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萝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无忧坊的,只是耳边还不断地回响起魇桀的笑声。他没再拦她,只是笃定地说了一句话:你迟早还会回来……
她只想远远地离开,但真正出了澧都,面对着苍苍莽莽的六部戮原,才发现原来自己根本就已经无路可走。
藤州,早已经回不去了,梦川也一样。就算她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掉身上留下的那个印记……
她用一根发簪换了一匹驴子,任凭驴子带着自己在荒野间漫游,一直走,一直走……直到驴子停下来。
面前是赤梦关,这或许就是天意。
赤梦关易出难进,守关的兵卒不会管自愿出关的人,但从没见过这样一个弱质芊芊的美貌女子孤身一人出关,不免好心提醒她,一入赤邺,便入死地。
沅萝悲怅地笑笑,放走了驴子,抛下了所有的物件,包括魇暝送她的首饰发簪,也包括那个魇暝模样的小木人,一个人出了赤梦关,踏入那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废土……
还是满天雪花一样的暗红浮尘,飘摇在干枯暗红的野草之上,无尽荒凉,就如她此刻的心境。
衰草丛中窸窸窣窣,响过不停,沅萝知道那是什么。那次随魇璃行猎,她已经见过不少,虽然跟狗差不多大,却异常凶猛,连骨头都能吃得一干二净的红色多即。
低低的咆哮声此起彼伏,沅萝闭上双眼,张开双臂,准备拥抱死亡……
但是沅萝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多即的利齿,反而在一阵低低的哀鸣中听到了一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就这么去死,划算吗?” 沅萝睁开眼,看到了一个身披白裘,腰悬红色弯刀的美艳少妇,碧泠泠的双眼微微上挑,整个人就和她的声音一样冷。她的右手正扣着一只多即的喉咙,多即还未死,却连挣扎之力都没有。十余头多即立刻作鸟兽散。
“我已经没有路可走了……”沅萝转身准备离开,不速之客已经无法吸引她的注意。
那少妇咔嚓一声,单手扭断了多即的脖子,将还未断气却无力动弹的野兽抛到沅萝脚边:“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无路可走?因为你弱,因为你既没有力量,也没有权力。”
沅萝没有说话,耳边听得对方继续说道,“堂堂藤州帝女,现今天道唯一一个入木灵殿接受过传承的木灵近侍,你的灵力全用来锦上添花,美轮美奂,却始终不曾体验过真正的木灵力量,只会托庇于他人。你明明有族人拥戴,与梦川的皇裔走得这么近,却不懂得把握机会。甚至你被人所欺,不思报复,反而寻死,实在糊涂之至。” 沅萝紧咬嘴唇,心头杂念丛生,那少妇的声音继续在左右着她的思路:“你不想看看你自己的真实力量吗?你不想受人敬畏,不再有人胆敢随意欺辱于你吗?你不想位高权重,不再沦落于这等境地吗?血食可以帮你,咬开它的血管,试试血的滋味……”
沅萝痛苦地捂住耳朵,但是那个声音却还是在往耳朵里钻:“咬它啊!鲜血可以让你强大,强大可以让你不再畏惧。那些欺你的、负你的人,不过只是你的盘中餐……你可以以他们的血为食,吸他们的灵气为滋养,更可以借他们的权势,作为自己的垫脚石……”
“不要再说了!放过我吧!”沅萝尖叫着试图逃开,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地面蜿蜒出无数细草,绊住了她的脚步,使她摔倒在地,接着无数的草在她身边纠缠,缚住手脚,而那头多即被拖到了她身边,然后无数草叶纷飞,就像薄而锋利的刀片在多即身上剜割,鲜血飞溅!
