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还是得由龙涯经历鬼狼驿一役,返回京城说起。
一路行程安排虽然紧凑,但边关离京城也有大半月行程,待到他回到京城,已是上元将近,衙门里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于是也乐得清闲,时常在汴京街头溜达闲逛。
上元又名元宵、春灯,相传乃是上元天官赐福之辰。故而中土人士历来便有燃灯相庆的俗例,在汴京城中更是隆重,自正月十三便开始点灯,直到正月十七方才落下,前后足有五天之长。
白昼为市,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夜间燃灯,种种精致花灯争奇斗艳,蔚为壮观。御街坊前,万盏彩灯垒成灯山,花灯焰火,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汴河之中也有浮灯无数,牵起两岸青年男女的无声情愫。更有京都少女载歌载舞,万众围观。游人们集御街两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音喧杂十余里。大街小巷,茶坊酒肆灯烛齐燃,锣鼓声声,鞭炮齐鸣,百里灯火不绝。
这等盛会,自有不少好事的同僚相邀,去那莺歌燕舞的温柔乡中闹酒耍乐。龙涯原本也非不解温柔的木讷之辈,岂料这一回夹在些个软语温柔的美貌姑娘中间却不知为何觉得坐如针毡,四肢无措,好不容易才甩开嬉笑劝酒的同僚们去外间的栏杆处透口气。
栏杆边夜风轻拂,顿时把身畔沾惹的脂粉香气冲淡了不少。龙涯长长地吐了口气,抬眼凝视远处的瑰丽灯火,心头却浮起那张美玉般皎洁的容颜来。“但愿后会有期……嗨……真能再见面吗?”他喃喃地念叨着,又自我解嘲一般晃了晃脑袋。自打鬼狼驿一别,就再没有见过那位鱼姬姑娘。虽然明知她兴许也身处这汴京城中,却不知伊人何在。他也曾套过户部的关系,托人查访她的下落,可惜户部的汴京户录里根本就没有她的记录。很有可能她只是客居此地的过客,茫茫人海,想要找到这么一个全无任何记录的人,基本上就跟大海捞针一样不切实际。
不一会儿醉醺醺的刑名知事査小乙又端着酒杯跌跌撞撞地寻了过来劝酒。正在拉扯之间,只听得一声巨响,接着一个物事自栏杆外呼啸而过,然后便是一声沉闷的响动,楼下原本喧闹无比的院子里顿时静了下来,而后便是一阵杂乱而惊惧的尖叫声!
龙涯虽也吃了不少酒,顷刻之间也醒了几分,探身一看,只见院子里人群四散,而楼下正对此处的石板地上匍匐着一个赤条条的男子。只见脖颈扭曲,背心微耸,一片猩红的液体正自其头颈部位不断蔓延开去,很明显,此人已然颈骨折断,多半回天乏术,但最为诡异的是那朝上的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容,双目如着魔一般仰望夜空,似乎还在追寻什么……龙涯倒抽一口凉气,又听得头顶有物坠下,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只是伸臂一揽,只觉得手里一沉,果真又是一人自三楼坠下,只是这一次掉下来的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那女子发髻散乱,双目迷离,和那个坠楼的男子一样,脸上也带着那种古怪的笑容,口里咿咿呀呀呓语不断。虽说一臂被龙涯紧紧扣住悬在栏杆外,但另外一只手臂和双足却还在无意识地摆动着。当然,她身上的衣物也并不比地上那个赤条条的男子多多少,偏偏在这更深露重的寒夜之中,触手滚烫,体温惊人!
龙涯运气于臂,大喝一声,已然将那女子拉回栏杆处,拦腰将其抱了进来。一旁原本呆立的酒客和姑娘们方才回过神来上前帮忙,取过衣物暂且为其蔽体。
不料那女子忽而又拍打着双臂跳将起来,一面吃吃笑着,一面口里含糊地喃呢着:“飞啊……飞啊……我也在飞啊,周公子……”只见白兔似的双峰肆无忌惮地上下跳跃,而胸前檀中穴附近却和后背、脸庞一般泛出一片红潮,在灯下映出一片亮光,竟然是遍体汗珠!众人皆是一片愕然,继而又上去想要制止她这般如癫似狂的举止形状,只是那女子看似柔弱,此时却力气大得惊人,几个人上去都按捺不住!龙涯眉头微皱,伸指在其脑后枕骨下一按,那女子便如断了线的提线木偶一般颓然倒地,昏迷不醒。众人总算松了口气,取来衣服暂时盖在那女子身上。一个陪酒的姑娘定眼一看,惊叹一声:“这不是咱们飘香院的花魁胭脂吗?怎生这般无状,难道是被狐大仙上身了?”
