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璃心悬兄长的伤势,哪里有心思细看那片罕见的美景,见魇暝闭目盘腿坐地便快步奔了过去:“暝哥哥,你觉得如何?”
魇暝睁开眼叹了口气,俊朗面容之上尽是密集的汗珠。他伸手将衣襟扯开露出右肩那片墨绿色的咬痕来,只见那痕迹比昨夜看到的又大了一圈,约莫两寸来宽,周边被浸染成墨绿色的血管范围已然蔓延至整个肩部。
魇璃心中一痛,伸指触碰魇暝肩头,只觉那片墨绿色的物事深藏肌肤之下硬得出奇,触手冰冷却是魇暝一直用冰封之术镇住伤势的缘故。若非如此,那伤势只怕早已蔓延至全身。
鹰隼早已走上前来:“大殿下,而今形势危急,微臣只好得罪了,你忍着点。”说罢自腰间抽出一把寒光四溢的匕首来。
魇暝点点头,将头转向一边,只觉得一冷硬的物事在麻木的右肩游走,耳中传来铿铿之声,创口登时冒出一股如同腐木一般的难闻气息。
鹰隼动作很快,转眼间已将那墨绿色的物事剜了下来扔在一边,只见是碗口大一个肉块,滚落在冰雪覆盖的地上还在微微悸动,就好像是有生命一般。
魇暝的肩膀上已然血如泉涌,初时还是发绿的污血。随着污血的排出,他的右肩渐渐恢复了知觉,灼烧般的剧痛袭来,顿时让他不由自主地浑身发颤,紧咬的牙关格格作响,而后脸色发白已然昏厥过去。
魇璃心痛如绞,却无半点办法,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兄长肩头血如泉涌,就这么过了一阵子,血色渐渐恢复正常。可那碗口大的创口却无法像从前一般瞬间愈合,依旧是血流不止!
“好厉害的毒!”鹰隼喃喃言道,伸手连点魇暝后背几处穴位想要止住血流,然而效果却并不显著。
魇璃见得此景早已抽出腰间的金翎剑在自己腕上重重一划,白藕也似的玉臂上顿时一片殷红。血液滴落在魇暝肩头的创口之上,伤口的血肉开始愈合,但很明显愈合速度很慢,还没等愈合过半,魇璃手腕上的伤口已然完全消失。
魇璃再次划伤手臂,以自身灵血为魇暝修补伤口,直至魇暝肩头创口完全消失不见,伸手探探魇暝脉门发觉他虽脉搏微弱,但气息却开始顺畅起来,方才放下心来。于是收剑还鞘站起身,开口吩咐众人就地戒严轮流休息。众人原本都围在周围甚是担心,听得她的吩咐自是散了开去,各司其职。她舒了口气,忽而觉得眼前一黑,人已然朝地面软倒。
沅萝立在身后仓皇之间想要将她扶住,忽而眼前一花,却见鹰隼已然伸臂揽住魇璃的腰肢,神情甚是紧张。沅萝心头就如同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随后默默地收手退到一边,转眼就被再度围拢的将领们挤到一边,只听到七嘴八舌的闻讯呼唤之声。
魇璃歪倒在鹰隼怀中,只听得周围一片嘲杂,片刻之后晃晃脑袋总算看清眼前人眼中尽是担忧怜惜之色,自不由得心念一动,低低地叫了声:“鹰隼……”
鹰隼虽知她是失血过多所致并无危险,但关心则乱,而今听得她开口说话自是欣喜若狂:“你怎样?可还觉得头晕目眩?”言语之间早从怀中摸出疗伤养血的药丸来送到她唇边,“先把药吃了,好好歇息一晚。”
魇璃听话地服下药丸,转眼看看周围的将领,有气无力地言道: “我没事了,明天的行程也不简单,大家都各自歇息去吧。”众人依言散去,各司其职。
鹰隼将魇璃扶正靠在一块冰岩之上,一手轻轻搭住她的脉门仔细检查,发现她的脉搏开始渐渐有力起来,方才放下心来,抬眼见魇璃一双妙目盯着自己不放,忽然觉得有些不妥,忙收回了眼神。耳边却听得魇璃低声言道:“上卿,你不是受命保护我大皇兄的吗?而今似乎有渎职之嫌啊。”言毕精致面容之上露出几分揶揄之色。
鹰隼干咳一声,极力从这微妙的气氛之中抽离,早将眼转了开去低声言道:“微臣……微臣乃是受大殿下所托照看帝女……何况大殿下此刻剧毒已去,理应无恙……微臣……”话到此处就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自圆其说,仓皇之间眼光再次落在魇璃脸上,见魇璃满眼尽是得意的笑意,一张明艳面孔在夕阳的亮彩下显得异常惊艳,教他的眼光再也移不开去。
