩我,让我跌入梦魇中,因惊吓过度而无法移动。我的心猛烈地跳动,几乎无法呼吸,双手也麻木了,感觉不出我是否还握着刀。他的手碰到了我的喉咙。我慌乱地敲打他,只想逃走,不让他再碰我。这时他的同伴可救了我,只见他用力伸腿踢我的侧身,我同时也用力痛击压在我身上那人的肋骨。我听到他在喘气,接着我就狠狠推开他,从地上翻身站起来,然后逃跑。
浓烈的恐惧驱使我不停奔跑,根本无法思考。我听到有一个人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也觉得自己听到了另一个人跟在他后面。但是,我如今和我的狼一样熟悉这些山丘和牧草地,于是我把他们带到小木屋后方陡峭的山丘上,在他们还来不及爬上来时就改变方向往地上扑。有一棵橡树在去年冬季的暴风雪中倒塌,盘根错节的树根竖起了一道大泥墙,周围一些比较矮小的树也倒了,树干和树枝相互纠结,一大片阳光照耀着森林,生长得十分欢快的黑莓覆盖了倒下来的大树。我纵身扑到树旁的地上,扭动肚皮穿越黑莓茎刺最多的地方,遁入橡树树干后的一片黑暗中,然后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
我听到他们一边愤怒地喊叫、一边找我,而我在恐慌中也竖起了心防。“作梦太大声!”被冶炼者如此称呼我。嗯,切德和惟真都怀疑技传会引来被冶炼的人。或许,对精技的敏锐感觉会传唤他们,而且将这种感觉延伸出去,会唤醒他们内在的某种东西,提醒他们所失去的一切。
这使得他们想杀掉任何仍然有感觉的人?或许吧!
兄弟?
这是夜眼,不知怎地我听不见它的声音了,或许它还在很远的地方,于是我就壮起胆子对它开启了一点点。
我很好。你在哪里?
就在这里。我听到一阵沙沙声,然后它就出现了,肚皮鼓鼓地走向我,还用鼻子碰碰我的脸颊。你受伤了吗?
不,我逃跑了。
聪明。它如此回答,我也感觉它说的是真心话。
但我也同时感受到它的惊讶。它从来没见过我逃离被冶炼者。以往的我都是挺身奋战,它也会站在我身边共同迎战。嗯,那些时候我都配戴有精良的武器,而且我吃得很好,被冶炼者却饥寒交迫。当你身上唯一的武器是把腰刀,而且必须迎战三位对手时,即使知道有一匹狼会来帮你,获胜的机会依然渺茫。这并非胆小,换成别人可都会这么做。我自顾自地重复这个思绪。
没关系。它安慰我,然后说。你不想出来吗?
再过一会儿,等他们走了以后再出来。我要它小声一点儿。
他们早就走了,它对我说。他们在日正当中的时候就走了。
我只是要确定一下。
我很确定。我不但看到他们走了,还跟踪他们。出来吧,小兄弟。
我让它把我从黑莓丛里哄出来时,天都快黑了。我像一只缩进壳里的蜗牛般,失去知觉地不知道在那里待了多久。我从原本干净的衣服上把泥土拍掉,衣服上还沾有血迹,这是门口那位年轻人的血。我无言地想着自己又得洗衣服了。我曾一度想打水加热,把血用力洗掉,但又想到我不能走进小屋,我不想再度受困。
不过,我的东西还在那边,或许应该说,被冶炼者没拿走的那些东西还等着我去取回。月亮升起的时候,我终于鼓起勇气接近小木屋。天上的满月照亮了小屋前宽广的草原。我花了一些时间在山脊上蹲伏凝视着,看看是否有其他人移动的影子。小木屋门附近的浓密草丛里躺着一个人。我盯着他许久,想看看他是否在动。
他已经死了。用你的鼻子闻闻。夜眼提议。
那人大概就是我之前正要出门时遇到的那位。我的刀子一定下得够狠,所以他没走多远就死了。不过,我还是静静地穿越这片黑暗偷偷靠近他,把他当成一只受伤的熊。但没多久我就闻到死了的东西在阳光下一整天后发出的那股甜腻的恶臭。他四肢摊开、脸朝下躺在草地上。我没将他翻过身,只是在他四周绕了大半个圈子。
我从小木屋的窗子看向屋内,花了几分钟仔细观察室内寂静的黑暗。
里面没人。夜眼不耐烦地提醒我。
你确定吗?
