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戎坚持要我们到第二天早晨再向他报告我们的奇遇。我听了总有种“嗨,你已经危在旦夕了,抓紧时间多睡会儿吧!”的味道。本以为会睡不着,哪知道头一挨着枕头便立刻沉入了梦乡。这一次,我梦见了一个监狱。
我看到一个身穿希腊式长袍的男孩儿正蜷缩在一间宽敞的石屋里。石屋虽然露天,但四面的大理石墙壁却足足有二十尺高,而且墙面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屋子里散落着许多木箱,一些已经完全裂开了,似乎是被人随意扔进来的一样。其中一只破木箱内的铜制工具被抖落出来,有一个指南针、一把锯子,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玩意儿。
那男孩儿双手抱胸,缩在角落里,不知是因为恐惧或是寒冷,身体抖个不停。他的身上粘满了泥巴,胳膊、腿和脸部全是擦伤,看上去像是和这些木箱子一道被人拖进来的。
我正在打量的当口,却听那两扇橡木门吱嘎一声开启,两个全身铜甲的守卫夹着一个老年男子走进来,往地上一掼。
“父亲!”男孩儿扑了过去。那个老年男子的长袍已经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头发已成灰白,脸上的胡子长得都打卷儿了。他的鼻子和嘴唇都烂了,血肉模糊的一片。
男孩儿将父亲的头抱在怀里。“他们怎么把您打成这个样子?”然后他悲愤地冲着两名守卫怒吼,“我要杀了你们!”
“休要口出狂言。”一个声音说。
守卫向两侧让开,显露出一位身穿白袍的高个男子。他的头上戴了一个细细的金环,浓密的虬髯根根直立,双眼射出凌厉的目光。“是你帮着那个雅典人杀了我的人身牛头怪,代达洛斯,是你蛊惑我的女儿背叛父亲。”
老年男子声音嘶哑地说:“那是您咎由自取,自作自受,陛下。”
一个守卫狠狠地在他的肋骨上踢了一脚,痛得他闷哼了一声。那个男孩儿惊叫:“住手!”
国王说:“既然你那么喜欢你的迷宫,我索性就成全你,让你待在这里,为我工作,供我取乐。每座迷宫都要有一只魔兽来坐镇。而你,就是这里的魔兽!”
老年男子呻吟说:“我不怕你。”
国王呵呵冷笑,目光锁在男孩儿身上。“可是天下没有不爱惜子女的父母,是吗?下次若再胆敢忤逆我,老东西,遭受皮肉之苦的可就不是你了,而是你的儿子。”
国王说完,带着守卫走出房间。大门砰的一声关闭,黑暗的屋子里只剩下一对父子。
男孩儿哀声道:“我们该怎么办?父亲,他们会杀了你的!”
老年男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脸上强挤出一丝微笑。但是,这丝笑容从他那血肉模糊的嘴角浮现,反而显得可怖。
“千万要振作,儿子。”他仰头望着星空,“我……我会找到一条出路的。”
咣当,门闩落下。我猛然惊醒,发觉浑身上下已被冷汗浸湿。
直到第二天早晨喀戎召集大家开一个军事会议的时候,我仍然有些魂不守舍。会议的地点定在剑击场,现场的情景显得有些怪异——我们在讨论混血营前途命运的时候,欧拉芮夫人却在旁边对一只橡皮牛发起猛烈攻击。
喀戎和昆图斯站在兵器架的前方。克拉丽丝和安娜贝丝坐在一起,向大家简要汇报近来发生的事情。泰森则距离格洛弗远远地坐着。其他参加会议的还有茱妮弗、赛勒娜、斯偷尔兄弟、贝肯道夫和李·弗莱彻。由于此次会议的重要性,就连百眼巨人也列席了会议。要知道,除非重大事情,他可是很少出现在类似场合的。他的一百双蓝眼睛死死盯着正在发言的安娜贝丝,整个身体因为充血而发红。
“卢克肯定知道魔幻迷宫的这个入口所在。”安娜贝丝说,“哪怕是营地里的一棵草,他都知道它的具体位置。”
我怎么听怎么觉得她这句话里带有一丝的骄傲,似乎她没有因为卢克的邪恶而减弱对他的钦佩。
茱妮弗清了清嗓子,说:“我昨晚就想说这件事了。迷宫的这个入口存在已久,实际上,卢克曾经从那里进出过。”
赛勒娜秀眉微蹙。“你既然知道营地里有迷宫的入口,为什么不早点汇报?”
