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层了,还在继续上升。
电梯里很冷。没有任何装饰物。头顶某处传来单调的乐曲声,声音很小,几不可闻。四周的墙上装着玻璃,里面模糊的倒影盯着我们。其中一个是穿着灰色西装、打着灰色领带的男人,另一个是初出茅庐的少年,双手沉稳地叠放在身前。我带着一种冷静的淡然之情观察着自己的倒影,这是我的导师一直强调的态度。我新做的黑色西装剪裁得体,没有任何瑕疵,红色的短发也修剪得很合潮流。合身的衬衫外干净利落地打着一条红色丝绸领带,鞋子泛着低调的黑光,手腕上戴着一块很大的金色劳力士表,很亮、很沉。从外表来看,我已经不再是新月湾那个穿着短裤背心,一头乱发的人类小男孩了,不再是一个没有教养的少年了。绝对不是,我已经完成了融入阶段,向塔龙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我通过了所有的测试,向所有人证明我是值得信赖的,我视种族的生存高于一切。
我希望妹妹也能做到这一点。因为她的缘故,现在我们的未来变得飘摇不定,也因为她的缘故,我现在完全不知道塔龙是怎么看我的。
到三十层的时候,电梯停下了,门悄无声息地滑开。我走进一间恢宏的大厅,里面贴着红色和金色的瓷砖。鞋子踏在地板上,回音传到头顶广阔的空间里。我环顾四周,认真打量,感到非常满足。一切都如我想象,塔龙就应该如此。很好,因为我远大的梦想里面就有这一切。
有一天,我会成为这里的主人。
史密斯先生——我的导师在一开始教我的时候,就要求我这样称呼他——把我带进房间,然后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我。有些龙笑起来很勉强,但是他不同,他的笑很温暖,有亲和力,看起来特别真诚,前提是你不去刻意观察他眼睛里的冷静和戒备。
“准备好了?”
“当然。”我说道,尽力把紧张情绪压下去。但不幸的是,史密斯先生能够察觉到恐惧与紧张的情绪,就如鲨鱼能闻到血腥味一样。他笑得更开心了,但是眼神变得严厉起来。
“放轻松,丹特。”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说道。这个动作本意是给人安慰,但我感觉不到任何暖意。我现在已经明白了,他所有的这些动作都是没有实际内容的。这一点他曾亲自教过我。你不用相信自己说的话,只要让对方相信你真的在关心他们就可以了。“你一定行的,相信我。”
“您不用担心我,老师。”我告诉他,极力表现出沉着和自信。但实际情况完全相反,我紧张得胃都要抽筋了,“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儿,也知道怎么做。”
他捏了捏我的肩膀。虽然我知道这个动作没有什么内涵,但我还是放松了一点。我们转过身。我跟着他走过门廊,门廊两边都是办公室。拐过一个弯,我们站在大厅尽头一扇巨大的门前。一块简单的金色标牌挂在上了色的木头上,大大地写着:AR罗斯。
我的胃又开始抽筋了。罗斯先生是塔龙的资深副总裁。他的地位虽然还没有高到可以直接和老威本人对话,但也已经很接近了。而现在他希望和我聊一聊,可能是想聊聊安珀,聊聊他们准备怎么处置她。
安珀。一想起这个与我同卵而生的任性妹妹,我就感到一阵愤怒和恐惧。之所以愤怒,是因为她太固执、太叛逆、太不懂得知恩图报,居然背叛自己的种族,背叛养育我们的塔龙,跟一个臭名昭著的叛徒潜逃,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所以恐惧,是因为想到那残酷的手段。通常来说,如果有龙背叛塔龙,塔龙将派出最令人胆寒的毒蛇杀手来对付叛徒。这很残酷,但也十分必要。叛徒的行为常常难以预料,危害极大,会使我们整个种族陷入绝境。叛徒逃出了塔龙的控制,会不小心或者故意把我们的存在暴露给人类,而这将给我们所有龙带来灭顶之灾。绝不能让人类知道龙就隐藏在他们中间。那种对怪物和未知生物与生俱来的恐惧会让他们抓狂,然后就如几百年前那样,把我们再次逼到灭绝的边缘。
我明白塔龙对付叛徒的手段是完全必要的。尽管损失任何一条龙对我们来说都是巨大的打击,但是那些背叛了塔龙的龙都是咎由自取。他们与塔龙离心离德,必须全部消灭。我完全明白,也不打算就此做任何争论。