当然确定。在我眼睛下方的那个东西是一匹狼的鼻子,而不是没用的肿块。我的兄弟……
它让思绪飘移开,我却察觉到它对我无言的忧虑,自己也几乎感染了这情绪。我的心中有一部分让我知道根本无需害怕,因为被冶炼者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走了;另一部分却无法忘记压在我身上的那人的重量,还有那强有力的一踢。我曾经如此被压在地牢的石板地上承受拳打脚踢,却无计可施。现在那个记忆又重回我的心中,让我不禁纳闷自己是否能与之共存。我最后终于走进小木屋里,在伸手找到打火石之后强迫自己生火。我的双手一边发抖、一边仓促地收拾他们没拿走的东西,全装进我的斗蓬里。我身后敞开的门好比极富威胁的黑洞,仿佛他们随时都会进门来,但我一关门却可能就此被困在屋里,连在门口看守的夜眼都无法让我安心。
他们只拿走了当下可以利用的物品。被冶炼者从不事先计划。所有的干肉不是被吃掉就是被扔到一旁,我可不要他们碰过的东西。他们打开了我的文书箱子,发现没有吃的东西就对它失去了兴趣,而且有可能以为在毒药小箱子里的是我的颜料,所以连碰都不碰。我只有一件衣服被拿走,我也没兴趣要回它,反正那件衣服已经被我在腹部处戳了一堆洞。我拿走剩下的物品离开,穿过草原攀登至山脊顶端,在那儿就可以眼观四面。我坐下来,用颤抖的双手打包剩下的旅行用品,用斗蓬把东西包好,然后用皮带绑紧,一条单个的肩带好让我能将行囊挂在肩上。在光线亮一点时,我就可以找到更好的背法。
“准备好了吗?”我问夜眼。
我们现在要去狩猎吗?
不,我们要上路了。我迟疑了一会儿。你很饿吗?
有一点儿。你那么急着离开这里吗?
我连想都不用想:“没错,我很急。”
那就别担心,我们可以边走边狩猎。
我点点头,然后抬头望着夜空,发现了分蘖星,然后就谨记在心。“走那里。”
我一边说、一边朝下指着山脊远处。夜眼没有回应,只是站起来下定决心似的朝我指的方向小跑而去,我跟随它,竖起双耳并提高所有感官的警觉,探查黑夜中是否有什么动静。我静悄悄地移动,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在跟踪我们。其实根本没有东西在跟踪我们,只有我的恐惧紧跟在后。
昼伏夜出成了我们的活动模式。我原本计划白天上路、晚上睡觉,但在第一天晚上跟随夜眼穿越树林之后,我们沿着狩猎小径朝着应该是正确的方向前进,此后我就决定昼伏夜出会比较好,反正我没法在晚上好好睡一觉。我在头几天甚至无法在白天睡着。当我精疲力竭无法再撑下去时,我会找个能遮蔽我们的有利位置躺下来。蜷缩身子闭上眼睛躺着,深深地被自己灵敏的感觉折磨。每一个声音和每一阵气味都令我警觉,而且非得起身让自己确定没有任何危险后,才能再度放松。一阵子过后,连夜眼也开始抱怨我的浮躁。当我终于睡着之后,又会不时满身大汗颤抖地惊醒过来,而当我跟随清醒的夜眼在夜间快步前进时,白天缺乏的睡眠让我在晚上累坏了。
然而,在我失眠和跟随夜眼前进的那些时刻里,尽管头痛欲裂,但我并没有浪费时间。我蕴酿着自己对帝尊和他的精技小组的仇恨,并细细雕琢这股仇恨:这样满怀仇怨的我就是他塑造成的。他不但夺走我的人生和我爱的人,还让我不得不回避我所关心的人和地方。他让我身上伤痕累累,还不时发抖。不,这些都还不够。他把我现在这个浑身颤抖的人,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我甚至没有勇气回想他对我所做的一切,但我知道在紧要关头,这些记忆就会浮上台面令我胆怯。而我在白天无法唤起的回忆就潜伏在夜间,化成片段的声响、颜色和感受折磨着我。我感觉自己的脸颊贴在冰冷的石地板上,中间隔着自己薄薄一层滑溜的温热的血,还有当有人挥拳击中我的脑侧时伴随而来的闪光和人们击打别人时喉咙自然发出的声音,以及他们看人挨打时的叫嚣声。这些参差的记忆划破我为入睡做出的努力。我会在睡眼惺忪的时候颤抖,还会清醒地躺在夜眼身旁想起帝尊。我曾经拥有一份爱,也相信它能让我安然度过所有的逆境,但帝尊却将它夺走,而我如今也孕育出一股与之同样强烈的仇恨。
我们一边走、一边打猎,我总是坚持要把肉煮熟,但很快被证明是无法达成的奢望。大约三个晚上之中仅有一个晚上可以设法生火,而且只有当我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找到一块洼地时才办得到。然而,我不会让自己沦落成比野兽还不如的东西,我不但坚持全身的清洁,还尽量在艰苦的生活中尽力保护好我的衣服。
我们的旅途计划很简单。我们会横越大陆,直到抵达公鹿河。然后沿着与公鹿河平行的沿河之路,它会将我们一路带到涂湖。许多人都取此道而行,或许这会很难让夜眼不被人发现,不过这是最快的路程了,一到那里就离酒河上的商业滩很近了。最后我会在商业滩杀了帝尊。
这就是我所有的计划。我不让自己思考要如何达到这一目标,也拒绝担心自己未知的事情。我只会一天一天地持续前进,直到达成我的目标。这是我在身为一匹狼时所学到的。
