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姆斯位于地下几层深的地方。阿布斯泰戈的安保工作一直都是最重要的。显眼的钥匙卡片挂在道德黑客这些看不见的军队成员的脖子上,极度聪明的阿娜雅就是他们的指挥官,确保一直有人在监视着阿布斯泰戈的物资和技术安全。
电梯在一个宽敞的两层房间打开。在房间的四个墙面上都挂着三维显示屏,穿着白大褂的技术师就坐在显示屏前。西蒙的眼角还瞄到了很多人在被分析分类的时候逐渐走向不可避免的命运终点的三维影像。在房间的其他地方,无价的古物被庄严地放置展示着。有着多个世纪历史的文物让镀铬的灰色水泥墙色调柔软了起来:剑,古埃及、古希腊和罗马诸神的小型雕像,旗帜,盾牌,圣餐杯和号角,填满了展示柜。
但是阿尼姆斯像是在命令他要注意它,他顺从了,眼镜片后面的浅蓝色眼睛盯着那台机器,露出疯狂的光芒。
他现在知道瑞金说的阿尼姆斯再也不是一张‘椅子’是什么意思了。闪闪发光,十分完美——当然了,它肯定会很完美——阿尼姆斯再也不用让使用者坐进去了。现在阿尼姆斯会“拥抱”着使用者。
一个科技和意外混乱艺术的结合体,从天花板连接着构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金属人体骨架——如果人体的骨骼是以蛇骨为模型生长的话。这台机器有脊柱、手臂、腿等除了头以外的身体部位,不过西蒙怀疑有一个单独的头盔充当了机器“头”的部位。有一个庞大的金属环能让使用者保持站立,还有很多看起来十分安全的皮带能绑住使用者让他们保持在原地。
他们吸引了走过来打招呼的阿曼达·塞基博的注意。“海瑟威教授,毕博博士,”她说道。“欢迎来到阿尼姆斯室。那么,教授——你觉得我们的新机器怎么样?”
“这看起来有点像是以前宗教法庭用过的东西,不是吗?”
看到塞基博的表情,维多利亚赶紧上前插话说:“其实这个比鹰巢里的阿尼姆斯更加复杂精致。你应该仅有一点头疼,可能还完全不会呕吐。”
“棒极了。”
“我希望可以告诉那些孩子们,他们很快就能有一台这样的阿尼姆斯了。”她对塞基博说道,“你介意让我熟悉一下操作吗?”
“当然不介意,博士。”
“请叫我维多利亚。”西蒙很好奇她是不是不让其他人用姓来称呼自己。他尾随着她们,在她们继续深入探讨那些技术含量太高的术语时毫无反应,而在说起他知道的事情时就礼貌地倾听着。如果他现在是坐在一张桌子前的话,他的手指可能就在不停敲击着桌面了。在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之后,维多利亚向塞基博道了谢。那位年轻的女士走到她的团队成员那里,温柔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他们关闭了工作台,显示器上的迷你头像消失了,然后他们安静地到了电梯里。
西蒙和维多利亚被单独留下了。“你准备好了吗?”维多利亚问。
“准备迎接那边的铁娘子吗?”
“噢,我可不会这样称呼它,”维多利亚说。“我认为你不会知道它是如何比先前的型号更加先进的。这一台是阿尼姆斯4.35,源于阿布斯泰戈为4.3型号的阿尼姆斯所开发的科技——这台4.3现在在马德里投入使用。我知道在马德里的那台机器效果更加逼真,但是它对使用者产生的效果更富有攻击性。比如说,我在使用4.35型号的时候就不会产生脊椎抽液般的效果。”
“噢,我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那么……就像据说是圣女贞德所说过的那句话一样,宜早不宜迟。”
他们走向了那台机器。西蒙踏上了分成两个部分的平台,把自己套进看起来轻盈耐用的系带里,而维多利亚则把大金属环环绕在他的腰部。他小心翼翼地把一只脚套进机器脚里,接着是另外一只脚。机械平台顺畅地做出反应,就像是一个先进的爬楼梯器械或者是椭圆的代步器。
“你知道,这台机器有可能会成为一台绝顶的锻炼机器。”他装作严肃地说道。
维多利亚笑了。“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她说。“我应该要给你戴上一个运动腕带,记录你的行走步数。”她在继续绑紧系带和把东西都插好的时候说道,“你可以完全自由行动。其实这些系带和机械外骨能在你跟着先祖行动的时候支撑着你的身体。记住,这不会是对你祖先的一生全部经历过的过程。我们的时间段是三到四年,但我们只有一周的时间进行。”
我们。融入这个项目时她所使用的随意措辞让西蒙感到困惑,但他很快把这个想法放到了一边。她会在整个过程中指导他。他知道他需要一个助手,但她现在正在变成一个搭档。
西蒙知道自己不怎么会与他人相处,但现在他无法回避这个问题。维多利亚再次检查了所有的系带,赞同地点了点头,西蒙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有多么脆弱。也许到头来自己还是很高兴能有这样的一个搭档。
“呃,”他轻轻扯着系带说道,“如果在工作台前突发心脏病了,那备用计划是什么?”