茱妮弗的脸绿了一下,扭捏地说:“我本来没放在心上。不就是一个破洞嘛,我躲还躲不及呢。”
格洛弗赞叹说:“她的视力的确很好。”
“要不是……要不是卢克,我连注意都不会注意呢。”说到这里,她越发不好意思了。
格洛弗气鼓鼓地说:“我收回刚才那句话。”
“有意思。”昆图斯一边抹拭着宝剑,一边说道,“这么说,你们认为卢克会利用这个入口作为突破口了。”
“他绝对会这么做。”克拉丽丝说,“如果他带领大批魔兽从这个入口进入营地,一定会将我们打个措手不及。不用费多大工夫,他就能将整个混血营一锅端。几个月来,他肯定一直在布置这项计划。”
安娜贝丝说:“他不停地派人进迷宫内探察。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个情况,是因为……因为他派出去的人当中,有一个落到了我们的手里。”
“是克里斯·罗德里格斯。”喀戎一边解释,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昆图斯一眼。
昆图斯惊讶地“啊”了一声,说:“就是那个……噢,我明白了。”
我好奇地问:“哪个呀?”
克拉丽丝瞪了我一眼,说:“重点在于,卢克一直在打迷宫的主意。他的目标就是代达洛斯的工作室。”
我想起昨晚梦中那个身穿破旧长袍的老年男子,于是说:“你指的是建造迷宫的那个人?”
“没错。”安娜贝丝说,“史上最伟大的建筑师和最伟大的发明家。如果传说所言不虚,他的工作室就位于迷宫中央。代达洛斯是唯一一个能够通晓迷宫内各处通道的人。一旦卢克找到了他的工作室并且得到了代达洛斯的帮助,他就不必像没头苍蝇似的在迷宫内乱闯乱撞了。他可以率领魔兽军队安全快捷地到达任何地方。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混血营。然后……就是奥林匹斯山。”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剑击场内只听那个玩具橡皮牛在欧拉芮夫人的啃咬下发出“唧唧”的声音。
良久,贝肯道夫将一双大手往桌子上一拍,说:“安娜贝丝,你刚才说‘得到代达洛斯的帮助’。难道代达洛斯还活着?”
昆图斯咕哝说:“难以置信。他那个时代距离现在有三千多年了,是吗?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没死,希腊神话中怎么说来着,他不是已经从魔幻迷宫中逃出去了吗?”
喀戎来回踱了几步,说:“问题就出在这里,昆图斯。没有人知道确切情况。那些都是谣传……呃,关于代达洛斯,长期以来一直是众说纷纭。其中有一个说法是他最后又回到了迷宫,后来再也没有出来过。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那么他有可能还在那里。”
我回想梦里的那个老年男子。他看上去很虚弱,似乎连一个星期都撑不下来,更别说三千年了。
安娜贝丝决然地说:“我们必须赶在卢克之前,找到代达洛斯的工作室。如果他还没死,务必要将他争取到我们这一边。总之,我们决不能让‘阿里阿德涅的线绳’落入卢克之手。”
“等等,”我说,“既然大家担心敌人会从这处入口入侵营地,为什么不干脆炸了它得了?岂不一了白了?”
“好主意!”格洛弗立刻附和,“炸药包在我身上!”