龙涯蹲身检视片刻,伸指在胭脂嘴角一搽,沾上些细微的紫色粉末,在鼻翼边微嗅,蓦然脸色一变:“是五石散!”
五石散乃是一种用石钟乳、紫石英、石硫黄、白石英、赤石脂等五味石药合成的中药散剂,相传乃是东汉医圣张仲景所创。本是用以医治伤寒病人所用的方子,不料却被后人添加其他药物之后备受推崇,于魏晋时期在士大夫中蔚然成风,乃至唐朝也经久不衰。服食之后浑身燥热,行为张狂,神智恍惚,飘飘欲仙,且常服成瘾。是以,许久以前朝廷便将之列为禁品,不得流传。
一旁醉得脚步虚浮的査小乙听得“五石散”三个字,酒意顿时去了八九分:“那可是禁药!这天子脚下的汴京城,怎会有这等害人的物事?!”
龙涯眉头紧锁,而后言道:“怎么流进来的不知道,但闹出人命却是明摆着的事了。”说罢飞身一跃,自栏杆处翻了下去,而后稳稳当当地落在院中的地面上。
那坠楼的男子还匍匐在那里,在正月的寒夜中,口鼻之处已然看不到白气,想来早已毙命。只是赤裸的身体也如楼上的胭脂一般发红,且布满汗珠。由于地面的倾斜,血水已经漫过了他的胸,顺着腿淌向脚尖。张开的胯间除了血之外,便是一片白浊,昂长之物并没完全随它的主人一道死去,还在抽搐似的隐隐弹跳……
龙涯心里忽然泛起几分不适的感觉,转头招来早已战战兢兢的飘香院老鸨,取来被单暂时覆盖尸身羞处,而后蹲身检查,触碰之下只觉尸身也如胭脂一般滚烫,而口鼻之处,也发现了同样的紫色粉末。
査小乙也凑了上来,待到看清尸体的面容,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不是礼部尚书周大人家的公子吗?”
“你确定?”龙涯心想这纨绔子无端端地裸死在这飘香院里,他老子的脸只怕得丢个精光。
“错不了,腊月十八那天周大人替皇上接待交趾国使臣时候,这周公子还陪同前往,露了好大一脸。”査小乙摇头叹道:“想不到居然不到一个月,就折在这里。”
“我敢打赌,明天外面流传的关于这周公子的死讯定然是刻苦读书,积劳成疾,英年早逝。”龙涯将手一滩:“绝对不会是多情公子烟花女服散飞天坠楼亡。”说罢起身抬头看看三楼的栏杆:“想来那屋里应该还有不少线索。” 査小乙苦笑道:“看来游阗兄的老毛病又犯了。”
龙涯叹了口气:“言下之意,小乙你又是不打算去咯。”说罢将身一纵,如同一头大鹰一般冲天而起,起落之间已然消逝在三楼的栏杆内。
査小乙咧嘴挤眉,转头见老鸨呆若木鸡地愣在一旁,于是上去推了两把:“醒醒。喂!醒醒,我跟你说啊,回头有什么人来问,你只需要记得没见过我就成,别乱说话,否则……”说罢牙一龇,作出一副凶恶的神情,早把三魂不见七魄的老鸨吓得屁滚尿流,接着便跌跌撞撞地奔门口去了。
却说龙涯进了三楼的厢房,只见地上一片狼藉,什么酒盏杯盘自不用说,遍地的衣物散落,自是那对赤条条的男女所有。房中除了胭脂水粉和酒的味道外,还弥漫着一股子难言的暧昧气息,完全可以想象在他们双双飞天之前这屋子里发生过什么样的风流把戏。
而后,龙涯的目光落在了案几下的一个黄色的皱纸团上。拾起来展开一看,只见纸质柔韧,里边还隐隐夹有些许细微的金色丝线一般的物事,褶皱里还有不少紫色粉末。
龙涯端详片刻,将那废纸收好,转身出门离去。也不理会院里咋咋呼呼的众人,径自回住所倒头就睡。
待到日上三竿,方才起来洗漱完毕,去御街东门外的药铺转上一转,便回刑部报道,不多时,刑部尚书差人前来传唤,却是去书房叙话。
龙涯心里早明白了七八分,只是正正衣冠,不慌不忙地去了,进了书房见礼,刑部尚书只是摆摆手,示意他近前叙话,龙涯自是照办,而后刑部尚书却转出门去,关上房门,顺便遣开周围的侍卫,自己也避了开去。
龙涯隐约猜出几分,不多时书房屏风后又转出一个人来,却是布衣打扮,而眉目之间颇为威严。