某一年的夏季,我在惟真的卢睿史号战舰上划桨,然后认识了这个海岸,但我并不熟悉公鹿公国的内陆地区。我从前的确走过一趟,那是到群山参加珂翠肯的迎娶典礼。我当时是迎娶车队的一员,有马骑也有丰富的存粮,如今我却独自徒步行走,只有大把的时间思索眼前的一切。我们穿越一些荒原,但大部分地区曾是夏季的放牧区,遍地都是绵羊、山羊和牛群。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穿越草长及胸的草原,发现从去年秋季开始就废弃了的冷清的牧羊人小屋,而我们所看到的畜群也不如前几年来得有规模。我也看到几名养猪人和养鹅女,相比起我第一次经过此地时所见到的实在少了很多。在我们更进一步地接近公鹿河的时候,经过了一片稻田,但是范围比我印象中要小得多,原本肥沃的土地如今野草遍布,根本没有耕作的迹象。
这些对我来说意义不大。我在沿海的路上看过这种景象,农民的羊群和农作物反复遭到劫匪破坏,而在最近几年中,没被红船烧毁或劫走的物品就被课征去,好拿来建造那些难以保障人民安全的战舰和军队。我原本以为劫匪破坏范围之外的上游地区会比较繁荣,但眼前的景像却让我心灰意冷。
我们很快就走到公鹿河边的道路上。陆路与河道的交通运输都比我印象中来得冷清,我们在途中遇见的人也都带着很不友善的直率,就算夜眼没有出现的时候也是如此。我在一户农家前停了下来,询问他们能否让我在他们的井里打壶冷水,他们虽然答应了,却没有人在我打水时叫那只狂吠的狗离开。当我装满一壶水之后,那名女子就对我说我最好马上就走,而她这样的态度似乎很普遍。
当我愈走愈远,所遇到的情况就愈来愈糟糕。我在路上碰到的旅人不是载满一车货物的商人,也不是带着农作物到市场去贩售的农人,而是衣衫褴褛的一家人,他们基本上只有一两辆手推车的家当。大人们的眼神严厉且不友善,孩子们的眼神则充满空虚和挫败感,这景象让我想在沿途找工作的希望顿时都破灭了。那些还有家和田地的人满怀猜疑地捍卫家园,狗儿在庭院里吠叫,田里工作着的人竭力守护新生的农作物,以防小偷在夜里光顾。我们经过不少“乞丐镇”,临时搭建的小屋和帐篷沿路群聚。在夜晚,营火就在这些残破的建筑之间燃烧,眼神冰冷的大人们手持拐杖和长矛在旁守卫,到了白天,孩子们就沿路坐下向途经此处的旅人乞讨。我想我开始明白,在路上看到的那些货运马车为何要如此戒备森严了。
我们已在路上静悄悄地走了好几晚,偷偷摸摸地穿越许多小村庄,好不容易才见到堪称城镇的聚落,并且在黎明时抵达郊区。当一些早起的商人和一车车关在笼子里的鸡在路上超过我们时,我们就知道该是远离众人视线的时候了。我们趁天还亮时登上一座小丘,好俯视一座大半个区域都建筑在河上的城镇。当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坐下来观察山下道路上的商业活动。镇里的码头上绑着一艘艘大小不一的船只,船员从船上卸货的叫声偶尔随风飘来。有一次我甚至听到一首歌的片段,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正被同类吸引,于是留下熟睡的夜眼,想做点什么却也只是走到山丘下的小溪边,用河水清洗我的衣服和绑腿罢了。
我们应该回避此处。如果你走到那里,他们会竭力杀掉你。夜眼好心地提议。它坐在我身旁的溪岸上,在夜色中看我洗澡。我的衣服和绑腿差不多干了。我尝试对它解释,我为什么想让它在我进城到旅店住下这段时间里在这里等我。
他们为什么会想杀我?
我们是来到他们狩猎区域的陌生人,他们为什么不会想除掉我们?
人类不会那样。我耐心地解释给他听。
不。你说得对,他们或许只会把你关进笼子里毒打。
不,他们不会。我的态度坚决,只为了掩饰我可能会被认出的恐惧。
他们曾经如此,它很坚持。他们对我们俩都这么做,而且那些都还是你的同类。
我无法否认,所以只得承诺它。我会非常、非常小心,而且不会去太久。我只是想花一点时间听他们在说什么,打听一下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何必管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我们此刻既没打猎、睡觉,也没有继续旅程。况且,他们也不属于我们的狼群。
或许那能让我们知道在接下来的旅途中该期待些什么。我能查出路上是否人潮汹涌,还有我是否可以找到一天的活儿好挣些盘缠,那一类的事情。
我们只要上路就知道了啊!夜眼固执地反驳。
虽然皮肤还湿漉漉的,但我还是穿上衣服和绑腿,用手指将头发向后梳,并把头发里的水挤出来,按照惯例绑成战士发辫,然后咬着嘴唇思索。我原本计划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流浪的文书,因此才把辫子松开,但我的头发几乎长及肩膀,这对一位文书来说有点长。他们通常都蓄短发,而且从额线开始向后剃,不让头发在工作时挡住视线。这样一来,或许我没修剪过的胡子和凌乱的头发,会让别人以为我是长期失业的文书,虽然这对我的技艺来说没什么好处,不过既然我的用具少得可怜,也许这样最好。
我把衬衫拉直,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我绑上皮带,检查自己的腰刀是否稳稳地插在刀鞘里,然后掂一掂那轻得可怜的钱包,里头的打火石可比钱币重得多。我还留着博瑞屈给我的四枚银块,几个月前看起来还并不是一大笔钱,如今却是我仅有的财富,我也决心如非必要绝不花掉。我身上其他值钱的东西就只有博瑞屈给我的耳环和黠谋的胸针了。我的手不自觉地伸向耳环,当我们在浓密的树丛里狩猎时,这耳环就挺令我困扰的,但触摸到它总是令我心安,还有衬衫领子上的胸针也是。
胸针不见了!