“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白痴。”克拉丽丝气冲冲地吼道,“这一招我们在凤凰镇的那个迷宫入口已经用过了,根本无效。”
安娜贝丝点头对我说:“魔幻迷宫会运用自身非常强大的魔法力来保住入口。在凤凰镇的时候,克拉丽丝曾经推倒了一整栋大楼,想封住入口,但那道入口仅仅往旁边挪开了几尺,就令克拉丽丝的一番努力化为乌有。眼下最好的应对之策就是阻止卢克探察迷宫。”
李·弗莱彻说:“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入口的位置,就可以在周围布置防御。一旦敌人露头,我们便给他们来一个迎头痛击,岂不甚好?”
喀戎同意说。“防御自然是要做的。不过克拉丽丝说得没错,混血营之所以能够安然存在成百上千年,全在于强大的魔法防御。但如果卢克能率领大军绕过魔法防御,直接从营内突袭的话……以我们目前的力量,只怕是以卵击石啊。”
我们听了心里都为之一颤。喀戎向来为人乐观,如果连他都对营地的前景不看好,那么只能说明现在的事态的确是非常严峻了。
“我们必须要先一步到达代达洛斯的工作室。”安娜贝丝毅然地说,“抢在卢克之前将‘阿里阿德涅的线绳’拿到手。”
我说:“话是这么说,可进去之后,又有几个能活着出来呢?”
她说:“我在建筑学方面颇有造诣。以我对魔幻迷宫的了解,不会逊于任何人。”
“就凭你看的那点文字资料?”
“这个嘛,是啊。”
“那只怕远远不够。”
“不够也得够!”
“还是不够!”
“你到底打不打算帮我?”
大家看我们两个斗嘴,就像看一场势均力敌的网球公开赛似的。这时就听“噗哧”一声,橡皮牛的头被欧拉芮夫人扯掉了。
喀戎清了清嗓子,说:“万事也分个轻重缓急。探秘行动是必不可少的。我们要派人进入迷宫,找到代达洛斯的工作室,最终粉碎卢克利用迷宫入侵营地的企图。”
克拉丽丝说:“这次行动非安娜贝丝莫属。”
大家齐声同意。我知道安娜贝丝从小就盼望着能够领导一次探秘行动,但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她却有些过意不去了。
“你出的力气不比我少,克拉丽丝。”安娜贝丝说,“你也应该去啊。”
克拉丽丝摇了摇头。“我不会再回那里去。”
特拉维斯·斯偷尔笑道:“别告诉我你害怕了,嗯,小妞?”
克拉丽丝霍然站起。我还以为她要冲特拉维斯发飙呢,谁知她却颤声说:“你懂什么,臭流氓。我决不会再去那里,决不!”
说完,她旋风般冲出剑击场。
特拉维斯讪讪地说:“我不是有意……”
喀戎抬起手,说:“可怜的姑娘今年过得很不顺。言归正传,你们同意此次探秘行动由安娜贝丝带领吗?”
众人一致点头。只有昆图斯没有表态,抱着手,呆呆地盯着桌面。我不知道大家注意到他的异常了没有。
“很好。”喀戎转头对安娜贝丝说,“亲爱的,你现在该去找先知了。等你安然无恙地从先知那里回来之后,我们再讨论下一步的安排。”
等安娜贝丝比我自己去找先知更令人心焦。
之前,我曾两次亲耳听到先知宣布预言。第一次是在她住的那间阁楼上。第二次嘛,她竟然跑到了树林里,向大家宣布预言。为此,我至今还在做噩梦呢。
我在先知身边的时候倒没什么感觉。不过听人说有的营员会出现一些幻觉,其逼真程度足以把人吓死或吓疯。
我在剑击场内来回踱步,看着欧拉芮夫人把一百多磅的碎牛肉和几块足有垃圾桶盖子大小的狗食饼干吃进肚内。也不知道昆图斯从哪里搞来那么大块的狗食饼干,反正超市里肯定买不到。
喀戎正在与昆图斯和百眼巨人进行激烈的交谈。看来三个人意见不合,昆图斯不停地摇头。
剑击场的另一边,泰森和斯偷尔兄弟正拿着战车模型进行比赛。那些战车模型都是泰森用战甲碎片制造而成的。
我踱了一会儿步子,实在心烦,于是走出剑击场,远远望着大堂阁楼的窗户。到底是什么令安娜贝丝在那里待了这么长时间?我敢说,她比我曾在那里待的时间长多了。
“波西。”一个女孩儿的声音低声说。
我转头看去,只见茱妮弗正从灌木丛里走出来。说来奇怪,她只要往树木中那么一站,立刻就变得好像隐形了一般。
她焦急地搓着手说:“有件事你需要知道,我在石洞附近瞅见的可不止卢克一个人。”
“什么意思?”