“如果属下没有猜错,这位应该是礼部尚书周世显周大人。”龙涯懒得拐弯抹角,直接点破其中的关碍。
“京师第一名捕果然名不虚传。”礼部尚书周世显点头言道:“既然龙捕头猜到老夫的身份,也自当明白老夫的来意。”
龙涯也不多言,只是伸手自怀中掏出昨夜收好的那个废纸团:“周大人乃礼部之首,自然见多识广,理应认得此物。”
“这是……交趾国的贡品金丝纸。”周世显声音微颤。
“没错,重要的是里面的东西,”龙涯将纸团在掌心敲了敲,抖出一些紫色粉末来:“适才我已经去药铺问过,这里面的确含有五石散的成分,但还有其他的玩意在里面。寻常五石散散发之时,少不得会有不小的痛楚,令公子尚可与花魁胭脂风流快活,说明添加的成分可以让服散之人不觉痛楚,愈加亢奋,只会是远比五石散更为霸道的物事。” “那究竟是什么?!”礼部尚书痛失爱子,自然无法心平气和。
龙涯摇头到:“可能是曼陀罗,也可能是阿芙蓉,但是也有可能是远比那两样毒性更猛烈的事物。至于从何地流入京师,辗转到了令公子手上,那还得从这纸团和最近令公子接触的人身上查起。”
“你的意思是交趾国的使臣?”礼部尚书追问道。
“那倒不见得,但是要说完全没关系,估计也说不过去。”龙涯笑了笑:“交趾虽是藩属小国,也不至于纵容使节作出那等勾当,再说了,每每有番邦纳贡而来,侍卫随从数量也不少,正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人夹带私货,这一点也不奇怪。”
“你以为应当如何?”礼部尚书的忍耐力已然到了极限。
“其实向圣上进言,立案调查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也可以此为借口,让交趾国一行人滞留京师方便调查……”龙涯的话还没说完,已然被周世显打断。
“这样做不是不可,而是万一查不出什么来,岂不影响两国邦交?”周世显摇头道。
龙涯暗笑一声,心想什么影响邦交只是幌子,不外乎是自己儿子死的不光彩,怕捅将出去失了颜面。于是将手一摊:“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得委屈令公子了。”
周世显咬牙道:“犬儿虽不肖,但也不可白死!今日请龙捕头来,便是希望龙捕头暗中查访,揪出真凶,然后……”他脸上一片阴沉,伸手在喉咙处做了一个“咔嚓”的手势。
龙涯见状叹了口气:“周大人也知道属下是公门中人,并非拿钱卖命的刺客杀手,此事万万不可,不如大人另请高明,自会有人替大人打点得干净利落。”
周世显闻言本大为震怒,而见龙涯神情刚毅坚决,自也不好先相强。于是口气也缓和下来:“适才是老夫激怒之下失言,龙捕头不必当真。而今禁药害人,只怕不止小儿一个,若是能侦破此案,揪出真凶,就算是拼着颜面不保,老夫也会向圣上进言,让五石散一案大白天下,从严杜绝此物流毒无穷。”
龙涯心想,倘若当真如此,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于是开口言道: “既然如此,大人所言属下记下了,只是私下调查此案,衙门中的事岂不……” 周世显见龙涯应承,不由暗自欣喜:“这点龙捕头不必介怀,适才老夫已和贵部尚书大人打过招呼,衙门中事自有他人去做,龙捕头只需尽心办好小儿的案子便是。”
龙涯心想这老狐狸果然早已经部署好了,难怪适才一进来,尚书大人便借故避了开去,便是默许此事,而今这案子已然是骑虎难下,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所幸只应承查案之事,其余的也不用理会,说什么向圣上进言,什么大白天下,也不过是说唱逗乐而已,这官场中的隐晦关碍当真是讳莫如深。而后龙涯告辞出门,转身进了知事堂,招来査小乙问过交趾国使臣下榻哪家驿馆,以及相应的情况,便快步出门,奔西门而去。
