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爬上山去,动作小心翼翼,免得拉伤用魔法治好的筋腱和肌肉。尽管伤口已彻底愈合,但他依然谨慎,尽量不把全身的重量放到伤腿上。天气很热,青草的芬芳令他陶醉,让他头脑昏沉,但这感觉挺好。
石碑的位置不在山顶平地中央,而在下方一排尖锐的岩石后。如果杰洛特在日落前来到,那么每块岩石的影子落在石碑上的位置,都将精准地标示出一位术士在战斗中的朝向。他看向两旁,目光越过无垠而起伏的田野。就算那里还留有骸骨——这点他可以确信——也早已被茂盛的野草盖过。远处有只老鹰,平静地展开双翼,在高空翱翔:热浪凝固的景物中,只有它在活动。
石碑的底座相当宽大,至少四五个人才能合抱。不用魔法显然没法把它抬上来。石碑对着岩石的一面打磨得十分光滑。
碑上用符文刻着十四位阵亡的术士。
他缓缓走近。尤尔加说得没错,石碑底部放着常见的野花,有罂粟、羽扇豆、勿忘我……
特莉丝·梅利葛德,红棕色头发,生性乐观,常因不起眼的小事放声大笑,像个孩子。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
缪瑞威尔的劳德伯尔,杰洛特在维吉玛城差点跟他动手。因为有一天,他用旁人难以察觉的心灵传动法术操控骰子,结果被猎魔人揭穿。
丽塔·尼德,别名“珊瑚”。她的外号来自唇膏的颜色。她曾在贝罗恒王面前说过杰洛特的坏话,致使他被关在地牢整整一周。出狱后,他去找她讨个说法,结果莫名其妙地跟这漂亮女人上了床,缠绵一周之久。
老格拉茨想用一百马克换取检查他眼睛的机会,再用一千马克买下解剖他的权利。“不是非得今天。”他澄清道。
老格拉茨只等了三年。
杰洛特听到身后传来轻柔的沙沙声。他转过身去。
她光着脚,身穿简朴的亚麻裙,头戴一顶雏菊花冠,金发长发披散在肩头。
“你好。”他说。
她没回答,只用蔚蓝而冰冷的眼睛看着他。
杰洛特注意到,她的肤色并不黝黑。这点很怪,因为到了夏末,乡下女孩的皮肤通常都会被日头晒黑。她的面孔和裸露在外的肩膀透着淡淡的金色。
“你带花来了?”
她笑了笑,垂下双眼。他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她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走过,跪在纪念碑脚下,用手轻抚碑石表面。
“我从不带花。”她抬起头说,“这些花都是献给我的。”
他仔细打量她。她跪倒在地,身子挡住石碑上最后一个名字。在黑色底座的映衬下,女孩的身体仿佛在发光。
“你是谁?”他缓缓开口。
“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看着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心想。是的,我想我知道。
杰洛特冷静下来。他能做的也只有冷静。
“我一直对您的长相很好奇,女士。”
“你不用给我这个头衔。”她冷冷地回答,“我们很多年前就认识了,不是吗?”
“我们确实认识很久了。”他承认,“他们说你总是与我如影随形。”
“我只是在走自己的路。可迄今为止你从未回头张望。刚才是你第一次回头。”
杰洛特沉默良久。他疲惫不堪,无言以对。
“我的死亡……会是怎样的?”最后,他冷冷地、不带任何感情地发问。
“我会牵着你的手。”她直视他的双眼,答道,“我会牵着你的手,带你穿过那片草地,穿过冰冷与潮湿的迷雾。”
“然后呢?迷雾前方是什么?”
“虚无。”她笑着回答,“然后只有虚无。”
“您和我如影随形,”他说,“杀死在我的路上出现之人。为什么?就为让我孤独一人,是这样吗?就为让我学会恐惧?告诉您实话吧。您一直让我惧怕。我不回头,是害怕看到您在我身后。我一直害怕,一直活在恐惧中,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
“对。我们面对面,但我感觉不到焦虑。您带走了我的一切,也剥夺了我恐惧的能力。”
“那么,利维亚的杰洛特,你的双眼为何充满恐惧?你的手在发抖。你脸色苍白。为什么?你害怕看到石碑上第十四个名字?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告诉你。”
“不,没这个必要。我知道那是谁的名字。这是个封闭的圆环。咬住自己尾巴的蛇。所以,就这样吧。您和您的名字。那些花朵,献给您、也献给我的花朵。刻在底座上的第十四个名字,就是我在黑夜与白天,在冰雪、干旱与暴雨中始终铭记的名字。但我不想说出来。”
“不,你还是说吧。”
“叶妮芙……温格堡的叶妮芙。”
“但那些花是献给我的。”
“够了。”他勉强说道,“牵……牵着我的手吧。”
她站起身,朝他走近。杰洛特感到猛烈而刺骨的寒意。
“不是今天。”她答道,“有朝一日,我会带你走。但不是今天。”
“您已经夺走了我的一切……”
“不。”她打断他的话,“我什么都没夺走。我只会牵着你们的手,好让每个人都不会孤独,也不会在迷雾中走失……再见了,利维亚的杰洛特。有朝一日。”
猎魔人没有答话。她缓缓转身,踏入笼罩山顶的雾气。雾气模糊了一切,石碑、底座的花朵,还有十四个名字,全都消失不见。很快,周围只剩迷雾,只剩他脚下挂着璀璨露珠的青草。浓郁而芬芳的青草气息带来哀伤的氛围,让人想要遗忘,想就这么躺倒,不再思考……
“杰洛特大师!您怎么了?睡着了吗?我提醒过您,您的身体还很虚弱。您干吗爬到山顶上?”
“我睡着了。”他呻吟着,用手抹把脸,“看在瘟疫的分上,我睡着了……没事,尤尔加,只是因为天气太热……”
“是啊,今天确实很热……该继续赶路了,大人。来吧,我扶您下山。”
“我没事……”
“对,没事。我只是好奇,您怎么晃得这么厉害?看在瘟疫的分上,您干吗大热天的爬上山?您想看看那些名字?”
“没事……尤尔加……你真能记住纪念碑上的所有名字?”
“当然。”
“那我考考你的记性……最后一个。第十四个名字是?”
“您还真多疑。您什么都不相信吗?想确认我没撒谎?告诉您,就连孩子都能记起那些名字。您说最后那个?没错,最后一个,卡雷拉斯的尤尔·格雷森。也许您认识她?”
“不。”他回答,“我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