维多利亚大声轻松地笑了出来,西蒙的嘴角也扬起一丝微笑。“警报会响起,门会自动解锁,医疗团队会在第一时间进来。最后会有人把你从阿尼姆斯里弄出来。”
“好极了。”
“阿布斯泰戈坚持认为实验者要一直被监视着。现在,如果你愿意冒着受重伤的风险,你可以马上松开最后一条带子,自己进入阿尼姆斯。”她的露齿笑逐渐暗淡了下来。“我个人不建议这样做。我曾经和一个想要用阿尼姆斯摆脱自己瘫痪状态的孩子共事过。”
“噢。这样。好吧——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除了头盔之外都好了,”维多利亚回答道。“我来帮你戴上,然后我们就可以用头盔进行交流了。”她走到他的身后,把头盔放低到他的金色脑袋上。这个头盔就像是一个剥夺了传感的密室,戴上了之后十分黑暗,还听不见声音。这种感觉很奇怪,西蒙在耳边听到维多利亚说话的声音时其实就已经要开始了。这声音几乎就像是从他的脑海里出现似的。
“舒服吗?”他试探地动了动,惊讶发现他的答案是“对的”,接着如实回答。
“现在你的视线应该是一片漆黑,”维多利亚接着说,“你首先看到的应该会是一个记忆走廊。记忆走廊是用来让你更轻松进行模拟。我们在这里可以轻松交谈,但模拟正式启动的时候,我们的交流会变得更加困难。我们总是从记忆走廊开始行动,但是第一次使用是特别重要的。不要担心。这跟以前的型号比起来,过渡阶段应该会更加简单。”
黑暗似乎在逐渐消退,从漆黑一片逐渐变成一片柔和的鸽子灰雾气。西蒙想起了几年前一次到苏格兰高地的旅游,当他在攀爬本尼维斯山的时候,山上的雾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翻滚着。那几乎就像是有一朵云打算扑通一声重重掉下来。当西蒙的眼睛被看上去像是闪电的霹雳裂纹弄得眼花缭乱时,这个比喻突然就变得更为恰当了。雾、或者是云,在缓慢地跳动翻滚,当西蒙被深深吸引看着这景象时,它在到处变幻出不同的形状,似乎是想要将自己变成一栋建筑、一根树干,又或者是,本尼维斯山。
他没有多想,伸开手臂,往下看着自己的手。西蒙的手指修长,而且除了在打字和翻阅厚重的书籍之外都很少使用。有时,他的双手会沾上墨迹。但他现在所看到的这双手十分强壮,遍布老茧和细小的伤疤,手指甲也裂开了。他现在的手也已被晒得黝黑,原本是很苍白的。西蒙向下看了看自己,看到自己穿着一件经常被修补和弄脏的米黄色羊毛短上衣,穿着一条蓝色紧身裤和一双简朴的皮靴,头上戴着一顶带了短披风的兜帽。
感觉到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擦拭着粗糙的披风时,他的嘴唇咧开了一个愚蠢的微笑。他举起左手摸了摸脸,发现脸上长着属于年轻人的初次长成的柔软胡须。
“你好,加布里埃尔·拉克萨尔。”他说道。
“你和他长得真像,”维多利亚说道,“如果我看到你和他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的话,我就会知道你们是一家人了。”
“这很不寻常吗?”