接下来这张美丽的面孔忽然凑了上来,两片轻柔的嘴唇轻轻地在他的面颊上碰了碰,而后听到她在他耳边喃喃言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我。”
虽只是喃喃低语,但在鹰隼听来却如黄钟大吕一般响彻心间,一时间胸膛发热,面红耳赤,只是呆呆地杵在那里,看着始作俑者退回原来的位置,只是满脸若无其事的神情,似乎害得他心神大乱的言语举动通通不是她所为,而只是他的幻觉一般。
一众将领都忙着自己的事,自然没看到这段,唯独是远处被绑得像粽子一样扔地上的时羁哈哈大笑:“你这个女人简直是坏透了!”虽是在笑,但两眼微眯,尽是挑衅之色。
魇璃见他这等神情,没来由地心生火气,也不管是否还是头晕目眩,早扶着冰岩站起身来走到时羁身边,抬手一巴掌甩在时羁的脸上!不知是魇璃失血体弱,还是时羁皮糙肉厚,吃了这一巴掌他反倒越笑越大声,而后冲着鹰隼道:“这样的悍马你是降不了的,趁早收拾心情该干吗干吗去……”话没说完就听得脑门上轰的一声,已然昏厥过去,却是被魇璃恼怒之下一脚踹在脑门上。
鹰隼忙上来扶开魇璃,弯腰监视时羁的情况,见只是昏厥也松了口气:“帝女何必为这厮动气?若是一时没了轻重将他打死,帝女所图之时岂不尽归泡影?”
魇璃气犹未平,沉声言道:“这畜生皮糙肉厚嘴又贱,脸皮厚过城墙拐,想他死都难,怎会如此不济……”
却说沅萝被人群挤开之后,转眼看看隐于暮色之中的藤州大地,胸中百味交杂难以言喻,冰峰之上的雪风带来一阵寒凉,她抱定手臂搓了搓,只觉得自己的存在全是多余,即便是这七百年来相依为命的魇璃,突然之间也变得那么遥远,似乎再难触碰。这苍茫世间无人在意自己,也无人再需要自己,就像一株被剥离了篱笆的藤蔓,再无任何依凭。就这么呆立了许久,偶然间转过眼来见盘腿端坐的魇暝就在一旁,半边身子都是血污,便走将过去,从怀中取出手帕小心搽拭他肩背胸膛上的血痕,搽拭之时却发现那片愈合的肌肤虽色泽如常,但依旧留有一小块浅绿色的印记,如不细看也不易发现,想来适才一番辛苦,也无法将他体内的毒血全部排尽,只怕后患无穷。
沅萝幽幽地叹了口气,就连自己都分不出来是为谁而叹息,抬起眼来正好见得魇璃与鹰隼的亲昵举动,就如同被烫到了一般,身躯微微一颤,垂下头去两颗珠泪滚滚而下滴落在刚才搽拭干净的魇暝的臂膀之上,蜿蜒出一道浅浅的水痕。
忽而一只大手轻轻地覆在她的手掌之上,沅萝抬起眼来却见魇暝不知何时已然睁开了眼睛,自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本悬在眼眶的泪水又一次洒落在魇暝的手背之上。
得益于梦川皇室独有的灵力,尽管魇暝身遭重创,仍然很快地苏醒过来,睁眼见沅萝正小心地料理自己,眉宇之间尽是忧愁之色,自不由得心念一动,寻思自己与她不过才相处几日,她便对自己的伤势如此上心,不免心中感动,而今见得她垂泪,便如同心头被人重重地敲了一记似的,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轻轻拭干沅萝脸上的泪痕,而后微微一笑:
“魇暝已无恙,帝女不必为此伤心。”
沅萝见得魇暝脸上的温柔表情,就如同倦鸟觅到一处可供歇息的枝头一样,尽管清醒地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巢,也不由自主地想要停靠。相对凝视片刻之后,沅萝缓缓地靠在了魇暝的肩头,任由魇暝轻轻梳理她微乱的发丝……
暮色渐渐深沉,这孤绝的冰峰也渐渐沉寂,融入夜色之中。这连日来的搏命奔走,早已使得这一群人疲惫不堪,好不容易身处安全之所,也自然轻松许多。除了守夜警戒的人外,大多数人都已经各自依靠着,勉强入梦。
魇暝枕着沅萝的膝盖,早已沉沉睡去,虽说身受重创,但苍白的脸庞却泛起几分甜蜜笑意,就连一直纠结的眉间,也不知不觉舒缓许多。他年少之时便统军戍边,不是辗转于军务国事,便是疲于储君之位的争斗,于情爱几乎无缘。而今在这孤绝冰峰之上,伤痛病弱之中,得到可心之人的温柔慰藉,无疑是一味减淡痛楚的良药。