那驿馆就在西门外,门前汴河紧挨一个硕大的洗象池。虽说正月里还是春寒料峭,但池边还立有两头黝黑的巨象,几个交趾人打扮的小厮正以谷草蘸水擦洗大象,引得许多闲人围观。
龙涯挤过人群,朝驿馆大门张望,只见院落中也有不少交趾人在打点行装,有不少精漆木箱,想来是当今天子的惠赐。
不多时,一个妇人自内堂转出,约莫三十岁年纪,相貌本也不错,只是两条眉毛如吊死鬼一般的成八字形下坠,一眼望去,只觉得满腹心事,说不出的愁苦。那妇人腰间本也悬着交趾人一般的彩色腰带,只是一出驿馆便自己解了下来,一身打扮便和寻常宋人一般无二。一路奔城门而去。
龙涯心想这妇人倒也奇怪,既然可在驿馆中自由出入,想必也是交趾国使臣随行,为何一出门便把身份象征的彩带取下,也不知这般鬼祟有何用意,于是便跟了过去。
那妇人一路穿街过巷,似乎对这汴京城甚是熟悉,且由西至东,一个时辰之后已然到了东市尾,驻足在一家名为李记的买卖陶瓷器物的店前呆立片刻,神情黯然,随后一转身进了一家名为“富贵”的客栈。
龙涯久在京城,自是知道这富贵客栈乃是京城中甚是有名的一家客栈,虽说饮食住宿条件算不得最为考究的一家,但唯独这个大字做到淋漓尽致。那大堂甚是宽敞,以往不少商贾租下此处展示商品,待价而沽,乃是大行大市,商家宝地。而今,那大堂中却设了十余张绣台,各自蹦上一大块白绸,绣台边针线一应俱全,也有不少看热闹的闲汉在交头接耳,龙涯上去一问才知是岭南绣金坊的老板木大娘在重金招募绣娘赴岭南做工,若是中选,每人每年可得百两纹银。
龙涯自是吃了一惊,心想寻常人家三十两纹银也可养活一家三口一年的营生,这汴京城中也有不少绣坊,但便是最熟练的绣娘也不过一年二十两银子,算算这番重金招募已然高出行价五倍。而身边的闲汉们纷纷咂舌,一个个恨不得身为能绣善工的女子,也可赚这笔飞来横财。
龙涯心有疑惑,正打算看看究竟,忽而听得风响,于是将脸一侧,伸手扣住一物,便听得“咕咕咕”的一阵嬉笑,转头看去,只见一片鹅黄的衣角在人堆里一扎便没了影子,虽未完全看清楚,但也见得是个身形娇小的少女。
龙涯摊开手掌一看,只见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枣儿,酸甜甘香之气四溢,只是蜜饯外有糖津,搞得手心黏黏糊糊。一看便知是姑娘家的恶作剧,反倒搞得龙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何时何地招惹的这等顽皮人物。
正在疑惑之间,忽而听得锣鼓声响,所有人都试目以待。只见先前尾随而来的那个妇人走到堂中对众人道了个万福便开口言道:“各位,今日小妇人借贵宝地重金招募绣娘,只要愿意离家远行务工的女子,都可前来一试。题目自选,以一炷香为限,若是中选,自有重金相酬。” 言语之间,早有不少女子步入大堂,既有十三四岁的少女,也有四五十岁的半老徐娘,可谓形形色色。
龙涯负手立于一旁,心想看来这个妇人便是闲汉们口里的木大娘,若是招募一个绣女,便出价百两,这里十余个绣台,若是全中,岂不是有千余两之多,果真是好大的手笔。
正在思虑之间,忽然听得身边的闲汉们纷纷咂舌,眼前出现一个鹅黄的身影,龙涯定眼一看,只见一个年方十四岁的美貌少女,嘴角上翘甚是俏皮,眼见他在注目观望,忽然舌头一吐,冲着他做了个鬼脸,而后转身寻了一处绣台端坐。
龙涯心念一动,心想适才拿枣儿扔自己的,想必便是这小祖宗,也不知何时结下的梁子,正在疑惑之间,周围人群又是一阵聒噪,抬眼望去见得罗衣裙动,一个高挑的妙曼身影晃过眼前。只见发髻堆鸦,芙蓉如面,龙涯心头猛地一跳,面露欣喜之色,眼前的女子正是他梦萦魂牵的鱼姬!
