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城的崛起势不可当,随着城市逐渐兴旺,人口日渐繁茂,城郭的沃土逐渐扩展,九十九年间,已经成为梦川境内仅次于澧都的城市,兴旺,强盛,富庶。
第一批豢豹堂训练的少年已经满师,被分拨至军中历练,而后安插至北冥城中各坊,执掌要务。第二批进入豢豹堂的少年们也在乌伮的训练下一步一步迈向成熟……
魇暝伤愈之后,身体精神大不如前,兼顾惊涛城与北冥城两边的事务,颇为吃力,也自然依仗魇璃之力,更多的时候,魇暝是留于澧都的北冥王府中休养,处理政务。
魇璃事务繁忙,既要替魇暝巡视北冥、惊涛两城军务,又得兼顾琉璃城的事务,三城系于一身,如非她知人善用,新提拔了一批得力的文臣武将,严格依靠律法治下,只怕也难以事事料理得如此妥当。
然而这样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走,与鹰隼见面的机会不免稀少,于是琼台之约变成了月下之会,每每明月高挂的夜晚,鹰隼化身的巨虎会跨越千里的遥远距离,与魇璃相会于远离北冥城的旷野之中,月下同游,互诉相思。
这九十九年间,魇桀禁足南蜉洲,倒算安分守己,并未出任何纰漏。对于留于南蜉洲的藤州部众施以怀柔安抚之计,故而南蜉洲还算风平浪静。北冥城崛起,魇暝、魇璃得势,魇桀也不免眼红心悸,却一时拿他们没有办法。唯有听从璐王之言,韬光养晦,坐等时机,再谋定而后动。
北冥城的崛起也在影响着天道的格局,沙幕外疆上,忘渊的新城铸镕城也在建造之中。风郡的蛮乌城也不再是简单的屯兵之地,三部都在尽可能发展,以保障势力的均衡。商贸的兴起,也加深了三部之间的联系。
就在三分六部戮原的第一百周年的纪念日,早已被送回风郡的二皇子时翱,作为使者再次来到了梦川澧都,却是押送着数十里长的礼品队伍,代风郡的太子时羁向梦川下聘,求娶明昭帝姬魇璃为风郡太子妃。虽然两百年之约才过去百年,但提前下聘,遥定婚期也并无不可。因早有约定,故而寐庄一口应允。于是大婚定于百年之后的天道纪元一千八百年,送婚使也命定长兄魇暝。寐庄设宴款待求婚使和满朝文武,就连魇桀与璐王也被召回澧都。对于璐王与魇桀而言,至少很快就能去掉魇璃这个眼中钉,这也是件好事。
澧都城外的广场上盛大的狂欢七日七夜,通宵达旦。几乎所有人都在欢庆这一场婚盟的缔结,然而对于魇璃、魇暝和鹰隼而言,却是个避不开的劫数,虽然尚有百年之期,但风郡太子妃这一名分已然是既成的事实。
送走风郡求婚使没过几日,忘渊的尅王出使梦川,澧都城中又是一番热闹,欢宴频频。
魇暝在被寐庄单独召见之后回到北冥王府,满面疲惫,心事重重。
沅萝见魇暝神情委顿,开口相问,魇暝只是苦笑着岔开了话题,只道是在朝中议事乏了。
沅萝见状,心知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朝堂上的事她也不怎么懂,也就碰了碰魇璃的肩膀,示意她帮忙开解开解,而后寻思着替魇暝调制一盏清心解乏的素心汤,便离了花厅,奔司膳房而去。这近百年来魇暝身体抱恙,都是她亲力亲为,熬制药膳助他固本培元,从未假他人之手,而魇暝也只钟爱她亲手制作的美食,往往烦恼之中,一汤解忧,屡试不爽。
魇璃见状已然明白了七八分,虽然在席间尅王并没有说什么,但这个时间太过敏感,风郡求婚使前脚走,尅王后脚到,若是单单只为了促成一笔大额的贸易交易,也不用动用在忘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尅王。她眼见沅萝去得远了,方才开口问道:“暝哥哥的烦恼可是与尅王有关?”
