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池又名西池、教池,位于宋代东京顺天门外,本是皇家别苑,唯独是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开放,允许百姓进入游览。金明池沿岸垂杨蘸水,烟草铺堤,东岸临时搭盖彩棚,百姓在此看水戏。西岸环境幽静,游人多临岸垂钓。而大好春光里在此泛舟游历,更是怡然自得。
初三那天适逢衙门无事,龙涯去东市转转,本想又去鱼姬的倾城鱼馆叨扰叨扰,打发时间,不料到了鱼馆外,却见门扉关闭,门上贴了张红纸,上写“休业一日,烦请见谅”八字。
龙涯扑了个空,自是有些失意,在街头溜达许久,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叫唤,转头一看却是时常在一起厮混的刑名知事査小乙。
查小乙一见龙涯,便眉飞色舞,上前言道:“小弟一早便过府寻你未果,不想却在这里碰上。”说罢便扯了龙涯要走。
龙涯一面寻思你小子莫不是又欠了赌债酒钱,一面将手探进怀里掏出钱袋来:“话说你这小子也老大不小了,就算不为以后打算,也得想想上有高堂要奉养吧。这次又要借多少?”
查小乙嬉笑道:“游阗兄过虑了,此番兄弟不是要借钱,是有好关照。”
龙涯心想今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一路问询,那查小乙也是嘻嘻哈哈,只是不说。两人就这么拉拉扯扯地出得顺天门去,到得金明池的东堤上。
这天春光明媚,堤上垂柳依依,柳絮纷飞,更间插新雪似的杨花,就连风中都带着怡人的甜味。一路上多是情侣夫妻把臂同游,越发显得龙涯和查小乙这两个拉拉扯扯的须眉男儿尤其突兀。
龙涯见查小乙停下脚步来左右张望,似乎是在找人,于是伸手摘开查小乙的手掌,开口言道:“折腾了许久,居然是来这里。光天化日的,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的做一路也不好看,究竟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查小乙咧嘴笑道:“本来小弟还有些担心,听得游阗兄这么一说,倒是放心了。自打去年游阗兄去交趾国出得远差回来后,兄弟们相约去勾栏厮混,你却转了性似的,不是托词缺席,就是半路开溜,兄弟们见你能吃能睡且精力充沛,也不像那啥不行……”言至于此声如蚊鸣:
“就纷纷担心你连胃口也变了,于是人人自危……”
龙涯闻言不由得桥舌难下,重重地在查小乙头上敲了一记:“胡说八道些什么?!我龙精虎猛正当盛年,何来的不行?!就算我转了口味,也不会找上你们这群贼厮鸟,凭地这般无事生非,莫不是要讨打?!”
查小乙呼痛抱头,左闪右避之余见得远远来了个着红背子,戴紫幕首的老妇人,便挥手高声叫道:“老娘!这里,在这里!”
龙涯转过脸去,识得来人正是查小乙的老娘查大娘,也不好再当着查大娘的面胖揍查小乙,于是收回手来拱手一礼,心里却在犯嘀咕,心想这查大娘本是户部点的官媒,保媒拉纤乃是汴京一绝,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倒是应景儿,说不得又在为什么人家奔走牵线。
思虑之间,查大娘已然到了近处,风干橘子皮一般的老脸上满是笑容:“哎呦呦,龙捕头怎生这个时候才到?人家都已经久等。”说罢也不避忌,一把拉住龙涯就朝堤下去。
龙涯登时一头雾水:“大娘,大娘,什么人家?什么久等。”
查小乙也贴上身来拉住龙涯另一只臂膀朝堤下引,口里言道: “前些时候小弟不是拿了许多花笺草帖给你吗,你自己选的朱员外家的小姐。”
“我什么时候选过什么朱家小姐了?”龙涯奇道,一时间不察已经被查小乙母子拉上一艘小艇。
“不就是初一那天兄弟几个射字花,游阗兄自己抽的兰花花笺吗?” 查小乙坏笑道:“既然都已经来了,也叫缘分啊,见上一面又何妨?” 龙涯不由一慌,急道:“那是射字花,哪里做的了准?要见你自己见去!”说罢便要下船,不料身后的查大娘上来一把拖住:“那臭小子倒是想,人家还看不上他那货色呢。哎呀呀……”言语之间,只觉得船身一阵晃动,却是船家已然将船撑离了堤岸。
查大娘站立不稳,龙涯忙一把将她扶住,再转过身去只见查小乙已在岸上,而船已然离岸两丈,快如离弦之箭。而后便听得查小乙喊道:
“老娘,游阗兄可就交给你了!”
