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害怕以下几种东西,我建议你还是别尝试影子旅行:
第一,黑暗;
第二,脊梁上的冷战;
第三,怪异的噪声;
第四,让人感觉脸都快被吹掉了的高速。
换句话说,我原以为这棒极了,哪想才过了一分钟,我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我感觉不到欧拉芮夫人的皮毛,我的手指头紧紧抓住的只是狗项圈上的铜环。
下一分钟,影子变化成了新的景象。我们来到康涅狄格森林的一个悬崖上。至少看起来像是我去过数次的康涅狄格:繁茂的树木,低矮的石墙,大房子。悬崖的一边,一条公路在山谷间穿过。另一边是某个人的后院,房子很大。这里有更多的荒草而不是草坪。房子是两层的白色老式建筑。虽然它就在山的另外一边,连接着公路,可让人觉得没着没落。厨房的窗户透出来一丝光亮。一架生锈的老秋千挂在一棵苹果树下。
我无法想象自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有个真正的后院,还有所有应该有的东西。我这辈子一直住在捉襟见肘的公寓,或是学校宿舍里。如果这就是卢克的家,我真搞不懂他为何还要离家出走。
欧拉芮夫人摇晃了一下。我想起尼克的话,影子旅行很耗费体力,于是我从狗背上滑下来。它咧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足够吓死一头恐龙。它转了一个圈,然后猛地坐下,把大地都震动了。
尼克出现在我身边,仿佛是从黑暗的影子中变出来的。他一个趔趄,我连忙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没事。”他揉着眼睛说。
“你是怎么做到的?”
“练习。有几次撞到了墙上,还有几次意外地去了中国。”
欧拉芮夫人发出了鼾声。要不是身后车流的轰鸣,我打赌它一定能把左邻右舍都给吵醒。
“你也需要睡会儿吗?”我问尼克。
他摇摇头:“第一次影子旅行的时候,我足足晕过去一个礼拜。现在我只是有点头晕,不过我一晚最多也就能做一两次。欧拉芮夫人这会儿哪儿也不会去了。”
“这么说我们在康涅狄格的时间还不错。”我望着白色的老式房子,“现在怎么办?”
“按门铃去。”尼克说。
如果我是卢克的妈妈,我可不会在夜里给两个陌生孩子开门。当然了,我跟卢克的妈妈完全没有共同点。
在我们来到前门之前我就知道这一点。人行道两边排列着用豆子袋做的小动物,就是你能在礼品店找到的那种,有小狮子、小猪、小龙、九头蛇,甚至还有裹着尿布的小米诺陶。从它们灰暗的外表看来,这些动物已经在这里待了不少时间,至少从去年春天融雪的时候就在这里了。其中一个九头蛇的脖子中间还冒出一棵小小的树芽。
门廊上挂满了风铃。闪亮的玻璃和金属在微风中叮当作响。铜条发出流水般的声音,提醒我得上厕所了。我搞不懂卢克的妈妈如何能忍受这么多噪声。
前门刷成了蓝绿色。卡斯特兰的英文名字下面写着希腊文:Διοικητńζ-φρουρíου。
尼克看了看我:“准备好了?”
他正要敲门,门却自己开了。
“卢克!”老妇人开心地大叫起来。
看起来她是那种喜欢把手指塞到电门里去的人。满脑袋白发一丛丛支棱着,粉色的家居服上到处是烧焦的痕迹和土渍。一笑的时候,脸部拉伸得很不自然,而她眼里散发的高压电般的灯光让我不由得猜测她是不是瞎了。
“噢,我亲爱的孩子!”她拥抱着尼克,我正想搞明白她为什么会把尼克认成卢克(他们绝对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她又对我笑了,说,“卢克!”
她把尼克忘到了九霄云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闻到她身上有种曲奇烤焦的味道。她瘦得像个稻草人,可就这样她的力气也大得差点儿把我挤扁。
“快进来!”她说,“我为你准备好了午餐!”
她把我们领到屋里。客厅比前院的草坪还要怪异。镜子和蜡烛塞满了每一处空地。我无论往哪个角度都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壁炉上方的摆钟滴答作响,分针上挂了一尊小小的赫尔墨斯青铜雕像。我想象着旅者之神如何会爱上面前这位老妇人,这个念头让人觉得太古怪了。
这时候,我注意到壁炉上的一幅画像,不由得惊呆了。它跟芮秋画中的卢克一模一样——大约九岁光景,金色头发,灿烂的笑容,嘴里缺少了两颗牙。脸上没有了伤疤,他活像是另外一个人——无忧无虑并快乐着。芮秋又怎么会知道这幅画的呢?
