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当晚,我终于见到营地内的裹尸布被派上用场了,但我宁愿此景永远不会重现。
我看见阿波罗族的李·弗莱彻的尸体被裹上金色的寿布,上面没有任何装饰。他在这次战斗中被食人魔的狼牙棒打碎了头。还有狄奥尼索斯的儿子卡斯托耳,他死于一名敌方的混血者之手,今年仅仅十七岁,现在却成为了一具被缠着葡萄藤的紫色寿布包裹的冰冷尸体。我为自己与之相处三年却直到此时才知晓他的名字而感到羞愧。他的孪生哥哥波吕丢刻斯在致悼词时泣不成声,令在场的营员们无不感悲落泪。随后,牺牲的营员们的尸体被大火吞没,他们的英魂随着滚滚浓烟和飞溅的火星升入星空。
第二天,我们开始医治负伤人员,半羊人和林中仙子们则负责修复被大火损毁的丛林。
下午时分,偶蹄族元老会在他们的圣地树林中召开紧急会议。会议由三位元老级半羊人主持。喀戎也坐着轮椅列席这次大会。他的伤腿必须要几个月的休养才能完好如初。会场上站满了半羊人、林中仙子和水中仙子——足有千位之多。他们都迫切地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茱妮弗、安娜贝丝和我站在格洛弗的旁边。
赛勒讷斯巴不得立刻将格洛弗逐出族群,但喀戎力主应当先问清事情原委之后再作处置。会议中,先由我们几个把水晶洞内的变故阐述了一番,并传达了潘神的遗言。随后,几个目击者向大家描述了格洛弗在战场上发出怪声吓退敌军的场景。
“那是恐惧之音。”茱妮弗坚定地说,“格洛弗召唤出了自然之神的力量。”
“恐惧之音?”我问。
喀戎解释说:“波西,在第一次诸神之战中,潘神大人发出了一种可怕的叫声,吓退了泰坦大军。那种声音充满了世界上最纯净的恐惧元素,是潘神的最强大力量。在那次战争中,潘神凭借着恐惧之音成就了盖世功绩。格洛弗使用的正是那种神力,他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发出了恐惧之音。”
“胡扯!”赛勒讷斯吼道,“这是对潘神的亵渎!这次的恐惧之音有可能是因为潘神在暗中保佑我们;也有可能是因为格洛弗演奏的音乐太难听了,所以连敌人都被吓跑了!”
“不是这样的,先生。”格洛弗的冷静超乎我的意料。如果是我被如此当众羞辱,肯定要大吵大闹起来。只听他继续说道:“潘神把他的精神传给了我们,我们必须行动起来,努力保护自然遗产,重建自然世界。我们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潘神已经走了,我们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
“经过两千年的搜寻,现在你要让我们相信这些鬼话?”赛勒讷斯叫道,“决不!我们必须继续展开搜寻。把这个叛徒驱逐出去!”
一些年长的半羊人低声呼应。
“现在投票表决!”赛勒讷斯说,“有谁相信这个荒唐的小半羊人?”
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我相信。”
大家转头看去,只见狄奥尼索斯昂首阔步走进会场。他穿了一身黑西装,打着深紫色的领带,里面穿的是浅紫色衬衣。他的鬈发经过了精心梳理,眼睛像往常一样泛着血丝。那张通红的胖脸与其说是喝醉了酒,倒不如说更像是因为悲伤过度而造成的。
半羊人们全部俯首致敬。狄奥尼索斯挥了挥手,赛勒讷斯的身旁立刻出现了一把葡萄藤编成的椅子。
狄奥尼索斯坐下后跷起二郎腿。他打了个响指,立刻便有一名半羊人奉上盛有甜点和可乐的餐盘。
酒神环顾四望,问:“想我了吗?”
半羊人们一起点头躬身说:“是的,非常想念您,大人!”
“哼,我却不想念这个鬼地方!”狄奥尼索斯呵斥道,“朋友们,我带了个坏消息,很坏很坏的消息。有少数神灵改变了立场。摩耳甫斯已经投敌,赫卡忒、杰纳斯和涅墨西斯也都叛变。据宙斯所知,叛逃的神灵可能不止这几个。”
远处传来雷声轰鸣。
“收回最后一句话。”狄奥尼索斯说,“就连宙斯也搞不清具体数目。现在我想听听格洛弗的故事。从头再给我讲一遍吧。”
赛勒讷斯反对说:“可是,大人,他在胡说八道呀!”
酒神的双目闪过一层紫色的怒火。“赛勒讷斯,我刚刚得知自己的儿子卡斯托耳牺牲的消息。我现在的心情很不好,奉劝你不要来招惹我。”
赛勒讷斯吓得赶紧挥手示意格洛弗开始。
听格洛弗叙述完事情的整个经过后,狄奥尼索斯点头说:“听起来像是潘神的做派。格洛弗说得没错,搜寻活动至此已经画上了句号。你们必须自己想出路了。”他转头对一个半羊人说,“给我拿一盘剥好的葡萄来,快去!”