魇暝叹了口气:“璃儿猜得不错,适才父皇单独召见,就是跟我提……与忘渊的银嫊帝姬……联姻之事。”
魇璃眉间浮起几分忧思,这件事情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诚然,风郡与梦川联姻既然已经提上了日程,忘渊自然也不愿落于人后。
“其实……在过往尅王也曾有信给我,书信之中,也有提过此事,但此番尅王前来,却是把一切都落到了明面上。”魇璃摇摇头,“钺帝心中早有人选,有意将亲妹银嫊帝姬许于暝哥哥,一来,年纪相当;二来,战时有过合作,渊源颇深,瞑哥哥人品能力又皆是上上之选;三来暝哥哥统领北冥、惊涛两城,贤名远播,乃是梦川储君的大热人选,将来继承大统,则银嫊帝姬可为梦川皇后,这样忘渊与梦川的结盟会更为紧密。”
“钺帝这如意算盘打得不错……”魇暝苦笑一声,“只是我心有沅萝,早已互许白首之盟,若非这百年间不是事务繁忙,就是身体不适,始终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向父皇言明此事,也不至于……” 魇璃神情黯然:“暝哥哥答应了吗?”
魇暝摇摇头:“我没答应,父皇当场大发雷霆……让我回府反省,三日之后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魇璃缓缓地坐在魇暝身边,低声道:“这个答复……如何能尽如人意?”风郡求婚之事刚过去,她这心里就一直揪着揪着的不舒服,不想现在,这样的无奈又要落在兄长和沅萝身上。
魇暝抬眼看着花厅外如烟如雾的软云菘,没有言语。
沅萝温婉可人,为他心中所爱,但是现在若是继续与父皇强项,其后果显然不言而喻……
然而,真的要辜负沅萝的一片深情吗?
魇璃的心头也是一片焦灼,沅萝的心情固然要顾虑,但触怒父皇,也就等于把之前的所有努力付诸东流。虽然这一百年来兄长政绩斐然,但魇桀一直韬光养晦,也在父皇面前攒足了好印象,此消彼长之下,也没有人能确定储君之位究竟是传于谁。更为要紧的是兄长的身体已现颓势,倘若不能取得储君之位,拿到那颗救命的紫旃果,日后的光景…… 她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开口说道:“此事事关重大,瞑哥哥切勿意气用事……”
魇暝闻言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神情:“就连璃儿你……也觉得我应该迎娶银嫊帝姬?”
魇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是应该,是必须,没有第二个选择。我梦川与忘渊为盟国,倘若拒绝联姻,等同将忘渊推向风郡。若是结为婚盟,也可巩固瞑哥哥的势力,离父皇属意的储君则可以再近一步。我们已经花费了如此多的心力,万万不可付诸东流……至于阿萝……以后瞑哥哥你多多疼惜补偿也就是了。”
魇暝枯坐良久,他明白魇璃的意思,如若日后真的继承大统,银嫊帝姬固然为后,后宫三千,当然有沅萝的一席之位。但是无论多么疼惜,从迎娶忘渊帝姬开始,就已经是对沅萝的莫大伤害。
两人相对无言,花厅中一片寂静,许久之后,魇暝喃喃道:“璃儿,无论如何疼惜,始终都是辜负。阿萝……她受不了的……”
魇璃闻言,两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她何尝不知,只是储君之位事关兄长性命,事有轻重缓急,有些抉择不得不做。她心中踌躇,要不要告诉兄长冰峰顶的那一夜所发生的事。
“啪”又是一朵烟花绽放于夜空,这连日来的欢宴,想必澧都外的广场上又是一片歌舞升平。
魇璃陡然觉察时间的流逝,忽然说道:“阿萝也去了好久了。” 魇暝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忽然像被烫到了一样跳了起来,奔出花厅,继而人停在门口,肩膀微微发抖。
魇璃觉察有异,跟过去一看,只见门外台阶旁的石灯柱上放着一只乌木托盘,托盘里是一碗青白相间的羹汤,沅萝的素心汤。只是此时此刻,汤已经没有了热气。
魇暝眉宇之间浮起几分痛楚,涩声道:“她……都知道了……” 魇璃心念急转:“她应该离开了……我们得赶紧找到她,我怕…… 我怕她钻牛角尖……”