我把衬衫脱下来检查整个衣领,然后检查一整件衣服,有条不紊地升起微弱的营火,然后两度打开行囊,彻底检查里面的每一样东西。尽管我几乎确实是知道胸针在哪里,却仍不停地寻找。那个银线环绕的袖珍红宝石胸针,就别在牧羊人小木屋外那个死人穿的衣服上。我很确定,却无法承认这件事。当我找东西的时候,夜眼就绕着营火犹豫地徘徊着,对它自己感受到的无法理解的焦虑略微不安地发出哀鸣。“嘘!”我烦躁地告诉它,强迫自己的心回想每一件事情,犹如当初对黠谋报告一样。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那个胸针,是在我把博瑞屈和切德赶走的那个晚上。我把它取下来给他们俩看,然后我坐下来看着它,接着又别回衣领上。我不记得自己在这之后是否再拿起过它,也不记得我在洗那件衬衫时是否曾把它给取下来。看来如果当时它还在,一定会刺到我的手。但我通常都会把胸针推进接缝里,让它可以固定得更紧,这么做似乎比较安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和狼儿打猎时把它弄丢了,或者它还别在那个死人穿的衣服上。我可能把它忘在了桌子上,也许其中一位被冶炼者在翻我的东西时,顺手把这个闪闪发亮的玩意儿给拿走了。
这只是一枚胸针,我这么告诉自己。我极度渴望能忽然看到它掉进我的斗蓬里,或滚进我的靴子里。一阵突如其来的希望让我再度检查两只靴子,但还是没找到。它只不过是枚胸针,只是一片经过雕琢的金属和一小块发亮的石头,只不过是黠谋国王在拥有我时给我的标志,好在我们之间建立联系,以取代永远不能被合法承认的血亲关系。它只是枚胸针,却是我所仅存的国王的、我祖父的遗物。夜眼再度哀鸣,而我忽然有一股非理性的冲动想对它吼回去。它一定感觉到了,却还是走过来用鼻子推推我的手肘,把头搁在我的手臂上,直到它的灰色大头靠在我胸前,我的手臂也绕着它的肩膀为止。它忽然抬起鼻子,痛苦地用它的口鼻咯咯地顶着我的下巴。我紧紧抱住它,它便转身用喉咙摩擦我的脸。这是狼儿间表达信任的终极姿势,那就是对另一匹狼可能的咆哮露出自己的喉咙。过了一会儿,我叹了口气,对失去东西所感到的痛苦也缓解了一些。
这只是一个来自过往的东西吗?夜眼迟疑地问。一个已经不在这里的东西?不是在你脚掌上的刺或是肚子里的疼痛?
“只是过去的东西。”我必须同意。这是一位已逝者送给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小子的胸针。或许就是这样,我自顾自地想着。我又少了一样把我和拥有原智的蜚滋骏骑连接起来的东西。我抚摸夜眼颈背上的毛,然后搔搔它的耳后,它在我身旁坐起来,轻推着我要我再揉揉它的耳朵。我一边揉它的耳朵、一边思索,或许我也该把博瑞屈的耳环拿下来藏进我的行囊里,但我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就让它成为我从前的那个人生与如今正走向的这个人生之间的唯一连结吧!“让我起来。”我告诉狼儿,它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我身上起来。我有条不紊地重新整理东西,把它们包起来绑好,然后把微弱的火踩熄。
“我应该回到这里,还是到城镇的另一头和你会合?”
另一头?
如果你绕过城镇朝河的方向走回来,就会发现更多的路线,我解释给它听。我们要在那里会合吗?
那很好啊!我们愈少花时间在这个人类聚集处附近徘徊愈好。
那么就这样吧!我会在天亮之前找到你的。我告诉它。
应该是我会找到你,别忘记你那麻木的鼻子。那时我可能都已经吃饱咯!
