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翁他们以前来过瑙克拉提斯——这点他记得真切。这里就和亚历山大一样,可以算得上是全埃及最为现代化的城市,或者说,最希腊化的城市之一。然而,虽然这里换了一副面貌,许多旧有的问题,却仍然深植在这片土地之中,举个例子——其实就是拉亚和比翁那天刚发现的问题——本地的地主和农民,或者说佃农之间经年难化的矛盾。
比翁他们还在军中的时候,曾经在这里负责过保护效忠法老的下级文职人员家小的工作——那孩子名叫坎那,说他是一个小王子,还恰当一些。
他们的到来让孩子的母亲喜不自胜,毕竟这象征着一种对传统的认同。其实大家都觉得这孩子也碰不上多大的危险,然而这两位都是专业人士,他们在任的时候,可是从来都没想着放松自己的警惕。
有一天,他们带着这孩子去到了一处被倾颓石柱环绕的广场上。这里其实比起平日要热闹一倍还有余,不过,他们俩在亚历山大待惯了,所以并没觉得有什么古怪。他们只觉得,眼前这广场还挺热闹的。而广场的中间有一处稍高的石台,上面有几个人正站在那慷慨陈词,对大众进行演讲。
其中一个演讲者的人气明显要高上不少。“我们为什么还要忍下去?”他身体前倾,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一只手伸向听众,好像是在乞求他们的注意。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袍子,然而这袍子正好和他的主张相得益彰。“我们为什么要袖手旁观,坐看自己被如此对待!”
一行人看着上面的演说者继续批判某个名叫瓦卡勒的地主做下的“伤天害理”的行径。没过多久,比翁私下里对这个地主进行了调查,然后他才发现,演讲里说的大体没错:这个人确实非常缺德,而且确实在剥削自己的雇农。群众的反应,现在看来,也毫无失当之处。
然而现在……
“我们必须进行反抗!”演讲人大声说着,比翁发现,自己的小主子受了惊吓:他被这些言辞的力量和激情给镇住了。于是比翁想着,既然如此,他们还是离开得好。毕竟这里的人已经被调动起了情绪,而在这种情况下,事态很快就会滑出控制。
不过,比翁又想,也许让这孩子见识见识人间百态也不错。
“我们必须夺回我们辛勤耕种的土地——凭什么我们付出血汗,最后钱却进了四体不勤的人的腰包?我们的辛劳可曾有过报偿?”
演讲人把手伸进了袍子——他身上肯定是有一个小袋子还是别的什么的——然后掏出了一把土,紧紧地握在手里,那些土从他的指缝里崩落而下,台下的群众应着他的动作,高声咆哮了起来。
事情终于还是闹大了。
也许瓦卡勒注意到了,有人正煽动群众攻击他。不过,更有可能的是,他早就听到了风声,做好了万全准备来对付愤怒的民众。不管怎样,台上的演讲者刚弄得台下群情激愤,四下山雨欲来的时候,就有三个人从广场的左手边现出了身形,从亢奋的群众中间硬生生挤出了一条路,走到了演讲者跟前。
其中一个人拔出了剑,然后挥了几挥,把群众轰去了一边,剩下的两个直奔演讲者而去,把他打倒在地,饱以老拳。一旁的群众怒吼着想要冲上前去,却被前面那人手里挥动的长剑给吓退了,于是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台上新上演的单方面殴打大戏,却又因为演讲者挂了彩而不敢出声。
比翁的脑子里立刻只想起了一件事:任务,保护自己的小主人。拉亚也是一样。
“跟紧我们,别乱跑。”拉亚拿出了一副更加居高临下的严厉口吻。以他的地位,还没几个人敢跟他这么说话,尤其是他雇来的人。然而孩子毕竟还是孩子,小王子虽然整天趾高气扬,但是他终究还没蠢到没救的程度。更何况,他也受过自己父亲的教导,这位先生可是循循善诱,一直在教自己的孩子要好好听保镖的话,而现在他也这么做了:他直接藏到了比翁身后,然后静观自己的保镖对现下的形势会做出什么样的判断。
没过多久,一声咆哮又撕破了沉默。这次又一拨人从广场的另一面跑了过来,他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长刀短刃,乌七八糟,甚至连草叉都用上了——这群人怒气腾腾,就好像一道黑压压的地平线一般,舞着刀枪冲了过来。
拉亚把自己的长袍撩到背后,然后伸手去摸腰带上的长剑。比翁却没有动作,他打算看看局势的发展,于是伸出手去想要拦下拉亚,然而已经太迟了:这群新来的凶徒双目圆睁,怒气冲天,要么就是啤酒喝上了头,要么就是杀人成性,要么就是因为种种不公而愤怒满腔,不过已经不是想那么多的时候了,他们看见了冲上前的禁卫兵,于是也朝他们扑了过去。他们哪里知道,眼前的这两个人其实是保镖一样的存在——他们剑术精熟,冷酷无情,除了战斗之外心无旁骛——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随时都做着为了皇室成员抛头颅洒热血的准备。这些人根本就没去管,也管不到这些。他们眼里所见的,只是三个有钱人——或者小家子气点儿来说,他们的痛苦之源。虽然比翁和拉亚没有穿近卫兵的制服,身上也只有和现在保卫皇室要员的任务相配的服饰,但是就这些也足够让人把他们归在有钱人,或者说他们的敌人的那一类里面。于是比翁也明白了事情的走向,终于也拔出剑来。
“禁卫兵!”比翁喊道,“我们是禁卫兵!”这些人实在是傻得可以,比翁心想,他们难道就没想过自己要掉个脑袋是多容易的事儿么?