沅萝在澧都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挪动着沉甸甸的脚步,被周围热闹的人群裹挟着前行。周围人群的欢声笑语纷纷烦烦,又好像寂寥无声。
她就像一个游魂一样,不知道从何处来,也不知道往哪儿去。走着,走着,忽然停住了脚步,眼前的门面甚是熟悉,抬眼看去,只见横额上书“无忧坊”三个字,坊门内的回廊上悬着无数大大小小、五彩斑斓的木人,再往庭院里去,是偌大一处戏园子,三层绕台而起的楼台是平日里招待人小酌看戏的若干廊间。
若是寻常时候,这里非常热闹,但这会儿反倒没有几个人,因为今夜广场那边要精彩许多。
平日里魇暝也常带沅萝来这里,故而坊里的伙计大都认得,早殷勤地将沅萝迎到了三楼上居中的那个廊间,然后快手块脚地上了酒菜。
沅萝此刻一片混沌,忽然听得楼下牙板拍响,一台木人戏已经开了场,这折戏叫《中宵露》。她以前看过,说的是个落魄侯门千金与世家公子相爱,约定夜奔,可是那个女孩在桥上等了整整三天三夜,公子没有来。女孩等啊等,等到露水打湿了衣裳,终于等来公子迎娶新娘的花轿路过桥头,但花轿里已有玉人……
沅萝怔怔地听着,看着,默默地流泪,自斟自饮,酒尽又复上。她听见有人在哭,又有人在笑,又好像哭的、笑的人都是自己。
她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只是醉步蹒跚之间,无数青萝在地板上蔓延,花大朵大朵地开,开得绮丽又悲伤……
恍惚之间,她看到魇璃来了,可乍眼看去又像是魇暝,她在哭泣着述说她心里的怨怼,她在追问魇暝为何要负她,就连一直相依为命的魇璃也一样。可是对方只是笑着,哄着,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永不相负的情话,相拥与纠缠……
她知道自己醉了,但这样晕乎乎的感觉,好像拥有一切,比起清醒着难过心碎来,要好过许多。然而,酒始终还是会醒。
沅萝的头依旧昏昏沉沉,但她已经觉察到了异状。除了下身撕裂的疼痛,她浑身赤裸,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卧在一张绿萝青藤缠绕的长躺椅上。这还是无忧坊的廊间,夜未央,靠花窗处的酒桌边还坐着一个正在自斟自饮的人。这个人是魇桀。
沅萝早经人事,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慌乱地拾起身边的衣物,胡乱地盖住自己的身体,因为悲愤与羞耻,浑身瑟瑟发抖。
魇桀笑嘻嘻地走到躺椅边坐下,伸手摩挲着沅萝光洁的脊背: “沅萝帝女果然名不虚传,有这一宵香艳入骨,此地无忧之名总算实至名归了。”
沅萝颤抖着挪动身子想要避开,却被魇桀伸臂搂住不得自由,泪水像珠子一样跌落摔碎。
魇桀从第一天见她就有觊觎之心,只是忌惮魇暝与魇璃,一直无法得手。璐王也提点过他要在魇暝、魇璃和沅萝三人之间寻求突破口,分而化之,于是就一直在三人身边安插有人。偶然得到回报,说沅萝失魂落魄地流落街头,入无忧坊买醉,便赶了过来,不想居然真有得偿夙愿的一天。
他得意之余凑到沅萝耳边喃喃道:“我那个大皇兄最是个假道学伪君子,与帝女相守百年,居然从没与帝女有过鱼水之欢,又让帝女如此伤心买醉,可见他也不是真心待你,又何必为他伤心难过呢?而我就不一样了,帝女将清白之躯托付于我,他日我登太子之位,帝女便是我命定的太子妃,魇桀永不相负。”
“你不过是想我帮你控制南蜉洲的藤州部众而已,我没有那么大的用处……”沅萝的心犹如沉入泥沼之中,只能徒劳地低声道,“我也不要做什么太子妃,你……你放了我吧……”
魇桀笑了起来:“帝女以为还能回去我大皇兄身边吗?”他撩开沅萝的衣衫,“你看看我送了什么礼物给你?”
沅萝羞愤之中低头看去,只见右髋上有一个铜钱大小的黑色印记,形如虬龙,却是南川大营的军徽。沅萝一声惊呼,开始用衣衫擦拭,然而那印记就像是长在肌肤里一样,完全无法抹去。
魇桀在沅萝耳垂上轻轻一吻:“不用擦了,这里的炙墨是最好的,用来给木人点睛,可入木三分,经数千年不褪,弄在肌肤上一旦干了,便深入肌理骨殖,再也去不掉了。你命中注定是我魇桀的女人,就算只剩白骨,你的髋骨也一样会留下这个印记,又何必抗拒呢?”
沅萝闭上双眼,泪水似已流干,花窗外透进了一丝晨曦,四周弥漫的绿萝上满是晶莹的露水。
很快太阳会出来,露水会散尽,只是她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