“遵命,大人!”那个半羊人一溜烟跑了。
赛勒讷斯固执地说:“我们必须把这个叛徒逐出族群!”
“我说不许。”狄奥尼索斯呵斥道,“你不是要投票吗?这就是我的投票。”
喀戎插言说:“我也投反对票。”
赛勒讷斯紧咬牙关,恨恨地说:“有谁赞成驱逐的?”
他和另外两个年长半羊人举起手。
“三票对两票。”他说。
“呃,是吗?”狄奥尼索斯说,“不过可惜的是,神灵的投票应当翻倍计算。如此说来,我们双方是平局。”
赛勒讷斯愤愤地站起来:“这是严重的违法!议会不能容忍平局的投票。”
“那就先把这件事搁置下来吧!”狄先生说,“反正我不在乎。”
赛勒讷斯勉强鞠了一躬,和他的两个朋友走出会场。大约二十个半羊人也都随之撤离。余下的半羊人们则忐忑不安地窃窃私语。
“别担心,”格洛弗对他们说,“我们才不需要议会对我们指手画脚呢。我们自己知道该做什么。”
他向大家重申了潘神的遗言——他们如何通过一点一滴地努力去拯救绿地。然后,他把半羊人们分成小组,一组负责国家级公园,一组负责寻找国内残存的绿地,还有一组负责保护大城市内的植物园。
安娜贝丝对我说:“格洛弗似乎长大了。”
将近傍晚的时候,我在海滩上找到了泰森。他正和布莱尔瑞斯相谈甚欢。百手巨人一边说话,一边分出了五十只手来盖沙滩城堡。虽然他并没有专心致志,但他造出的三层城堡却非常复杂和精美,不但有城墙,还有护城河和吊桥。
泰森正在沙地上画一张地图。
“到了礁群后向左转。”他对布莱尔瑞斯说,“一直向前走直到看见一艘沉没的帆船,再向东行大约一英里,途中会经过一个美人鱼的墓地,然后你就能远远看见火光了。”
我问:“你在告诉他前往匠炉的路线吗?”
泰森点点头说:“布莱尔瑞斯想出把力。他要教独眼巨人们一些已经失传的锻造技术。有了这些技术,我们就能打造出更优良的武器和盔甲。”
布莱尔瑞斯说:“我想见见那些独眼巨人。一个人过日子实在太孤单了。”
“到那儿之后,你的字典里就再也不会有‘孤单’这个词了。”我去过波塞冬的领地,自然对那里的情况知道一些,“只怕到时候你想偷闲都不可能呢。”
布莱尔瑞斯开心地说:“正合我意呀!我只希望泰森能跟我一起去。”
泰森红着脸说:“我想和我的哥哥待在这里。布莱尔瑞斯,你能行的。谢谢你的好意啦。”
布莱尔瑞斯和我握手告别,一连握了一百次。“波西,我们会再见面的,一定会的!”
他给泰森来了一个八爪鱼式的拥抱,然后大步走进海中。我们目送他离去,直到他的大脑瓜隐没在浪涛中。
我拍拍泰森的后背,说:“你帮了他一个大忙啊!”
“我只不过和他说了些话而已呀。”
“但你一直对他保持信心。若不是布莱尔瑞斯,我们不可能除掉恶魔莰蓓。”泰森咧嘴笑道:“他在投石头方面很有一手!”
