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雅以自己敏锐的观察力而自傲,不过她脑子里整天也想着很多事情。正因为如此,水潭旁边的人们,一开始并没有引起她太多的注意。
艾雅确实知道他们就在那里。但是她并没有立刻意识到他们可能造成的威胁。艾雅看见了他们,却没有看透他们。她没有注意到他们身上的伤疤,满脸阴沉的神色,也没有发觉他们的目光已经乜斜着锁在了她的马匹上,更遑论去听他们低声的议论,注目他们口水横流的唇舌和满是算计的眼神了……
原因倒也简单,她脑子里想着的事情太多了。艾雅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不适,这种感觉让她焦虑不已,以至于她会就这么放着自己在那里慌神,直到脱水为止。她在脑中长吁短叹。事实上,她脑子里一直在重放那天和巴耶克的对话,然后她发现,有太多事情在这些年的训练中间就该跟他讲的,而她却一直把这些话憋在自己心里,这实在是叫人后悔不迭。
说也奇怪,艾雅心想,虽说她和巴耶克走的越来越近,却也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好好和他交流了。她也想着,如果巴耶克这会儿就在她身边,他肯定会说:“艾雅,你怎么长吁短叹的?我们会挺过去的,我们每次都挺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这一番话下来,估计自己就该觉得唉声叹气就该变成现下最不该做的事情了。他也会想法把自己的注意力引到其他的好事上去:脑子里酝酿的什么有的没的的计划啦,早晨学到的招数啦,就连天上盘旋的一只飞鸟,也在这些事物之列。总之不管是什么东西,巴耶克都能让她觉得,那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如果世间有这么多有待发现的宝藏,那她还有什么好哀声叹气的呢?或者说白了,如果她和巴耶克在一块,她该怎样才能叹得起来呢?
然而说什么都没用,毕竟现在并没有骑着马哼着平原小调的巴耶克跟在她身边,没有剑锋高扬,催着她继续训练的巴耶克站在她的对面;也没有一边吃着那天打来的野物,一边时不时咧嘴笑着的巴耶克坐在火堆的另一旁。巴耶克不在她身边,于是她一路上就只能担心着自己的姑姑一面继续前行,她能做的,只有绝望地企盼荷丽忒在她回到锡瓦的时候身体已经无恙,或者至少说,还在人世。
然而说了这么多,巴耶克就是不在自己的身边,也难怪艾雅还是会长吁短叹了。
还是说有什么别的缘由?也许她这么做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做出掉头折返之类的傻事罢了:毕竟,艾雅的心神盘桓在对巴耶克的思念和对自己姑姑的担忧之间,以至于任何能和他们两人扯上关系的东西于她看都无比重要,都能吸引她的注意:河里向母亲凫水游去的孩童天真无邪的脸庞,和幼崽共聚一处的母河马,深情拥吻的夫妻,还有骆驼背上满脸皱纹的慈祥老人——他正因一位赶着公牛的年轻人的笑话开怀而笑。
艾雅也别无选择了,她沿着河道前进,顺着尼罗河岸一路骑行。沿路所见,都是在田里劳作的农民,这些人有时会放下手中的活,看着她一路走过——这满头发辫却又一脸风尘的女人满脸都写着悲伤,实在不得不叫人去猜想她到底要往何处去。
焦渴不堪,急于休息的她,最后在这处水潭前停下了脚步。
艾雅养成了和自己的马对话的兴趣——这匹去过势的白毛良驹不仅长相可人,性情也十分温顺,于是她把这匹马当作了自己的朋友一般看待。不过要说的话,在这大漠之中,这马无论如何也是她至亲至密的朋友才是。艾雅自己还在营帐的时候就开始训练它了,而这些工夫看来是没白花。这匹马现在可以说是呼之即来,也从不到离主人太远的地方游荡。可以说,她的这一乘坐骑,说是既漂亮又聪明,是毫不为过的。
她走到水潭旁边,那里用砂石砖砌出了一道堤岸,那匹马也跟着她上到水边来,在她后面几步的地方站定。水边环生着一些植物,它们都倾向睡眠,仿佛在向面前的水体鞠躬,或者说,向着珍贵的液体奉上自己的崇敬之情。
之前艾雅也去过几处水塘,每次看到这些,她都会想起锡瓦的绿洲,想起拂过水面,缓和着沙漠酷热的轻风。每次到达这样的地方,艾雅都会想起自己的故乡,那里也是她旅途的终点。她也会想起自己的姑姑,还有巴耶克。而这些回忆,每次都只会为她再多添一声叹息。
艾雅在砂石堤上坐定,那匹阉马这时就在水潭里喝水,它把头深深垂进了水面下最凉爽的地方。然后把大捧的水撩到了自己的脸、脖子和肩膀上。
