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瑞?”
“嗯?”
女孩吸吸鼻子,身下的树枝沙沙作响。
“你不冷吗?”
“不冷。”她叹了口气,“今天天气不错。昨天……昨天才冷得可怕……哦,诸神在上!”
“真奇怪。”布蕾恩解开软皮长靴的靴带,“如此瘦小,却能跑这么远的路,路上还有哨兵、沼泽和丛林。她强壮、健康,又有勇气。她对我们很有用,的确……非常有用。”
杰洛特飞快地瞥了眼树精,后者的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布蕾恩靠在树上,解开头巾,让头发披散下来,摇了摇头。
“我们在布洛克莱昂找到她。”她小声说着,等待他做出评论,“她是我们的,格温布雷德。我们要去杜恩·卡纳尔。”
“这该由艾思娜女士决定。”他反驳道。
但他知道,布蕾恩说得对。
真可惜,他看着在树枝床垫上扭动身子的小女孩,心想。多坚强的女孩啊。我到底在哪儿见过她?当然这不重要。真是太可惜了。世界这么大、这么美,可直到她死去的那天,布洛克莱昂都将是她的整个世界。而且那天很快就会到来:她会伴着箭矢的呼啸声,尖叫着倒在蕨草丛中,因这场争夺森林的荒唐战争而死,为导致她迷失的那一方而死……是啊,这是迟早的事。
“希瑞?”
“嗯?”
“你父母住哪儿?”
“我没有父母。”她吸着鼻子说,“我很小时,他们在海里淹死了。”
是啊,他心想,这一来,就有不少问题得到了解释。一个过世王子的孩子。谁知道呢,也许只是家族里的第三个女儿,还有四个兄弟。空有尊贵的头衔,其实不比王宫总管和侍从更重要。只是个灰发绿眼的小家伙,在宫廷里转来转去,所以他们必须尽快为她找个合适的丈夫。越快越好,在她长成女人之前,在绯闻、私通和乱伦的威胁出现之前——在宫廷里,这种事屡见不鲜……
猎魔人一点也不惊讶女孩的逃婚行为。他见过不少加入旅行剧团的年轻公主,她们都庆幸自己能逃离某个年老力衰却渴望后代的老国王。他也见过不少王子,他们宁愿过着朝不保夕的佣兵生活,也不愿娶父亲为他们挑选的公主——她们或是身有残疾,或是生活不检点。这种婚姻,只为确保联盟和王朝的存续。
他躺在女孩身边,把斗篷盖在她身上。
“睡吧。”他喃喃道,“睡吧,小孤儿。”
“你说什么?”她嘟囔道,“我是公主,不是孤儿。我有外婆,她是王后,你不明白吗?要是我说你想用皮带打我,外婆会下令砍了你的头,走着瞧吧。”
“太可怕了,希瑞!手下留情。”
“走着瞧!”
“你是个好心的小姑娘。砍头多可怕呀。你不会说出去,对吧?”
“我会全告诉她。”
“希瑞……”
“我会全告诉她。全部,全部。你怕了,对吗?”
“对,怕死了。希瑞,你想砍谁的头,谁就会死,你懂吗?”
“你在嘲笑我?”
“我哪敢?”
“你等着瞧吧!我外婆从不开玩笑。她站起身,最伟大的战士和骑士都会跪在她面前。我亲眼见过。要是有人敢违抗她,咔嚓,他的脑袋就没啦。”
“那可太糟了,希瑞。”
“糟什么?”
“他们肯定会砍你的头。”
“我的头?”
“是啊。你的外婆,也就是王后,为你安排了跟克里斯丁的婚事,还把你送去维登的纳史特洛格。但你违背了她。等你回去时……咔嚓!脑袋就没了。”
女孩沉默了,甚至不再扭动身子。他听到她咂吧舌头、咬住下唇的声音。她吸了吸鼻子。
“这不可能!外婆不会让任何人砍我的头,因为……她是我外婆,不是吗?我顶多……”
“哦,是吗?”杰洛特大笑起来,“你外婆从不开玩笑,不是吗?你以前也挨过打,对吧?”
希瑞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听我说,”他说,“我们就告诉你外婆,说我已经打过你了。没人会因同样的错误受两次罚,你觉得呢?”
“那你就是个傻瓜。”希瑞用手肘撑起身子,弄得身下的树枝沙沙作响,“如果外婆知道你打了我,她会砍下你的头,就这么简单!”
“也就是说,你不打算告诉她喽?”
女孩没回答,又吸了吸鼻子。
“杰洛特……”
“什么事,希瑞?”
“外婆一定会要我回去的。我不用当什么公主,不用当白痴克里斯丁的王妃。但我必须回去,就这样。”
你以为你必须回去,他心想,不幸的是,你和你的外婆都做不了主。这取决于老艾思娜的心情,还有我劝说她的口才。
“外婆知道,”希瑞续道,“因为我……杰洛特,你得发誓不告诉任何人。这是个可怕的秘密,真的很吓人。你得发誓。”
“我发誓。”
“那我告诉你。要知道,我妈是个女术士,我爸中过诅咒。一个保姆告诉我的,外婆知道这事以后,情况变得很糟糕。因为上天早为我安排了命运,你明白吗?”
“什么命运?”