我必须承认它说的那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比较大。
小心狗。我在它遁入树丛时警告它。
你小心人类。它回答。然后我就感觉不到它了,只留下我们的原智牵系。
我把行囊背在肩上,沿着路往山下走,此刻天色已经全黑。我原本计划在天黑前抵达镇上,还可以在小酒馆里逗留一会儿找人聊聊,或许会再喝上一杯,然后继续赶路。我原本想走过市集广场聆听商人们的交谈,但我却走进几乎已经沉睡的小镇。市场里除了几只狗在空荡荡的摊子上找寻食物残屑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于是我离开广场走向河边,在那儿可以找到许多为商务人士开设的旅店和小酒馆。镇上闪烁着些许火把的光亮,不过街上的那些灯火大多从残破的窗户里透出来,铺设简陋的大卵石路也乏人照顾。我好几次都错把坑洞当成了影子,差一点就被绊倒在地。我在镇上的巡夜员拦住我之前先拦住他,请他推荐一家河边的旅店。他告诉我天平旅店是个名符其实的诚实旅店,不但公平对待旅人,而且旅店的地址也很容易找到。他严肃地警告我那里不准行乞,而且扒手如果只挨顿打,就算是幸运的了。我感谢他的警告,然后就上路了。
正如巡夜员所言,我很快就找到了天平旅店,只见敞开的大门透出明亮的光线,还听见两名女子正愉快地轮流歌唱。我的心情因这友善的歌声而高兴起来,于是毫不犹豫地进了门。在牢固的泥砖墙和厚实的木材之间,是一间开放式大厅房,天花板很低,而且充满肉味、烟味和靠海为生的人的气味。在房间一端的烹调壁炉中有一串肉,但在这美好的夏夜里,大多数的人都聚集在房里比较凉爽的另一端。这两位吟游歌者把椅子抬到一张桌子上,就坐在那上面合唱。有一位头发灰白的竖琴手,很显然是其中一名团员,在另一张桌子旁汗流浃背地替他的乐器绑上新弦。我想他们是一位师傅和两名歌者的组合,也可能是家庭团体。我站着看她们唱歌的样子,思绪又飞回了公鹿堡,回想起上一次听到音乐和看到众人聚集的时刻。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凝视着歌者,直到其中一位暗中用手肘轻推另一位歌者,然后对我比了个小手势。另一名女子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之后就回了我一眼,于是我满脸通红地低下头。我想自己刚才应该是失礼了,只得迅速移开眼神。
我站在人群边缘,在歌曲结束之后和大家一同鼓掌。此时拿竖琴的那个人已经准备好了,他慢慢地弹奏起更柔和的曲调,节奏如同船桨规则的韵律,女孩们则背对背地坐在桌边,两人长长的黑发在唱歌时交叠在一起。人们坐下来听歌,有些人则移到墙边的桌位上轻声交谈。我看着那人撩拨琴弦的手指,对他灵巧的手指感到赞叹。不一会儿,有一位双颊红润的伙计来到我旁边,问我要点些什么。一杯麦酒就好,我告诉他,他也很快就把酒端来。因为我用银块付帐,所以他也带了些铜币给我找零。我在吟游歌者附近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希望有人因好奇而接近我,但是除了常客偶尔瞥我几眼外,看来没有人对陌生人有兴趣。此时,吟游歌者停止歌唱互相交谈,比较年长的那名女子又瞥了我一眼,我意识到自己又在盯着人家看,于是赶紧低头看着桌面。
我喝了半杯酒之后,就知道自己已经不习惯喝麦酒了,尤其不习惯空腹喝。我挥手唤来伙计,点了一份晚餐。他端来一盘刚出炉的肉、炖过的根茎蔬菜和淋在上面的肉汤,这些和我续杯的酒几乎耗尽了我的铜币。当我对价钱感到难以置信时,这伙计看起来倒挺惊讶的。“这可是桁端绳结旅店的一半收费,大人,”他愤慨地告诉我,“我们的肉也是上好的羊肉,而不是什么粗野山羊变质的肉。”
我试着打圆场,就说:“好吧,我猜银块再也买不到等值的东西。”
“或许吧,但这可不是我的错。”他厚脸皮地回答,然后转身回到厨房。
“唉,这银块去得可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快。”我自责道。
“现在,这是一首大家都熟悉的曲调。”竖琴手一边说着、一边背对着桌子坐下,毫不避讳地盯着我看,而他的两位同伴正互相讨论笛子的问题。我对他点头微笑,注意到他的眼睛上有一层朦胧的灰,于是跟他说。
“我有一阵子没来沿河之路了,唔,其实很久了,大概有两年了吧。我上次经过这里的时候,住宿和餐点都比较便宜。”
“这么说,我敢打赌你在六大公国任何一个地方都能那么说,最起码在沿海大公国是这样的。现在的说法是,我们被课征新税的次数,比看到新月的次数还多。”他瞥了我一眼,好像他还看得见似的,于是我猜他是不久前才瞎的,“另外一个新的说法是,有一半的税收都进了法洛收税人的口袋里去了。”
“贾许!”一位同伴责备他,他便回她一个微笑。
“你不用告诉我现在有没有法洛人在这里,蜜儿。如果有一位法洛人在百步的距离外,我用鼻子闻都闻得出来。”
“那么,你闻得出来,你现在在跟谁说话吗?”她狡猾地问他。蜜儿是其中比较年长的女子,或许和我同年。
“我会说他是一个有些失意的小子,所以他不会是来收税的法洛胖子。此外,当我听到他为了晚餐费用而开始哭诉时,我就知道他一定不是铭亮的收税人。你什么时候听说他们有哪个人会在旅店或小酒馆付帐的?”
我听完那句话就自顾自地皱起眉头。黠谋在位的时候,每当他的士兵或收税人拿走什么东西时,一定会支付或赔偿。铭亮爵士很显然没有遵守这个美德,至少在公鹿是如此。不过经他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自己应该有的礼貌态度。
“我能否帮你续杯,竖琴手贾许?还有你的那些同伴们?”
“这是怎么回事?”这位老人扬起眉,有点像是微笑般地问我,“你因为花钱填饱肚子而大呼小叫,现在却愿意破费帮我们续杯?”
“如果一位贵族听了吟游歌者美妙的歌曲,却还让他们因演唱而口干舌燥,就太失礼了。”我以微笑回应。
两名女子在贾许背后交换着眼神,然后蜜儿用温和的嘲讽语气问我:“你何时拥有过贵族的身份,年轻的小伙子?”