“我们无意动武。”拉亚跟着喊道。比翁就那么站在那里,满心盼着这烂摊子能早点收场。不过,要说的话,要不是有可能危及自己的主人,这帮一样穷的混账的死活他根本就不在乎。正因为这样,第一个暴民向他冲过来的时候,他直接从那个抗议人的身上跨了过去——那人已经血流满地,袍子染得鲜红,在倒地之前就已经死透了。
这副场面让那群暴民的怒火又旺了几分,旁观大众见势不妙,开始四散奔逃,战斗愈演愈烈。两位禁卫兵背对着石台和暴民打了起来,而他们的小主子倒是被好好地保护着。
拉亚抓了个空档,给比翁打了个信号,打算着走为上计。围观的人里还有不少胆大的,他们出于好奇留了下来,围成了一圈看他们打架。问题来了:拉亚计划的逃跑路线,就在他们凑成的人堆里。不过还好,现在这人墙里打开了一个缺口,于是拉亚摇了摇手指,然后冲着那个缺口指了过去。比翁会了意,一把把他们的小主子抓将起来,然后突进了人墙里,一面用剑柄乱撞开路,一面往外跑去。
拉亚这时已经跑出了人堆,他冲到了抗议者们的外面,示意比翁跟上。然而,他们想甩掉的人们满心仇恨,愤慨难当,人群里有人伸出了一条腿,把比翁绊了个正着。
比翁一下子就栽到了地上,他用身体护着自己的小主人,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事:他的剑,他用着如臂使指一般的剑,从他的手里溜到了不知何处。这下,比翁可以说是手无寸铁了。
比翁一面用身体保护着自己的小主人,一面努力向前爬行。就在这时,那群雇农里有一个握着双手镰刀,突进了人堆里,那镰刀就悬在他的头上。比翁眼里全是那雇农的烂牙和他脖颈上暴起的肌肉,还有他身上散发的憎恶和杀气,比翁也没什么可做的,只好伸出一条胳膊,挡在身前,无助地等着那镰刀从半空中朝他挥过来……
然而那索命的锋刃终究还是没有碰到自己的目标分毫:拉亚停下了脚步,持剑作枪,一把戳了过去。剑锋正好迎着来人过去,一下戳进了他的胸膛。那人中了剑,一下子向后跌去,离比翁他们总算是远了几分。拉亚接着弯下腰去,一把抄起比翁的剑,然后放倒了第二个人。接着把剑从尸体里拔出来,又把比翁的剑扔给了它还伏在地上的主人。
三个人自此终于可以全身而退——最后也做到了。他们从广场跑了出来,把剩下的几个锥柄甩在了瑙克拉提斯的街巷里。
比翁想起了最后他们终于回到宫中的时候——他们的小主人的眼里透着感激的神色。比翁其实也是谢了拉亚的救命之恩的,就是谢的时候没带什么好气。至于原因嘛,很简单:他早就把拉亚的底给摸了个透:他也许是个优秀的战士,然而懒惰两个字也是刻在他骨子的东西。再加上那股趾高气扬,机关算尽又贪心不足的劲儿。比翁心知总有一天,拉亚会把这档子事儿再提起来,然后让自己还他的人情。
话讲过之后,拉亚便起身回程了。比翁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被窝成一团的毯子,需要好好地自我开解一下,他知道拉亚说的不全是实话,也知道这活计现在算是落到他的头上了,虽然他打心底不想和这种德行的人扯上关系,但是他也不是会欠着人情不还的人。这事儿其实挺烦人的:比翁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是他自己觉得还是可以苦中作乐,他也不想从自己这一方斗室里一走就是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说到底,他是不想再杀人了。
然而现在……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的心里反而充斥着兴奋与期待呢?难道说,他这么容易就想起了自己久久浸淫的血腥气味,还有肉体在锋刃下撕裂的感觉了么?
话是这么说,这时的比翁已经打点好了行装,他打算先去赫本欧,然后处理第一个目标埃姆萨夫——然而在旅途上,有一个问题一直盘桓在比翁的脑海里:我真的怀念起杀人这件事情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