“你个浑蛋!”龙涯见得查小乙言语,心想此番倒是让这家伙给坑了,想要甩开查大娘飞身跃上岸去,却是迟了。转眼看看一脸笑意的查大娘,苦笑道:“此番我倒是着了你们娘儿俩的道儿了。”说罢也只好就桌边坐下。
查大娘笑道:“龙捕头说哪里话,那朱家小姐论家世论样貌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和龙捕头你便是那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反正龙捕头也已而立之年,也应该考虑一下成家立室之事。朱夫人来我官媒衙门奔走了许久,都未能相中一个合心意的女婿,结果一听说是你,便急急忙忙地催着‘过眼’,而今龙捕头你是当帮我这老婆子也好,是为自己考量也好,且去见一见,若是不中意,咱也不是非得做成这事不可。”
龙涯心想反正这会儿也下不了船了,也只好硬着头皮撑过这一段,反正这事也得来两厢情愿,终不成硬给绑了去做人家女婿,姑且走走过场,等回去再找查小乙那个浑蛋算账,于是假笑一下,不置可否,转眼看去,只见小艇划过水面,朝那状如飞虹的拱桥下穿去。
这金明池周长九里三十步,池形方整,四周有围墙,设门多座,西北角为进水口,池北后门外,即汴河西水门。池中本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画舫小艇,如片片银叶散落在这方方正正的偌大水面上。过了拱桥,便见得一只颇为精致的画舫停靠在池水中央,青纱婉垂,显出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小艇径直奔画舫而去,紧贴停靠一旁,只见画舫纱帘一开,走出一个五十出头的妇人来,但见穿戴颇为贵气,想来就是查大娘所说的朱夫人,目光一对上,便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没有丝毫避忌。
龙涯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唾沫,心想这回自己也成任人挑拣的大白菜,幸好明颜三皮那两个家伙不在这里,不然还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就在此间,那朱夫人也顾不得船身摇晃不定,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小艇来,查大娘早一脸堆笑地迎了上去,两个女人摇头接耳窃窃私语一阵,却同时笑将起来,四只眼睛都朝龙涯身上齐刷刷地投射过来。龙涯见得那两人走将过来,不由得手足无措,接着便是查大娘上前介绍,双方见礼各自坐定。那朱夫人见得龙涯本人,倒是格外喜欢。
查大娘也是个伶俐人,见得这般情状自是口里噼里啪啦地说个没完没了,不外乎便是夸耀朱家家世,闺女美貌贤惠之类,口若悬河之余也不忘奉承龙涯如何英雄了得,如何受官家倚重之类。那朱夫人却是眉开眼笑,与查大娘一搭一档,从闺女能工擅绣到龙涯祖上八代都一一探讨了一番,甚至话题扩展到了礼金文定之类……
龙涯心里焦躁,坐如针毡,哪里听得进去,心想此番被这两个婆子缠定,当真是失策,倘若再不离去,只怕连何时拜堂,如何洞房,生男生女都要教人摆上台面来。只是此刻船在池心,四面都是水,除非是生出那通天彻地的本事,才可从这小艇之上逃了开去。左顾右盼,见远远也有一些画舫小舟,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这厢惴惴不安,而对面的朱夫人和打横的查大娘却越发说得热络起来,四片不停上下翻飞的干瘪嘴唇口沫飞溅,两张皱得像菊花一样的老脸惊悚地越贴越近,就差没有直接贴在龙涯的鼻子上。虽龙涯依旧坐定,但此时此刻,只觉得汗流浃背,就连手心也全都汗湿,想来往日遇上何等棘手的对头,大战数百回合,也不比的眼前这般难缠。就在此时,忽而听得湖面上传来一阵琵琶声。龙涯虽不善音律,但以往与查小乙等人一起去教坊里厮混时,也听过不少。这曲调很是应景,正是这《金明池》。只因隔着池心的五殿和那状如飞虹的仙桥,难以看到对面的景致,唯独一缕清音应着叮咚琵琶声传将过来:
西池早暖,临镜琼楼,翦翦燕子戏兰舟。
堤尽绿,芊草曼染,且顾妖娆舞烟柳。
鱼自游,银鳞逐波,
懒眷顾、垂钓蓑翁蓬头。
咫尺行宫近,仙桥落虹,遥闻宫乐箜篌。
霓裳羽衣调如故,
唯云鬓花颜,凭谁留住?