但安珀不是叛徒。她只是受了那条独兽龙的蒙骗,误入了歧途。她从小就容易头脑发热,容易被他人蛊惑。那条独兽龙给安珀灌了一大碗迷魂汤,就让她背叛了塔龙,背叛了自己的种族……背叛了我。安珀的失踪全都怪他。安珀一直都……不太……服从权威,但她一直非常讲理,也听得进真话,直到遇到了那个叛徒。
我紧咬着牙根。如果她能回到塔龙,就一定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我会让她幡然悔悟,叛徒很危险,塔龙总是把我们的安危和利益放在心上,只有同舟共济才能在人类世界里活下去。Ut onimous sergimus。团结在一起,就能战胜一切。她一度也曾相信这句话。
我则笃信不移。
我们走进房间,里面寒冷而简朴。有一面墙全都是大落地窗,看出去,整个洛杉矶城铺展延伸到远处的群山下,高楼大厦在阳光下熠熠闪烁。
“罗斯先生,”史密斯先生把我引上前去,说道,“这就是丹特·希尔。”
一个男人从巨大的黑色办公桌后站起来,笑容满面地走过来,伸出手来迎接我们。他穿着一套深蓝色的西服,手上的表看起来比我的还要夸张,胸前口袋里插着一支晃眼的金笔。他的黑发如针般根根挺立,深不见底的眼睛毫不留情地上下打量着我。他用钢一般坚硬的双手握住我的手,几乎把我的指头都捏碎了。
“丹特·希尔,非常高兴认识你。”他又紧握了一下我的手,我强压住痛得要哭的欲望,竭力保持住微笑。“上来这一路都顺利吗?”
“很顺利,先生。”我回答道。他老虎钳一般的手松开了我,然后退开一步,我暗自舒了一口气。之前,塔龙派了一辆车把我们从新月湾接到洛杉矶,这一路可不轻松,我的导师不断地向我灌输公司政策、言行礼仪以及在地区副总裁面前要注意的规矩。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家伙,却要和已经几百岁高龄的长辈见面。第一印象很关键,不能在塔龙的高层面前抱怨,尤其是不能抱怨塔龙的安排,这都是极度失礼的行为。“一路上车开得特别稳,完全感觉不到颠簸。”
“好极了,好极了,”他点点头,朝他桌前那把豪华皮椅做了个手势,“请坐。需要我的助理给你们来点什么喝的吗?”
“不用了,谢谢你,先生。”我说道,导师刚才教过我怎么回答。“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恰好能感觉到稍微陷进冰冷的皮垫里,但又不至于显得过于放松懒散。史密斯先生也坐下了,双腿交叉。罗斯先生回到桌子那头,微笑着看着我。
“那么,希尔先生,我们就直奔主题吧。”罗斯先生双手互握放在桌上,笑容可掬。我按照导师教过的,垂下双眼,这样就不用直视他的眼睛。和一条成年公龙对视是另一项极大的失礼行为,而且很危险,因为这是一种很直白的挑战和威胁。在过去,两条龙之间出现这种挑战得用私斗来解决,双方撕咬拼杀一番,直到一方败退或死亡。现如今,当然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打出手,但是要想放倒对手,你有更多的方法,还不用弄脏自己的爪子。这一点儿不错,因为我恰恰精于此道。
“你的妹妹,”罗斯先生说道,让我的心一紧,“已经变节了。”他仔细地观察着我的反应。我不动声色,脸上看不出任何愤怒、讶异、悲伤、震惊的情绪——这些情绪都可能被对手看作是可趁之机。过了一会儿,罗斯先生继续说:“安珀·希尔现在已被塔龙视为叛徒,这是十分严肃的事情。我相信你完全明白我们对待叛徒的政策,但我同时也听说,塔龙希望由你来负责追踪她的下落,希尔先生。”
“是的,先生,”我回答道,小心控制自己不显得过于热心,“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不管您需要我做什么,只要能把她带回来,我都听您指挥。”
罗斯先生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但是,有些人质疑你本人的忠诚,对塔龙一族、对我们事业的忠诚。你是叛徒的哥哥,我们担心你接受此项任务的出发点可能……不那么纯洁。”他脸上挂着笑容,眼神却严厉而冰冷,“因此,我不得不问一句,我们能信任你吗,希尔先生?”