“这只是一个比喻,”我尴尬地说,“我不会因为听了好歌曲却舍不得花钱,尤其是你们在歌声之外还有其他消息可以告诉我。我想通过沿河之路向上游走,或许你们才刚从这条路走来?”
“不,我们也要朝那个方向走。”比较年轻的女子轻快地回答。她有一对令人吃惊的蓝色双眼,年纪或许只有十四岁上下。另一名女子作势要她闭嘴,然后向我介绍他们,“正如你刚才听到的,好心的大人,这是竖琴手贾许,我是蜜儿,我的表妹是笛儿,那你是……”
一段简短的对话就捅出了两个大漏子:第一,我以为自己仍住在公鹿堡,还和一群吟游歌者说话;第二,没有事先想出一个名字。我绞尽脑汁地掰出一个名字,在一阵过久的停顿之后,就脱口而出:“柯布。”我接着打颤地纳闷自己为何选择我曾认识的并且杀害了的人的名字。
“哦……柯布,”蜜儿和我一样,在说出这个名字前稍稍停顿了一下,“我们或许能告诉你一些消息,也愿意喝上一杯东西,不管你是否曾经身为贵族。说吧,你到底不希望我们看到谁在路上找你?”
“抱歉,你的意思是?”我平静地问道,然后举起空酒杯,示意厨房的伙计过来。
“他是个逃跑的学徒,父亲。”蜜儿非常肯定地告诉她的父亲,“他的行囊上绑着一个文书的箱子,但是他的头发变长了,手指头上连一滴墨水渍都没有。”她朝我懊恼的神情大笑,同时开始猜测起原因来,“唉啊,别这样……柯布,我是个吟游歌者。当我们唱歌时,也会以所见所闻为基础进行编歌。你不能指望我们不去注意周遭的事情。”
“我不是逃跑的学徒。”我平静地说道,但却没有说出可以立即接上这句话的谎言。要是给切德听到我脱口而出的话,他一定会痛敲我的手指关节!
“我们不在乎你到底是不是,小子。”贾许安慰我,“我们从来没有碰到任何一位文书愤慨地叫着寻找走失的学徒。这年头,大部分的文书都会因为学徒逃跑而感到高兴……至少在这段艰苦时期里少了一张嘴要喂饱。”
“而且,有耐心的师傅通常不会把学徒弄得鼻梁断裂或满脸伤痕,”笛儿同情地说道,“所以哪怕你真的逃跑了,也不能怪你。”
厨房的伙计终于来了,他们对我扁扁的钱包还挺仁慈,只替他们自己点了啤酒。最初只是贾许和我坐在一起,然后拿两名女子也过来和我同桌而坐。厨房的伙计一定看到我对这些吟游歌者的态度十分友好,因而对我稍有好感,因为当他把他们的酒端过来时,也顺便帮我续了杯,但没跟我收费。不过,我仍因为帮他们付酒钱,而让另一枚银块变成铜币。我试着接受这个事实,同时提醒自己在离开前记得替这位伙计留一枚铜币。
“所以呢,”我在伙计离开之后开口,“下游那儿有什么新消息?”
“你不是才从那儿过来?”蜜儿刻薄地问道。
“不,女士,事实上我是横越大陆过来,刚拜访完一些牧羊人朋友。”我发表即兴演说。蜜儿的态度开始让我有些恼火。
“女士。”蜜儿对笛儿轻声说道,还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笛儿咯咯笑了出来,贾许就当没听见她们的声音。
“这阵子下游的情况和上游差不多,不过更惨一些。”他告诉我,“时局困难,对农民来说就更加艰苦了。可食用的稻谷都拿去缴税了,所以只好拿稻籽去喂孩子,剩下来的才种回田里;因为种得少了,也就不会有更多收成。羊群和畜群也是如此,而且没有一点迹象显示这次收成的税收会降低一些,就连算不出自己年龄的养鹅女也知道,再拿走更多已经所剩无几的东西,餐桌上所剩的就只有饥饿了。沿海地区的情况则更糟,如果有人外出捕鱼,谁知道在他回来之前,家里会发生什么事情?种田的农民也知道收割的稻谷不够缴税和养家活口的,万一红船劫匪来袭,就会只剩下不到一半的分量。有一首巧妙的歌曲是这样的,一位农民告诉收税人,红船劫匪已经替他做好他的工作了。”
“只不过有头脑的吟游歌者都不会唱这首歌。”蜜儿刻薄地提醒他。
“这么说来,红船也入侵了公鹿的沿海。”我平静地说道。
贾许用鼻孔呼出苦涩的笑声:“公鹿、毕恩斯、瑞本或修克斯……我怀疑红船是否会在乎那是哪个公国的沿海。只要涨潮能拍打到的任何一个公国的海岸,他们就会劫掠那里。”
“那我们的战舰呢?”我轻声问道。
“劫匪从我们这里抢走的战舰,倒是好好地在作战。而留下来保卫我们的战舰嘛,就像小虫骚扰牛群般,成功地执行着任务。”
“这阵子难道没有人坚守着公鹿公国吗?”我再度问道,也听到自己语气中的绝望。
“公鹿堡夫人就是这么做的。她不但立场坚定,还大声呼吁。有些人说她只会大吼大叫责骂人,但其他人都知道她一定会带头身体力行,才会呼吁别人照她的方式去做。”贾许好似得知第一手情报般地述说着。
我有些迷糊了,但不想显得过于无知:“比方说是?”
