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桌前,等待他们宣布我的罪名。一桌人都不说话,六双眼睛警惕地盯着我,有的充满怀疑,有的上下打量。他们身穿黑灰色的制服,在最醒目的位置上别着“秩序”的标志——一面刻有红十字的白色盾牌。大半生的戎马沧桑都刻在他们严肃而满是皱纹的脸上。其中几位我只是听说过他们的大名,其余的都是我的导师,我曾接受他们的教导,为他们浴血奋战,毫不含糊地执行他们的命令。盖布里尔·马丁中尉坐在桌子另一头,黑色的眼睛和刻板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波澜。我打小就认识他,是他造就了现在的我。“完美战士”,我的队友喜欢这样叫我。我参加战斗的时间不长,但名头不小。“奇才”,也有人这么称呼我,但是他们不爽的时候,也会管我叫“走运的狗杂种”。我能有现在这番成就,大多得归功于马丁中尉,是他在我这个沉默寡言的孤儿身上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然后逼着这个孤儿不断努力、不断超越,逼着他比所有人更加优秀,结果我做到了。“秩序”里,我是同龄人中杀敌最多的人。要不是今年夏天出现了这个意外状况,我杀敌的数字还会更多。我出身虽然不好,但表现最好。而这一切,都得感谢马丁。
但现在,坐在桌子那头的这个男人完全成了陌路人,成了一位铁面判官。今晚,他和其他人并排坐在一起,准备裁决我的命运。
房间小而简朴,地上铺的是瓷砖,头顶挂着刺目的灯。天花板低矮,墙上没有窗户。通常,只有在作任务总结或开会时才会使用这个房间,而且长条桌一般是放在房间中央的,周围还摆着一圈椅子。除了伦敦总部,“秩序”的分部都不设审判堂。战士自然会有不端行为,临阵脱逃也是常事,但是彻头彻尾的叛变却从未听闻。圣乔治的每个战士都懂得要忠于自己的神圣事业,背叛“秩序”就等于自绝后路。
坐在正中间的人直起了身子,目光越过磨得锃亮的桌面盯在我身上。他名叫约翰·费希尔,是“秩序”战队备受尊崇的队长,是实战英雄。他左侧的脸上有一片烧伤的疤痕,上面满是褶皱的红肉,对他而言,这就是荣誉勋章。他把同样伤痕累累的双手叠放在身前,钢铁一般的表情不露任何声色。他的声音很大。
“加勒特·沙维尔·塞巴斯蒂安,”他近乎咆哮地喊出我的全名,整个房间立刻一片肃静。审判正式开始了。“因违抗命令,”费希尔继续说道,“攻击队友,私通敌寇并放任三名敌犯逃脱,现指控你背叛圣乔治‘秩序’罪。”他锐利的蓝色眼珠子紧盯着我,表情严厉而愤慨,“你明白这是什么罪行吗?”
“我明白。”
“很好,”他望向我身后椅子上坐着的一排人,点头道,“那我们就开始吧。特里斯坦·圣安东尼,往前来。”
随着吱呀的响声,一个人站了起来,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以前的搭档站到了我身边几英尺处。
我没有转头。和他一样,我直直地盯着前方,手背在身后。但我从眼角余光能看到他。他比我年长几岁,身材高大修长,一头黑色的短发。他那一成不变的傻笑,现在换成了冷酷的线条。他面向桌子,蓝色的眼睛里全是庄重。
“请尽你所能向本庭陈述那晚突袭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之后又有怎样的变化?”
特里斯坦犹豫不语。我不知道他在给出证言之前那一刻脑子里转的是什么念头,也不知道他是否对事情闹成这样感到悔恨。
“今年夏天的时候,”特里斯坦开口了,语气泰然自若,“塞巴斯蒂安和我被派往新月湾执行一项隐秘任务,那是加利福尼亚海边的一个小镇。给我们的命令很明确——潜入小镇,找到变身隐藏的潜伏者,然后消灭它。”
坐在中间的男人举起手,“那么就是说,塔龙在新月湾安插了一个特工,而你们的任务就是找到它,对吗?”