“到这边来,亲爱的!”卡斯特兰太太带我走向房子后面,“哦,我告诉他们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就知道!”
她让我们在厨房的餐桌旁坐下。摞在餐台上的是几百个,我是说好几百个塑料保鲜盒,里面装满了花生酱果冻三明治。底下的早已发绿长毛,显然已经搁了很长时间。那味道让我想起六年级的储物柜,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烤箱上摆放着一沓曲奇纸。每一张上面都有一堆烤焦的曲奇。水池里空空的塑料饮料瓶堆成了山。一个豆子袋做的美杜莎坐在龙头边,仿佛是在看管着这一堆乱糟糟的东西。
卡斯特兰太太取出花生酱和果冻,开始做起了新的三明治。她嘴里哼起了小曲,烤箱里还在烤着什么东西,我觉得那是更多的曲奇。
水池上面,贴满了整个窗户边的是十几张小照片,都是从杂志和报纸上剪下来的——FTD花卉公司和迅捷吸尘器上的赫尔墨斯照片,还有医疗广告中的双蛇杖图片。
我的心不由得一沉,恨不得马上逃出这房子,可是卡斯特兰太太一边给我做三明治,一边不停地冲我微笑,似乎是为了确定我不会逃走。
尼克咳嗽一声:“嗯,卡斯特兰太太?”
“什么?”
“我们需要询问一些关于你儿子的事情。”
“哦,对了!人们告诉我说,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可我更了解他。”她充满慈爱地拍拍我的脸,给我留下一道道花生酱的印记。
“你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尼克问。
她的眼神游离了。
“离开的时候他还很小,”她沉思道,“三年级,这么小就离家出走!他说,他会回来吃午饭,所以我就等啊等。他最喜欢花生酱三明治、曲奇饼干,还有果汁饮料。他很快就会回来吃午饭……”这时候她又看着我笑了,“看呀,卢克,你就在这儿!你长得可真漂亮,眼睛和你爸爸一模一样。”
她扭头看了看水池上赫尔墨斯的照片:“现在有个好人,真的,他来看我了,你知道的。”
隔壁房间的钟还在滴答走个不停。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花生酱,乞求地看着尼克,仿佛是在说:“我们能马上离开这儿吗?”
“女士,”尼克说,“你的眼睛……哦,是怎么了?”
她的目光发散开来,仿佛是在通过一个万花筒回望着他。“怎么了,卢克,整件事情你都知道的。那刚好是在你出生之前,不是吗?我一直都很特别,能够看透……他们叫什么来着。”
“迷雾?”我说。
“没错,亲爱的,”她赞许地点点头,“他们还给了我一个重要的工作,瞧我是多么的特别啊!”
我瞥了一眼尼克,他跟我一样摸不着头脑。
“什么样的工作?”我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卡斯特兰太太皱了皱眉,刀子在三明治上来回抹着。“天哪,我失败了,是吗?你爸爸提醒我别去尝试,说那太危险了,可我必须得这么做。这是我的命运!而现在……我仍然无法从脑子里赶走那些影像,让我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的。你要不要吃点曲奇?”
她从烤箱里取出一个托盘,把十几块烤焦的巧克力曲奇倒在桌上。
“卢克真好,”马斯特兰太太喃喃道,“要知道,他离家出走是为了保护我。他说要是他走了,怪兽就不会威胁我。可是我跟他说了,怪兽不是威胁!它们整天就坐在外面的人行道上。对吗,美杜莎夫人?不,完全不构成威胁。”她冲我眉开眼笑,“真高兴你又回家了。我知道你不认为我会让你难堪的!”
我在椅子上挪了挪位置。我在心中想象自己是卢克,坐在这张桌前,八九岁光景,刚刚开始意识到,其实自己的妈妈并不总在那儿。
“卡斯特兰太太。”我说。
“叫妈妈。”她纠正我。
“哦,是的。自从卢克离开家以后,你见过他吗?”
“当然了!”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想象。就我所知,每次邮递员来到门前,她都以为是卢克。然而,尼克却满怀期待地向前坐了坐。
“什么时候?”他问,“你上次见到卢克是什么时候?”
“嗯,那是……哦,天哪……”她脸上浮现出一丝阴影,“上一次,他是那么不同。一道伤疤,一道可怕的伤疤,他的声音里还充满了痛苦……”
“他的眼睛,”我说,“是金的吗?”