鱼姬和龙涯打了个照面,却如全不相识一般一晃而过,徐步走到那黄衣少女身边的绣台坐定,只待锣声一响,便开始刺绣女红之举。
龙涯乍然见得鱼姬,本想打个招呼,近前寒暄几句,不料却得这般冷遇,难免有些茫然,心想莫非上次什么地方得罪了这姑娘不成,这厢煞费思量,那厢已然铜锣声响,众女开始飞针走线,各显其能。
女红一事乃是女子必修之道,大多在几岁时便由家中母辈悉心教导,是以裁衣缝补绣花之类,便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而要精于绣工却也不是件容易之事,若非天资聪颖,便是经多年磨砺方才有成。然而短短一炷香时间要想绣出什么花样来,也确实不易。所以绣娘们无不神情严峻,尽力施为。
龙涯眼见那黄衣少女面露急躁之色,心想这丫头行为无状,想必是不擅此道。接下来果不其然,只见其下针鲁莽,全然不得其道,白绸上没绣上几针,倒把自己扎得嗷嗷叫。龙涯不由得哑然失笑,心想怎生跑出这么个宝贝来,分明是全然不懂女红,也不知哪来这般自信,在这么多人面前闹这一出。转眼看看鱼姬,只见举手投足看似像模像样,但白绸上也是针脚凌乱,松紧无度,看来也比那黄衣少女好不了多少。
龙涯暗自叹了口气,心想这鱼姬姑娘原来也是个银样蜡枪头,便是他这粗手大脚的须眉汉子上去,只怕也比她绣得工整些。再转眼其他人,既有女红不济的,也有有条不紊,飞针走线的,其中自是几个年纪颇大的妇人手脚伶俐,绣样精美,已俱雏形。
一炷香时间过去,锣声一响,众女纷纷停下针来。
木大娘徐行检视,在每个女子面前一一停留,说也奇怪,她目光所在只是在绣案上一晃而过,视线反而停留在女子们的腰肢胸腹和面容之上,每走过一个女子身侧,便发给那女子一个小牌。
小牌有红绿两色,龙涯看得分明,除了那几个技艺纯熟的上了年纪的妇人所得红牌之外,其余的青春少艾都是绿牌。一旁早有管事将一干女子引进后堂,堂里又换了一批前来应征的绣女。
龙涯见鱼姬和那黄衣少女皆领了绿牌,跟随管事奔后堂而去,心想此番她们定是落选,正好也有心一叙,于是挤出人群,偷偷跟了进去。远远见得众女分成两组,绿牌的一律进了东厢等候,而红牌的却由管事带进西厢。龙涯一时好奇,便跟去西厢,只见得管事自怀里掏出几个红包,分别打赏给获得红牌的绣娘们,而后便一一打发她们自后门离去。起初绣娘们技高落选颇为愤概,但见红包中也有十两银子,平白落得好处,也就不再纠缠,纷纷各自离去。
龙涯心头疑虑更重,寻思那木大娘倘若真是开办绣坊的商人,断无舍熟就生之理,而今重金集结这许多年少女子,却不知道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尤其是鱼姬也在其中,说不得更有一番缘由。那木大娘出手如此阔绰,只是横看竖看,也不似那般富得流油的殷商巨贾。也不知那一大笔钱从何而来,既然和交趾国使臣有渊源,又这般行为古怪,说不得便和五石散之事有牵连。疑虑既生,自然要一探究竟,于是将身一纵上了屋顶,潜伏此间静观其变。
年轻女子聚在一处,少不得叽叽喳喳说闹不休,唯独鱼姬和那黄衣少女一言不发,坐在角落边里。约莫过了一炷香功夫,又有管事领来得到绿牌的绣娘,而红牌的依旧是拿了红包打发了去。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东厢已有五十来名绣女,正是熙熙攘攘,后来的也没了座位,唯有站在那里,议论纷纷。不多时木大娘领着几个管事进来,一一记下众女的籍贯和家中详情,而后一一发放纹银,皆是先付五十两安家费,其余的五十两约定来年年终结清,而后便让众女各自回家安排行装,只等明天傍晚便在这东市尾的汴河渡头上船,自扬州出海南下岭南。
众女一一散去,鱼姬和那黄衣少女看似一路,也一并离去,龙涯虽有心上前打个招呼,又怕太过显眼教人起疑,好不容易等到众女各自分路而行,谁料鱼姬和那少女拐进了路边一条深巷,待到他快步跟了进去,只见深巷空空,却无半点人影!
龙涯自是知道鱼姬懂些法术,想来是有意避开自己,然而越是如此,他便越想问个究竟,既然知道绣女们明天会在这里登船,鱼姬也自然会再来,于是便转身离去,回到自己的住所收拾停当。
次日傍晚,龙涯于渡头附近观望,果然见得一艘大船停在渡口,于是趁人不备便潜了进去,那船舱宽大,被划分为若干小间,备有床位座椅和一应用具,想来是为长途航行所备。龙涯闪身上了桅杆,藏身桅杆顶上的望台之中。
过不多时,绣女们姗姗而来,在渡口齐集,龙涯看得分明,鱼姬和那黄衣少女又是联袂而来,恰巧是自昨日他跟丢的那条巷子里出来。不多时,木大娘和几个跟班也走了过来,点齐人数便让一干人等陆续登船,而后各自安排房间住宿,接着吩咐开船启航,风帆放下自是顺风顺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