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贝丝正在通往教堂大街的巷子里等着我和泰森。当我们赶到的时候,一辆消防车鸣着警笛朝麦利怀特大学预科学校奔去,安娜贝丝急忙将我们拉进巷子里。
她指着泰森,问我:“你在哪儿找到这么个活宝的?”
如果不是当下的处境,见到安娜贝丝能让我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虽然她的母亲雅典娜和我的父亲波塞冬素有芥蒂,可我们去年暑假就和好了。我嘴上不说,可心里着实想念她。
但我现在一点都高兴不起来。适才我被一群食人魔追杀,要不是泰森,我早已死上三四回了。安娜贝丝不但不感激,似乎反倒要把责任推到他的头上。
我告诉她:“泰森是我的朋友。”
“他有家吗?”
“那有什么关系吗?他自己有耳朵,为什么你不去问他呢?”
安娜贝丝惊讶地说:“他会讲话?”
泰森老老实实地说:“我能说话。你长得真好看!”
安娜贝丝躲开两步,嫌恶地说:“呃!真糟心!”
真不敢相信她会如此粗鲁。我让泰森伸出手看看伤得重不重,却发现他的双手在拿过火球之后居然一点事儿都没有——虽然这双手很脏,上面布满伤疤,藏满污泥的指甲足足有炸薯片那般大,可平时也比这样好不到哪里去。
我难以置信地问:“泰森,你的手竟然没有被烧伤?”
安娜贝丝说:“理所当然嘛。我倒是奇怪有他在你身边,那些莱斯特律戈涅人竟然还敢对你下手。”
泰森似乎对安娜贝丝的金发很着迷,想伸手去摸摸,被她一巴掌打开。
我说:“安娜贝丝,你说什么呀?莱斯特律……什么的。”
“是莱斯特律戈涅人。就是体育馆里的那群魔兽。他们属于居住在极北之处的一个食人族。奥德修斯曾与他们交过手,不过他们从来没有到过纽约这么偏南的地方。”
“莱斯特律——唉,实在太拗口了。用我们的语言该怎么称呼他们?”
安娜贝丝想了一下,说:“就叫他们食人魔吧。走吧,我们得离开这里了。”
“警察在追捕我们。”
安娜贝丝说:“我们的麻烦可比这个大得多。你最近做梦了吗?”
“你是说……关于格洛弗的梦?”
安娜贝丝的脸刷的一下白了:“格洛弗?你梦见格洛弗了?”
我把自己的梦一五一十叙述了一遍,然后问她:“怎么?你做什么梦了?”
她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梦见了营地。营地有难。”
“我妈也这么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具体我也说不清,反正有麻烦。我们必须立刻赶往那里。从弗吉尼亚到这里,魔兽们一路上对我围追堵截。你也遭遇袭击了吗?”
我摇摇头,说:“整整一年都风平浪静……直到今天。”
“风平浪静?可你怎么……”她瞅了瞅泰森,“噢。”
“这个‘噢’是什么意思?”
泰森像上课时向老师提问一般举起手说:“在体育馆里食人魔曾说波西是什么……海神的儿子?”
安娜贝丝和我面面相觑。
我不知道该怎样说,可泰森为此受到了牵累而且差点丧命,他应该知道真相。
于是我说:“大个子,你听说过关于希腊诸神的古老传说没有?如宙斯、波塞冬、雅典娜……”
泰森说:“听过啊。”
“哦……这些神灵至今仍活着。他们随着西方文明一同演变,住在最强大的几个国家里。就拿现在来说吧,他们就住在美国。有时,他们生的孩子会是凡人。我们把这样的孩子称为混血。”
泰森嗯了一声,似乎听得不大着边际。
我接着说:“这个嘛,安娜贝丝和我就是混血。怎么说呢,我们都是……准英雄。那些魔兽们只要嗅到我们的气味,就会发动攻击。今天在体育馆里出现的那些怪物就是魔兽。”
“是吧。”
我看着泰森,他听了这些之后好像并不感到诧异或者困惑,这倒令我感到诧异和困惑了。我问:“这么说……你相信我说的话喽?”
泰森点点头:“你是……海神之子?”
我说:“是啊。我父亲是波塞冬。”
泰森紧皱眉头,此时看上去倒有些困惑了:“可那么……”
警笛声响起,一辆警车从巷道飞驰而过。
安娜贝丝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到出租车里再细说吧。”
我说:“坐出租车去营地?你知道那要多少钱。”
“这不成问题。”
我迟疑了一下,问:“泰森怎么办?”