沅萝的眼光从依偎在自己身侧搂着铘闭目歇息的魇璃,缓缓地移向远处驻剑而立,担任警戒之职的鹰隼,那伟岸的身影过于遥远,就好像一个乍然而醒的梦,虽惊心动魄却虚无缥缈,远不如压在腿上,带着暖暖温度的重量来得真实。在经历太多变迁之后,她很害怕变迁,所以很自然地向往着早已熟知的事物。安卧在她怀中的男人,那俊美的容貌依稀有着魇璃的影子,这种潜移默化的亲厚感无疑是冲淡了不少不安,甚至是一种根须纠结于土地的踏实。这个男人俊朗温柔英明不凡,且为梦川皇族长子权倾朝野,或许将来便是梦川霸主,得他眷顾乃是天大的幸事。沅萝慢慢地合上双眼,心想:兴许,这就是她的命数……
鹰隼矗立在冰峰的边沿,凛冽的冷风顺着面具的缝隙朝他的眼角灌,这种不适感可以让他清醒。他眉头微皱,将目光从魇璃的脸上移开。这一切来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意料之外的时间,意料不到的地点,以及那个美丽而危险的女子……
魇璃的眼皮微微浮动,身体的疲惫深入骨髓,失血的无力感也始终挥之不去,但这样的疲累却无法入睡。只要一天没有回到那片故土,她的心就始终像是悬浮于锋芒之上。即使这片刻的安宁,也无法抚慰内心深处的不安。鹰隼的守护,沅萝和铘的陪伴固然可令她安心,但大皇兄的伤却是压在她心头最重的一块石头。那怪物一般异化的檀帝,那从大皇兄肩头剜除还在突突跳动的诡异肉块,还有大皇兄血流不止无法自动愈合的创口,这些都是超出她认知之外的事,每每想起,就不由自主地萌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夜已深沉,冰峰的极寒无孔不入,但那呼啸的风却不知不觉地平息了。
魇璃心头一凛,猛地睁开双眼,却发现眼前一片茫茫白雾,无论是远处守夜的鹰隼也好,身边依靠的沅萝、魇暝也好,还有那些或坐或卧的将领,全都如同凝固一般,全都一动不动。当这一认知浮现在她脑海里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也一样无法动弹,就连喉头,似乎都被锁住一样无法发声。就好像那一晚,在那囚宫之中所做的怪梦。
茫茫雾气中渐渐显现出一个小小的白影,从虚无缥缈到完全显现。这次魇璃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张稚嫩的孩子的脸,约莫十一二岁,只是眉宇之间的神情完全不像一个孩子。
魇璃放弃了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白衣女童走近。那个女童曾说过会再见面,但她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那女童走到近处,在魇暝身边蹲下身,伸手搭搭魇暝的脉门,对魇璃低声说道:“你觉得很意外,其实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看来世事如棋局局新,从你逃出风郡的那一刻起,一切事都变得难以预计了。”
魇璃抽了口气,发现喉头不再觉得压迫,能发出声音:“别碰他!” 那女童淡淡一笑:“如果不碰他,怎会知道他的情况有多糟?”言语之间伸手罩在魇暝的右肩,只见那小小手掌周边泛起一片银光,笼罩在魇暝曾被咬伤的位置,不多时几丝若有若无的绿气从魇暝肩头蒸腾而起,在她掌下渐渐凝结成一颗小小的绿色冰晶。
魇璃露出几分惊诧,她本以为之前剜肉排毒已经把魇暝体内的毒清除干净,不想还有残余。
那女童把玩着手里的冰晶踱到冰峰边沿,一扬手将冰晶抛向那片隐在夜幕中的藤州大地:“现在他暂时没事了,不过不代表以后也能安然无恙。这种毒最厉害的地方不是毒性的凶猛,而是它那如跗骨之蛆一般的秉性,会逐渐蚕食伤者的灵力。虽然这个过程会很长,但到最后他会真正失去梦川皇族所特有的愈合力。到那个时候,即使是一点小伤也会导致他血流不止而最终……”
魇璃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忽而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急促地说道:“你一定有救他的办法!”