她往剑击场里瞟了一眼,说:“我本来想说的,可那个人就在场,当着他的面我不方便说。”
“谁啊?”
“就是那个剑术老师。”茱妮弗说,“我曾看见他在石堆附近转悠。”
我心里怦地一跳,急问:“是昆图斯吗?什么时候的事?”
“我不清楚。我的脑子里没有什么时间概念。大概是一个星期以前吧,就在他刚来营地的时候。”
“他都做了些什么?他进去了吗?”
“我……我不确定。波西,这件事想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我甚至没看见他是怎么到那儿的,忽然间,他冷不丁地就出现了。你一定要叮嘱格洛弗,这件事太危险了……”
“茱妮弗?”格洛弗在剑击场内喊道,“你在哪儿?”
茱妮弗叹了口气,说:“我该走了,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千万别相信那个人!”
大厅的门廊处安静到了极点,透着几分诡秘。若在往日,狄奥尼索斯会坐在火炉旁,一边玩扑克牌,一边吃葡萄,偶尔还会敲打敲打伺候他的半羊人。但他此时不在营地。
我顺着走廊进去,脚下的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嘎声。走到楼梯口,我停下脚步。楼梯上四层楼高的地方是一处活板门。安娜贝丝就在上面。我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谁知却听到了出乎意料的声音。
抽泣声,而且这哭声不是来自楼上,而是来自楼下。
我悄悄绕到楼梯后,发现地下室的门开了一条缝。我从不知道大堂里居然还有个地下室。我趴在门缝上往里窥视,看见屋子的角落里有两个人坐在一堆储备的食品中间。一个是克拉丽丝,另一个是十几岁的西班牙男孩儿,穿着破烂的迷彩裤和脏兮兮的黑色T恤衫,头发油乎乎的,纠结成了一团。他正抱着肩头哭泣。我认出那是投靠卢克的克里斯·罗德里格斯。
“别担心了。”克拉丽丝对他说,“再吃点儿仙馔吧。”
“你是我的幻觉,玛丽!”克里斯缩到角落里,“走……走开。”
“我的名字不叫玛丽。”克拉丽丝的声音很柔和,但却带有掩饰不住的悲伤,我还从未见过她能这么细声细气地说话呢,“我叫克拉丽丝。求求你记住我的名字。”
克里斯尖叫:“这里很黑!太黑了!”
“那就走到外面去。”克拉丽丝循循诱导,“晒晒太阳对你有好处。”
“一……一千个骷髅。大地在为他疗伤。”
“克里斯,”克拉丽丝苦苦哀求,听上去快要哭了,“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求你了。狄先生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是治疗精神病方面的专家。你千万坚持住啊!”
克里斯的眼神就像被逼到死角的老鼠,慌乱而绝望。“没有出去的路,玛丽。没有出去的路。”
这时,他眼一瞥看见我,立刻杀猪似的惊叫:“你是波塞冬的儿子!太可怕了!”