一曲罢,金缕莫惜,杯酒尽,悔觅封侯。
苦营营,百舸争流,
恰江湖渐老,白发难抒。
未若趁春在,簪花满头,寻芳不羁风流。
……
龙涯心想,好个“一曲罢,金缕莫惜,杯酒尽,悔觅封侯。”这唱曲的姑娘倒是一把好嗓子。倘若此刻不是被眼前这两个难缠的婆子缠住,少不得要去看看是何等的人物。一曲终了,琵琶声尤在,只是刚才的寥寥清音却换成了另一个调调,一个男声扯开破铜锣嗓子直号:“啊啊啊……不羁……嗷嗷嗷……风流……”
听得这般煞风景的歌声,龙涯却不由得眉头一展,心想这不是三皮的声音吗?三皮在这里,那么之前唱曲的自然不是鱼姬便是明颜,先前遍寻不着,此刻居然在这金明池遇上,莫不是老天见我被困此处,特地降下的救星。于是扬声唤道:“三皮三皮,且来相见!”他内力雄浑,声如洪钟,在水面上远远地传播开去,不多时,远处的拱桥下转出一只不大不小的彩船来,惊破原本如镜面般平静的水面,快如鱼游,直奔此处而来。到得近处,龙涯果然见得三皮立在船头,手执长蒿在水中疾点,虽还是那一身不合时宜的滚毛白袍,但头上倒是真个儿簪花满头,除碗口大一朵芍药外,还夹带若干杏花桃花,就如同长了手脚的花瓶一般,看来莫名的喜庆。
三皮身后的船舱纱幔轻挽,但见几案上摆了不少酒食,明颜坐在左首,对面便是手抱琵琶的鱼姬。
龙涯心想认识这鱼姬姑娘许久,还不知道她有这手绝活,欣喜之余挥手喊道:“鱼姬姑娘,明颜妹子,我在此……”话没说完,忽而脸色一变高声喊道:“停住!停住!快撞上了!”只见三皮手里的长蒿点得像捣米也似的,那彩船如同离弦之箭一般乘风破浪而来!彩船大小和龙涯所乘的小艇相若,只是这般急速地撞上前来,小艇自是不敌,猛地一震,若非龙涯立时使出千斤坠的功夫稳住船身,只怕是撞击之下已然倾覆水中!