那女童叹了口气:“以我现在的能耐,委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也绝非无从着手。梦川的水灵殿中紫旃果成熟已久,食之可灵力大幅度提升,最重要的是紫旃果有汰旧换新脱胎换骨的神效。”
魇璃眼前一亮,随即心头一沉,在皇城后面的大雪山之中的确有那么一座神殿,相传是昔日梦川皇族所供奉的水灵尊的府邸。水灵殿之中有一株两千年才开花结果一次的紫旃果。历任太子都是得到君王的认可和扶持,通过水灵殿结界的认可,才能进入水灵殿。借紫旃果的灵力脱胎换骨提升功力之后,方真正成为臣民认可的储君。也就是说,要得到紫旃果,也就必须先成为梦川储君!父皇在位已然逾两千载,虽然大皇兄贤名在外,得百官拥戴,然而储君之位依旧悬而未决,可见父皇对于二皇兄紫金帝嗣的身份以及站在二皇兄身后的一干皇亲的意愿也颇为看重。以往储君之争只是皇权争霸,可而今,已然事关大皇兄生死……
“个人生死相对于国祚传承而言,委实算不得什么。”那女童看穿了魇璃心头的顾虑,一句话点穿了其中的关隘,“大皇子的长处是他的仁慈重情,但他的缺点也是太仁慈重情,除非大皇子能解决梦川面临的内外大患,到那时举国归心,梦川国主自然无所顾忌,立他为太子。你可知这内外大患是什么?”
魇璃沉吟片刻:“外有风郡威胁,天君压制,举步维艰。至于这个内……想必是境内流民日增,虽为梦川所用,但与梦川国人终究等级有别,久而久之积怨日深,迟早生乱。”
那女童走到魇璃面前,定定地端详了她好一阵,方才面露欣慰之色:“果然冰雪聪明。”
魇璃直视那女童双目:“你告诉我这些,究竟意欲何为?”
那女童笑了笑指着魇璃怀里的铘说道:“我想怎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打算怎样。从你自风郡囚宫中救走这孩子开始,这天道的局势已无任何人可以预料。这孩子和那个被你生擒的风郡太子就是你手里最厚的两张底牌,我想你早已知道该怎么用。将来的种种变故可谓波谲云诡,你所期盼之事也非轻易能成就,中间势必经历无数腥风血雨。只是希望你凡事心头多留一分慈悯,将来可以惠人惠己。”说罢转身走向那片白色雾气,顷刻之间消逝无形,那片清润的雾气也在渐渐淡化,直至完全消逝。
冰峰顶上的朔风继续呼啸,卷得人们的衣甲微微作响,远处的鹰隼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驻剑而立。很明显,那个白衣女童的到访只有她一人感知。
魇璃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已能动弹,便轻轻放下铘,靠近熟睡于沅萝膝盖上的魇暝,见他神情安详,脸上也恢复了血色,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喃喃言道:“管他什么外忧内患,我只要暝哥哥安稳。就算是千难万难,我也一定辅佐暝哥哥坐上储君的位置,取到那颗救命的紫旃果……”
黎明的曙光将这个世界再度唤醒。经过一夜的休整,人们都已经恢复了体力,包括昨日还脸色惨白的魇暝、魇璃两兄妹。
相对于动辄延绵十数里的一众平顶冰峰的巨大而言,冰峰之间的距离也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相距最远的也才六七十丈远,只需用箭将长绳射到对面,再由魇暝施展冰封之术循着绳索在冰峰之间造出一尺来宽的坚固冰桥,便可连通对面的雪峰供人行走,虽说顶峰的雪风偶尔会很激烈,也无可扶持的所在,朝下望去之可见云雾茫茫,若是寻常人立于此间难免心惊胆战。但对于惯于征战武艺超群的一干将领而言,有了那狭窄的冰桥,也就通行无阻,如履平地了。
