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被发现的那天晚上,在从挖掘工地回家途中,幽灵一如既往地朝墓园里瞄了一眼,像往常一样,他的眼睛找到了那块伊森用来和他沟通的墓碑,而且它和往常一样……
啊,但它并不一样。今晚并不是这样。现在墓碑靠向右侧:危险。这对幽灵来说意义重大。并不是因为卡瓦纳的人在跟踪他。这个他已经知道了。而是伊森就在附近,依然在密切关注着他。
但眼下还有更迫切的问题。的确有人在跟踪他。其中一个人在他动身回家几分钟之前就离开了挖掘工地。轮班的铃声敲响时,幽灵看见马钱特小心翼翼地朝一个雇工点了点头,有三个雇工总是在办公室或者挖掘工地上晃悠,这个人正是其中之一。他们的名字是哈迪、史密斯和另一个哈迪——要么是卡瓦纳使用姓氏的个人偏好影响到了他的手下,要不然就是他把这个习惯强加给了他们——他们也被看做是工资单保安。其他人则管他们叫“惩戒者”,这些人特别擅长把别人痛打一顿,只要你愿意往他们手里塞钱。但是,虽然幽灵并不怀疑他们也算是一种惩戒者,但他也很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这些人是圣殿骑士的打手。他们也是专业人士。这几个家伙不仅块头大,而且身体健壮,精神也很警惕,他们从不浪费时间讲笑话,也不会对着在工地围栏边转悠招揽生意的妓女吹口哨。他们把心思全都放在了工作上。
但他们的本事还不够好,他们的秘密追踪刚刚开始就证明了这一点,这几位惩戒者还没好到能躲开幽灵的注意。等他下一次看到那个在马钱特授意下离开的人——另一个哈迪——的时候,这位哈迪正靠在一辆双轮手推车上,摆出一副刻意的兴趣索然的表情,就好像他并不是真的在扫视成群结队离开工地的工人,在蜂拥上街道的人群里寻找他的猎物一样。等他看到幽灵之后,另一个哈迪就从手推车上直起了身子,他迈开脚步开始移动,那副样子只能描述为“散步”,就好像他并不是真的准备要在幽灵前方保持一定的距离似的。
与此同时,他身后也出现了另一个人。很可能是两个:史密斯和哈迪。情况还不错,幽灵心想,因为他就是想要他们这样跟着他。
希望你们喜欢这次美妙的散步,我的朋友们,他对自己说道,随后他在余下的旅程中时而加速,时而减速,他给自己设了挑战,要尽可能让跟踪他的人日子不好过,但又不能真的让他们意识到幽灵知道他们在跟踪他。
直到最后,他抵达了隧道。当然,他早就把后面的尾巴甩掉了。而在他前面,另一个哈迪现在几乎已经成了一道孤单的人影,与此同时,幽灵已经靠近了楼梯井。隔着一段距离之外,那个男人停下了脚步,这时幽灵已经走下台阶,进入了隧道的圆形大厅。他白天全都待在地下,现在他晚上也要待在地下。
抵达隧道底部后,幽灵站在被人忽视的雕像和饱经风霜的装饰品之间——它们曾经奢华又时髦,如今却破败不堪——他抬头凝视着上方,假装在欣赏风景。果然,他感觉到头顶上方的台阶上有些人影悄悄躲进了阴影里。他露出微笑。很好。非常好。他想让他们看见他住在哪儿。
“接下来几天里会有人过来。”稍晚些时候他告诉麦琪。此时他已经去看过查理,给了他面包,他也已经照料过杰克,看到这个老混蛋的腿正在好转他感到很高兴。做完这两件事之后,他又继续前进,走进了隧道深处阴森的黑暗中,他小心翼翼地走过众多的凹室,那里面挤满了裹着破布的人。
其中有些人已经睡着了,还有些人则从他们并不舒适的藏身地里睁大眼睛盯着他,默默地看着他经过,还有些人会挥手和他打招呼——“你好,巴拉特”,“你好,小伙子”——又或是简单地眨眼向他致意。
他知道其中一些人的名字,其他人则知道他们的工作:比如说,奥吕是一个“清道夫”,他收集狗粪在伯蒙德赛市场上出售,但是他有一种把工作带回家的癖好。幽灵走过奥吕身边时捂住了鼻子,但不管怎样,他还是举起手简短地挥了挥。他们很多人都点了蜡烛,幽灵对烛火的灯光心怀感激,也有很多人没有蜡烛,他们躺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独自承受他们的痛苦,在等待生机勃勃的黎明到来时默默哭泣,他们等待着另一个心灰意冷挣扎求生的日子开始,就在伦敦——在这座世界上最发达的城市里。在这颗女王陛下伟大帝国的闪亮明珠上。
随后他找到了麦琪,她正在照料一个小小的火堆。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这么做,麦琪用勺子舀起汤水倒在碗里,交给所有开口询问的隧道居民。他们全都接受了她提供的食物,或者也可以叫做“食物残渣”,居民们带着感激与崇拜交杂的心情向麦琪道谢,离开时都对她赞不绝口,但他们大多数人也都会胆怯地看着她身旁火光无法照亮的地方,从各种意义上讲,那里都是被黑暗统治的区域,然后他们会感谢老天派来了那个年轻的印度人,有些人知道他叫巴拉特,有些则叫他麦琪的小伙子,他们感谢他给隧道里带来了秩序,让他们晚上在自己的凹室里能更容易入睡。