“不,但是人们在知道他们长得不像他们的某个祖先的时候经常会感到很惊讶,”她回答道,“我把你放到了他十七岁左右的时候。你在帮助你的父亲,迪朗·拉克萨尔——”
“干农活,是的,我知道,”他说。“现在日期是?”
“1428年的五朔节,星期四。我还以为我们会从头开始的。你在模拟场景加载完毕之前继续走动吧。”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穿着一整套衣服似的穿进了一个躯体里。这个孩子很苗条——好吧,西蒙很苗条,而加布里埃尔是瘦的皮包骨头——但他的身体很结实,行动也更为方便。他自然地做起了打麦脱粒的动作,但当西蒙想要把他的木拐杖当成长矛或者是剑挥舞时,他的拐杖掉在了地上。
“很明显还不是一个圣殿骑士,”维多利亚干巴巴地说道。“现在,你要记住这件很重要的事。你只是在经历着他的经历。不要抗拒这些记忆——因为你不能改变记忆。不要强迫加布里埃尔做他不会做的事情,也不要让他说他不会说的话,否则你会失去同步。失去同步可不是令人愉快的。”
“什么,这台阿尼姆斯中的猛兽还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吗?”
“这不是一个时间机器,西蒙。你不能改变过去。如果你试图这样做的话,阿尼姆斯会毫不含糊地警示你的。换句话说,阿尼姆斯会剧烈反应,以及对你产生严重的影响。你告诉我加布里埃尔是私生子,他直到最近才和亲生父亲共同生活。这是你的福气。他对其他人而言都十分陌生,所以如果你做出了失常的行为,也不会有太多人会留意到。”
西蒙同意地点了头。从历史的角度来看,非婚生的私生子所背负的污名是最近才兴起的,所以对拉克萨尔这个务农家庭来说,收留了一个体格健壮的年轻人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加布里埃尔的出身也解释了为什么西蒙的研究里都并没有提起过他。私生子除非在某个重要方面拥有非凡才华,否则历史几乎不会把他们记录下来。家族谱可不喜欢胡乱的旁支。
当维多利亚还在说话的时候,翻滚的雾气变得更加结实、清晰,单调的灰色变成了绿色和蓝色。西蒙发现自己面对着一片只有一些牛羊在其中的翡翠绿地。身后崎岖不平的道路和小屋都表明他正在一个村落的郊外。
栋雷米镇。贞德的出生地。这里只有风刮过树林的沙沙声、鸟的啼声和牛群的鸣声。宁静得让人觉得有点不安。这里没有汽车飞机,或者是空调、电脑和手机。出于一些原因,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适应了自己在重新经历着一个去世了很久的年轻人的记忆这件事。这是如此真实,从轻刷着他的脸的微风,到周围的气味,和他脚下的土地。如果阿布斯泰戈的游戏里具有哪怕是一小部分这样的元素,西蒙想着,就难怪他们能获得那么多的奖项了。
西蒙低头看着加布里埃尔的手,意识到他正在拿着一个包袱,包袱里是面包和奶酪。维多利亚说现在是五月一日……盛会的一天。啊……现在他想起来了。他从研究里得知,在几个特定节日里,栋雷米镇的老传统就是镇上的年轻人们都会去踏青。他们在被称为“淑女树”或者是“仙子树”附近的地方野餐。这个迷人的传统也被称为“娱乐源泉”,他清晰地发现,现在加布里埃尔就在加入这些年轻人们的路上。
他开始走路,让加布里埃尔找到方向。这个男孩又高又瘦,就像西蒙年轻的时候那样;他领会了长腿的动作,加布里埃尔是一个已经习惯了走路的人。
微风中传来了快乐的笑声、歌唱的声音(但有些人唱得严重走调),还有烟斗的明亮响声。一棵大树在蓝天下呈现出硕大的阴影,在它的枝丫下有人在活动。西蒙不是植物学家,他甚至也不是特别喜欢大自然。但是这棵树十分美丽。白色的花瓣点缀在绿色的树枝之间。其他粉色、红色和冷色调的花朵交织成一个个花环,在庞大的低矮树枝上垂下来。