魇暝一行人在这远离地面逾千丈的冰峰之上一路前行,虽只是沿着藤州国境的边沿行走,但也离远方的故土越来越近。七日之后,他们已经离开了遍布魔藤的藤州,进入到沙幕国界的沙关附近。
沙幕毁于兵祸,早在千余年前就再无人居于此地,昔日大片绿洲已被万里黄沙所吞没,极目之处全是一片灼眼的黄。沙关紧接六部戮原,比邻忘渊,虽说风郡的铁骑偶尔会过界来此间溜达,但也不得不忌讳着六部戮原上驻扎的忘渊军队。所以行到此处,就不用再忌讳追兵,只等下了冰峰,就可直接取道沙关附近的水门,直接经地下航道回归梦川。
魇璃立于冰峰之侧遥望故土方向,只看到远在天边的一汪似有还无的蓝色亮光,那是梦川的大洋。虽然还是那么遥不可及,但这些天来的种种险况总算到了尽头。
鹰隼看着魇璃怔怔地眺望远方的模样,完全可以感知她心中的那份欣喜和对故土的眷恋,只是沉声道:“恭喜帝女,而今总算心愿达成。”
魇璃闻言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正要言语,忽然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隆隆的鼓声,就如惊破天幕的惊雷,却紧密有致,到后来声音忽然拔高,带起一声惊天动地如同龙吟一般的高亢啸声,与此同时梦川方向带起一阵龙形的气流直指风郡,就如同一支巨型的飞箭在茫茫长空划出一道不祥的阴影!
听得这一阵化为龙吟的鼓声,众人皆是一惊,就连鹰隼也心头一沉:“那是龙吟鼓的声音!”
魇璃睁大了眼睛,她虽从没听过龙吟鼓的声响,但她知道那代表了什么。
自天道伊始有六部之分以来,每一部都有一面巨大的战鼓,当战鼓敲响也就意味着宣战,而那龙形气流所指的便是宣战的部族所要挑战的部族。
一千七百余年前赤邺敲响的龙吟鼓带来了赤邺沙幕两部的大火拼,也直接造就了两个伟大部族的覆灭。前车之鉴可谓鲜血淋漓,所以一直以来各部的龙吟鼓都未曾再敲响过。即便是一直蠢蠢欲动的风郡,在没有完全部署好一切之前,都未曾走到真正宣战这一步。而今梦川的龙吟鼓响起,锋头直指风郡,也就意味着梦川正式向风郡宣战!
魇暝脸色铁青,死死地盯着长空之中还未淡去的龙形阴影,喃喃言道:“说好的三月为限,他居然如此地急不可耐!”
魇璃闻言自是心头豁亮,她曾听鹰隼提过兄长在御前交出兵权冒险去风郡营救自己的事,自然明白兄长的计划是偷偷救出自己后便取道赤邺的荒原之地,前后至少须得三月行程方才能回归梦川,所以在军中部署好一切准备应付风郡可能做出的一切举动也是理所当然。可此时距离兄长离开梦川也不到两月,若是一切如兄长先前的计划,现在众人尚且在赤邺的荒原之地疲于奔命。追兵一旦见了龙鸣鼓宣战的信号自然更加紧咬不放,想要活着躲过重兵狙击就更是痴人说梦,在这个时候敲响龙鸣鼓向风郡宣战无异于借刀杀人!
她之前不惜以性命做赌注擒下时羁,便是希望延迟甚至阻止梦川与风郡之间的战事,而今梦川如此明目张胆地宣战,就算再国力衰微的小部族也必然会在数日之内擂鼓回应,更何况是风郡这样强盛的部族,随后一场大战自是在所难免。可是向风郡宣战这么大的事,若非得到父皇的认可,也没人敢造次。看来正如那白衣女童所说,以后的局势可谓祸福难料……
“哈哈哈,”时羁的笑声在此时显得异常刺耳,“看来有人不想你们活着回去!”他虽像根木头一般被两名将领扛在肩头,但依旧是快意非常,幸灾乐祸之意不言而喻。
就在此时,那般震天动地的鼓声再度响起,却是风郡方向发出,一道龙形气流直冲天际,将长空流云再次搅得支离破碎!
