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脑海中浮现那些想法的时候,却听到一阵细碎的声音,啪嗒啪嗒。他猛地一抬头,却见几丈开外的桃林中一个小而单薄的身影正朝这里而来!
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头顶双髻,一身白衫,发出啪嗒啪嗒声音的是她一双鞋头上缀着的白色绒球随着她脚步迈动而上下甩动摩擦裤脚所发。
这桃夭乡本是斩魄的住地,一直以来都笼罩在一道无形的强大结界中,如非得他允许,也不太可能任人自出自入。可眼前这个女童却是个例外。不仅悄没声息地进来了,而且看着她越走越近,给他的那种感觉就越发来的奇怪,似乎完全感知不到她的存在。她不是妖怪,也不是鬼魂,更不是灵光笼罩祥云缭绕的神或仙,尽管她看起来很像一个人畜无伤的凡间孩童,但很明显,凡人根本就不可能穿过桃夭乡的结界,这么悠哉游哉地走到他面前。
女童抬起脸来,白皙的面庞上的五官颇为精致,只是眉目之间的神情却是恬静如水,全无半点孩童气息。她抬头看着神情错愕的斩魄,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想铸一件东西。”
斩魄迟疑地蹲下身来,想要近距离的看清眼前的女童,但四目相交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本能的朝后退了三步:“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女童忽然笑了起来:“你也太没礼貌了,横竖不是在骂人吗?” 斩魄定定神,很快恢复了平时的冷漠:“问题是,你是人吗?”这是他的地盘,何况他对不速之客向来没什么好感。
那女童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我是什么无关紧要,只要你给我把东西铸好就可以了。”说罢从衣袖里摸出一个玉轴来递给斩魄:“这图纸很是详尽,我想对于大名鼎鼎的铸师斩魄而言应该不难才是。”
斩魄冷笑一声:“你凭什么觉得我非得接你这单生意不可?”
那女童依旧是笑了笑:“这个问题可不可以等你看了图纸再回答?” 斩魄从她手里接过玉轴展开一看,只见上面镌刻着一个类似圆环的物事,一共分为大小均匀的六块扇形小件相互紧贴,每一块上还起伏着一些大小不一的块面,就好像是微缩的地图一样,咋一眼看去密密麻麻,仔细一看却又显得清清楚楚巨细无遗。唯独是最外的轮廓上以上古篆书镂刻着一些小字,再仔细看来,竟是天道、修罗道、人道、兽道、饿鬼道及地狱道!
斩魄倒抽一口凉气,以他多年的经验看来,图上所刻的绝对不是一般的物事,忽然,一个名称浮现在他脑海之中,继而不由自主地喃喃道:“大轮回盘?”
那女童笑着摇摇头:“那种天地生就的庞然大物你这里也不可能铸造得出来,这不过只是一件小玩意儿,运转轮回什么的做不到,兴许可以用来找个人什么的。”
“找人?”斩魄迟疑的重复了一句:“找什么人?”
那女童只是抬眼看着斩魄,而后缓缓地言道:“比如说抛下妻子儿子一千六百年的火灵炎啻,你的父亲。”
斩魄心头一颤,四肢再无力气,缓缓地跪坐于地:“你……你到底是谁?”他的身世一直是个秘密,除了已经故去的母亲,知道的也只有他自己。幼时母亲便嘱咐他宁可被当成妖族凡裔,也不可对人泄露自己的身世,以免引火烧身,可又不肯告诉他前因后果。而今却被眼前的小丫头说破,自不免惊诧非常。
女童嘴角微微上扬,低声言道:“以前我是谁已经不再重要,现在我的名字叫鱼姬。好了,自我介绍完了,继续说回咱们这单生意上来。你帮我造出这个小玩意儿,如果运气好的话,我帮你找到那个据传已经遇害的父亲,我想这笔买卖咱们都有好处,你应该不会拒绝我才是。” 斩魄握着玉轴的手微微发抖,眼前的女童很清楚他的底细,甚至有可能比他知道的还多。他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只是从母亲那里得知不多的信息。知道他的死拉开一千六百年前六道浩劫的序幕,变相地造就三界划分,尊卑有别的新秩序。地界众生有灵者皆为妖魔鬼怪,而他身处地界却因为继承了一半凡人的血统而被划为最为卑贱的妖族凡裔,往昔承受的无数不公待遇皆是由此而起。而今眼前之人却说父亲仍然在世,这如何不使他心神激荡难平?他极力地稳定着情绪开口问道:“你凭什么说他还活着?”
