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小时过去,城市慢慢蜷缩进黑夜与浓雾的帷幕底下,伊薇·弗莱缩起身子,躲在墙体内折的隐蔽处,俯瞰伦敦塔内庭区域。她左侧是兰登塔楼熏黑的窗牖,1744年一场大火将其内部付之一炬,至今还未修缮完毕。因而这里无人居留,没有多少灯光,也是整块塔区守军最薄弱的角落,对伊薇是个绝佳的勘察地点。
蹲在这儿,她的视野足以覆盖中心建筑“白塔”所在的位置——主塔楼,它统驭了周围一圈稍矮的堡垒。约曼侍卫熟悉的身影散布其间,他们日夜巡视,是保护塔区的卫队力量。其中有一个人被亨利拉拢来做了盟友。她的下一步任务就是找出这个人。
她蹲伏观望,时不时放松一下肌肉。四小时的等待给了她充裕的时间研究看守的巡逻规律。蓦然间她意识到,这些人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团体。事情有些不对头,她想,并且猜到了问题出在哪儿。
接着,露西·索恩的到来将她的注意力牢牢吸住。
伊薇更紧地贴附在阴影里,而她的头号死敌走下马车,穿过庭院,来到巨大主塔底层的阶梯前。圣殿女人目光扫视四周,扫过环绕内庭的高墙,扫过伊薇藏身的这片区域。她不自禁地屏住呼吸。最后露西·索恩走上台阶,进入主塔。
伊薇决定再多待片刻才行动。下方正在实施每日例行的锁门仪式,但她眼睛望着别的地方:一段距离外,两名卫兵拖着一个警员往远处走去。警员大声直白地抗议,但对方对他的叫骂充耳不闻。
并非所有人都无动于衷。下方还有一名约曼侍卫。见警员被反剪双手,押向西头的滑铁卢军营,他关注的双眼流露出焦躁不安。
看那眼神。她的线人就是他了。
她迅速动身,从方才潜伏的选址爬了下去,来到他驻守位置的边缘。他还是一脸彷徨。阴影中,她低低吹响了口哨招呼他,借此表明身份,自证是亨利的朋友。他的表情被感激与信任所取代。“谢天谢地,你来了。”他说,随后开始传达情报。
据他交代,圣殿的爪牙俨然已伸向塔卫卫队。很多队员已经是圣殿冒充的了。尽管仍有一大批效忠女王,但流言和猜忌占到了主流,力量的天平已然倾斜。
“索恩那个女人进了圣约翰礼拜堂,”他翘起拇指示意主塔的方位,教堂拱顶被遮挡,从这看不到,“我会帮你混进去。”
她点点头。请务必不择手段。
“为了能成事,你得扮作我的俘虏。”
说完,他抓起她的胳膊,夹着她大摇大摆走过内庭空地,前往滑铁卢军营,并推着她通过了大门,进入前厅。
她立刻看出圣殿渗透的严重性。被押过军营时,她遭到了无情的取笑。
“行啊,难得看到个动弹不得的刺客。”卫兵叫嚣。
挖苦声不断。
“掌管伦敦的是圣殿骑士团。可别忘了,刺客。”
盟友领她走上营地牢房区的过道,把外围的人隔在门后。
此处驻守着两名哨兵,他们站在远端的另一扇门前,和刚才那些人一样耻笑她。但这一次,伊薇·弗莱让两人悔不当初。她佯装挣脱自己的看守,疾奔过去,抬手防御的同时弹出袖剑,刺入惊慌失措的卫兵的躯干。剩下那人毫无胜算。伊薇保持较低的重心,袖剑手握拳挥出,利刃刷地捅进他的大腿。趁对方吃痛弯腰之际,她翻手向上,刺进对方锁骨之间的柔软空隙。他吐着血沫,滑倒在地断了气。
盟友全程观看,对她竖起拇指。他低声承诺会组织自己的人发动反抗,便悄悄溜走了。不用多久她就会听到门外战起的声音。
方才,锁住的门背后也发生了短促的打斗,随之传出吃痛的呼喊。警员闹出动静有一会儿了,他听见这头同样不太平,高声道:“外头有人吗?”隔着厚重的门扉,问话闷闷的。
她走过去手扶木门,嘴唇贴近答:“有,自己人。”
“哦那就好,那么这位朋友,你能帮我出来吗?”
父亲的亲自训练下,伊薇是个撬锁能手。她动作很快,开门见到了那个警员。后者脸膛通红、是容易激动的性格,这会儿露出感激之情。
“谢谢你,”他对她说,“这是证据确凿的叛国、亵渎教堂。索恩小姐还说什么饶我一命,应该对他们感恩戴德。真不要脸。”
“她在找一件东西,得到它等于拥有了巨大的权势,”伊薇告诉对方,“不能让她偷走这东西。”
警员脸色沉了下来:“该不会是王冠宝石吧?”