我心里暗想,那些校园小混混儿尚且能把我的这位大个子朋友吓得像老鼠见猫似的,他在集训营地里遇见那些半神还不知会有什么反应呢。不带他走吧,警察又在到处找我们。
于是我决定说:“我们不能丢下他不管。他也会遇上麻烦的。”
安娜贝丝一脸严肃地说:“是啊。我们绝对需要带上他一起走。快走吧!”
我不喜欢她说话的语气,好像泰森是个大累赘似的。安娜贝丝带着我们穿过巷道,途中多走偏僻的小路。回眼望去,学校体育馆的上空仍然浓烟滚滚。
“到了。”走到托马斯大街与崔伯大街的夹角处,安娜贝丝让我们停下来,然后在她的背包里一阵摸索,“希望我还剩下了一个。”
直到这时,我才看清她的脸上被划了道口子,马尾辫上沾的全是杂草,仿佛整夜在野外露宿一般。牛仔裤的裤脚被利爪一样的东西抓得稀烂。
我问:“你在找什么?”
周围警笛声不断,我估计不久就会有更多的警察从这里巡逻经过,追捕我们这几个炸毁体育场的少年犯。没的说,马特·斯隆一定是在警察面前歪曲了整个事实,把我和泰森说成是凶残的“食人魔”。
“找到了一个,谢天谢地!”安娜贝丝说着,从背包里摸出了一枚金币。我认得那是奥林匹斯山的钱币,名叫德拉克马金币。金币的一面铸有宙斯的头像,另一面图案为帝国大厦。
我说:“安娜贝丝,纽约市的出租车司机可不收这种钱币。”
安娜贝丝没理睬我,大声念着希腊文的咒语:“斯苔斯,奥哈马德波里斯!”
对于这种奥林匹斯语,我能听懂几分。她念的咒语大概意思是:“停住,诅咒的战车!”
说实话,我觉得这并不是个好主意。
安娜贝丝念完咒语,将金币扔了出去。金币落在地上后,无声无息地钻进沥青马路里。
几分钟过去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正要发问,就看见金币钻入的那块沥青地面越来越黑,最后变成一个几米见方的大池子——池子里咕嘟嘟冒着血红色的水泡。突然,一辆汽车从池子里飞了出来。
飞出的汽车居然是辆出租车,不过它不像纽约市其他的出租车为黄颜色,而是灰蒙蒙的烟雾缭绕。整辆车虚实不定,似乎径直走过去就能从其中穿过。车门上有几个字,好像是“GYAR SSIRES”什么的,既然我有阅读障碍症,对于这两个字自然也是“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了。
车窗摇下,一个老太婆探出头来。只见她满头白发,乱蓬蓬的,几乎遮住了眼睛。老太婆像刚被打了一针麻醉剂,咕咕哝哝地说了半天,依稀是:“搭车吗?搭车吗?”
安娜贝丝说:“三位,去混血大本营。”她打开后车门,招呼我坐进去。看来这眼前怪异的情景对她就如同家常便饭一般。
就在这时,那老太婆忽然尖叫一声,干柴似的手指着泰森,说:“我们可不载这种东西!”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为何谁都跟这个相貌丑陋的傻大个儿过不去呢?
安娜贝丝说:“我们多给钱。到了目的地多加三个德拉克马金币。”
老太婆尖声说:“成交!”
我愤愤不平地钻进车内,泰森挤在中间,安娜贝丝最后才上车。
车厢内也是灰蒙蒙的,不过坐进来感觉还算踏实。座椅和普通出租车的没什么两样——破破烂烂,凸凹不平。司机和乘客的座位之间并没有那种有机玻璃挡屏……司机座位上可不只坐了一位老太婆,而是有三位老太婆挤坐在那里。三个人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长到鼻尖的白发,瘦骨嶙峋的手,还有肥大的黑衣。
其中一位老太婆喊道:“长岛!这下赚大啦!哈哈!”
她一脚油门踩下去,汽车猛往前蹿,我的头登时撞在靠背上。喇叭里响起一段录音:“乘客您好,我是盖尼米得,宙斯的侍酒,每当我外出为伟大的‘天空之神’买酒时,总是记得扣好安全带!”
我低头寻找,发现座位上并不是那种常用的安全带,而是一根粗大黝黑的链子。我还不至于到作茧自缚的地步吧!
出租车驰至西大街路口时,坐在中间的白发老太婆尖声说:“看着点儿路!左拐!”
开车的老太婆抱怨说:“狂暴老太,你要是把眼睛给我,我就能看着点儿路了!”
我没听错吧?把眼睛给她?