只听扑通一声,原本立在小艇尾划桨的船夫已然“阿也”一声摔下水去,一时间水花四溅。查大娘和那朱夫人俱是弱质女流,哪里还坐得稳?若非龙涯眼明手快一手挽住一个,只怕此刻如落汤鸡一般的,又多出两个人来。龙涯一边将两个婆子扶定,一边转头看去,只见三皮死蛇烂鳝一般杵着长蒿,一脸坏笑:“哟,龙捕头,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走哪儿都会遇上。”
龙涯正要呵斥于他,却觉着腰间一沉,转头只见那朱夫人双臂抱紧自己腰间,面无人色惨声唤道:“好女婿,若非你在,此番非吓死老娘不可!”言语之间口沫飞溅,喷了龙涯一脸。
三皮见得龙涯面容抽搐,不由得哈哈大笑,若非船头窄小,只怕要就地滚上两滚才算惬意:“好女婿啊好女婿,快快备下彩礼接新嫁娘去。”
“给我闭嘴!”明颜掐了三皮一把,眼睛瞟瞟呆若木鸡的龙涯,又看看旁边画舫低垂的纱幔:“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这般不开眼,怎么看上这废材似的货。”
三皮嬉笑道:“颜妹老说我是废材,而今总算后继有人,摘掉这顶帽子了。”
明颜翻翻白眼:“他是废材,你便是废材中的废材,撑你的船吧,多事!”
鱼姬探头看清眼前的状况,眉毛微扬曼声说道:“对不住,对不住,原本是来看看何人招呼三皮,不想惊扰了龙捕头……改日再以酒水赔罪,今个……就不在此间妨碍龙捕头的终身大事了,告辞!”言毕将手里的琵琶放在座椅之侧,索性转身而坐,也不再看龙涯一眼,只是扬声对三皮喝道:“开船,咱们回东面去!”
龙涯听得鱼姬说要开船,心想好不容易盼来这么个救星,此时不走,难道还留在此间被那两个婆子罗唣?眼见三皮探出长蒿撑船,也顾不得许多,慌忙掰开朱夫人环在腰间的双臂,高声喊道:“姑且带上我!”
三皮有心刁难于他,权当没听见一般,长蒿猛地一点,彩船已然滑出两丈有余。龙涯见状哪里顾得上许多,将身一纵,朝彩船上扑去,“啪嗒”一声,双臂环住三皮双腿,匍匐在彩船船头,两腿贴在船舷两侧,虽不曾沾水,但整个人看去就好比悬在船外的大青蛙一般,说不出的狼狈。只听得身后小艇上那朱夫人犹自呼唤:“好女婿,好女婿,哪里去?!”只是彩船滑行速度极快,转瞬之间已然将小艇抛在七八丈外。
鱼姬原本心中莫名焦躁,而今见得龙涯这般行径,也忍不住好笑,早把刚才忽然冒出来的满腹不快抛到九霄云外,招呼三皮将龙涯拉上船来,待到踏上船板,龙涯总算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将手臂搭在三皮肩膀之上,含怒笑道:“你小子倒是越发能耐了,越叫越走,是不是骨头太紧想我帮你松一松?”虽是在寻三皮晦气,却在偷望鱼姬的神情,见她笑逐颜开,不再是之前别扭模样,总算舒了口气。这次虽是上了査小乙母子的恶当才出了这场闹剧,若是因此落下嫌隙,也只好回去揪了査小乙那个臭小子陪他去大相国寺做和尚,才算了了此劫数。
三皮也知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咧嘴陪笑道:“不是我越叫越走,无奈掌柜的发了话,便是不想走也得马上走,你知道的,三皮的日子不好过啊……”话没说完,忽然指着那小艇旁的画舫惊叫道:“不好了,你未来娘子追上来了!”
龙涯转头看去,只见一道黑气自那画舫的轻纱后滚滚而出,紧追彩船而来,转眼间化作一个妙龄少女落在船头。那小艇上的查大娘和朱夫人见得此景,不由得大叫一声,双双昏厥过去。龙涯明颜与三皮见得那少女这般变化,也知是遇上了异类,下意识地朝船舱里退了几步,唯独鱼姬不动声色地坐在原位未动。龙涯上下打量着那少女,只见容貌姣好,身着黑衣,唯独是眉目之间隐隐带了几分煞气。心想查小乙这两母子真是好关照,自作主张安排相亲也就罢了,居然还安排个女妖精来,而后弱弱地言道:“就算你追了来……我也是不会娶你的……”
“你给我闭嘴!”那黑衣少女目光如冷电一般扫过龙涯三皮,落在明颜脸上:“几日前在中牟县撞见你时,便觉察出些许似曾相识的微弱妖气,想来定是与我遍寻近一年不着的猫妖有来往,所以才顺藤摸瓜地找上你。而今既然猫妖已然现身,我也没那个耐心继续附在那姓朱的女子身上和你这凡夫俗子罗唣!”