我笑了。“先生,”我努力回答得干脆、自信,“我了解我妹妹。安珀和我一直都……有不同的立场,尤其是对塔龙。我知道她很任性、固执,也知道她不太服从权威。”史密斯先生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轻哼了一下,似乎表示他听懂了我话里话外的意思。
“但是安珀没有变节。”我继续说道,感觉到罗斯先生严厉的目光正盯着我,既像在琢磨,又像在批评。“她容易被人蛊惑,容易头脑发热。我敢肯定,那条独兽龙就是蓝柯龙利用了她这一弱点,把她给骗走了。他给她讲了一大堆关于塔龙、关于我的坏话,否则安珀绝不会这样弃我们而去。”
罗斯先生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也没有。“安珀那天晚上也想劝我和她一起走,”我说道,发现罗斯先生没有表现出惊讶,“她求我和她还有那条独兽龙一起离开小镇,但我绝不会走。倒不是说我害怕承担后果,而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的位置。”我稍稍抬了抬下巴,好陈述我的立场,同时又不至于造成挑衅的感觉。“先生,我对塔龙的忠诚从未动摇。我不知道为什么塔龙这次会采取一种不那么……直接的方式来对待我妹妹,不知道为什么老威会选择放过她。我只知道自己现在心存感恩。我一定会竭尽所能把安珀带回来,回到塔龙,找回自己应有的位置。”
罗斯先生点了点头。
“很好,希尔先生,”他欢快地说,“这就是我们希望听到的。”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摁了一个钮。“请安德森女士进来。”他对着电话说。我眨了眨眼,猜想着安德森女士是何方神圣,以前可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突然,罗斯先生站起身来,我们也马上跟着站起来。“你刚才那番话说得很好,希尔先生,”副总裁边说边绕过桌子站到我们身旁,“因此,塔龙给你准备了最好的资源,以便你找到妹妹并把她带回来。过一会儿,有人会带你到新办公室去。不过现在,我想先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我点了点头,尽力表现得很高兴,但实际上我的脑子在飞快地运转。新办公室?最好的资源?这当然让人高兴。塔龙似乎认可了我的潜力,但同时我也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塔龙很庞大,它的触角遍及全球,有数不清的产业,这些产业大多数都价值好几百万美元。一条幼龙的消失,不管是否变节,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费这么大的劲来找一条幼龙?安珀,你到底做了什么?
随着嗒的一声轻响,办公室的门开了。罗斯先生抬起手招呼。
“啊,安德森女士,请进。你见过希尔先生了吗?”
“还没有这个荣幸。”声音悦耳动听,犹如音乐一般。我转过身去。我的眉毛微微翘了一下,我赶紧又把它们压平。她不属于人类,也是一条龙,而且是条幼龙。除了我妹妹,我所遇到的都是成年龙或更老的龙,但是这个女孩也就比我大一两岁。她长得很漂亮,身材苗条,穿着浅蓝色裙子和高跟鞋。看起来,她似乎不太喜欢这样的打扮。可能更喜欢穿牛仔裤和T恤衫。她浅银色的头发盘在头上,两鬓朝后梳,显出高高的颧骨,水晶般的蓝色大眼睛直视前方。
“这位是米斯特。”罗斯先生向我介绍,她沉默不语地看着我,眼神沉稳而遥远。“安德森女士,这位是希尔先生。希望你们两位能配合默契。”
我努力把惊讶之情隐藏起来。罗斯先生介绍的时候用的是她的名,这其实是在向她、向我们大家暗示说,我是负责人。尽管她比我稍微大一点,而且很可能已经在这里工作过一段时间,但我们之间并不是平等的关系。我希望这条幼龙不会挑战我的地位。米斯特伸出手来,仿佛这次会面没有任何不同寻常之处。“很高兴见到你,希尔先生。”她说,声音和表情一样冷静。我满脸笑容地握住了她的手。
“米斯特,”我看着她的眼睛,笑着说,“荣幸之至。”