还没等我开口发问,出租车突然转向一旁,避开了一辆迎面而来的大货车。车子猛地颠簸了一下,从路沿上碾过去,开到了另一个街道上。
第三个老太婆对那位开车的老太婆说:“黄蜂老太,把金币给我,让我咬一咬。”
那个叫“黄蜂老太”的说:“你适才刚咬过,怒火老太!该轮到我咬了!”
“怒火老太”叫嚷说:“我没咬!”
坐在中间的那位“狂暴老太”尖叫说:“小心红灯!”
“怒火老太”也嚷嚷说:“刹车!”
可“黄蜂老太”却加大油门驶上了路沿,猛地转进另一个路口,撞翻了路边的报刊亭。我的肚子里登时如翻江倒海一般。
我说:“打扰一下,你……你能看见路吗?”
开车的“黄蜂老太”尖叫说:“看不见!”
坐在中间的“狂暴老太”也尖叫说:“看不见!”
而“怒火老太”嚷嚷:“当然看得见!”
我问安娜贝丝:“她们是瞎子?”
安娜贝丝说:“不完全是,她们只有一只眼睛。”
“一只眼睛?”
“是啊。”
“每人一只?”
“不是,一共就一只。”
这时,泰森有些坐立不安,说:“我感觉不太舒服。”
“这下完了。”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亲眼见识过泰森在校车上晕车呕吐的情景,那阵势,五米之内绝对人迹罕至。于是我吓得高喊说:“千万要挺住,老大。谁有塑料袋啊?”
三位老太婆只顾着吵嘴,哪里会有闲工夫答理我。我转头向安娜贝丝求助,见她也是小脸儿煞白。我抱怨地瞪了她一眼,怪她找这份活罪给我们受。
安娜贝丝看懂了我的眼色,为自己辩白说:“干吗那么看我?乘‘白头三姐妹出租车’可是去营地最快的方法了。”
“为什么你从弗吉尼亚来的时候不坐这辆车?”
安娜贝丝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弗吉尼亚不在服务区呗。她们只在伟大的纽约以及附近的社区转悠。”
“怒火老太”叫喊说:“我们这辆车上曾经载过一个有名人物呢!对了,叫伊阿宋!你们记得他吗?”
“黄蜂老太”叫喊说:“不用你来提醒我!而且那时我们还没有这种出租车呢,老东西。那是三千年前啊!”
“把牙齿给我!”“怒火老太”急切地去抓“黄蜂老太”的嘴,但被“黄蜂老太”伸手挡开。
“想要牙齿?得先让‘狂暴老太’把眼睛给我才成!”
“狂暴老太”尖声说:“没门儿!你昨天已经戴过了!”
“可我现在在开车啊,你个老东西!”
“纯粹强词夺理!说好了轮流戴!今天轮不到你!”
“黄蜂老太”打了一下方向盘,汽车突然拐上德兰士大街,泰森朝我压过来,我登时被挤在他和车门中间。“黄蜂老太”把油门踩到底,出租车开上威廉博格大桥高速飞驰起来。
谈话进行到这里,光动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三姐妹开始彼此大打出手。“怒火老太”去抓“黄蜂老太”的脸,而后者则试图去抓“狂暴老太”的脸。只见前面的座位上白发飘舞,三个老太婆张大了嘴巴嘶声喊叫着,倒也热闹得很。我这才发现这三姐妹除了“黄蜂老太”之外全都没有牙齿,而那所谓的牙齿,也不过是一颗黄垢斑斑的门牙而已。至于眼睛,有两位老太眼睛紧闭,眼窝空空。“怒火老太”则有一只充满血丝的绿色眼睛,怒气冲冲地瞪着,仿佛无论看什么东西都不顺眼。
一番激战之后,“怒火老太”倚仗着那只眼睛,终于撬开“黄蜂老太”的嘴,把牙齿拽了出来。“黄蜂老太”恼怒欲狂,车辆朝大桥边奔去,她咆哮说:“把牙还给我!把牙还给我!”
泰森捂着肚子不住地呻吟。
我说:“各位,别怪我多嘴,我们好像活不长了。”
安娜贝丝忧心忡忡地说:“别担心。‘白头三姐妹’办事有分寸。她们真的很有智慧。”
虽然这话出自“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女儿之口,可毕竟我们的汽车正在东河上空四五十米处擦着大桥围栏飞驰,因此我心里仍然没有底气。
“是啊,有智慧。”“怒火老太”咧开大嘴笑着,露出那颗刚刚获得的战利品,“我们称得上是见多识广了!”