明颜见势不对,一把把三皮推到前面抵着,口里却不服软:“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找我作甚?”
那黑衣少女冷笑一声:“我只想知道去年七夕左右,你为何在五百里修罗泽的断山锏前停留那么长的时间?你与妖王鼍刖是何关系?!那晚是否还有人和你一起?”(修罗泽妖王鼍刖的故事详见《鱼馆幽话》第一卷第五话《鼍泪》)
明颜也不是好相与的人物,自是拿话顶了回去:“本姑娘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何时要你这妖怪来过问?!”
那黑衣少女面色不善,咬牙道:“你这黄毛丫头休得这般嘴硬,好好说出来便罢,否则……”
“我想,你要找的其实不是她,”鱼姬的声音自明颜等人的身后传了过来,漫不经心中却带几分凛然:“你想找的是我吧,黑蛇精媚十一娘。”
明颜转头看看鱼姬,只见鱼姬虽表情如常,双目之中却带几分怒意,而后心念一转,开口道:“原来你就是间接害死仙草小落的那条黑蛇精媚十一娘!”言语之间,三皮龙涯识相地让开道来,鱼姬已然走上前来,与媚十一娘四目相对,目光森冷。
龙涯三皮寻常见鱼姬总是笑语嫣然,何尝见过她这等神情?虽然他们不似明颜一般知晓近一千四百年前修罗泽的旧事,但也觉察出眼前这名为媚十一娘的女子和鱼姬之间颇有渊源,小小彩船之上气氛顿时变得局促起来,似乎随时都会爆发出大的争端来!
媚十一娘乍然见得鱼姬,也不由得吃了一惊,脸上的神情古怪,却是又惊恐又欢喜,就连面容也有几分扭曲,许久才喃喃言道:“非神非妖非人……当年自修罗泽走掉的那个小女娃就是你?”
鱼姬冷笑一声:“很意外吗?不过今天我倒是很意外,媚十一娘,比起千余前,你可变了不少,不光年纪变小了,更越发得不长进起来。算算时日,你现今应有两千余年道行,而今却是越活越回去,就如当初东海之滨初见时那个才修了五百年的小妖一般。不过,更让我意外的是,就这般境况,你还有胆子找上门来……”
三皮一听,心想眼前这媚十一娘原来道行有限,于是将胸一挺,腰一叉,朗声言道:“掌柜的且莫动怒,这等杂碎,便让三皮来打发了吧,猪肉贵了,今晚咱们便烹制一锅蛇羹来开开荤!”说罢便跃跃欲试。
龙涯在一旁一把抓住三皮,低声耳语道:“卖乖也不选好时候,亏你也跟了你家掌柜的一些时日,咋连半点眼力劲也没有?适才明颜妹子才说过这妖精害死那个什么仙草小落,想必掌柜的是想亲手清算。没你什么事,退下吧。”
三皮转眼看看鱼姬,心想这龙涯说的也有道理,于是讪讪言道: “也好,蛇羹咱们留着慢慢吃,先看看,先看看。”说罢拉拉明颜,和龙涯三人退到船舱之中悄悄问道:“颜妹,你跟掌柜的时间最久,她今年到底多少岁数了?” 明颜翻翻白眼:“关你什么事?”