腥臭的血液喷了沅萝一头一脸,也溅进了她的喉咙,滚烫的温度带起一丝从未有过的悸动,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啊!”沅萝尖声嘶吼着,一头散发逆风而起,暴长数丈,化为一大丛藤蔓,将那只半死不活的多即紧紧缚住,随后“呲呲”数声,血雨婆娑,偌大一只多即变成了无数碎肉皮毛……
沅萝长发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发丝、肌肤上沾染的鲜血在以肉眼能分辨的速度消散,原本惨白的面容浮现出几分血色。她从没试过身体这么轻松有力,就好像一蹬腿就能飞上天一样。
那少妇依旧面无表情地说道:“感觉到了吗?是不是从来没有试过这样好的感觉?慢慢地,你会有更好的体验。”沅萝不可置信地看着衣衫上的血污,惊惧与作呕在胸中翻腾,可是什么也吐不出来。
虽然她懂得不多,但这绝对不是藤州皇室的木灵之力!
木灵之力是繁衍生机,发芽、开花、结果……是向生之力,不是这样恐怖残忍的死亡之力。她所看到的,就好像当年在藤州废都所见的那个半人半藤的怪物一样!
沅萝抱着头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她本以为被背叛,被欺凌,已经是最坏的事;纵然孑然一身,无路可走,也有一个“死”字可得解脱,然而现在她连自己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声音还在耳边蛊惑:“木已成舟,何必挣扎……回去啊,讨还他们欠你的,去争夺你想要的……”
沅萝睁开眼,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夜色降临,赤邺的冷风又一次卷起满天的红尘,那只被撕成碎片的多即就连最后剩下的残骸都被雪一样的蓬松的红色尘埃覆盖。
它本来是要吃她的,结果反被她吸尽鲜血,撕作齑粉……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生命的消逝真的只是弹指之间的事……
远处传来如同滚雷一样连续的马蹄声,嘈杂的人声马嘶,有很多人正在这死地促马飞奔,无数的灯笼火把就像是无数只眼睛,层层叠叠地扬声呼喊,叫的是她的名字。
“她在这儿!她还活着!”近处几个充满欣喜的声音在呼喊,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
魇璃出现在远处,飞奔的骏马载着她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沅萝身边,飞身下马,双膝着地紧紧地抱住了蜷坐在地上的沅萝:“阿萝,阿萝,我终于找到你了!”
沅萝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这张熟悉又陌生、惊喜交加又泪流满面的脸,没有言语,心里又是冷,又是热,不知所措。她怨过魇璃的无情,但眼前这失而复得的庆幸不是假的。可是真的重视这八百年情义,又为什么会对她如此无情?
魇璃摇晃着沅萝,试图唤回她的神智,但很快发现沅萝一身血污,又紧张起来:“发生什么事了?你受伤了?”不久,她也看出来沅萝似乎并没有什么外伤。
沅萝转眼看看魇璃,混混沌沌地言道:“是多即……”
“你这个傻子,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一个人来这个鬼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知道我们有多着急……”魇璃心头发颤,以沅萝的体质,如果遇上多即,怎么可能保全性命?一想起来,就不由得一阵心悸。
“有个人……杀了多即……多即也杀了她……”沅萝说了个像是寓言故事一样的谎话。的确有个人杀了多即,那个人就是她自己,也的确有人被多即的血杀掉了,那个人也是她。此时此刻,她甚至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还是一个人,但有件事是显而易见的,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人畜无伤的藤州帝女了……
远处魇暝也骑着吹雪麒奔了过来,飞身而下落到了她们二人身边,眼见沅萝无恙,这一直悬着、揪着两天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伸臂紧紧地抱住沅萝,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自从沅萝出走,他已经派出不少人手寻找,他与魇璃两天里不眠不休,几乎把澧都翻了个底朝天。
去过忘忧坊,得知沅萝曾经来过此处;出了澧都城,得知沅萝以钗易驴;再顺着蛛丝马迹,兜兜转转找到赤梦关,听到守关的兵卒说起决绝出关寻死的美貌女子,这一颗心就一直像被尖刀凌迟一样。
魇暝从来没试过这样的心境,内疚、焦虑、悔恨轮番在心头煎熬,还有失去所爱的痛苦……而今见得沅萝一身血污、失魂落魄的模样,他不敢去想沅萝一介弱女,怎么在猛兽横行的死地存活下来的……上天给了这次机会,不会给下一次。如果得展王图霸业的抱负,就必须伤害沅萝,把她逼到如此境地,他真的做不到……
魇暝紧紧抱着沅萝,沉声言道:“对不起,阿萝,之前负你是我的错,魇暝今日指这赤邺死地为誓,倘若再有负于你,便陷于此地,永世不得脱离……”
魇璃闻言缓缓地坐回自己的小腿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兄长的决定她并不意外,她看到过兄长四处寻找沅萝的忧心如焚,也清楚兄长重视情意的个性,只是做出这个选择,则不可避免要付出代价……
沅萝抬头看着魇暝,两行泪水簌簌而下,低声说道:“可以吗?和我一起,你可能会失去一切。”
魇暝摇摇头:“那又如何?我不能再失去你,其他的,不再重要……”他把沅萝扶了起来,“不要再胡思乱想,跟我回澧都,明天我就去给父皇答案,我的妻子,只能是藤州的沅萝!”