“我不知道。”她出神地答道,“但我的命运确实早就定下了。保姆告诉我的。外婆说她不允许,说她宁愿让整座……整座城堡坍塌下来,化作废墟。你明白吗?保姆说,什么都无法跟命运抗衡。哦!然后她就开始哭,外婆开始尖叫。你明白吗?我的命运早就注定了。我不可能嫁给白痴克里斯丁。杰洛特?”
“睡吧。”杰洛特打了个哈欠,“睡吧,希瑞。”
“你不给我讲故事吗?”
“什么?”
“给我讲个故事。”她嘟囔道,“你不给我讲故事就想让我睡觉?太难以置信了。”
“我不会讲,见鬼,我也没故事可讲。睡吧。”
“你撒谎。你会讲。你小时候,没人给你讲过故事?没人逗你开心?”
“没有。但我想起一个。”
“哈!你瞧!讲给我听吧。”
“讲什么?”
“儿童故事。”
他又笑起来,双手垫在脖颈下面,看着头顶枝叶间露出的闪烁星辰。
“从前……有只猫。”他说,“一只普通的猫,有条纹,会抓老鼠。有一天,猫独自穿过一片阴森可怕的大森林。他走啊、走啊、走啊……”
“别以为我会在他走到前睡着。”她轻声说着,靠在他身上。
“安静,小坏蛋。他走啊走啊,遇到一只狐狸。一只红狐狸。”
布蕾恩叹口气,在猎魔人另一侧躺下。她也轻轻地抱住他。
“然后呢?”希瑞吸吸鼻子,“告诉我后续。”
“狐狸看着猫。他问:‘你是谁?’猫回答:‘我是猫。’狐狸又问:‘哦!猫啊,你独自走在森林里,就不觉得害怕吗?要是国王来打猎怎么办?你要怎么应付狗和骑马的猎人?告诉你吧,小猫,猎人对你我来说都非常恐怖。你有一身皮毛,我也有。猎人不会对我们有丝毫怜惜,因为他们未婚妻和情人的双手和脖子都要取暖。他们会把我们做成披肩和暖手筒,送给那些婊子。’”
“暖手筒是什么?”希瑞问。
“别打扰我讲故事。狐狸接着说:‘亲爱的猫,而我知道怎么从他们手下逃走。我有一千两百八十六种方法。我很狡猾。而你,亲爱的猫,你有多少对付猎人的方法呢?’”
“哦!多棒的故事啊。”希瑞热切地说,又往猎魔人的怀里挤了挤,“告诉我……猫怎么回答?”
“是啊。”布蕾恩在猎魔人背后说,“他怎么回答?”
猎魔人扭过头。树精的双眼闪闪发光。她伸出舌头,轻舔嘴唇。显然,他心想,年轻的树精也喜欢听故事,就像年轻的猎魔人。很少有人给他们讲故事。年轻的树精在树叶的沙沙声中入眠,年轻的猎魔人则伴着酸痛的肌肉入睡。在凯尔·莫罕听维瑟米尔讲故事时,我们的眼睛也会闪闪发光,就像布蕾恩那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太久了……
“后来呢?”希瑞不耐烦地追问,“然后发生了什么?”
“猫回答:‘亲爱的狐狸,我没有那么多办法,我只会一样:爬树。我想这就够了,对吧?’狐狸笑着说:‘哎呀,亲爱的猫,你真是个傻瓜。你还是赶紧逃跑吧,因为猎人追来,你就死定了。’
“突然,猎人们毫无征兆地从灌木丛中出现,径直扑向猫和狐狸!”
“哦!”希瑞吸了下鼻子。
树精的身体剧烈颤抖。
“安静!他们扑上去大喊:‘上啊!剥了它们的皮!做成暖手筒,冲啊!’他们放出猎狗去抓猫和狐狸。猫纵身一跃!像所有猫儿一样,飞快地爬上树梢。猎狗咔嚓一声!紧紧咬住狐狸。尽管这个红毛家伙知道很多巧妙的逃脱路线,但还是被做成了某位女士的披肩。猫在树梢喵喵叫,挑衅那些猎人。可他们抓不到他,因为树太高了。他们在树下咒骂,向大地的神灵诅咒发誓,最后还是空手而归。猫爬下树,悄悄溜回了家。”
“然后呢?”
“没有然后。故事讲完了。”
“寓意呢?故事总有寓意的,不是吗?”
“是什么?”布蕾恩贴着杰洛特,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寓意是什么?”
“好故事都有寓意,坏故事就没有。”希瑞肯定地说。
“这是个好故事。”树精反驳道,“他们都得到了应得的下场。可怜的小家伙,等你看到尤戈恩,就该爬到树梢上,像那只骄傲的猫。不要犹豫,立刻爬到树顶,明智地等待。好好活下去,不要放弃希望。”
杰洛特轻笑起来。
“希瑞,纳史特洛格连一棵树也没有?与其跑到布洛克莱昂,你还不如爬到树梢上,等克里斯丁失去结婚的兴趣。”
“你在取笑我?”
“没错。”
“你知道吗,我受不了你了。”
“真可怕,希瑞,你刺痛了我的心房。”
“我知道。”她点点头,又吸吸鼻子,身子贴得更紧。
“好好睡吧,希瑞。”猎魔人喃喃说道,呼吸着好闻的羽毛气息,“好好睡吧。晚安,布蕾恩。”
“Deárme,格温布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