鱼姬平视斩魄的双眼缓缓说道:“我没说他还活着,只是说可能找得到他而已。自古天地万物皆可得轮回,而六灵为六气各自聚合而生,却在六道众生之外,只有聚散而无轮回。比如昔日木灵敷和为修补残缺的六道自愿散去自身灵气归于六道,以维系六道生机,而今可谓无处不在,虽不得聚合人形,但依旧存在。远的且不说,你这周围的桃林便有他残余灵气微聚,是以四季花开不灭。而你的父亲虽然蒙难,但没人能真正将他彻底抹杀掉。纵然如木灵敷和一般形灭神散重归天地也必然会有迹可循,而不是凭空消失。所以我揣测他一定受困某处。而今正好借你出神入化的技艺求证一二。”
斩魄听得鱼姬所言,不由得血往上冲:“你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想来当年六道大劫的前因后果你必定也了如指掌。”被人当做妖族凡裔的滋味并不好受,虽说现在人人敬他,那仅是因为有求于他,可幼时的记忆却极度不愉快。自幼无父,而母亲却因是肉体凡胎无法与时间抗衡而撒手尘寰,成年之前的那段漫长的孤寂生活就跟其他的妖族凡裔一样,终日惶惶不安,担惊受怕。若一切皆因六道大劫而起,如何不让他耿耿于怀?
鱼姬摇了摇头:“其实我知道的并不多,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揣测,尚待求证。不过看而今三界的形势,想来跟我猜的也没多大分别。如果真能顺利找到你父亲的下落,才能算是真相大白。所以,你一定要接下这笔买卖,帮我铸造轮回盘。”
斩魄默然,鱼姬的理由很充分,他完全没有回绝的余地。他转身走向熔炉,见那两段剑胚仍斜斜地插在滚烫的铜液之中,忽然心念一动,探出铁夹将两端作废的青铜剑胚夹了出来放在一边,而后起身转向那硕大的风箱,伸出那一双强健有力的臂膀开始拉扯,风喉带起数丈高的火焰,色泽幽碧,偌大一个熔炉淹没烈焰之中,就只剩一片青中带白的光团。
鱼姬缓缓地走到斩魄身后,将目光落在斩魄专注的侧脸上,微微叹了口气:“虽然你跟你父亲长得不太像,不过认真做事时候的神情倒是一模一样。”
斩魄转眼看看鱼姬:“听起来你似乎跟他很熟悉。”眼前虽然只是个黄毛丫头,但说话的感觉倒是有几分老气横秋的感觉。
“算吧,不过……那么久的事,记不太清楚了……”鱼姬笑笑,伸手自怀中摸出一颗指肚大小的晶莹明珠来,只见色泽黄褐,珠光流转。还没等斩魄看清楚,她已经手一扬,将那颗明珠抛进了那一团青白之色的火焰之中,只是一瞬间,那火焰顿时改变了颜色,化为一片刺眼的金色,强烈的光芒让人无法逼视。毫无疑问,鱼姬刚才在材料里加了些不得了的物事。
“那是什么?”斩魄下意识地转开目光,却骤然觉得有些脚步虚浮,但很快他发现并非是自己站立不稳,而是整个大地都在剧烈的震动!他也算是见惯世面,但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是让他有些慌乱,再转眼看去,却见鱼姬在一旁寻了块石头坐下,双手托腮一点也不回避那刺眼的光芒,幽幽言道:“只是很久以前一个傻子舍出的一件物事,要让普通的青铜器成为轮回盘,可不是光靠出色的铸工就可以的。”言语之间,烘炉里发出一声巨响,而后大地停止了震动。