魇璃原本被时羁激怒,见到此景却不由得冷笑一声:“太子殿下的性命似乎也没有你想象的一般矜贵,明知你落在我等手上还立即应战,看来也一样有人不想你活着回去。”
时羁听得此言,就如同被重重地甩了一巴掌在脸上一般,滔天的气焰顿时被打散了去。他心里明白,下令擂响龙鸣鼓回应的必定是四皇弟时翔。
以往他在军中坐镇,老四虽有异动却顾忌良多,而今自己落在魇璃手里十几日,朝里那班嫡系皇族自然镇不住场面,兵权落到了老四手上也是意料之中。只是天道六部皇族受封太子者皆有入灵殿接受过各部尊主考验的惯例,且只有通过考验才可获得尊主赐予灵殿之中两千年才开花结果一次的紫旃果。借紫旃果的灵力脱胎换骨提升功力之后,才可真正成为臣民认可的储君。老四就算想取而代之,也必须待他死了之后才算名正言顺。倘若他可活着逃回风郡,自然民心所向,兵权也一样会回到他的手中。所以在风郡之时老四始终奈他不何,而今他命悬他人之手,那野心勃勃的老四哪有放过这个机会的道理?他若死在梦川中人手中,老四时翔便可借机大做文章,借与梦川一战的机会建立威望收罗人心,到那时,只需再等上千余年紫旃果成熟,老四便可堂而皇之地继任风郡霸主之位。意识到这样的险恶之后,时羁非但是笑不出来,若不是被绑得像只粽子一样,简直是想跳起来给自己几个大嘴巴。只因一时不查中了那女人的奸计,而今落得这个地步也是与人无尤。
魇暝叹了口气:“为今之计,咱们还是赶紧回梦川,事已至此,沙场相见便是,反正梦川风郡终有一战,不可避免。”言语之间尽是无奈。
鹰隼摇摇头,心想既然双方战鼓擂响,恐怕不出半月就会集结于六部戮原中央开战,此时只怕二皇子魇桀早已领兵出师,就算循水路飞速赶回梦川,也一样阻止不了二皇子拿原本隶属于大皇子的北冥大营将士打头阵。以今时今日两国的国力,就算打上数月,也不见得有谁可以完全压倒谁,反倒是大皇子的北冥大营必定遭受莫大损失。二皇子之所以将战事提前,除将大皇子一行人置于险境之外,目的全在于此。大皇子就算临阵取回兵权,战事所致也不可能临阵将北冥大营将士调开,最后结局也是一样。无论这场仗是梦川赢或是风郡取胜,军力受损的大皇子都会是这场潜流暗涌的帝裔之争的输家,也难怪大皇子会是这般神情。那一心为大皇子舍下兵权之事耿耿于怀的帝女,恐怕会为此自责自怨难受非常……想到此处鹰隼不由自主地转眼看看魇璃,见她眉宇之间愁云密布,想来也是为此头疼。
就如起初登临峰顶一般,魇暝以冰封之术在绝壁之上造出冰台。众人也依次用长绳垂吊接力,朝冰峰之下进发。由于龙鸣鼓之事弄得人人都心生烦恼,所以很少有人再言语,气氛甚是凝重。
魇璃一路下行,而心中的念头却此起彼伏,这个意外来得太突然,早将她的计划统统打乱,魇暝、鹰隼想到的,她早已豁然于心。见眼前众人皆是一片惶然,尤其是那蒯肃面如死灰,神情加倍难看,自是不由自主地多加留心,心中却想这厮既是魇桀派来的细作,为何见得大战将至会是这样一副脸嘴?似乎他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希望打仗一般。
自发现蒯肃有鬼之后,魇璃心头已经萌动杀机,只是考虑到未离险境所以暗自按捺。眼见到了沙关境地,便打算等蒯肃自冰峰攀爬下行的时候将他打发掉,以免后患,而今看来似乎另有别情,蒯肃这条命可得暂时留着,等盘问清楚再做处置,以免另有危机而茫然不知。
一行人兜兜转转总算全部安全到达冰峰之下,踏上沙幕的黄沙之地,雄壮的沙关近在眼前,沙关旁边的地下水门虽然有一半被黄沙掩埋,但门洞甬道却分毫未损。当所有人进入到地下水门内连接航道的大厅之时,只见水流潺潺,几艘古旧却依旧很扎实的大船静静地停靠在航道之内,被洞壁的无数碳石反射的光映衬得犹如罩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鹰隼领了两个将领上了那些旧船仔细检视,余下的众人皆留在入口的甬道休息。