“是的,长官。”特里斯坦点了点头,“我们的任务就是去屠龙。”
房间里响起一阵低语声。从“秩序”战队成立之日开始,圣乔治的战士就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要保护什么人,会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们的战争,我们神圣的使命,千百年来从未改变。随着时代发展,组织也在进步——枪械和科技取代了刀剑长矛,但我们的意志始终如一。我们只有一个目标,每个战士都将自己的终生献给这一伟大的事业。
彻底地消灭我们永恒的敌人——龙族。
大众并不知晓这场亘古以来就存在的战争。我们双方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龙族存在的秘密。今天的世界里没有真正的龙,除非你把蜥蜴这个科目里的几个变种算进来。但实际上,与恶名远扬的龙族比起来,这些蜥蜴只是巨人投在地上的渺小的影子而已。真龙,我说的是每一种文化里都少不了的那种龙,体形庞大,身有飞翼,口能喷火。在欧洲它们是守卫宝藏的怪物,在东方它们是仁慈的布雨使者。这种真龙只有在传奇故事和神话里才能找到。
而这恰恰是它们所愿。
圣乔治随着时代而进步,我们的敌人也一样。根据圣乔治的传说,当龙族濒临灭绝之际,它们与魔鬼签署了一项保存龙种的协议,从而获得了幻化人形的能力。不管这个传说是否真实,它们幻化人形的能力却不假。龙族模仿人类已经到了天衣无缝的境地,不论长相、行为、声音,都达到了与普通凡人真假难辨的程度,即使你刻意去分辨也无济于事。当今世界有多少龙存活,无人知晓。它们已经了无痕迹地融入人类社会,打扮成我们的模样,堂而皇之地隐身在人群之中。它们这样隐匿,是为了将来能够奴役人类,把我们变成低等种族。我们的职责,就是尽可能多地找到并杀死这些怪物,冀望着有一天,我们能真正将它们的数量降低到极限,乃至最终让它们归于早就注定的灭绝之境。
对此我一直坚信不疑。直到遇见了她。
“我读过你的报告,圣安东尼,”费希尔接着说道,“报告里说,你和塞巴斯蒂安与嫌犯接触,并开始了调查。”
“是的,长官,”特里斯坦说道,“我们和安珀·希尔进行了接触。加勒特奉命和她结识,以确认她是否为潜伏者。”
安珀。她的名字在我的五脏六腑间引起一阵微颤。在新月湾的事情发生以前,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一名圣乔治的战士。我的任务是与目标进行接触,确定目标是否为龙,如果是就杀掉。再明了不过,黑白分明,清楚简单。
只是……有些过于简单了。那次,我们的任务目标是个女孩。一个开朗、勇敢、风趣、漂亮的姑娘。她会冲浪,也教我冲浪,每次和她在一起,那种感觉都前所未有,让我尽情欢笑,给我无限惊喜。我原本以为要对付的是一个残忍无情、奸诈狡猾的生物,一个只会机械地模仿人类情感的生物,但是安珀完全不是这样的。
费希尔继续向特里斯坦发问:“那么你们的结论是什么?”我感觉他的发问是想定我的罪。“那个姑娘是不是潜伏者?”
特里斯坦直直地望向前方,一脸严肃。“是潜伏者,长官,”他回答道,我不由得颤抖起来。“安珀·希尔就是我们要去消灭的龙族的一员。”
“明白了。”费希尔点头道。整个房间都很安静,连苍蝇嗡嗡飞舞的声音都能听得异常清晰。“请告诉本庭,”费希尔平静地说,“突袭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对潜伏者隐匿之处的进攻失败之后,你和塞巴斯蒂安追踪潜伏者时,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咽了一下口水,强打起精神。现在,我的背叛故事将原原本本地讲给每个人听。就是因为那晚,今天我站到了这里。就是那晚的决定改变了一切。
“我们找到了目标的隐匿之处,”特里斯坦开始了他的描述,声音镇定而漠然,“那里至少藏着两条龙,可能还有更多。那是一次标准的突袭行动——冲进去,杀死目标,然后撤离。但是它们肯定在房子周围布置了监控。我们冲进去的时候,它们正准备逃跑。我们打伤了其中一条,但最终它们还是跑掉了。”
我的胃一阵搅动。那次突袭的组长是我。目标之所以能“跑掉”,是因为我看到安珀在房子里。我犹豫了。突袭前,我得到的命令是格杀勿论——任何移动的物体,不管是人还是龙,都一律射杀。
但我做不到。我看着那女孩,根本无法扣动扳机。就是那一刻的犹疑,使整个突袭行动归于失败。安珀现出原形,把整个房间变成了烈火的炼狱。在狂暴和慌乱之中,她和另一条龙从阳台逃走,沿着悬崖飞往远处。整栋房子被烧成一片焦土。
对房间里发生的事情没有人起疑,没有人会想到我在枪口对准安珀的那一刻停了手,没有人知道“完美战士”生平第一次犹豫动摇了,更没有人知道,从那一刻起,我的整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崩塌了。
但是和之后发生的事情相比,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也就是说突袭以失败告终了。”费希尔说道。听到失败这个词,我心里打了一个突。“之后发生了什么?”