“她所能做的每一件事情。她不再配戴任何珠宝首饰,而是将它们全都卖掉以支付巡航舰的费用,也卖掉了祖先留下来的地好支付佣兵的薪酬,这样一来才有人驻守烽火台。据说她还把骏骑送给她的项链,还有他祖母的红宝石都卖给帝尊国王本人,以购买稻谷和木材,提供给那些希望重建的公鹿村庄。”
“耐辛。”我轻声说道。在很久以前,我曾见过那些红宝石,当时我们彼此才刚认识。她总觉得宝石过于珍贵,舍不得戴在身上,但她把那些宝石拿给我看,还告诉我将来有一天,我的妻子将会配戴它们。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别过头去,努力控制脸上的表情。
“那你在过去一年都睡在哪里……柯布,怎么会连这些都不知道?”蜜儿挖苦似的要我回答。
“我到远方去了。”我平静地说道,转身勉强注视她的眼神,希望自己的脸不要显露任何情绪。
她扬起头对我微笑。“去了哪里?”她轻快地反问我一句。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我自己一个人住在森林里。”我终于说出来了。
“为什么?”她一边逼供,一边对我微笑,我也确定她知道自己让我感到多么不舒服。
“很显然,因为我想这样。”我的口气听来还真像博瑞屈,我几乎要回过头去寻找他的身影。
她对我嘟起嘴,毫无后悔之意,竖琴手贾许却在此时有些用力地将酒杯放到桌上,没说一句话,已经瞎了的双眼似乎朝她瞥了一眼。她忽然静下来,像个受责备的孩子般将双手交叠在桌边。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她会就此罢休,直到她眼神朝上透过眼睫毛地看着我。她的双眼直盯着我的眼睛看,对我露出些许大胆的笑容。于是我别过头去不看她,完全不明白她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我瞥了笛儿一眼,只见她因压抑笑声而胀红了脸。我低头看着搁在桌上的双手,痛恨自己为何突然脸红了起来。
为了重新开始话题,我问道:“公鹿堡还有其他新消息吗?”
竖琴手贾许噗嗤一笑:“没什么新的悲惨事件可说。这些故事都一样,只有人名和村镇的名称有所不同罢了。哦,有件小事儿还挺重要的。据说帝尊国王要亲自吊死麻脸人。”
我才刚吞下一小口麦酒,差点就呛到了,然后问道:“什么?”
“这是个愚蠢的玩笑。”蜜儿如此声称,“帝尊国王大声呼,说什么如果有人能把一位满脸痘疤的人交给他,他就赏赐金币,提供他行踪的人则会得到银币。”
“一位满脸痘疤的人?这就是所有的描述?”我谨慎地问道。
“据说他很瘦,满头灰发,有时候还会假扮成女人。”贾许愉快地咯咯发笑,浑然不觉他的话让我的肠胃都冻结了,“他的罪名是叛国。谣传国王责怪他让珂翠肯王妃和她腹中的胎儿失踪,也有人说他只是个自称是黠谋顾问的疯老头子,说他还写信给沿海大公国的公爵们,请他们务必勇敢坚强,因为惟真将会回来,他的孩子也将继承瞻远家族的王位。不过谣言也风趣地提到,帝尊国王希望把麻脸人吊死,好结束六大公国所有的厄运。”他又咯咯发笑,我勉强挤出毫无生气的微笑,像个呆子似的点点头。
切德,我自顾自地想着。帝尊正以某种方式追踪着切德。如果他知道他有痘疤,还可能知道些什么?很显然,他把切德和他所伪装的百里香夫人联想在了一起。我纳闷切德目前身在何处,还有他是否无恙,也忽然很想知道他的计划,到底是什么计谋让他将我排除在外。我的心顿时一沉,原先的行动计划也被倾覆了。我是把切德赶走好不被我的计划连累?还是我在他需要自己的学徒时遗弃了他?
“你还在听吗,柯布?我还看得到你的影子,但你的位置那端变得非常安静。”
“哦,我还在,贾许!”我试着带点儿活力说话,“只是在谨慎地思考你告诉我的话,如此而已。”
“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正纳闷着他能把哪个麻脸人卖给帝尊国王呢。”蜜儿刻薄地插嘴。我忽然意识到她持续的轻蔑和讽刺其实是一种调情的动作。我很快便决定今晚的交际与谈话已经够了。我对于应付人们已太生疏了。我现在就走,宁愿让他们觉得我既古怪又无礼,也不要待下来徒增他们的好奇。
“嗯,我很感谢你们的歌曲和谈话,”我尽可能温文地说道,拿出一枚铜币放在我的酒杯底下,留给那位伙计,“我最好立刻上路。”
“但是外面的天色都暗了!”笛儿惊讶地反对,然后放下酒杯瞥向看起来受惊了的蜜儿。
“也很凉,女士,”我快活地回答,“我比较喜欢在夜间行走。今晚的月亮几乎是满月,月光应该能照亮宽敞的沿河之路。”
“你不怕被冶炼的人吗?”竖琴手贾许惊愕地问道。
这下子换我吃惊了:“在这么遥远的内陆?”