“金的?”她眨眨眼,“不,这话可真傻。卢克的眼睛是蓝色的,漂亮的蓝眼睛!”
这么说卢克真的到过这里,这一定是在去年夏天,他投靠克洛诺斯之前。
“卡斯特兰太太,”尼克的手握住老妇人的胳膊,“这非常重要,他问过你什么吗?”
她眉头紧蹙,似乎在努力回忆:“我……我的祝福。不是吗,亲爱的?”她忧郁地看着我们,“他要去一条河,他说他需要我的祝福,所以我给了他,我当然会给。”
尼克得意地看了看我:“谢谢你,女士。我们需要了解的就这些……”
卡斯特兰太太猛吸了一口气。她一弯腰,装曲奇的盘子掉在了地上。我和尼克同时跳了起来。
“卡斯特兰太太?”我问。
“啊——”她直起了身。我慌忙向后退去,差点摔倒在餐桌边,因为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绿莹莹的。
“我的孩子,”她用更低沉的声音沙哑地说,“必须保护他!赫尔墨斯,救命!那不是我的孩子!那不是他的命运——不!”
她抓住尼克的肩膀,拼命地摇晃他,仿佛是为了让他明白:“这不是他的命运!”
尼克咳嗽着尖叫起来,把她推开了。他握住了剑柄:“波西,我们得走了……”
突然,卡斯特兰太太瘫倒下去。我冲上前,赶在她撞上桌边前扶住了她。我把她扶到椅子上。
“卡斯特兰太太?”我问。
她嘴里嘟囔着一些不知所云的话,脑袋不停地摇晃:“天哪,我……我把曲奇弄掉了,我真傻。”
她眨了眨眼,眼睛开始恢复了正常,至少说恢复到原来的样子。眼中的绿光渐渐消散了。
“你没事吧?”我问。
“当然没事,亲爱的。我很好。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了尼克一眼,他做出“快走”的口形。
“卡斯特兰太太,你在告诉我们一些事情,”我说,“关于你儿子的。”
“是吗?”她懵懵懂懂地说,“是啊,他的蓝眼睛。我们说到了他的蓝眼睛,多漂亮的孩子啊!”
“我们得走了,”尼克急忙说,“我们会告诉卢克……嗯,我们会转告他,你向他问好。”
“你们还不能走!”卡斯特兰太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不由得向后退去。被一个瘦弱的老妇人吓成这样,我觉得自己好傻。可是她的声音在变,还有她抓住尼克的样子……
“赫尔墨斯很快就来了,”她说,“他想见见自己的孩子!”
“还是下次吧,”我说,“谢谢你……”我低头看见了散落一地的曲奇饼干,“谢谢你做的一切。”
她想拦住我们,给我们果汁,可我只想着赶紧离开这里。在前门廊处,她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差点儿被连皮扯下来。“卢克,要注意安全,答应我要注意安全。”
“我会的……妈妈。”
这句话让她开心地笑了。她松开我的手腕。她一边关门,一边在对蜡烛讲话:“你们听到了吗?他会注意安全的,我告诉你们他会的!”
门关上了,我和尼克拔腿就跑。跑的时候,人行道上的豆子袋动物们似乎在对我们微笑。
我们回到悬崖上的时候,欧拉芮夫人已经找到了一个朋友。
温暖的营火在一圈石头中间噼啪作响。一个八岁左右的女孩盘腿坐在欧拉芮夫人身旁,挠着它的耳朵。
女孩长了一头老鼠似的棕色头发,穿着简洁的棕色外衣。头上裹了条围巾,让她显得如同西部先驱者的孩子,比方《草原小屋》里的鬼魂什么的。她用棍子拨了拨火苗,这火苗似乎比通常的火焰更显艳红。
“你们好。”她说。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怪兽。作为一个混血者,当你发现一位甜美的小女孩形单影只地出现在树林中时——通常的举动应该是拔剑进攻。况且刚才与卡斯特兰太太的会面令我颇为紧张。
可是,尼克却向小女孩鞠躬致意:“你好,女神。”
她如火焰般通红的双眼打量着我,我觉得还是鞠个躬比较安全。
“来,坐下,波西·杰克逊,”她说,“要吃晚饭吗?”