我急忙后退,硬着头皮等克拉丽丝跑出来骂我个狗血淋头。可等了一会儿,却听她在恳求克里斯再吃一点仙馔。也许她以为刚才是克里斯的疯病又发作了吧,可是……波塞冬的儿子?虽然我和克里斯见过几次面,为什么我却不记得和他说过话呢?
而克拉丽丝所展现出来的温柔——我从未想过她除了刚硬之外,居然还有另一面。听她称呼克里斯的口气……嗯,想必在克里斯背叛营地之前,克拉丽丝就已经认识他了,而且两个人的关系肯定不一般。如今看着昔日好友躲在阴暗的地下室里不敢出去,嘴里还不停念叨着玛丽这个名字,难怪克拉丽丝不想再去魔幻迷宫呢。克里斯在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时我听见楼上嘎吱一声,像是活板门开启的声音,于是我急忙往大门跑,免得别人在大堂里撞见。
“亲爱的,你回来了。”喀戎说。
安娜贝丝走进剑击场,坐在石条凳上,一言不发地盯着地面发呆。
“怎么了?”昆图斯问。
安娜贝丝先瞅了我一眼,我不清楚她是在警告我呢,还是在发泄内心的恐惧。然后她的目光转向昆图斯:“我得到预言了。寻找代达洛斯工作室的探秘行动将由我带领。”
没有人欢呼。虽然安娜贝丝的人缘一向不错,而且我们也都想让她领导一次探秘行动。可这一次非同寻常,太危险了。见过了克里斯的结局,我甚至不敢想象安娜贝丝进入那个诡异的迷宫之后会发生什么。
喀戎的一只蹄子摩擦着地面,说:“预言是怎么说的,亲爱的?每一个字都非常重要。”
安娜贝丝深吸了口气:“我,呃……好吧,预言说,‘你们将在迷宫那无尽的黑暗中探寻……’”
我们听她往下说。
“死人、叛徒和失踪者将得势。”
格洛弗马上说道:“失踪者!那肯定在指潘神了!太好了!”
“还有死人和叛徒。”我说,“那就不好了。”
“还有呢?”喀戎问,“剩下的几句是什么?”
安娜贝丝说:“你们的繁荣与衰亡将操于鬼王之手,取决于雅典娜之子女的最终立场。”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不自然起来。安娜贝丝就是雅典娜的女儿,而“最终立场”这四个字听起来也很刺耳。
赛勒娜说:“嗨……我们不应该急于下结论。安娜贝丝又不是雅典娜唯一的孩子,对不对?”
没有人回答。我想起那段关于尼克正在搜集灵魂的彩虹信息,心里隐隐觉得预言可能和此事有关。
“还有吗?”喀戎问,“听起来预言似乎不完整啊。”
安娜贝丝迟疑了一下,说:“我记不起来了。”
喀戎双眉微微上扬。安娜贝丝的博闻强记是出了名的。只要她听过一遍,万万没有记不住的道理。
安娜贝丝有些坐立不安,说:“大概是什么……‘随着一位英雄的最后一口气而灭亡’。”
“还有呢?”喀戎问。
安娜贝丝站起身。“听着,关键在于我必须去迷宫。我要找到工作室,阻止卢克。而且……我需要帮手。”她转头问我,“你来不来?”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算我一个。”
她嫣然一笑。这些天来,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她的笑容,值啦。
她又问格洛弗:“你也去吗?自然之神在等着你呢。”
预言里那句“失踪的人”已经彻底激发了格洛弗的血性,就连自己对地下的排斥心理都忘记了,大声说:“我再去找些环保袋子来,好多装些食品!”