他们在隧道里并肩坐了下来,麦琪和幽灵背靠着潮湿的隧道墙壁,渐渐熄灭的火堆就在他们脚边。麦琪蜷起膝盖,抱着手臂给自己取暖。她的灰色长发——“我那巫婆一样的头发”,她自己会这么说——披散在一条灰色脏裙子的布料上,不过她的靴子没有鞋带,她说她喜欢这样。她总是说她讨厌感觉“被绑起来”。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你爸爸的小弟弟里面都还没有你呢”——她曾经见过裹脚的东方女士的图片,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往靴子上配鞋带了。麦琪就是这样,她对身边的人感觉总是很敏锐。
现在她脸上露出了一副忧虑和关心的表情。“可是为什么,”她问道,“这些人是来找你的吗?”
“他们会问一些和我有关的问题,”幽灵告诉她,“而且他们很可能会被人指引到你这里来。”
她愤怒地干咳了一声。“好啊,我他妈正希望是这样呢。他们他妈的就应该来会会我。”
麦琪不仅喜欢帮助别人,她同样也喜欢大家知道她这样做过。她想要自己的努力得到认可。
“我肯定他们会的,”幽灵笑着说,“我想请你说话的时候小心一点。”
麦琪目光敏锐地看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其他住在隧道里的人会告诉他们,我在住在隧道深处的小偷和流浪汉面前保护过你,这个是我可以接受的,他们会把我描绘成一个对暴力并不陌生,而且也不顾忌使用暴力的人。但我不想让这些人听见有谁把我的本事说得太夸张,把我说成是一个战士。”
她压低了声音。“我见过你动手的样子,我也没有忘记。要说你有战士的本事一点也不夸大其词。”
“这就是我想说的,麦琪。这就是我不想让你说的事情。我是个使用暴力的人,但我并不需要是一个本领高强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还没有完全明白。”
“他们可能会问你我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但是……就跟他们讲个你喜欢的故事。告诉他们你发现我醉倒在排水沟里,但是不要告诉他们墓园里发生的事。”
她伸手抓住他的手。她这只饱经风霜的手颜色几乎和他自己的手一样深。“你不会是有麻烦了吧,是吗,巴拉特?”
“你的担心让我很感动。”
她轻声笑道:“哦,就像我说的,我见过你动手的样子。应该担心的是其他人,只是……”
他低下头。“只是什么?”
“只是我也见过你犹豫着不肯下手,那天你当场抓住了那个凶残的有钱小子之后,我看到你身上的狠劲就不见了,就像你之前把这股劲头放出来的时候一样。我看见的是一个很擅长杀人,但是却没有决心去这样做的人。活到今天,我已经见过太多邪恶的混蛋,这些人只是因为喝了太多的啤酒想要挥舞他们的胳膊,就能把你的牙从嘴里打出来。邪恶的混球喜欢制造痛苦,但只会针对比他们自己弱小的弱者。天晓得,我曾经嫁给两个这样的混蛋。更重要的是,我也见过擅长搏斗,而且在打架的时候能控制住自己的人,他们会根据当时的情况做必要的事,也许他们对自己的作为有种残忍的骄傲感,也许他们没有。”
“但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擅长打架的人,却又几乎没有欲望去这样做。”
幽灵看着她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她的灰发拂过裙子。“相信我,年轻人,我对这件事想过很多很多。我想过你会不会是军队里的逃兵,但是还没有摆脱心里的懦弱——哦,不,我从没见过这么勇敢的人——可因为你是他们的一员,你们是怎么称呼来着?良知反战者。好吧,事实真相我并不知道,而且从你现在说的这些话来看,也许我还是不要知道最好,但是我清楚你有一颗伟大的心,可这个世界容不下有你这样心灵的人。这个世界会吞噬掉像你这样好心的人。它会把你们吞下去,再吐出来。你问我担不担心?是的,我的孩子,我很担心。你问我为什么?这就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