“黄蜂老太”一边和姐妹扭打,一边还不忘吹嘘说:“曼哈顿的所有街道,只管问!就是尼泊尔的首都我们也答得上来!”
“狂暴老太”补充说:“就连你要找的地方我们都知道!”
其他两个老太婆立刻都挥拳打她,叫嚷说:“快闭嘴!快闭嘴!他连问都没问,你怎么就说出来啦!”
我说:“什么?什么地方?我没找什么地方啊!”
“狂暴老太”说:“没什么!你说得对,孩子。没什么地方!”
“告诉我吧!”
三姐妹齐声叫喊:“不能说!”
“狂暴老太”说:“上回我们多了一句嘴,结果下场很惨!”
“怒火老太”附和说:“是啊,一只眼睛被扔到湖里!”
“黄蜂老太”嘟囔说:“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回来。说到这里——快把眼睛还给我!”
“怒火老太”吼道:“休想!”
“黄蜂老太”叫嚷:“我的眼睛!快给我!”
她一掌击在“怒火老太”的脊背上,就听波的一声,什么东西从“怒火老太”的脸上飞了出去。“怒火老太”急忙伸手抓,结果反倒用手背打中了那个黏糊糊的绿球。绿球越过她的肩膀飞进后车厢,恰好落在我的大腿上。
我吓得从座位上跳起来,头部重重撞在车顶,眼球滚落下去。
三姐妹齐喊:“我看不见啦!”
“黄蜂老太”喊:“把眼睛还我!”
安娜贝丝尖叫说:“快把眼睛给她!”
我说:“我没拿!”
安娜贝丝说:“在那儿,就在你脚边。别踩着了!赶快拿起来!”
“我才不用手拿这玩意儿呢!”
出租车不停地撞击大桥护栏,发出尖锐刺耳的剐擦声。整个车剧烈地颠簸,灰色烟雾向外飘散,仿佛这辆车将要被扯碎一般。
泰森说:“我快要吐啦!”
我急忙喊:“安娜贝丝,把你的背包让泰森用一下!”
“你疯啦!快把眼珠捡起来!”
“黄蜂老太”突然转了一下方向盘,汽车这才离开大桥护栏。我们一行人驶下大桥后朝布鲁克林的方向奔去,车速比人类的任何出租车都快。三姐妹仍在为眼珠的事情大吵大闹。
我缓了缓神,从衣角处撕下一块布,裹在眼珠上捡起来。
“怒火老太”仿佛立即知道我拿到了那只久违的眼珠,赶紧说:“真是乖孩子!把它还给我!”
我对她说:“可以给你,但你得先把事情说清楚。你们刚才说我要找什么地方?”
“狂暴老太”说:“时间来不及了!加速!”
我朝车窗外望去,看见周围的景物迅速后退,模糊成了一片。这时我们已经驶出了布鲁克林,正从长岛中心经过。
安娜贝丝警告我说:“波西,没有眼睛她们是找不到目的地的。汽车这样加速下去,我们迟早要粉身碎骨的。”
我说:“她们要先告诉我实话,否则我就打开窗户把眼珠扔出去。来往这么多车,保不准它就被哪辆车撞上了。”
“白头三姐妹”哀求说:“千万不要!太危险了!”
“我要开窗户啦!”
“白头三姐妹”尖叫说:“等等!30,31,75,12!”
她们扯开嗓子高声说着,就像赛场上的球员在嘶喊。
我说:“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乱七八糟的!”
“怒火老太”哀求说:“30,31,75,12!我们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求你把眼珠还给我们吧!快到营地了!”
我们现在已经驶离高速公路,在长岛北部的乡村里迂回穿行。混血者之丘就在前方,我甚至看见了山顶上的那棵巨大的松树——塔莉亚大树,树里储存着一位堕入凡间的英雄的灵力。
安娜贝丝越发急切地说:“波西!马上把眼睛还给她们!”
我不想再刁难下去,于是把眼珠掷在“黄蜂老太”的腿上。
“黄蜂老太”拈起眼珠,像戴隐形眼镜似的把它安放回眼窝里,然后眨了眨眼睛说:“舒坦了!”
她踩住刹车,汽车吱的一声停在混血者之丘脚下的乡间小路上。
泰森打了一个大大的嗝儿,说:“现在好些了。”
我对“白头三姐妹”说:“现在告诉我那些数字究竟有什么含义。”
安娜贝丝打开车门说:“没时间了,赶快从车里出来!”
我还想问为什么,一抬头望向混血者之丘,顿时明白了。
山峰上扎满了营帐,此时正遭到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