尅王回返忘渊,一切尘埃落定。
沅萝虽然回到了北冥王府,但是始终郁郁寡欢,很少在外走动,终日流连在花房之中。她并不怎么想和外面的人接触,即使对着魇暝,也不过勉力笑笑。和魇璃之间,也疏离了不少。
魇暝虽公务繁忙,也想方设法地讨她欢心。在他看来似乎联姻之事所产生的嫌隙并不那么容易消除,就像一道伤口,伤好了留了疤,也只能留待时间平复。
接下来的数月中,皇宫之中也不太平,养在宫院中的珍禽异兽开始丢失,起初只是些鸟雀,到后来,就连放养的鹿都开始渐渐稀少…… 鹰隼在整顿过龙禁卫的巡防后,皇宫之中总算太平了,然而澧都寻常百姓家的家畜又开始丢失,没人知道那些家畜去了哪里,一时间澧都城中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自打风郡太子妃的名头坐实之后,魇璃和鹰隼之间反倒不似过去的一百年那样,经常说起此事。他们谁也没有提过,且很默契地避免谈及相关的话题。琼台相会,也不过一起坐在摩云殿的顶上看看大海星辰。月下之约,也只是手牵手在荒野漫游。
这次回澧都,魇璃很明显地感觉到疲惫,再次在琼台见到鹰隼,鹰隼的第一句话是:“你又瘦了……”
魇璃靠在鹰隼肩头,心里稍稍踏实一些。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比过去的一百年都要多,暴风骤雨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我想阿萝大概是怨我了,”魇璃低声说道,“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说那样的话,如果与阿萝易地而处,我也必然难以释怀。”
鹰隼柔声道:“可是她还是跟你们回来了,多给她一些时间,总会过去的。”
魇璃轻轻叹了口气:“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不仅仅是阿萝的事,还有瞑哥哥和父皇,还有……”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与鹰隼都很有默契地规避着谈论那一桩婚事。
鹰隼的目光落在海面倒映的明月上,波澜使得月影也动荡不安。他低声道:“你心里藏的事情太多了,怎么可能不扰乱心神。其实事情未必那么糟糕,北冥王顶撞圣上,圣上会气他一时,不会气他一世。” 魇璃嗯了一声:“希望如此吧。”听得鹰隼如此言语,心里倒是放宽了三分。鹰隼颇受父皇倚重,每日随侍,对于父皇心意的揣摩也自然颇有心得。他既然如此说,那么兄长顶撞父皇的事,也就算过去了。
她抬眼看看鹰隼,见他眉宇之间也有几分忧思,于是开口道:“这段时间澧都也不太平,你可有头绪?”
鹰隼的神情颇为凝重:“目前还没有结果,只是这一系列的事非常蹊跷,我总觉得,有些可怕的东西已经混进了澧都。”
魇璃心里咯噔一声:“如此说来,这个是非之地,恐怕注定要再起波澜了。”
不久,梦川渔民在远洋撒网,捕获了一只澡盆大的怪鳖,鳖出水不久便死去,尸体瞬间膨胀,化为巨丘,压碎船只,植根海底,形成一片冒出水面约三尺,方圆半里地的岛屿。
异闻传回澧都,不少饱学之士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道这是来自浮岛碧落州的灵物“屿团”。
屿团死,则新陆生。
若是它死于深海,则化为小岛;若是殁于浅海,则化为山峰。
朝中也特意派遣官员前去确认过,那里的确有一处新生的岛屿,传闻非虚。在这条信息再度反馈回澧都之后,无论朝堂还是市井,都是传得沸沸扬扬。
这意味着不只是海中新生的小岛,而是碧落州再现梦川!