斩魄见她这般滴水不漏,心知再问下去也是没结果,唯有将目光转向那展开的图卷。虽然这是头一回铸造兵器之外的精密活计,但对于斩魄而言,一切都是驾轻就熟,只是制模比较花费时间。三日之后,熔炉所发的光已然恢复成先前的青色,当他将沸腾的青铜汁注入那不足巴掌大的陶模的时候,一缕青光乍现,引起一阵类似龙鸣的嘶叫,强大的无形之气呼啸而出,那硕大的风箱已被瞬间刮倒在地。
就连斩魄自己都不由得吓了一跳,这是以往所铸造的杀器都不具备的霸气,很明显,正如鱼姬所说,这次按图铸造的绝对不是一件普通的器物,他不由自主地开始笃信鱼姬的说辞,说不定这个小玩意儿真能帮他找到父亲的下落。
当温度冷却器物定型之后,陶模也随之碎裂开来,只剩一片幽碧青光萦绕着直径两寸的小圆盘,虽然上面浮凸的文字纹路与图上一般无二,但整个圆盘却远比他当初烧制的陶模要袖珍许多。鱼姬小手微微招,那圆盘已然骨碌碌地盘旋而起,稳稳地悬浮于鱼姬摊开的手掌上方,幽碧之光仿若琉璃。
“你要的东西我已经铸出来了,可是我要的答案呢?”斩魄沉声问道,跟鱼姬相处得越久,就越觉得这个小丫头不简单。
“你怕我抢了轮回盘就跑吗?”鱼姬微微一笑,将悬着轮回盘的手递向斩魄:“你要的答案也是我想知道的,不过还得要你帮个忙。想要查炎啻的下落,需要和他有血缘之亲的人的一滴血。”
斩魄看看鱼姬,见她不似说笑,于是言道:“这有何难?”说罢咬破食指,一滴殷红的鲜血顺着指头蜿蜒而下。
“可不能在这里,除非你不怕将来会有人寻来毁了你的安乐窝。要启动轮回盘,咱们还是走远一点的好,”鱼姬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小的白玉瓶,弹开瓶塞倾倒过来,顿时一股清流顺着瓶口倾注而下,瞬间在地面上汇就一个方圆一丈的水洼,正好将她自己与斩魄二人环在中央。
斩魄正觉得奇怪,周围的景致已经发生了变化,只见脚下是一片平如镜又无边无垠的水域,烟波浩渺只见隐约显出远处的些许岛屿,最奇怪的是虽然立于水中,却也只是悬浮于水面,并不曾沾湿半点。
“这是什么地方?”斩魄不免有些紧张。
鱼姬笑笑:“太湖。这里离你家比较远,在这里使用轮回盘就算被发现,也不至于让人查到你那里去。”说罢探出手里的轮回盘在斩魄鲜血淋漓的手指上一抹,那一片幽碧之中乍现一抹刺眼的殷红,随着鱼姬嘴角翕动默念咒语,原本悬浮在鱼姬掌心的轮回盘开始缓缓转动,似乎有一根无形的轴心在控制一般,越转越快,一时间青光大盛,而那一抹血色开始随着轮回盘的转动而聚集汇拢,形成一小颗米粒大的血珠,顺着轮回盘上的纹理缓缓移动!
斩魄睁大了眼睛,看着血珠在轮回盘上镂刻的字样旁依次停留,而后继续缓缓移动,从天道到修罗道,又从修罗道到人道,再从人道转向饿鬼道,最后停在了地狱道的位置上,他再定眼看去,只见血珠就地浸染开来,现出蚂蚁般大小的四个字来:阿鼻大城。
“地狱道……阿鼻大城?”鱼姬眉头微皱,喃喃言道:“怎么会在那个地方?这可麻烦了。”
斩魄想要再看清楚一点,却见鱼姬手中的轮回盘骤然间放出金光,只觉眼前寒气逼人,忙大叫一声:“不好!”顺势闪开时只觉得眼前一花,一片黑发已然完全的遮挡住了他的视线,却是闪身之际,束发的兽皮及一大段发丛竟不知被什么东西瞬间削下!
鱼姬眼明手快早将手一松,那轮回盘顿时落入水中,金光到处,竟然乍现无数细长扁平犹如剑锋的铜刺!