刚才满眼都是发霉的花生酱三明治和烧焦的曲奇饼干,我其实并没什么胃口,不过女孩挥了挥手,丰盛的野餐便出现在火边。一盘盘烤牛肉、烤土豆、抹上黄油的胡萝卜、新鲜面包,还有一堆我已许久没有品尝过的食物。我的胃顿时叽里咕噜叫了起来。这就是所有人应该享用的家庭晚餐,却鲜有人拥有这般口福。女孩为欧拉芮夫人变出一块五英尺长的狗饼干,它欢快地撕扯开了。
我在尼克身边坐了下来。我们拿起食物,刚要张口,我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分出部分食物,投进火焰之中——我们在营地就是这样做的。“供奉给神灵。”我说。
小女孩笑了:“谢谢你,作为火焰看守人,每次供奉我都会分得一份。”
“现在我认出你来了,”我说,“第一次到营地的时候,你就坐在火边,公共区的中央。”
“你没有停下来跟我说话,”女孩带着哀伤的回忆,“唉,大多数人都不和我讲话,但尼克这么做了。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一个。每个人都在我身边来来往往,却无暇看望一个家人。”
“你是赫斯提亚,”我说,“女灶神。”
她点点头。
好吧……这么说她的模样是个八岁女孩。我没有问,不过我知道,神可以变成自己喜欢的任何样子。
“我的女神,”尼克问,“为什么你不和众神一道与堤丰作战呢?”
“我不大会打仗。”她红色的眼睛在闪亮。我发现它们并不只是反射着火焰的光芒,眼里充满了火苗,但又与阿瑞斯不同,赫斯提亚的眼睛温暖宜人。
“再说,”她说,“当其他神都不在的时候,还得有神留在家里,不让火焰熄灭。”
“所以是你在守卫奥林匹斯山?”我问。
“‘守卫’这个词也许太过了。可如果你需要一片温暖的地方坐下来,享用一顿温馨的家庭晚餐,我随时欢迎。让我们吃饭吧。”
我自己都想不到,我的盘子很快就空了。尼克狼吞虎咽的速度也比我差不了多少。
“太棒了,”我说,“谢谢你,赫斯提亚。”
她点点头:“你们对卡斯特兰的拜访还愉快吗?”
有那么一会儿,我几乎已经忘掉了眼睛明亮的老妇人,她疯狂的笑容,还有她突然着魔的样子。
“她究竟是怎么了?”我问。
“她生来就被赋予了一种天赋,”赫斯提亚说,“她能够看穿迷雾。”
“像我妈妈一样,”我若有所思,还有芮秋,“可她的眼睛会发光……”
“对于视力的魔咒,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接受得更好,”女神忧郁地说,“卡斯特兰曾经拥有很多天赋。她赢得了赫尔墨斯的好感,还与他共同生下了一个漂亮的男孩。在很短的一段时光里,她很快乐,但接下来她走得太远。”
我想起了卡斯特兰太太说的话:他们给了我一个重要的工作,但我失败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工作会让她变成那样呢?
“一分钟前她还很快乐,”我问,“可接下来她又开始为儿子的命运焦虑不安,好像她知道他已经投靠了克洛诺斯。究竟发生……是什么把她分割成了两个人?”
女神的脸色更加晦暗了:“这是个我不愿提及的故事。可是卡斯特兰见得太多了。如果你想要了解你的敌人卢克,你必须了解他的家庭。”
我想起了贴在卡斯特兰太太家厨房水池上的那些赫尔墨斯的小照片。我不知道卡斯特兰太太是不是在卢克很小的时候就这么疯癫了呢。她的绿眼睛会让一个九岁的孩子受到过度惊吓,再加上赫尔墨斯从来不去看他们,这么多年来把卢克独自扔给他妈妈……
“怪不得卢克会离家出走,”我说,“我是说,就这样扔下他妈妈不管是不对的,可他毕竟只是个孩子。赫尔墨斯不该遗弃他们母子。”
赫斯提亚挠了挠欧拉芮夫人的耳朵。地狱犬摇摇尾巴,不小心撞翻了一棵树。
“去评价别人总是很容易的,”赫斯提亚提醒我,“可如果你是卢克,你会选择与他同样的道路吗?去追寻同样的能力?”
尼克放下手里的盘子:“我们没有选择,女神。这是波西唯一的机会。”
“嗯。”赫斯提亚摊开手,火焰咆哮起来,火苗向空中蹿出去三十米高,热浪拍打在我脸上,接着又恢复了正常。
“并不是所有的能力都那么引人注目,”赫斯提亚看了看我,“有时候,最难的能力是放弃。你相信吗?”