安娜贝丝说:“泰森,我们也需要你。”
“万岁!又可以打打杀杀喽!”泰森激动地用力鼓掌,把猫在角落里打瞌睡的欧拉芮夫人都吵醒了。
“等一下,安娜贝丝。”喀戎说,“你这么做可就违反古法典了。一个英雄只能带两个同伴。”
安娜贝丝坚持说:“我需要他们全都去。喀戎,这一点至关重要。”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肯定,不过我也不愿把泰森孤零零地留在营地里。他长得五大三粗,对机械方面的东西又很在行。而且,他不像半羊人那样对地下有排斥心理。
“安娜贝丝。”喀戎紧张地晃着尾巴,“你要三思啊!违反了古法典,后果会很严重的。去年冬天,他们五个人参加营救阿耳忒弥斯的探秘行动,结果只回来了三个。‘三’是一个神圣的数字,例如,命运三女神、复仇三女神、克洛诺斯之三神子。这个数字蕴涵着强大的魔力,能够对抗许多危险。‘四’这个数字嘛……太不吉利了。”
安娜贝丝深吸了口气,说:“我知道。但我们一定要去。求你网开一面吧。”
我看出喀戎十分不以为然。
昆图斯的目光在我们几个的身上转来转去,仿佛在掂量哪一个才是最终能够活着回来的幸运儿。
喀戎叹息说:“好吧,会议到此结束。这次行动的成员必须亲自打点行装。明天拂晓,我们便送你们进入魔幻迷宫。”
会议解散后,昆图斯将我独自叫到一旁。
“我对这次行动并不看好。”他对我说。
欧拉芮夫人奔跑过来,欢快地摇着尾巴。它将那面用盾牌充当的飞盘噙到我脚边,我捡起后扔了出去。昆图斯看着欧拉芮夫人蹦蹦跳跳地过去追赶。我忽然想起茱妮弗刚才对我说过的话。虽然我并不信任昆图斯,但我在他的目光中却看到了切切实实的担忧。
他说:“我觉得不管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不该到那下面去。但如果你们非去不可的话,我希望你能记住一件事情。魔幻迷宫能够迷惑人的心智,分散人的注意力。这一点,对于我们这些天生注意力不集中的混血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你去过那里?”
“很久以前的事了。”沙哑的声音里难以掩饰那股子苍凉,“我这条命差点儿便丢在那里。可比起大多数人来说,我算幸运的了。”
他抓住我的肩头,说:“波西,在迷宫里的时候你要把所有的意念都放在重要的地方,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你或许能找到迷宫的出路。喏,这是我给你的东西。”
他递给我一根小银管。我接过来后顿时感觉触手极度冰冷,一惊之下差点儿失手掉在地上。
“这是一根哨子?”我问。
“是狗哨。”昆图斯说,“用来召唤欧拉芮夫人的。”
“呃,谢谢。但……”
“在迷宫里怎么用,是吗?我对这根哨子的效果也不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欧拉芮夫人是地狱犬,只要一声哨响,无论相距多远,它都能立刻出现在眼前。紧急时你可以启用它;不过提醒你一句,这根哨子的材料是地狱玄冰,使用的时候小心一点。”
“什么冰?”
“这种冰是从冥河中取的,质地脆弱,难以加工。这把哨子虽然不会融化,只不过你一旦吹过,它便会化为碎末。因此,你只能使用一次。”
我想起当年卢克也是在我执行探秘行动之前送给我一份礼物——魔法鞋子。但那双鞋子最后害得我差点儿丧命。但昆图斯看上去人不错,也很关心我。既然欧拉芮夫人如此喜欢他,多少说明了这个人有值得信赖的地方。这时,欧拉芮夫人将口水淋漓的飞盘放在我的脚边,兴奋得汪汪直叫。
我有些惭愧,感觉自己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味道。不过我转念一想:以前我不是也稀里糊涂地就信任了卢克吗?