不同年龄的姑娘们成群坐着,她们在欢笑着摆弄着花朵的时候都低着头。还有些姑娘围成一个圆圈,在粗厚的树干下跳着近乎令人眩晕的舞蹈。小伙子们有的在爬树,有的趴在草地上撕着大块的粗糙黑面包。稍年长的小伙子把一些面包分给了姑娘们,而年轻一点的则把小块的面包扔向她们。
我不属于这里,这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西蒙不确定这是他的想法还是加布里埃尔的。
有那么一会儿,加布里埃尔的长腿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小伙子从树枝上轻盈地跳下,大步流星地向他走过来。他有着深色的头发,黝黑的肤色,脸上还挂着坦率友好的微笑。
“你一定就是我们的加布里埃尔表亲了!”他高兴地说道,“我是皮埃尔。那边的笨蛋是我的哥哥让。”被提及的那个笨拙的人正在忙着把衣服上残留的面包屑扫下去。他比皮埃尔年长,块头也比他大,而相比之下,皮埃尔更加机灵和轻盈。
“你好,皮埃尔。”加布里埃尔说,“你—你们的妈妈让我把这个带给你们。”
“哈!”皮埃尔说,“嘿,让!看来你能继续吃东西了。”被叫到名字的让抬起头来看着皮埃尔,慢慢地朝他们走来。
即使现在加布里埃尔正在和他的表亲们说话,但西蒙还是很好奇贞德在哪里。“我听说你的父亲在土匪来袭的时候保护了镇子,”加布里埃尔说道。雅克·达克是城镇的老前辈,负责栋雷米镇的税收和组织城镇的防御。
“你说的是,勃艮第人。”皮埃尔黯淡地纠正他。
“这是一回事,”让说道。他掰下一块面包,把它递给了加布里埃尔。这块面包虽然质感粗糙但十分美味,奶酪口感细腻,味道浓郁。“生活在布雷昂沃,你距离瓦尔库勒很近,所以你还是有国王的军队来保护。”
“他们也应该要来保护你们,”加布里埃尔说,但皮埃尔只是耸了耸肩。很明显,这在栋雷米镇是一个不怎么令人感到舒适的话题。“那么,”他再次试着说,“你们有亲自参与对那些土匪的作战吗?”加布里埃尔从来没有亲自看到突袭,而这听起来也特别令人兴奋。
“噢,没有。我们避开了他们。爸爸租下了一个坐落在岛上的堡垒,我们都把我们养的动物和所有能带上的东西都带着离开了。如果有时袭击阻挡了我们前往小岛的路,我们就会动身去纽沙特尔。”皮埃尔愉悦的表情逐渐消退了下去。“我们的房子是用石头做的,但大多数人可没这么幸运。”
加布里埃尔听到这些话之后神情变得严肃。“有……有人被杀害了吗?”
“最近还没有。我们大体上收到了警告,所有人和动物都能去避难的地方待着。”
皮埃尔踢了他哥哥一脚,他的回答因为嘴里塞满了奶酪而含糊不清。“加布里埃尔,在这头猪把这些东西全吃掉之前拿一些给让娜。她跳舞已经跳一整天了,当她没有跳的时候她就到处闲逛,看着河水发呆,就好像河流在跟她说话似的。我肯定她肚子饿了。”
“哪个是她?”西蒙的胸口因为兴奋而紧张不安。
“很活泼的那个,穿红色衣服的,”皮埃尔一边说一边指了过去。让娜的确很活泼,她的动作充满活力,身体在移动的时候显得强壮而轻盈。她那稍微狂乱的黑色长发里有一些花朵在其中点缀着。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历史学家,西蒙这样想着,在加布里埃尔蹦蹦跳跳地大步向让娜·达克走去的时候几乎都要头昏眼花了。
“让娜?”加布里埃尔说道。他的手在抓着要给她的面包和奶酪的时候在不停发抖。
让娜·达克、圣女贞德、奥尔良的少女、未来的法兰西守护圣人,转过头来。
她的眼睛很大,蓝色的双眸显露出犀利和坚定,她的眼神看上去像是要割穿加布里埃尔,似乎可以刺穿他的躯骨,直到到他的灵魂深处。他不能呼吸,只能回看着她,血液突然从他的血管飞奔到他的脸上,然后——
整个世界像皱纸团一样被包了起来,所有的影像、色彩和固性都在以危险无比的速度向后退去,把那张无比神圣的脸庞从他身边夺走。
西蒙·海瑟威只能与黑暗和自己的惨叫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