我放声大笑:“没错,他的确很在行。走吧,大个头,咱们吃晚饭去。”
能在营地里享用一顿普通的晚餐原来是如此惬意啊。泰森和我坐在波塞冬族的桌子上。长岛湾的夕阳无限美丽。虽然战争的创伤在短期内难以抹平,但当我走到火炉前,往火焰内投入献给波塞冬的祭品时,心里不由得充满了感激之情。我和朋友们都还活着,而且营地也得以幸存。克洛诺斯经过这一次惨败之后,短期内不会卷土重来。
美中不足的是尼克孤零零地坐在餐厅的阴暗处。赫尔墨斯族邀请他一起就餐,他拒绝了。喀戎邀请他一同坐在首席,他也拒绝了。
晚饭后,阿芙洛狄忒族说要在竞技场举办一场演唱会以振作营员们的士气,于是大家都往那儿走。只有尼克转身消失在树林里。我迟疑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走在黑暗的林中,我这才意识到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虽然知道世界上存在着许多魔兽,但以前我并不害怕在丛林里活动。可是,昨天的血腥场面至今仍在我的脑海中不停地闪现,此时回到现场,心里不由得透着一股子寒意。
我找不到尼克,于是就摸黑瞎转悠,忽然看见前方出现了一点亮光。起先我以为是尼克点燃了一支火把,走上前后才发现那个发出亮光的事物原来是一个鬼魂——比安卡·德·安吉洛的鬼魂。她那波动的身影就站在林中的广场里。她脸含微笑地和弟弟说着什么,然后伸出手触摸着弟弟的脸庞,但成为虚影的她无法真正触摸。然后,她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淡。
尼克转头看见我后并没有发怒。
“我来和姐姐告别。”他声音嘶哑地说。
我说:“晚饭时大家都希望和你坐在一起。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可以坐到我那一桌。”
“不用。”
“尼克,你总不能顿顿不吃吧。如果你不住在赫尔墨斯族,大屋内还有很多房间,你可以住那里。”
“波西,我不会留下的。”
“可是……你不能一走了之啊。一个混血在外面孤零零的,那很危险啊。你需要正规的训练。”
“我可以和亡灵们训练。”尼克断然地说,“我不属于营地。他们没有在这里设置哈迪斯族是有原因的。正如奥林匹斯山不欢迎他一样,这里也排斥他。混血营不是我的归宿,我必须离开。”
我有心争辩,但又知道他说得没错。不论我是否愿意,尼克有他自己的黑暗之路要走。我想起在水晶洞里,潘神临死前分别叮嘱了我们一番……唯独没有尼克。
“你什么时候走?”我问。
“马上。我有许多疑问等待解答。比如说,我母亲是谁?比安卡和我的学费又是谁垫付的?把我们从莲花赌场里带出来的那个律师究竟是什么身份?我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我需要去找出答案。”
“有道理。”我承认道,“不过我希望我们之间不要成为敌对双方才好。”
他垂下目光,说:“在比安卡的事情上是我做得不好。我该听你解释的。”
“顺便说一句……”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清理宿舍时,泰森找到了这个。我觉得你可能想要。”说着,我把手中的哈迪斯小雕像递了过去,正是去年冬天尼克离开营地时丢掉的那一个。
尼克迟疑地说:“我不再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了。”
我开玩笑说:“它可是有四千点的攻击力呀,不要多可惜。”
“是五千点攻击力。”尼克纠正说,“而且只能在反击中使用。”
我微笑说:“或许玩一玩小孩子的游戏也没什么不好。”说着,我把小雕像抛给尼克。
尼克把雕像放在掌心上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揣进兜里,说:“多谢了。”
我伸出右手,他不情愿地握了握。他的手很冰凉。
“我还有许多事要去调查。”他说,“如有结果……呃,如果有对你们有用的结果,我会通知你的。”
我并不明白他话里的含意,只得点点头说:“保持联系吧,尼克。”
他转身大步走进树林。所过之处,树丛的影子纷纷讨好般地弯腰鞠躬。
这时,我身后一个声音叹息道:“经历这么多事,也真难为他了。”
我扭头看去,原来是仍穿着黑西装的狄奥尼索斯。
“跟我来。”他对我说。
“去哪儿?”我充满戒心地问。
“放心,只是去营火那边罢了。”他说,“我的心情稍稍好了些,因此想跟你一道走走,好让心情变得差些。”
“呃,多谢夸奖。”
一路上,我们两个都保持沉默。我注意到狄奥尼索斯其实并不是真的在走,而是双脚悬浮距离地面大约一英寸的高度。我猜他是不想弄脏那双光亮的黑皮鞋吧。
“我们的队伍里出了许多叛徒。”他说,“局面对奥林匹斯山非常不利。不过,你和安娜贝丝挽救了混血营。我不知道是不是该为这件事谢谢你。”
“这是大家的功劳。”
他耸了耸肩膀说:“不管怎样,你们两个还是出了大力的。你们应该知道,这次我们并没有损伤根本。”
来到竞技场后,狄奥尼索斯抬手指了指。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克拉丽丝正和一个西班牙裔的大个男生坐在一起说笑话。那个男生不是别人,正是曾在迷宫中变疯的克里斯·罗德里格斯。
我问狄奥尼索斯:“是你把他治好的?”
“治疗精神病是我的专长。这对我来说仅是举手之劳罢了。”
“可是……你怎么做起好事来了?”
狄奥尼索斯眼睛一瞪。“因为我本来就是好神灵嘛!现在只是不经意流露出一点而已。难道你没有注意到吗?”
“这个嘛……”
“或许我为儿子的牺牲感到悲痛,又或许我想给这个叫克里斯的男孩儿第二次机会吧。不论怎样,这件事看起来让克拉丽丝的心情开朗了许多。”
“你干吗告诉我这个?”
酒神叹了口气,说:“我要是知道才见鬼了。不过你要记住,孩子,善良的行为有时如同剑一样锋利呢。当我还是凡人的时候文不成武不就,一天到晚只会酿酒。村里的人都嘲笑我。可是你看看现在的我。有时候,小事也能成就大人物呀。”
说完后,他让我一个人仔细体会这番话,自己走开了。克拉丽丝和克里斯同声高唱着一首愚蠢的营火歌。他们偷偷摸摸地手牵着手,自以为不会被别人发现,却被我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