艾雅的左边就是那群眯缝着眼盯着这边的人了,然而她也是旅途劳顿,加上焦渴不堪,所以她一心想着补充水分,没有注意到他们乜斜的眼神。她没有看到这些人对她的马露出的贪婪的目光,也没有察觉落在她身上的轻蔑的眼色。
从远处走来了一乘骑手。不过远远看去,他和地平线上的一个黑点也差不了多少。
艾雅装满了她的水囊,她对身后已经开始接近的那些人还是毫无察觉。她也没有发现他们的喃喃低语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秘且不怀好意的细语。她满心都是怎么解渴乘凉,就连那马都被她放到一边任意游荡,自己找了一片杉树的树荫安歇。
艾雅从自己的腰间抽出了一条红色的头巾,然后把它浸在了冰凉的水中,用它擦了擦脸。她把头巾在头上挂了一会儿,感受着沾湿的头巾津贴自己脸廓的感觉,然后才把它拿下来,湿漉漉地扔在了石头上。就在这时,一道阴影落在了她的身上。
“你好啊,小丫头。”艾雅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艾雅隐约认出这是那些人的其中一个的声音,她本能地发觉这声音的腔调和先前已经不一样了。
现在的他用的不是和自己同伴一起是插科打诨的腔调,也不是一个想要找到买家的行商人或者猎艳人会用的礼貌恭敬的口吻——这一路上她已经甩开不知多少操着这三样腔调的人了。
不,这种腔调根本就不一样,那人的嗓音十分尖利——至少说让艾雅提起了警惕,她坐了起来,这才感觉到了危险。
艾雅的袍子扎得很紧,下面藏着一柄她常年操习的短剑。她怀疑方才她跪在水边的时候这把剑是不是从衣服底下凸了出来。她假装漫不经心地把手伸到袍子底下,想看看那把剑是不是还在那里——然后她的右手猛地抽动了一下,她正想着现下的状况该怎么应对才好:现在就拔出剑来作为威慑,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不成,他们会觉得这是一种挑衅。现下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对方先动,然后再拔剑。
话虽如此,那群人里看似是头儿的此时又开了腔,看上去,那人的鼻子被折断过一次,然后就再没被归到正确的位置上过。他靠近了一些,又说了和先前一样的话:“嘿,小丫头。”
艾雅站起身来,直面于他问道:“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她一面回应,一面视线越过来人的肩头,看向了他背后的三个人,他们正踌躇不前,但是眼中贪婪的光芒都盯在了她的阉马上。
天杀的,他们是马贼。
来人抬起手臂,伸出手来,把一根手指放在了艾雅的下颏上,她的脸被那人的手指扳了过去,两人对上了眼。艾雅并没有立刻反抗,于是两人的目光对上了一秒,艾雅也在挣脱之前仔细地打量了那人一番。“别碰我。”她低声警告道。
“好吧,倒也简单,不是么?”他用刺耳的声音回应道,“别捅出没必要的娄子来,我们要带走那匹漂亮的马儿,我们要做的就这么多。”
要是没了这匹马,艾雅就永远都不可能回到锡瓦去见她的姑姑了。
“不成。”
然而那马贼头子做了个手势,好像在宣示,他们的对话已经结束了。“你最好放老实点,交出我们要的东西如何?别捅娄子,我们会好好照顾那畜生的。”
艾雅装作在考虑马贼头子的提案,其实她的大脑这时正飞快地运转着:她的背后就是水潭,她心知这水潭可是不浅。逃到那里面去可不是什么好办法,而且,不论如何说……
她也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了。
不能逃。艾雅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其实也不想:毕竟她接受过了训练,还不是一般的训练——那是用来培训守护者的课程。凭着这些,她就有了别的选项,或者说一个选择。
她想要去战斗。
“你做得到吗?”她回答道,“还是说,你们这些马贼只会把这些可怜的动物就那么转手卖掉呢?”
马贼头子用他那脏兮兮的牙齿咬了咬嘴唇。“没教养的玩意儿。”他的手一抖,径直伸向身侧挂着的武器。
“要留下底牌。”她想着,“不要一口气把自己所有的东西暴露出来。”艾雅的剑依旧藏在她的袍子底下,一动也未动。
“那好吧,”艾雅说道,“要不要来试试看?看你能不能从我这里把这匹马抢到手。”
马贼头子咧开嘴笑了起来。她能闻到他呼吸间带出的恶臭。
“好啊,试试就试试,动手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踏步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