“安德森女士是新来的特工,”罗斯先生继续说,仿佛没有意识到我们之间相互打量时的紧张气氛,或者他根本就不关心,“她是经导师大力推荐而来的。我们相信她的能力适合完成这项任务。她将帮助你追踪我们那位任性的安珀小姐。”
“安德森女士,”罗斯先生继续说道,“能否请你把希尔先生介绍给他那个组里的其他成员,然后带他去办公室?我本来应该自己去的,但是过几分钟我要和你的导师见面。希尔先生……”他转头对我说,“你说会为你的妹妹着想?现在你证明自己的机会到了。把她带回塔龙来,这才是属于她的地方。我们会一直关注你的工作进展。”
我很有礼貌地点点头,心里完全掂量得出这些话的分量。我们会盯着你的,最后那句话就是这个意思。别辜负我们。
绝不会,我在心里发誓,然后转身离开。
我跟着米斯特离开罗斯先生的办公室,中间差点撞在一位正走进来的人身上。我马上站到一边,忙不迭地道歉。那人经过我身旁,几乎没用正眼看我,但是我看到了她那双我非常熟悉的绿色眼睛,心不禁猛地一沉。这是莉莉丝,塔龙最厉害的毒蛇杀手。她微微一点头,表示她也认出了我。之后,她走进罗斯先生的办公室,然后门便关上了。
恐惧如烛火般在我心里燃烧。莉莉丝为什么在这里?我思忖着。
我暗自警惕着,跟在米斯特身后进了电梯,始终让她处于我的视线范围之内。她按了一个钮,还是没有看我。门关上了,电梯开始移动。
“那么,”米斯特的声音在电梯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我吃了一惊。我原本以为她会一直保持敬而远之的沉默,除非确有必要,否则绝不会出声,我得靠自己来打破沉默。但她的主动出击把我吓了一跳。“你就是丹特·希尔?”
她的声音里充满挑衅。看起来,如果我不能制住她,我们之间的正面冲突将不可避免。我完全可以用我的地位来要求她服从我,毕竟,罗斯已经明确我是头儿。但是心存怨恨的员工不可能有好的业绩表现。如果我想尽快找到安珀,就必须把她争取到自己这一边来。
我堆起笑容,双手插兜靠在墙上,一副若无其事的轻松模样。“正是本人,”我愉快地回答,“不过你倒有些惊讶啊,米斯特。我来猜猜——你肯定觉得我长得矮了点。”
米斯特仍然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还没有出师的小毛孩,”她评论道,纤细的眉毛抬起了一条,“用幽默消除紧张,变色龙用来缓和情绪的经典招数。”
我还是一脸笑意,“管用吗?”
她眨了眨眼,嘴角不屑地一撇。“没用,”她嘴上说道,眼神却完全是另一个意思,“但还是要感谢你这一手。不幸的是,我对公司内部的这些训练和招数烂熟于心。你这些变色龙式的招式对我不管用,实在抱歉。”
“总有一天会管用的。”
电梯没有在一层停下来,我们继续往下走。过了地下一层,地下二层,然后继续往下。“你好像对变色龙有意见?”我接着说,心里想着这栋大楼的地下总共有多少层。电梯门上方的数字已经完全停止闪烁了。
“没有意见。”米斯特回答道,“变色龙是塔龙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都各安其位。”她又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遍,蓝色的眼睛没有任何掩饰,仿佛要看穿我一样。“我讨厌的是关键信息都瞒着我,尤其是还要我完成任务。”
我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你觉得我有什么事瞒着你?这个结论有点草率了吧。我们认识的时间还不长呢。”
“我说的不是你,希尔先生,”米斯特的声音礼貌而冷静,“但是你肯定也明白,你妹妹的这件事并不正常。为什么塔龙对她这么感兴趣?如果说是蓝柯龙的话,我还能理解——他是一个危险的逃犯,对塔龙已经造成了实质性的危害,他的行为已经不能再容忍了。对叛徒就该果断出手,这完全没有问题。”她那锐利的蓝色眼睛变得更加严厉,仿佛要钻进我的脑袋里。“但是为什么塔龙要这么费劲地把她带回来?为什么要下这么大工夫?安珀·希尔不过是条幼龙,对塔龙毫无贡献。”米斯特的眼睛眯得更紧,“为什么她这么特别?”