“啊——哈。”我说。只要她别再把火苗扇得这么高,怎么都行。
女神笑了:“你是个很好的英雄,波西·杰克逊,并不自负,我喜欢这样子。不过,你还有太多东西需要学习。狄奥尼索斯成为神的时候,我为他放弃了自己的宝座。这是避免诸神之间发动内战的唯一办法。”
“因为这失去了制衡,”我回忆道,“突然就有了七位男神、五位女神。”
赫斯提亚耸了耸肩:“虽然并非完美,但这却是最佳的解决办法。现在我照料着火焰,渐渐隐退到了后台。再没有人为赫斯提亚的事迹写一首赞美诗,大多数混血者甚至不会停下来和我说话,可这都没有关系,我维护了和平。我在需要的时候做到了放弃,你能做到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打量着我:“也许还没到时候,可是快了。你会继续你的追求吗?”
“这就是你来的原因——提醒我不要去?”
赫斯提亚摇摇头:“我来这里只是因为,当所有别的努力都失败了,当所有非凡的神祇投入战斗之后,这里就只剩下了我守着家园、炉灶。我是最后的奥林匹斯神。当你面临最终决定的时候,你必须记得我。”
我不喜欢她说“最终”时候的口气。
我看看尼克,又看看赫斯提亚明亮而温暖的眼睛。“我必须继续,我的女神。我必须阻止卢克,我是说克洛诺斯。”
赫斯提亚点点头:“很好,我帮不上什么大忙,除了我刚才已经告诉你的。可既然你为我献出了供奉,我可以把你送回你自己家去。我还会再见到你的,波西,在奥林匹斯山。”
她的口气让人有种不祥的预感,似乎我们下次的见面将不会那么愉快。
女神挥了挥手,一切渐渐消失了。
突然我回到了家。我和尼克坐在我妈妈在上东区公寓里的沙发上。这是个好消息。而坏消息是:客厅的其他地方都被欧拉芮夫人占满了。
我听到卧室里传来沉闷的叫喊声。保罗的声音在说:“是谁把这堵毛墙放在门口了?”
“波西?”妈妈喊,“你在那儿吗?你没事吧?”
“我在这里!”我喊。
“汪!”欧拉芮夫人想转身去找我妈妈,把墙上所有的画都撞了下来。它只见过我妈妈一次(说来话长),可它挺喜欢她的。
花了好几分钟,我们总算把问题解决了。在几乎毁掉客厅所有家具并令邻居们发狂之后,我们把父母从卧室里弄到了厨房。我们坐在餐桌旁。欧拉芮夫人占据了整个客厅,可它把脑袋探在厨房门口,以便能看见我们,这让它感到开心。妈妈扔给它一块十千克重的家庭装牛肉馅,转瞬就消失在它的大嘴里。保罗给我们倒上了柠檬水,我向他们讲述了到康涅狄格的情况。
“这么说都是真的。”保罗看我的样子,仿佛第一次跟我见面似的。他穿着他的白色浴袍,现在粘满了狗毛。他椒盐色的头发乱蓬蓬地支棱着。“关于那些怪兽,关于混血者的传说……全都是真的?”
我点点头。去年秋天,我把我的身份透露给了保罗。妈妈给了我很大的支持。可是,直到现在,他都还不大相信我们。
“欧拉芮夫人的事,我很抱歉,”我说,“把客厅都搞坏了。”
保罗笑了,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你开玩笑吗?这太棒了!我是说,当看见普锐斯车上的蹄印时,我就猜到了那是什么。可是现在……”
他摸了摸欧拉芮夫人的鼻子。客厅晃动起来——咚,咚,咚——这要不就是SWAT分队(特种武器和战术分队)在撞门,要不就是欧拉芮夫人在摇尾巴。
我忍不住笑了。保罗这人不错,虽然他是我的英语老师兼继父。
“谢谢你没有抓狂。”我说。
“哦,我的确抓狂了,”他眼睛瞪得老大,“我只是觉得这太棒了!”