寻思到这里,我道了声谢,将冰冷的口哨揣进兜里,心里却打定主意,这把哨子以后说什么也不能用。
说起来我也算是个老营员了,但我还从来没进过安娜贝丝的宿舍。
这是一栋朴实无华的银色建筑,素白的窗帘,门廊上雕刻了一只石猫头鹰。当我走近的时候,猫头鹰的两只玛瑙眼珠也随着我移动。
“有人吗?”我朝门里喊。
没人应答。我径直迈步进屋,按捺不住心中的一丝紧张。这个地方算得上人才济济,住的都是些头脑发达的家伙。所有的床铺都被推到墙边,似乎这里的人都不怎么睡觉似的。大部分地方摆放着书桌、凳子以及工具和武器。屋子的最里面是一间宽敞的实验室,里面也都塞满了古老的卷轴和羊皮书。实验室里还有一张建筑师专用的画图桌,上面胡乱堆放着尺子、分度仪和几个3D建筑模型。天花板是用石膏吊顶,图案竟然是古战争的战场推演图。成套的盔甲挂在窗户上,精铜甲片在阳光下灿灿生光。
安娜贝丝就在实验室里,埋头在一堆古卷轴中翻找。
“咚,咚,咚。”我嘴里念着敲门声。
她转头一看。“呃……嗨。没听见你进来。”
“你没事吧?”
她看着手里的卷轴,秀眉凝成了一团。“我在研究一些资料。代达洛斯的魔幻迷宫实在太庞大了。这些传说各有各的说法,根本没有一致的意见。再有,我虽然看了大量的地图,但仍然找不到一条清晰的线路。”
我想着昆图斯刚才所说的“魔幻迷宫能够迷惑人的心智,分散人的注意力”那番话,不知道安娜贝丝是否已经知道了这个情况。
她说:“自打七岁那一年起,我就想领导一次探秘行动了。”
“你一定会做得很棒。”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目光随即移到她从书架上抽出的那一大摞书和卷轴上。“我很担心,波西。或许我不该让你,或者泰森和格洛弗,加入这次行动。”
“说什么呢,我们可是你的朋友啊。有难同当嘛。”
“可是……”她顿了一下。
我问:“什么事?是预言吗?”
“预言没什么问题。”安娜贝丝的声音细不可闻。
“最后一句是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她眨了眨黑眼睛,忽然将头埋进了胳膊里。
我走上前抱住她,心里如同有一只小鹿似的在狂跳。
“嗨,这……这不都挺好的嘛。”我轻拍她的后背。
那一刻,我发现自己的感觉变得异常灵敏,仿佛就连书架上任何一本书上的最小的字,我也能认得出来。安娜贝丝的秀发散发出阵阵的柠檬清香。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喀戎也许说得对。”她喃喃说,“我违反了法则。可是,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啊。我需要你们三个的力量。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应该叫上你们。”
我安慰她说:“别再乱想这些事了。无论发生什么,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这次不同。我不想让任何事情发生在……你们任何一个人的身上。”
这时,我身后有个人清了清嗓子。
原来是安娜贝丝同母异父的兄弟马尔科姆。他红着脸说:“呃,打扰。剑术课就要开始了,安娜贝丝,喀戎喊你去呢。”
我从安娜贝丝身边走开,搭讪着说了一句蠢话:“我们刚刚在看地图。”
典型的照猫画虎,越描越黑。马尔科姆做出心照不宣的样子说:“明白,嘿嘿,明白。”
安娜贝丝说:“你去告诉喀戎,我随后就到。”马尔科姆得到消息后,急匆匆地离去。
安娜贝丝揉了揉眼睛,说:“你去忙你的吧,波西。我要准备上剑术课了。”
我点了点头,心头生出一种生平未有的迷茫。我真想跑出这间屋子,但我没有。
“安娜贝丝?”我说,“关于预言中所说的那句一个英雄最后一口气……”
“你想知道指的是哪一个英雄吗?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知道啊。”
“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在想,预言的最后一句通常都会和前一句押韵。能和‘灭亡’这个词押韵的……最后一个词是不是‘死亡’啊?”
安娜贝丝低头看着卷轴,说:“你该走了,波西。好好准备一下。咱们……咱们明早见面。”
我离开的时候,她仍盯着那些错综复杂的地图;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觉得这一去,我们当中将有一个人不能够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