她的这番话让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听到另一个自己把疑惑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安珀这件事确实不寻常。现在,塔龙投入了这么大的人力和物力,只是为了把她带回来,而原本派一个毒蛇去就能简单了结这件事。而且让我参与进来也令人费解。没错,我是她哥哥,我最了解她,但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为什么她——我们——的这件事如此特别?
但是,我不能告诉米斯特我和她有着一样的疑惑。如果我要把安珀带回来,如果我还想在塔龙内有所发展,我就必须时刻表现出掌控局势的本事。我不能表现出软弱、害怕、动摇的情绪,因为失败的龙对塔龙是没用的。我不能失败。
“恐怕我不能把细节告诉你。”我对米斯特说。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但没有表示出惊讶。塔龙只在认为有必要的时候才分享信息,这一点她还是明白的。“如果允许的话,”我继续说,“我会告诉你的。你只需要知道,追踪安珀是我们的首要任务。老威希望她能回到塔龙。至于原因,那不重要。”
电梯停了,门向两边滑开。米斯特又看了我一会儿,蓝色的眼睛在思考琢磨,然后轻轻一点头。“那是自然。”她说道,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沉稳,然后示意我走进大厅,“这边走,希尔先生。我给你介绍小组其他成员。”
我抬眼一望,吃了一惊。电梯外面的房间巨大无比,到处都是办公桌、电脑、闪烁的屏幕,还有人类。一列列的电脑桌遍布在房间里,每列桌子上都摆放着数不清的电脑,桌前坐着无数戴着护目镜的人。整面后墙就是一个巨大的屏幕,分成无数小块,展示着各种地图影像、卫星图像、安全监控图像等。我走进去,立刻被低语声、电话铃声、电脑嗡嗡声、键盘敲击声组成的一片混杂声音包围了起来。
“这里是我们的信息中心。”米斯特一边解释,一边带我穿过大厅。我们身边的所有人要么匆匆走过,要么在桌前疯狂地敲击键盘,相互之间都没有眼神交流。米斯特脚步不停,对这一切仿佛都毫不在意。“塔龙在世界各地有十多个这样的中心。我们在这里监控塔龙的资产,记录圣乔治的行动,追踪与塔龙利益相关的人员。我们主要负责美国西部,你妹妹很可能就在这个区域。”
她在一张桌前停下,桌旁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两个大屏幕。米斯特的身影倒映在桌子上时,那个肥胖的男性和戴眼镜的矮小女性都抬起头来,有礼貌地朝着米斯特微笑。米斯特则视若无睹。
“戴维斯先生和木村女士的任务就是确定你妹妹的位置,”米斯特告诉我,对两个人正眼都不瞧一下,“自从她离开新月湾之后,他们就开始了这项工作。不幸的是,他们始终无法追踪到她和蓝柯龙。我离开这段时间有任何进展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俯视着两个人类生物。两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
“还没有,女士,”男性的语速很快,“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任何关于安珀·希尔和叛徒蓝柯龙的线索。我们知道他们还藏在加利福尼亚,但我们无法锁定他们的行踪。”
“你们找了哪些地方?”我的发问让他们三个都把目光转向了我。米斯特抬起了眉毛,仿佛在表示一种开心的——或者是恼怒的——惊讶之情,但是我没有理她。两个人犹豫不决,很明显想搞清楚这个一身西服、大摇大摆发号施令的毛头小子是何方神圣。我脸上保持着笑容,紧盯着他们的眼睛,彬彬有礼又沉着笃定。过了一会儿,他们挪开了眼睛。
“过去我们曾发现过蓝柯龙的几处巢穴,”男性快速转身盯着电脑,然后告诉我说,“也就是叛徒所谓的安全屋。我们一直在监控这些地点,也许他们会回到其中某处躲藏。不幸的是,一处安全屋被摧毁之后,他往往会同时转移其他几处,因此我们现在还无法确定他的位置。”
“网络呢?”我问道,“如果他有很多安全屋,那他肯定会以某种方式与之取得联系。你们有没有追踪过这些地点的信息往来?”