龙涯转眼看看鱼姬的背影,心想那媚十一娘也说鱼姬姑娘非神非妖非人,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来头。去年在天盲山中,那射伤鱼姬暗箭也是设下了上千年之久。虽说早应承了鱼姬不再过问此事,但而今看来,这鱼姬姑娘背后想必是背负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何身份……
媚十一娘听得鱼姬言道当初的东海之滨,眉梢不自然地一跳,脸上的神情越发惶恐起来,身躯起伏微颤,好半天才颤声道:“难怪千余年前在修罗泽的枯竹水榭那里会有那样的感觉,原来我猜得没错,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鱼姬冷笑道:“你既然怀疑那就是我,居然还敢唆使那恶蛟来攻打水榭,连带害了小落。当年你是觉得那恶蛟有能耐克制我倒还罢了,而今你这般状况还敢找上门来,莫不是嫌命太长,想让我送你一程?!” 媚十一娘颤声道:“我从没想过借蛟戮之力来与你为敌,只是蛟戮一心想化为龙身,才会打上小落的主意。何况那一役,我也被他吸尽妖力,差点打回原形,而今才会是这般模样,便有什么不是,也算恶有恶报了。我在那修罗泽旧地等了数百年,就是想等到你前去祭奠小落时见上一面。直到一年前在鼍刖的断山锏前发现了猫妖的妖气残余,才会顺着这虚无缥缈的线索找到这里来。我知道你一定还记着小落的死,若非我已到穷途末路,也不敢这样来找你。”
“那你想如何?”鱼姬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媚十一娘。
媚十一娘虽心中狂跳如擂,腿脚发软,但此时却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下来:“我找了你数百年,只为求一瓶回元露。”
鱼姬斜眼看看媚十一娘道:“你现在这模样虽不济事,倒也不至于真元溃散,打回原形。况且就算你得了回元露,也不可能帮你恢复失掉的道行,求来又有何用?!” 媚十一娘低头言道:“我求回元露是为了救人的……”
鱼姬冷笑一声:“救人?你不是一向只会害人吗?何时生出这菩萨心肠来?”而后双目一寒:“你有工夫编那些骗人的鬼话,还不如想想接下来会怎么样。三皮,你想吃炖的,还是炸的?”
“炸的上火,还是炖的吧。”三皮舔舔嘴唇。
“那就炖的吧!”鱼姬袖子一挥,彩船下的水面顿时溅起一片水花来,水花瞬间汇成一颗硕大的晶莹水珠,将媚十一娘包裹在内,悬浮在船头前方的水域上空。
媚十一娘面露惊恐之色,双手在咽喉处乱抓,只见那白皙的脖子上出现一只硕大的指痕,且越来越紧,越陷越深,就如同有那样一只无形的巨大且有力的手在扼杀媚十一娘一般!媚十一娘只觉得胸闷欲裂,痛苦难当,心知眼前之人有心置自己于死地,下手毫不留情。蓦然之间心念一转,双手抓住胸前衣襟一分,露出白皙脖颈之下那一片凝脂似的酥胸来。
龙涯和三皮乍然见得此景,都是下意识地伸长脖子,拖长声音发出 “喔~~~~~”的一声,转眼间俱被一只手掌猛地拍在脸上,眼球发麻之余,哪里还看得见半分?只觉得眼眶上覆盖的手掌异常娇嫩,却偏偏死活甩不掉。
明颜红着脸,一手掩住三皮的眼睛,一手按在龙涯脸上,口里却嗔道:“好个不知羞耻的妖怪,命都快没有了,还不忘勾搭男人。”
鱼姬见得媚十一娘白鸽似的右胸之上一个龙飞凤舞的古篆烙印,待到看清却蓦然脸色一变,既惊且怒!眼见媚十一娘已然双眼翻白,气若游丝,于是不得不收了法术,只是脸上阴晴不定,心事重重。鱼姬法术既收,那浑圆的水珠顿时变回普通的池水,哗啦一声倒回金明池中,激起一丈高的水花。而那媚十一娘的身子失了依凭,坠入水中,待到再浮出水面之时,已然呛了好几口水,浑身净湿,面色惨白,好不狼狈。
龙涯听得水声,忙掰开明颜死死掩住自己双眼的手,只见鱼姬垂首看着水中的媚十一娘,身子微微起伏,想是异常愤懑,心想刚才这鱼姬姑娘本有意置那媚十一娘于死地,不知为何这个时候反倒手软了。
鱼姬冷眼凝视媚十一娘,而后低声喝道:“上来,有话问你!” 媚十一娘如获大赦,忙将身一跃,自水中上得彩船来,看看鱼姬脸上的神情,下意识地整理好散乱的衣襟,嚅嚅言道:“我知道你记着小落的仇,必定不肯放过我,所以……”
“我虽不知道你是怎么烙上这水侍印的。”鱼姬冷笑一声:“但是你别以为有了这个印记,就权当免死金牌,玄蛇一脉虽说世代为兽道之中水灵近侍,但你这样的孽畜还不配。你烙得上去,我就摘得下来!” 说罢右手遥指媚十一娘胸口,五指一收。
媚十一娘面露痛楚之色,双手掩住胸前的水侍印,颤声道:“这水侍印不是我自己私自烙上去的,而是长老临终前亲手传下。”
鱼姬神情萧杀,咬牙道:“然则,你言下之意,便是我杀你不得了?”