在先人留下的传说之中,梦川部族发源自碧落州,那是一片漂浮于无边大洋之中的浮岛。十万年前,碧落州偶然漂到六部戮原附近的海域,岛上之人登陆之后不久,碧落州就随海浪漂走,再也不曾出现过。当时被遗落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就在这里繁衍出梦川一族,才有今时今日这个幅员辽阔的梦川,而碧落州与关于它的一切信息则成了远古的传说……
它不仅仅是梦川部族的根源,也关系着梦川的未来,区区一只屿团就能在海中造岛,若是再度寻找到了碧落州,这也就意味着可以无限制地朝着深海扩充梦川的版图!
很快,寐庄大帝以探索远洋、寻找碧落州为名,颁布了诏令,在北冥南川两处大营中各筛选五万精兵悍将,组成十万鲸吞营,拜龙禁卫大将军戚风为帅。又令诸侯所掌的数十个城市上交一成的赋税,作为军费,以支持远洋之行。
魇暝、魇璃、魇桀和璐王四人心中都隐隐有些觉察,寐庄一天之内颁布的两条诏令,对于其余的皇室中人影响并不大,顶多只是赋税上有所损失,但是对于北冥、南川两处大营而言,则意味着必须将已被剥离筛选过的军队打乱重编,如此一来兵不识将,将不识兵。虽然各自的主帅仍然不变,但对于魇暝与魇桀而言,对于兵权的控制实际上是减弱了不少。
魇暝自朝上回来之后,与魇璃商议此事,也不免心有疑虑:“父皇此举师出有名,但也颇为冒险,倘若天道再有变故,这短时间内只怕北冥南川都无法恢复战力。”
魇璃摇摇头:“自打怀古道之战后,三部民心思定,咱们的北冥城就不说了,风郡和忘渊也卯足了劲在发展新城。何况父皇许下三桩婚盟稳住了那两部,这变故么……不是说百分百不会有,但真的打仗,也不符合三部的利益。”
魇暝沉吟道:“这倒也是,只是那鲸吞营出海寻找碧落州……十万精兵良将,交由戚风掌管,这戚风虽与鹰隼一样,是自下界选拔而来,也在梦川效力了千余年,身居龙禁卫大将军之位,却是鹰隼升为镇川上卿之后补的,虽无错漏,也并无建树。我只是不明白父皇选他的用意。” 魇璃思索良久,忽然笑出声来:“傻哥哥,难道你真的相信鲸吞营是出海去寻找碧落州的吗?我敢打赌,就算真有此行,父皇也不会真动用这十万精兵。他的目的不过是钳制诸城,收回兵权而已。戚风不需要有什么建树,只需要中规中矩,没有错漏,且绝对忠诚即可。他来自下界,与北冥、南川都没有渊源,这就是最大的优势。当然,拜帅的仪式还是有的,只是最后这兵权必然还是捏在父皇自己手里。如果我没猜错,他是担心不久的将来做出什么决定,而膝下这两个掌兵的儿子不服生乱……” 魇暝隐隐约约也有一些揣测,此刻听得魇璃这么一说,心中豁然开朗:“你的意思是,他同时削减我和魇桀手里的兵权,是为了……为平稳立储铺路?”