“是啊,好吧,”我说,“等你听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就不会这么兴奋了。”
我跟保罗和妈妈讲到了堤丰、众神,还有即将到来的战斗。然后我讲到了尼克的计划。
妈妈的手握紧了杯子。她还穿着从前那件蓝色浴袍,头发扎在脑后。近来她开始写作一本小说,这是她多年的愿望。看得出来,她夜里工作到很晚,因为她的眼圈比平日更黑了。
她身后的厨房窗户上,银色的月蕾花在花盆中闪光。去年夏天我从卡里普索岛买回了这株具有魔力的植物,在妈妈的精心照料下它怒放盛开。花香总能让我平静,却也同样让我悲伤,因为它让我想起了失去的朋友。
妈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考虑如何对我说不。
“波西,这很危险,”她说,“即便是对你来说。”
“妈妈,这我知道。我也许会牺牲,尼克已经告诉过我了。不过要是我们不去尝试……”
“我们全都会死,”尼克说,他杯子里的柠檬水一口也没动,“杰克逊太太,我们无法抵挡入侵,但是入侵已经是不可避免了。”
“入侵纽约?”保罗说,“那可能吗?为什么我们看不见……那些怪兽呢?”
他似乎依然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我不知道,”我承认,“我不知道克洛诺斯如何进军曼哈顿,不过迷雾很重,堤丰此刻正在践踏整个国家,普通人却都以为那只是场风暴。”
“杰克逊太太,”尼克说,“波西需要你的祝福。事情必须得这么去做。直到见到卢克的妈妈之前我都还不能肯定,可现在我完全确定了。以前这办法只成功过两次,而这两次都有来自母亲的祝福,她必须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去冒险。”
“你想让我祝福这个?”她摇摇头,“太疯狂了,波西,求你……”
“妈妈,没有你我不可能成功。”
“如果你活下来了呢?”
“我会加入战斗,”我说,“对抗克洛诺斯。我和他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我没有告诉她整个预言——灵魂被摧毁,我岁月的终结。她不必知道我或许在劫难逃,我只希望在死前能够阻止克洛诺斯,拯救世界。
“你是我的儿子,”她悲伤地说,“我不能就这样……”
我不知道是否需要给她更多压力才能得到她的同意,但我不愿意这么做。我想起了可怜的卡斯特兰太太,她在厨房里等着儿子回家。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幸运,妈妈总在这里守候着我,为我安排好一切,即便有这么多关于神祇与怪兽的事情。她一直容忍我出去冒险,可是现在我却祈求她的祝福,去做一件可能会让我丢掉性命的事情。
我望着保罗,我们之间传递着某种理解。
“莎莉,”他握住妈妈的双手,“你和波西这些年经过的风风雨雨,我不能说完全了解,可是这件事在我听来……波西打算做的是一件崇高的事,我甚至也希望自己能够有他那样的勇气。”
我的嗓子哽咽住了。我还很少得到这样的赞扬。
妈妈低头看着柠檬水,她好像在拼命忍住眼泪。我想起赫斯提亚说过的话,放弃是多么的艰难,我想我妈妈正在经受着相同的考验。
“波西,”她说,“我给你我的祝福。”
我没有不同的感觉,厨房里也没有魔力散发出的光芒。
我看了尼克一眼。
他比平日更加急切了,可他点点头:“时间到了。”
“波西,”妈妈说,“最后一件事,要是你……要是你在与克洛诺斯的战斗中活下来,给我一个通知。”她在钱包里摸索着什么,把她的手机递到我手里。
“妈妈,”我说,“你知道混血者和电话……”
“我知道,”她说,“万一需要呢。要是你没办法打电话……也许给我一个从曼哈顿任何地方都能看到的信号,让我知道你还安好。”
“就像忒修斯,”保罗建议,“当他回到雅典的时候,应该升起船上的白帆。”
“可惜他忘了,”尼克嘀咕,“他的父亲绝望地跳下王宫的屋顶。除了这一点,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旗帜或者是信号弹怎么样?”我妈妈说,“从奥林匹斯山——帝国大厦上。”
“蓝色的。”我说。
多年以来我们之间一直有个关于蓝色食品的玩笑。那是我最喜爱的颜色,妈妈总是不厌其烦地逗我开心。每年的生日蛋糕、复活节礼篮、圣诞节糖果都必须是蓝色的。
“好的,”妈妈赞同,“我会留意蓝色信号,我会留意不从房顶上跳下去。”
她给了我最后一个拥抱。我努力让自己不觉得这是在告别。我同保罗握了握手,和尼克一起向厨房门走去,看了看欧拉芮夫人。
“对不起,”我说,“又要影子旅行了。”
它哀嚎了一声,用爪子挡住鼻子。
“现在去哪儿?”我问尼克,“洛杉矶吗?”
“不必,”他说,“还有更近的入口通向冥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