伊薇摇摇头:“比它还重要得多。”
在亨利那位盟友的保障下,军营敌情解除。血淋淋的尸体便是激战的证明。他们收复了西区。警员在户外号令手下。“好了,先生们,”他说,“眼下,我们面临着意料之外的敌人——我们当中出了叛徒。”他随即简述行动计划、约定好信号,准备反攻圣殿的走狗。
手下各自解散,按照伊薇发出的信号展开行动。从内庭和外庭的两条环形地带,加上主塔外的空地,警员的人马迅速向圣殿卫兵发起反扑。有几处打响了小型遭遇战,但伊薇看得出来,轻松快速地取胜不成问题。她甚至不需要用上袖剑,已经顺利来到白塔门口。
在那儿,她轻盈地快步登上楼梯,叩了叩门,祈祷里面的人还没意识到内外庭已发生起义。
等待中她绷紧身体,不管哪个倒霉蛋来应门,她都做好了解决对方的准备。然而没有反应。
她一鼓作气,试着去拧门上巨大的把手,开了。于是她悄悄蹭了进去。
该死。
她当即感到一柄尖刺抵住脖子,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与此同时,一把削铁如泥的威尔金森剑剑锋直指她的前臂、金属拳套的上方,以防她做任何小动作。温热的一滴鲜血顺着脖子流进领口,但这点痛和被轻易俘获的懊恼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看样子我们逮到一名刺客,”对方三人之一冷笑道,“只不过这次是真的。这回你可别想从卫兵手里溜走;也别想去救什么警员俘虏,好让他召集部下。跟我们去见露西·索恩小姐。看看她打算怎么处置你。”
她打算杀了我,伊薇想。即便这样,常言道祸福相依,她的转机也出现了。露西正好在礼拜堂,还正在找裹尸布。没问题,伊薇心想,就带我去见露西·索恩好了。你们只是让我离圣器更近一步。
逃脱计划立即被她束之高阁。伊薇反而松弛下来,任尖刺和利剑继续抵着自己。她极度不希望再引起敌人对拳套的警惕心。
带路的方向正中她下怀,他们将她押至礼拜堂。
敲敲门,一行人走了进去,来到露西·索恩面前。众人的闯入吓了她一跳。她神色异常烦乱,显然尚未找到裹尸布。圣殿女人两颊赤红地转向伊薇,后者被她的人挟持着,站在黑魆魆的教堂过道里。
“欢迎,弗莱小姐,”她咝咝说,“不介意告诉我裹尸布圣器藏在哪儿吧?”
伊薇一言不发,她没什么可说的。
“如你所愿,”露西道,“不靠你我也能找到。然后,我就用它勒死你。”她昂首阔步穿过殿堂,伸手去摸护墙板,耳朵贴上去听是否存在中空的迹象,或是否建有秘密隔间。
此时伊薇已经做好了开打的准备。她环伺一圈敌情,礼拜堂内共有四名对手,其中露西·索恩和自己对战过一次,还输了。她寄希望于冒牌约曼侍卫的不设防;他们以为把伊薇押送给露西·索恩,自己就完事了。
伊薇手臂微微后挪,摆脱威尔金森剑紧逼的威胁,遽然单膝下跪,弹出袖剑,直捣离得最近的那个男人的下体。
这招很阴毒,却制造了大量声响和鲜血,而她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是大量声响和鲜血同奇袭一样,能有效提高作战的胜率。
卫兵惨叫倒地,他的同僚嚷嚷起来。尖刺已经从她脖子移开,她单手撑地为轴,旋身面对第二名卫兵出拳。乍一看她只是打中对方腹部,不过拳套叠加了袖剑的力量,沉重的一击将他打翻出去,倒跌过房间。他捂着腹部的创口,无须多久便会流血而亡。
对付第三个人,她就没那么走运了。对手并未使用剑仗的尖刺端,而是将杖头抡起来,打中她脑袋侧面。她踉跄了几步,没有马上感到疼痛。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简直疼得不行——只得狠命朝对方削砍。
她割破了他的衣服,划开一道口子,但远不足以致命。他比表面看上去要来得更敏捷,快速躲向一边,剑仗再次瞄准她的头部,试图如法炮制。
然而这一次,他失了准头,而她没有。袖剑分毫不差、精确地捅入他的心脏。他在跌落的过程中就已经毙命。之前倒地的两人一边哀嚎,一边抽搐扭动,呼躁地做着垂死挣扎。而伊薇箭一样射向露西·索恩,袖剑同时出鞘。她一脚踢飞圣殿刚抽出的靴里剑,品尝对手眼中的惊惧,知道胜利已经属于自己,在那一瞬的放纵中,她阴暗地沉醉于刀锋入体的触感。
终于这一次,露西·索恩倒下了,即将迎来死亡。伊薇看着她,几乎讶异自己心中毫无怜悯。“原本是治疗的工具,你却索取来助长自己的势力。”她干脆道。
“不是我自己,是我们的势力。你太鼠目寸光了。你们囤积力量却从不运用,而我们会靠它去改善人类的生存状态。祝你永远找不到裹尸布,你根本不了解它究竟能做到什么。”
伊薇好奇地俯下身去:“那告诉我。”
似乎在最后一刻,露西·索恩决定还是缄口:“不。”她微笑气绝。
伊薇伸入外套取出手帕,仔细地沾上露西·索恩的鲜血,折好了放回去。接着她摘下对方身上的项链,冷静地审视圣约翰礼拜堂。死去的看守倒在血泊中,露西·索恩躺在那,神情几乎安详。伊薇无声地向他们致敬,然后掉头离开,穿过灯光昏暗的主塔走廊,回到大门口。
她站在阶梯顶端,瞭望庭院;战斗胜利了,警员和亨利·格林的约曼盟友正号令手下整队。
裹尸布不在这里,她想,幸而伦敦塔回到了女王手中,说明伊薇·弗莱至少好好做成了一件事。
返回大本营途中,她脑中又浮现出露西的遗言。最开始,伊薇确实以为它只是治疗工具。和圣殿的野心一对照,她大约是很天真。可后来她得知了它能赋予永生——如今又听到这番话,露西·索恩有没有可能知道一些伊薇不清楚的事情?咀嚼回味着那些字句,她想起很久前自己读到过的一些东西。之后,伊薇一得空便展开纸笔,写了一封信给乔治·韦斯豪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