媚十一娘深吸一口气,暂时稳住心头的惧意,直视鱼姬含怒的双眼:“自古以来兽道之中便有金蟾、天狐、玄蛇、焰虎、伏翼、银雕六脉,世代为金木水火土风等六灵近侍,在六灵轮流执掌兽道之时,为之驱使效命。这两千年来兽道之中发生了不少事情,虽然我也不甚明白,但焰虎一脉两千年多前已然灭绝,风灵近侍银雕一脉却日益鼎盛坐大,天狐、伏翼虽受封诰,也不过是被投闲置散,一个个只求逸乐……”言至于此,媚十一娘的眼光转到船舱里的三皮身上。
三皮被她看得发慌,干咳两声道:“关你什么事?!有那工夫,管好你自己吧!”
媚十一娘转眼看看鱼姬继续说道:“金蟾、玄蛇同被银雕压制,渐渐人丁凋敝,尤其是数百年前与银雕一场火拼之后,金蟾一脉均被驱散各地,难回羁云滩故土,而我玄蛇一脉却死伤殆尽,我想这件事你应该知道。”
鱼姬不置可否,只是冷声言道:“说了那么大一堆废话,你究竟想说什么?”
媚十一娘道:“我要说的是,而今玄蛇一脉只剩我一个。你若是图一时之快,杀了我泄愤,那么……” 鱼姬不怒反笑:“那么?……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媚十一娘压低声音,如耳语一般对鱼姬言道:“只不过我接下这水侍印记之后,无意中发现水灵殿中装载圣体的宝匣是空的……”
鱼姬面色蓦然一变,一把扯住媚十一娘的衣襟,逼近那张满是惧意却又莫名兴奋的脸,咬牙道:“你这是在要挟我?” 媚十一娘颤声道:“不敢……不敢……我只是想告诉你,杀我没有半点好处,之前种种只是我心中猜想,更加不会让旁人知晓,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将水灵殿中之事四处张扬。我此番前来,只为救人,别无他图,只求你不念旧恶,把回元露给我。”
龙涯等人虽未听清鱼姬与媚十一娘的言语,但见鱼姬面色铁青,缓缓松开媚十一娘,心头均想也不知道那妖女耍了什么手段,居然逼得鱼姬放她一马。
鱼姬定定神,转眼见媚十一娘面露哀求之色,也不似作伪,于是开口问道:“你口口声声说要救人,究竟是要拿着回元露去救何人?” 媚十一娘开口言道:“他名叫慕茶,乃是现今金蟾一脉的族长。” 三皮听得此言,却是一笑:“你编笑话,也得编个合情合理的。咱兽道之中,谁不知道玄蛇金蟾两族历来不合,偏偏又世代居于羁云滩为邻,便是你一个,从小到大,也不知道拿了多少金蟾来填肚子,此等天敌,那会连命都不要来求回元露?”
媚十一娘惨然一笑:“若是在数百年前,我也会觉得这是个编得很蹩脚的笑话,可是现在却是半点也笑不出来了。”
鱼姬看看媚十一娘,转身走回船舱的座头上坐下,而后言道:“不妨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