在那一瞬间,特里斯坦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快得让人无法察觉,但仍让我的心猛地一跳。他知道,可能不是全部,但是他知道在突袭失败之后我变了。突袭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当总部还在决定下一步行动的时候,我就不见了踪影。特里斯坦很快找到了我,然后我们一起追踪目标。但那时候,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突袭之后发生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那天晚上,突袭结束之后,我给安珀打电话,告诉她我想和她在一处僻静的断崖上见面,就我们俩。突袭时我戴着头盔和面罩,她并不知道我是圣乔治的人。从她急促的话语中,我听得出来她准备离开小镇,可能是和她哥哥一起,因为她知道圣乔治的人已经在追捕他们。但她还是同意和我见最后一面。可能是来道别吧。
我的原意是想杀了她。任务失败,罪责在我,我有责任做出弥补。她是龙,而我是圣乔治的战士,其他的都不重要。但又一次,顺着枪管看到那个长着一双绿色眼睛的姑娘,那个教我冲浪、跳舞,对我笑靥如花的姑娘……我下不了手。那一刻犹豫不决无比漫长,那一刻我的心跳无比漫长。我面对面地和我的目标站在一起,我知道对面的女孩是我的敌人,但我就是不能说服自己扣动扳机。
就在那一刻,她开始了攻击。我眼前那个大眼睛的人类姑娘瞬间变成了一条咆哮的红色巨龙,一爪把我按在地上,锋利的尖牙离我的喉咙只有咫尺之遥。那时候,我知道自己活不了了,要么被龙爪撕碎,要么被龙火烧成灰烬。我放下所有防备,任由对方处置。接下来,那条龙应该会像对付所有圣乔治战士那样对付我。但奇怪的是,那一刻我没有任何遗憾。
然后,正当我无助地躺在龙爪下等待死亡降临的时候,难以想象的事情发生了。
她放了我。
并不是因为有什么外力逼迫她这么做。在那个关键时刻,并没有圣乔治的人赶来救我。那里远离人烟,就我们俩。我们所在的断崖没有什么光亮,十分偏僻。即便我喊叫出声,也不会有任何人听得到。
只有那条龙能听到。组织告诉我,这种无情的、工于心计的怪物鄙视人类,没有任何同情心,没有人性。它们最痛恨的就是圣乔治,对我们绝不会有丝毫怜悯,绝不会有任何宽容。眼前这个我要追杀的目标,我曾向她撒谎,我追踪她的唯一目的就是消灭她。现在,我这个圣乔治的战士就在她爪下,任由她处置,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终结我的生命……但是她主动退后,放我离开。
然后我醒悟过来了……“秩序”搞错了。圣乔治告诉我们龙都是怪物,杀它们不用有任何犹疑,因为没有什么需要怀疑。它们就是异类,是他者,跟我们不一样。
但是……龙和我们是一样的。安珀把“秩序”灌输给我的一切关于龙的理念都敲得粉碎。她没有杀我,彻底颠覆了这一切。这一点让我无法安心。因为这就意味着,我过去杀过的那些龙,那些奉“秩序”之命被我毫不犹疑枪杀的龙,有的很可能就和她一样。
如果是这样,那我的手上沾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
“突袭之后,”特里斯坦继续向审判官们说道,“加勒特和我受令追踪安珀·希尔,希望她能把我们引到其他目标那里。我们一直追到镇郊的海滩上,她在那里遇到了其他两条龙,一条幼龙,一条成年龙。”
房间里又响起一阵低语声。“一条成年龙?”费希尔强调道,桌旁的其他人面色肃然。完全成年的龙十分少见。年纪最长的龙往往最为隐秘,它们躲在角落里,藏在塔龙的最深处。“秩序”知道,塔龙的头领是一条年纪特别大、力量特别强的龙,名叫老威。但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它。
“是的,长官。”特里斯坦接着说,“我们的任务是如果观察到目标以龙的面貌出现,就马上报告。我们赶到那里的时候,它们三个都现出了真身。我立即报告圣弗朗西斯队长,他命令我们当场开火。”他停住了。费希尔眯起了眼睛。
“然后呢,士兵?”