铜刺异常锋利,但一旦入水,也就立刻停止了变化。只是鱼姬与斩魄的身体也顿时失去平衡,同时沉入水中,跟那满是铜刺一般的轮回盘一起沉向湖底。
斩魄冷不防呛了口水,连忙划动手足稳住身形,只觉水寒如冰,尤其是一头湿发紧紧贴附在后颈更是难受非常。再一眼望去却见鱼姬好似一条灵动的游鱼,紧紧尾随正在下沉的轮回盘而去,一双纤细的小手探向那满是锋利铜刺的物事,指缝之间泛起银白色的微光。那些铜刺一碰上银光,立刻倒缩回去,迅速地变回原来的形状。
斩魄大吃一惊,心想那玩意儿是自己一手铸造,怎会不知还有这等机关?此时鱼姬也已经浮出水面,那小小的圆盘已经回到了她的手掌上,只是湿漉漉地不断滴水,她歪头端详手里的轮回盘,啧啧叹息道: “好险好险,差点着了别人的道儿。”言语之间,将食指探到轮回盘中央的圆孔之中顺势转了转,那一指宽的孔径居然顺着她的旋动而渐渐放大,转眼间化为一只颜色幽碧的手镯。她将轮回盘化作的手镯套在腕上,转眼看看斩魄:“这里不安全了,咱们走吧。”言语之间,他们脚下的水域开始出现动荡的旋涡。
斩魄眼前的一切再次骤然更改,从烟波浩渺的湖泊再度回到桃花繁盛的桃夭乡。要不是还能很明晰地觉察到全身湿透寒彻骨髓的不适感,刚才的一切几乎被他当成幻觉。他呆立一阵,沉声问道:“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鱼姬叹了口气:“咱们这个赝品一驱动,那已经停了一千六百年的大轮回盘也就有了感应。会这么快施法阻止,说明人家也巴巴地守着那早已废弃的大轮回盘,生怕有人追查炎啻的下落,也未免太用心良苦了。”话一出口,她却突然愣了愣,又喃喃地言道:“奇怪,刚才那个明明是金灵师旷的御金之术,为什么会通过大轮回盘施展?若是师旷安在,且一直镇守大轮回盘,大可堂而皇之地行事,万不可能传出失踪信息。而今提桓一统三界,一家独大,岂不是落人口实?还是他也发现了六灵可相生相融的秘密,为了获取御金之术,把师旷给吞了……”想到这个可能,鱼姬脸上忧惧参半,怔怔地愣在当场。
“六灵相生相融?”斩魄听得鱼姬言语,也不由得心头一凛,眼前的小鬼来头绝对不简单。金灵师旷本是六灵之一,即便是在六道残缺重立三界之后,也是权倾三界,仅次于天君提桓。两百年前突然失踪已经是三界之中的一件悬案,虽然很多人都怀疑过跟执掌三界的天君有关,但没人敢提此事,唯有眼前的小鬼却毫不避忌。如此看来,当年的六道浩劫绝对不是传说中的如此简单。
鱼姬叹了口气,眉宇之间忧虑重重,抬眼看看斩魄,忽然问道:
“你落东西在太湖了?”
斩魄心念一动,伸手撸了一把紧紧贴附头颈的湿发,方才想起刚才被轮回盘袭击之时,的确被削掉了一些头发。若是平日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可真如鱼姬所顾虑的一般,自己打造的赝品触发了大轮回盘,又偏偏在事发之地留下了蛛丝马迹,以天君的无上神力,要查出他来简直是易如反掌!
鱼姬见到斩魄脸上的神情自是明白了几分:“你也不用自己吓自己,一直以来知道你的人不少,可认得你的人不多,加上桃夭乡的结界乃是昔日炎啻布下,绝非泛泛。除非天君亲自来,不然其他的货色也不可能追踪到这里来。不过你放心,他要真吞了师旷,现在恐怕也很头疼,不可能有空来管你。只需要留在这里一年半载的别出去招摇过市,等你断发上的灵气自然消磨殆尽,就算是天君也没能耐确定你跟轮回盘有关。”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斩魄眉头微皱,他不喜欢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不幸的是和这个小丫头打交道就一直处于那样的状态。
鱼姬笑笑:“不为什么,反正我不会害你,而且你不是一开始就选择相信吗?一年半载不出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或许那个时候我也想到办法进入阿鼻大城,可以带你去见你父亲也不一定。” 斩魄心念一动:“难道你现在不能去吗?”
“谈何容易。”鱼姬喃喃言道:“阿鼻大城乃是地狱道中最为残酷的业报之城,仅在人间出现莫大浩劫的时候才会比较接近人间。但即便如此,要避过环绕阿鼻大城的万丈地心烈焰也是个大问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随后微微一笑:“既然应承了你,无论多久也是会做到的。这次你帮了我,或许会为你带来不小的麻烦,这里有颗水遁珠,如果遇上危险,它可以保你一命。就此别过,各自珍重吧。”说罢将一颗晶莹剔透闪现着白光的珠子放到斩魄手上,转过身去,地上的水洼发出一道浅浅淡淡的白光,白光散去后,原本立在水中的鱼姬已经消失无踪。
斩魄缓缓地走到屋前的竹椅上坐下,把玩着鱼姬的珠子,心头却难免心绪不宁。不过只是三天时间,那个叫鱼姬的小丫头已经把他心中的疑问放大了百倍。幼时母亲的欲言又止在今天看来已经异常合理。或许他真应该考虑一下鱼姬的建议,暂时留在桃夭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