“那是当然的,”另一个人说道,“我们这些年一直在试图攻破他的安全防护,但还没有成功。我们的对手很厉害,知道怎么阻挡我们。”
“圣乔治呢?”我问道,“你们是不是也有追踪他们的手段?”
他们三个都盯着我,脸上显出不解和疑虑的表情。“有的,”女性慢慢地说,“当然有的,我们对圣乔治的行动布下了大范围的监控网络。但是我们已经确定,参与新月湾行动的小组已经回到了他们所属的分部。希尔女士和蓝柯龙逃离新月湾时,他们的线索就断了,因此圣乔治也放弃了搜寻。过去几天,他们都没有任何动作,至少在这个区域里没有。”
“知道这个分部的位置吗?”
他们更加不解了。“也许能找到,”男性说道,眉头皱了起来,“但是,我们前面说过了,圣乔治已经好几天没有什么动静了。我们认为寻找蓝柯龙的地下网络系统更加重要——”
“停止搜寻安全屋,”我打断了他的话,“安珀不会在那里。我了解我妹妹,她不会呆呆地藏在某个地点。你们这是在浪费时间。”我望向远处墙上的巨大屏幕。“搜寻圣乔治,”我说道,感觉米斯特迷惑地看着我,“现在就寻找‘秩序’的踪迹。从分部开始,找到之后告诉我。”
两个人傻瞪着我,很明显有点不知所措,但又不敢开口过问。但是,米斯特可没有这样的顾虑。“为什么?”她低声问,“你叫我们放弃搜寻独兽网络的任务,但是,找到这个网络,然后找到你妹妹,这是塔龙副总裁给我们的明确命令。你是不是掌握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情况,希尔先生?”
“不是。”我说道,眼睛盯着远处的墙,盯着屏幕上的一幅地图。我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只是一种预感,一种怀疑。在我离开新月湾之前就一直有这种预感和怀疑。我的直觉很少出错。我已经学会了要相信自己的直觉,尤其是在牵涉到我妹妹的时候。我只希望自己能早一点听从这种直觉,要是早一点就好了。
“不过倒是……有一个人,”我接着说道,他们都看着我,仿佛看着一个疯子,“是我在新月湾遇到的一个人。他是我妹妹的朋友。说真的,我只见过他一两次。但是……他身上总有些东西,让我觉得不对劲。我看过他打架——肯定是接受过训练的。而且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总是黏着我妹妹。”
“要怀疑某人,这可不是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希尔先生。”米斯特说道,语气平静,理性十足,“不能说你有一个什么直觉,就指望我们把一切都放下,然后开始一项新的行动。”
“安珀离开新月湾的那晚,”我继续说,没有理会米斯特的话,“她告诉我说,她要独自去见那个人。她说在叛逃之前要跟他道别。”我顿了一下,胸口因为回忆变得有些发紧,“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圣乔治的人,”我继续说,转过头看着米斯特和两个塔龙雇员,“但我觉得他是。而且那晚圣乔治攻击安珀和莉莉丝的时候,安珀离那人很近。她……也许告诉了他一些事情,关于我们和塔龙的事情。如果你们能找到他,找到他所属的小组,也许他就能带我们找到安珀。”
“如果他做不到呢?”
我眯起眼睛。“那么你们可以怪罪于我。但是这值得一试,总好过搜寻那些她也许会出现的地点,好过攻破那个基本攻不破的网络。”
她盯着我看了好长时间,掂量着我的话。“好吧,希尔先生,”最后她说,“看起来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毕竟,罗斯先生安排由你来总负责。我们就照你说的做。”她转头对两个人说:“你们都听到了。搜寻那个分部。现在开始监控圣乔治在本区域的所有活动。‘秩序’的人就是打个喷嚏,你们都要向我报告。”她转过来看着我,水晶般的蓝色眼睛里满是挑衅的意味,“您应该碰巧也了解到这位特别人士的姓名了吧,希尔先生?”
我点了点头。“没错。”我说道,感觉胸口慢慢燃起了一股怒火,对独兽,对圣乔治,对那个人的怒火,是他们把我妹妹掳走了,是他们让我在塔龙的前程岌岌可危。我一定会找到她,没有人能阻挡我。“他的名字是加勒特·沙维尔·塞巴斯蒂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