“加勒特阻止了我,长官。他不让我开枪。”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说了,长官。”特里斯坦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很难说出口,“他告诉我……‘秩序’错了。”
一片静默。静默里的惊慌和压抑让我脖子上汗毛直立。说“秩序”错了,就意味着公开污蔑几百年前第一代“秩序”骑士们所建立起来的神圣法典。法典谴责龙族是没有灵魂的魔龙,人若同情它们就意味着受到了诱惑,不可救药。
“还有吗?”费希尔的表情冷若冰霜,一如桌旁的每个人。特里斯坦再次停住,然后点头。
“是的,长官。他说他不会让我射杀那些目标,还说有一些龙并不邪恶,我们不用去赶尽杀绝。我试图和他理论,但他攻击了我。我们斗了一会儿,然后他把我打晕了。”
我的脸抽搐了一下。我不想伤害我的队员,但又不能让他开火。特里斯坦的狙击能力无可匹敌。在那几条龙作出任何反应之前,他就能毙掉至少一条龙。我不能袖手旁观坐视安珀在我眼前被打死。
“等我醒过来,”特里斯坦最后说,“目标都跑了。加勒特向组长缴械,然后被关押起来。我们再也没找到那几条龙。”
“就这些吗?”
“是的,长官。”
费希尔点了点头。“谢谢你,圣安东尼。加勒特·沙维尔·塞巴斯蒂安,”他转头对我说,他的眼睛和语气依旧十分严厉,“你已经听到了自己的罪名。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护的吗?”
我暗暗深吸了一口气。
“有。”我抬起头,直视坐在桌旁的那些人。我的内心一直在斗争,不知道是否应该说点什么,是否应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这么多年来一直是错的。这样做我会受到更加严厉的惩戒,但我一定要试一试。这是我欠安珀的,欠那些被我杀掉的龙的。
“今年夏天的时候,”我开始说话,桌旁的人都瞪着我,“我前往新月湾,任务是找一条龙。但是我没有找到。”有人眨了一下眼,其他人还是继续瞪着我。我接着说道:“我只找到了一个姑娘,她在很多方面和我们没有什么两样。她就是她自己。你看不出来她是在模仿人类,找不到任何伪装出来的情感和举动。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很真实。那次任务花了我们很长时间,就是因为我在安珀·希尔身上找不到任何与普通人不同的地方。”
房间在静默中又多了一丝让人无法呼吸的窒息感。盖布里尔·马丁的脸仿佛一块石头,目光中全是冰霜。我不敢转头去看特里斯坦,但我能感觉到他那难以置信的目光。
我咽了一下口水,润润我干燥的嗓子。“我并不想祈求大家的宽恕,”我接着说,“那天晚上,我的行动是不可原谅的。但是我恳求法庭能考虑我的这个想法:龙与龙之间并不完全一样。安珀·希尔可能就是龙族中的异类,从我的角度来看,她并不想参与这场战争。如果还有像她一样的龙——”
“谢谢你,塞巴斯蒂安。”费希尔的声音突然响起。他站起身来,椅子在地板上滑出一声闷响。他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休庭,”他宣布,“一小时后重新开始。解散。”
我回到牢房,抱着膝盖靠墙坐在坚硬的垫子上,等待法庭判决我的命运。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认真考虑我说的话,不知道以前那个“完美战士”的激情演说能不能打动他们。
“加勒特。”
我抬起头。特里斯坦瘦长的身形出现在牢房铁栏杆外。他的脸像石头一样毫无表情,但是当我靠近去看的时候,发现他的表情十分煎熬、十分痛苦。他愤怒地盯着我,深蓝色的眼睛好像要在我的头颅上钻出一个洞来,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做了一个愤怒的、无望的动作,摇了摇头。
“你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转过眼去,“现在都不重要了。”
“屁话。”特里斯坦往前走了一步,如果不是我们之间隔着铁栏杆,他肯定会在我头上狠狠来一拳。“三年了,我们一直是搭档,一起战斗,一起屠龙,一起出生入死。有多少次我给你打掩护。是的,我知道,你也一样给我打掩护。因此哥们儿,你得给我讲清楚。别跟我扯那些蠢话,我不想听。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一把抓住栏杆,眉头紧皱,愤怒而困惑。“新月湾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加勒特?”他紧逼着我,但是他的声音里全是祈求,“你他妈的是‘完美战士’啊。那些法则你再熟悉不过了。睡着了你都能背得出来,倒着背也没问题。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背叛这一切?”