“你真的是住在树上的啊!”蜜儿宣称,“所有的道路都有他们的踪迹。有些旅人会雇用保镖、弓箭手和剑客,其他像我们这样的人就尽可能成群结队地上路,而且只在白天行进。”
“难道巡逻队没办法至少不让他们出现在路上吗?”我震惊地问道。
“巡逻队?”蜜儿轻蔑地嗤之以鼻,“我们迟早都会碰到被冶炼的人,不然就是一群持长矛的法洛人。被冶炼的人不会骚扰他们,所以他们也不会去骚扰被冶炼的人。”
“那么,他们在巡逻些什么?”我愤怒地问道。
“主要是走私者。”贾许抢在蜜儿之前回答,“或者说,他们会让你相信他们在查走私者。许多诚实的旅人都被他们拦下来搜查行李,然后他们就拿走他们想要的东西,说这是违禁品,或宣称这是在上一个城镇报失的物品。我想铭亮爵士没付给他们认为自己应得的酬劳,所以他们就自己想办法搜刮。”
“难道帝尊王子……国王没做什么吗?”这头衔和问题真令我难以开口。
“如果你能走到遥远的商业滩,或许可以亲自向他抱怨,”蜜儿挖苦似的告诉我。“我确定他会听你说话的,不会像对待之前去见他的许多使者那样对待你的。”她沉默片刻,看起来若有所思,“虽然我曾听说如果有任何被冶炼的人远赴内陆侵扰他们,他会有办法应付他们。”
我感到恶心和可耻。从前在公鹿公国,只要尽量走大路,就不会碰到什么强盗,黠谋国王对此也一向引以为傲。如今,听到护卫国王道路的那群人本身就形同强盗,真令我感到心如刀割。帝尊自封为王还不够,还遗弃公鹿堡,甚至不会花点头脑来保持治理国家的假象。我麻木地纳闷着他是否因为人们毫无生气地欢迎他登基,就惩罚整个公鹿公国。这想法真是愚蠢,但我知道他真的可能这么做。“好吧,不管是被冶炼的人还是法洛人,我恐怕还是必须得上路。”我在喝完剩下的酒之后放下酒杯告诉他们。
“为什么不至少等到天亮再上路,小子,和我们一起走?”贾许忽然提议,“白天走路不怎么热,河边总是会飘来一阵阵微风,而且这阵子四个人同行总比三个人来得安全。”
“我非常感谢你的提议。”我开口,贾许却打断我的话。
“别谢我,因为我不是提议,而是请求。我已经瞎了,小伙子,或者快要瞎了,你当然也注意到了。而且你或许也注意到我的同伴都是年轻貌美的小妞,从蜜儿对你咄咄逼人的方式来看,我想你应该比较常对笛儿微笑。”
“父亲!”蜜儿忿忿不平地说道,贾许却固执地继续说下去。
“我并不是因为我们人多可以保护你,而是请求你对我们伸出援手。我们并不富裕,没有钱雇用保镖,但无论有没有被冶炼者,我们都得上路。”
贾许朦胧的双眼精准地对上我的眼神,蜜儿别过头去紧闭双唇,笛儿则面露请求的神情直勾勾地盯着我。想象一下,被冶炼的人把我按在地上,猛烈地挥拳打我。我低头望着桌面。“我不怎么会打架。”我坦白告诉他。
“至少你看得到你该对谁挥拳,”他固执地回答,“而且你一定会比我早看到他们。你瞧,你和我们都是走同一个方向,难道让你花上几天在白天行走,而不在夜间行走是那么困难的一件事吗?”
“父亲,不要求他!”蜜儿责备他。
“我宁愿求他和我们一起走,这总比哀求被冶炼的人要好!”他严厉地说道,然后转头对我继续说,“我们几周前遇到一些被冶炼的人。我当时大喊,叫我的女儿快逃,她们也够聪明,但我却赶不上她们。被冶炼的人抢走我们的粮食,弄坏我的竖琴,还……”
“他们还打他。”蜜儿平静地说道,“所以笛儿和我就发誓,我们下次不会再逃跑,不管有多少被冶炼的人,如果得离开爸爸,我们就不逃了。”她语气中玩笑似的揶揄和嘲弄一扫而空,我知道她是认真的。
我有事情耽搁,我对夜眼叹息。等等我,替我留意一下周遭,偷偷地跟着我走。
“我会和你们一起走的,”我让步了,我不能说我乐意这么做,“不过我真的不擅长打斗。”
“好像我们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来似的。”蜜儿在笛儿身旁说道,语气中又重现之前的嘲弄,我怀疑她其实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有多伤我。
“我对你的感激就是我所能给你的一切,柯布。”贾许横越桌面伸手过来,我也用古老的成交手势握住他的手,只见他忽然露齿而笑,很显然松了一口气,“所以,请接受我的感激,还有我们身为吟游歌者所获得的接待。我们付不起住宿费,但旅店老板让我们住在他的谷仓里。这可不比从前,那时候吟游歌者若应邀前来表演,是有房间落脚的,还可以享用餐点。不过谷仓里至少有扇在晚上可以关起来的门,而且这里的旅店老板很好心,如果我告诉他你是我们的保镖,他不会吝惜让你有个地方过夜的。”
“这比我的夜间落脚处都好太多了。”我告诉他,试图表现出和蔼亲切,但我的心却沉到腹中谷底的冰冷深渊里。
现在你又把自己卷入什么状况了?夜眼在纳闷,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