魇璃点点头:“咱们现在也不用多揣测,他两边都动,也就说明他一时间还没有决定究竟立谁。北冥大营的将士虽有优劣之分,但对于暝哥哥的忠心无可置疑,咱们只需要好好整编军队,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重铸虎狼之师其实并不遥远。而且相对于魇桀,我们在重组军力上,更具有优势。暝哥哥放在我琉璃城的老将们可以召回听用。乌伮替北冥城训练的那批豢豹堂子弟已在北冥城中深入各自部族,打好基础。要充裕兵源,提拔新人也甚是容易。我有信心比南川更快恢复北冥大营的阵营。”
魇暝沉吟片刻:“言之有理,整军之后还需得重立军威……有不少事要做……”他说到此处,忽然咳嗽了几声,这一咳之下,扯得胸口疼痛,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眉宇之间露出些许痛楚之色。
魇璃见状伸手在魇暝背心轻抚,助他顺气,这些日子来,魇暝的身体比之前几个月又差了一些,时常咳嗽,但军中的医官也好,宫里的御医也好,都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也不过开一些固本培元的药物,吩咐要多休息,少操劳而已。
魇璃虽然知道是因为什么,但现在的环境下就算告诉魇暝,也不过多一个人焦虑,反而无益。既然父皇已经准备立储君了,想来不久就能听到消息,只要顺顺利利拿到那颗紫旃果,就皆大欢喜,然而眼前这段时间,却尤为关键……
寐庄的两道诏书对于魇桀的影响远比魇暝要大,毕竟经过这一百年的发展,北冥大营背靠北冥、惊涛、琉璃三城,其实力已经在南川之上,就算经此大变,应该在十数年间就能恢复元气。虽然南川大营背后也有其余皇室宗亲的支持,但顶多是财力无忧,人力上却捉襟见肘。思虑至此,不免患得患失。
璐王眉头紧锁在书房里踱了好几圈,方才开口劝道:“二殿下也不必如此焦虑,之前魇暝抗婚,惹得圣上不悦,此番动作也有敲打之意,所以算一算,而今还不算失利。若是此举能令得魇暝再出错漏,倒是省了心了。”
魇桀没好气地言道:“皇叔说得轻巧,魇暝也不是个蠢人,他要是沉住气不出纰漏,咱们也拿他没辙。而今父皇把这十万鲸吞营交给戚风掌管,戚风其人名不见经传,虽非我南川中人,也非北冥中人。万一他靠拢魇暝,形势只会更糟糕而已。皇叔也知道,魇暝的名头在梦川是如何响亮,朝里那帮文武百官,还有外面那些愚民,就差没把他当太子拜了。”
璐王沉声道:“二殿下又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魇暝再如何功名显赫,也不过是普通人一个。二殿下你却不同,你是紫金帝嗣,你的降生就是为了做梦川帝王的。这也就是为什么魇暝立下无数功勋,圣上依旧将立储之事一拖再拖的缘由。”
魇桀默然不语,这原本是他有恃无恐的根源,但在过去的一百年间,紫金帝嗣的光环已经完全被北冥王的光芒所掩盖,就连他自己都不再那么笃信。
璐王见他这番情状,继续言道,“他比你年长,比你多经营了千余年,有现在的成就并不奇怪。而你,来日方长,怎可因为一点挫折,就堕了志气?”
魇桀涩声道:“他不止多经营了千余年,他身边还有那个该死的怪物帮他……”
璐王瞳孔微缩:“魇璃的确是个厉害角色,她若是男儿之身,恐怕今日梦川的局势早已不是你我所能左右。幸好她只是个女人,若是没有魇暝这一张大旗,她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魇桀心念一动:“皇叔的意思是……”
璐王冷笑道:“咱们总是在算计两方阵营的实力,却忽略了一件事,南川、北冥两个阵营兵力强弱虽重要,但只要不是兵戎相见,那就只是夺储的砝码而已。若是这面帅旗倒了,兵再多再强也没用,他们还能去效忠何人?就算是魇璃,她也只能坐等婚期,乖乖嫁去风郡和亲而已。二殿下当年在南蜉洲刺伤魇暝,圣上也只是罚二殿下禁足南蜉洲,如此看来,就算二殿下当日真的刺死了他,圣上也不过震怒严惩一番。圣上膝下算上魇璃这个天族凡裔,也只有三子八女,总不至于废了二殿下,把梦川国祚传于老三魇哲这个病恹恹的黄口小儿吧?”
魇桀闻言如醍醐灌顶:“皇叔所言极是,只是此事需做得巧妙,不可落人话柄。”
璐王微微颔首:“然也,最好是众目睽睽之下的一场意外,不会损及二殿下声名最好。圣上组建鲸吞营,势必有大雪山水灵殿前奉旗禀尊之仪,万民之前金台拜帅之式,那一天便是大好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