“我不知道——”
“是因为那姑娘,是不是?”特里斯坦的话让我的心一沉,“那条母龙,她肯定对你施了法。妈的,我就知道。你跟她出去了那么多回。那段时间,她肯定在你身上做了手脚。”
“没那回事。”过去,人们总说,龙会在那些意志不坚定的人身上下咒,用魔法控制他们的头脑,把他们变成奴隶。虽然“秩序”已经明言这纯属谣言,但很多圣乔治战士仍然愿意守着这种古老的迷信。特里斯坦和他们不一样。他和我一样,冷静、务实。这也是我们一直合作得很好的原因。我明白现在他宁愿相信自己的朋友是被邪恶的龙下了蛊,也不愿意相信他的朋友是有意地背叛自己和“秩序”。别怪加勒特,是龙把他变成这样的。
但实际上并不是因为安珀做了什么。而是……因为安珀本身。她的激情,她的无所畏惧,她对生活的热爱。即便是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我有时也会忘记她是我潜在的任务目标,忘记她可能是龙,是我奉命要消灭的怪物。我和安珀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把她看作是一个目标,一个敌人。我看到的就是她。
“那是怎么回事?”特里斯坦怒气冲冲地追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加勒特?求你告诉我。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我的搭档,圣乔治历史上屠龙数量最多的战士,会突然对这一条龙下不了手?为什么他就能忍心背叛自己的家,背叛曾经养他、教他,给他的人生以意义的‘秩序’,去和敌人同流合污?为什么他会从背后对自己的搭档下黑手,就为了那条臭婊子一样的母龙……”
特里斯坦停住了嘴,盯着我。我看到他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他仿佛突然醒悟过来,他明白了。
“我的上帝啊,”他喃喃自语,踉跄着从牢门边退开一步,他的下巴耷拉了下来,缓慢地摇着头,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和恐慌,“你爱上它了。”
我转过脸,看着牢房那头的墙。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加勒特,”他的声音沙哑,掩藏不住内心的嫌恶,或者是别的情绪——可怜吧,“我不……怎么会——?”
“什么都别说了,特里斯坦。”我没有看我的搭档,不用看我也知道他的感受,“什么都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他们会处死你的,加勒特,”他说,声音低沉而紧张,“看看你今天在法庭上都说了些什么?马丁原本可以为你求情的,只要你承认自己错了,说你那一刻突然控制不了自己,说那条龙给你施了法,怎么说都行。你可以撒谎啊。你是我们当中最优秀的——即便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也会放你一马的,但是现在呢?”他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叹息,“你会因为背叛‘秩序’而被判处死刑。你知不知道?”
我点了点头。在走进法庭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审判结果。我也知道,我原本可以忏悔求情,顺着他们的意思来编故事,告诉他们我上当了,被欺骗了,被控制了。因为龙就有这个本事,即便是圣乔治的战士也难以抵挡。这样我就可以把自己装扮成个傻子,我之前的完美记录都将从此暗淡。但不管怎么说,被敌所惑和蓄意背叛完全是两码事。特里斯坦是对的,我原本可以编个故事,他们肯定会相信我的。
但我没有。因为我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了。
特里斯坦又等了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大步离开了。我听着他的脚步声,知道这将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对话。我抬起头来。
“特里斯坦。”
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他不会停下来,但是在走廊尽头他停住了,回头望着我。
“不管怎么样,”我看着他的眼睛,“对不起。”他的眼睛眨了一下,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多谢……这些年对我的照顾。”
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早就知道你会栽在龙的爪子下面,”他轻声说,“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方式。”他轻哼了一声,眼珠转了一下,“你知道吗?我的下一个搭档压力会很大,因为他要补的是‘完美战士’的空位。他很可能会顶不住的,到时候又有我好受的了。这都得感谢你。”
“至少这样你会记得我。”
“没错。”他极力挤出的微笑很快消失了。我们尴尬地盯着对方。过了一会儿,特里斯坦·圣安东尼退后了一步。
“保重,哥们儿。”他说。这句话就够了,不说再见,也不说以后见。我们都知道没有以后了。
“你也保重。”
他转过身,走出门去。
“本庭已经作出决定。”
我再次站在法庭上。费希尔站起身来,向我们宣布。我偷瞥了马丁一眼,发现他正盯着我头顶上方的某处,眼神空洞。
“加勒特·沙维尔·塞巴斯蒂安,”费希尔说道,声音轻快,“经审判团一致同意,判处你背叛圣乔治‘秩序’罪。鉴于你的罪行,我们将于明日清晨对你执行枪决。愿上帝宽恕你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