沅萝低低地抽泣,喃喃道:“沅萝是个不祥人……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如果这番话在无忧坊那夜之前说,她会很幸福,但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魇暝无悔。”魇暝笃定地看着沅萝,手指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伸臂将沅萝抱上了坐骑,随后自己也落在吹雪麒的背上,环住沅萝的身体,下巴轻轻地摩挲着沅萝的额头,在她的头顶深深一吻,柔声道,“我们回家,以后再也不分开。”
沅萝悲怅一笑,闭上双眼,魇暝的怀抱很温暖,只是一切都无法回头。
魇璃看着吹雪麒载着兄长和沅萝缓缓起行,迎面扑来的寒风夹杂着暗红的尘埃,风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就好像在警告她,前路有多么难行……
天安殿中只有魇暝与寐庄两个人。这是魇暝有生以来第二次不计后果地在父亲面前侃侃而谈,上一次是他力排众议,执意去风郡营救魇璃。
魇暝已经预备了要承受寐庄的怒火,但是很奇怪的是,当他在天安殿中,对着父亲剖白自己的内心和决定的时候,他的父亲并没有降下雷霆之怒。
寐庄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嫡长子,一声叹息:“也罢,你这两日在澧都闹出的动静,天下人人皆知,尅王自然也有所闻。朕已经拟旨,将你的八皇妹魇茱许与忘渊太子铘为妃,又为你的三皇弟魇哲,定下了尅王之女撷瑜郡主的婚事,只待他们成年。大人做不到的事,只好交给孩子们了……”
魇暝心中有愧:“儿臣不孝。”他身为皇长子,这些原本是他应该肩负的责任。
寐庄挥挥手:“你要迎娶藤州帝女,这本身也有利于巩固梦川,但须得等这件事淡了以后。无论如何,不能短了钺帝的颜面。你且回去,好自为之吧。”
魇暝诚惶诚恐地退出了天安殿,虽然事情远比他想象的顺利,但连累了两个年幼的弟妹,过早负担起不该他们负担的事,他难免满腹愧疚。
魇璃在殿外等到魇暝,听到这个消息也不免感伤,寻思身在帝王家,终是难以跳出这个轮回。只是如此抗命不尊,父皇心中必有芥蒂,对于兄长的前程,必然有影响,更不知道麻烦会出现在什么时候,什么境地……
魇桀也收到了风声,他原本以为魇暝满城寻找沅萝,拒婚之事会触怒尅王与钺帝,最终导致父皇对魇暝降下雷霆之怒,不想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兀自懊恼不已。
他对沅萝下手,一方面是满足欲望,另一方面是为了策反沅萝,以掌控藤州部众,还有更为重要的一个用意则是作局,想让魇暝违抗圣意,触怒龙颜。不然他也不会暗中留下线索,把魇暝引去赤邺。结果事与愿违,似乎在这件事上,魇暝并没有失利。
然而在璐王看来,这件事算是一个转机,毕竟魇暝感情用事,已经令圣上大失所望,以他对这位梦川帝王的了解,这个错误几乎是不可挽回的。所以他叮嘱魇桀,当把握这个时机,切莫急功近利,只要不再出大纰漏,储君之位应该赢面颇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