魇璃心事重重,不由自主地来回踱步,没提防踩到沙堆里一样坚硬的物事差点摔上一跤,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细密的沙粒中露出一个黄黄白白的圆形物事,虽有几丝裂纹倒甚是光滑,于是用剑鞘刨开一看,自不由一呆。
沅萝好奇心起凑上来一看,冷不丁吓了一跳,尖叫一声扎进魇暝怀中瑟瑟发抖。
魇璃手上的是一个骷髅头,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岁月侵蚀,只剩下上半个光秃秃的头颅骨,与众不同的是眉心处比寻常人多出一个浑圆光洁的窟窿来。
魇暝见了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个想必是当年远征沙幕的赤邺皇族留下的遗体。赤邺乃是火灵所属,皇族中人额心都有第三只眼睛,在施展灵力之时,这只眼睛可喷出甚是霸道的天火,乃是天道六部皇族之中最勇猛善战的一支。而今落得这等下场也是战祸所致,着实可怜可叹。”
魇璃默默地将那半边骷髅头埋回沙中,她出生之时已是天道纪元四百年,乃是天道大祸发生的五百年之后,所以对于已覆灭的沙幕赤邺两部知之甚少,而今听得兄长之言,不免有几分兔死狐悲之意。寻思战祸一起,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和这位不知名的皇裔一般埋骨他乡…… 思虑之间鹰隼已然巡视回来言道:“微臣已小心看过,最靠近航道的那艘船是保存得最为完好的,可以载我等安全回归梦川。”
魇暝点点头,便安排众人上船,忽然见魇璃依旧立在原地发呆,便走上前来问道:“你在想什么?怎么不上船呢?”
魇璃深深地吸口气抬起头来:“暝哥哥,战事危急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先把铘送回忘渊再说。” 鹰隼心念一动,以他对魇璃的了解早已猜到了几分,于是将身一纵落在魇璃身边:“微臣愿护送帝女前往。”
魇璃笑笑:“上卿似乎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了。大皇兄重伤初愈便要赶赴战场,一切凶险还望上卿多加留心。”
鹰隼不由语塞,只是转眼看看魇暝,希望他可以打消魇璃的念头。
魇暝心想而今局势如此,自己回去梦川也是紧接着赶赴沙场,无论是对风郡的战事,还是与二弟魇桀的军权之争,都注定是一场硬仗。以魇璃的性格必定不肯平安留在梦川,若是跟去沙场之上,少不得卷入纷争深陷险境。倘若她可以避开战事,自己也可少一分顾虑。如此思考片刻言道:“这样也好,不过忘渊与我国并无很深的渊源,璃儿你把铘送到忘渊境内便让他自己回去,无谓再深入险地。”
魇璃笑笑:“那是当然,你妹妹又不是傻子,我把铘送回去就立刻回梦川。”言毕朗声唤道,“蒯将军,你与我同行!”
蒯肃本埋头上船,忽然听得魇璃的言语自不由得一呆,转过头来只见魇璃微微一笑继续言道:“这一路来多得蒯将军照顾周全,是以忘渊之行也少不得要麻烦你。”
蒯肃低低地应了一声,伸臂从另一个将领手中接过铘,走回魇璃身边。
魇暝叹了口气,伸手摸摸魇璃的头:“还是多带两个人吧。我不放心。”
魇璃笑笑摇头道:“不行啊,我把铘送过边境就回头,要是人多了反而容易横生枝节,要是和忘渊有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沅萝在一旁听得众人言语,只是拉着魇璃言道:“那你可得多加小心才是。” 魇璃点点头:“阿萝你和暝哥哥他们先回去,去了梦川自然有人会好好照顾你。我很快就跟上来,不必担心。”
众人依依话别,魇璃看着魇暝等人登上大船,再挥手道别之后已然施展御水之术将船启动,只剩鹰隼还立在船尾眼中尽是忧虑之色。只是大船渐行渐远顺水而去,很快便两两相望遥不可及,直到消失在那航道之中,整个大厅再次寂寥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