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千名圣殿骑士发出的掌声与欢呼如雷鸣般响彻房间。当艾伦·瑞金大步走向演讲台时,聚光灯跟随着他,仿佛他是一名摇滚巨星。
她父亲和善的声音传出,观众的欢呼声轻了下去,他们倾身向前,急于等待他的讲话。
“许多个世纪以来,”瑞金说道,“我们一直身处与一群敌人的战争之中,他们相信个人所需比人类的和平更加重要。随着我们收复了伊甸苹果,时机已经到来,我们将永远地消除刺客们所带来的威胁。”
更多的掌声。更大的兴奋。索菲亚本以为她不可能更不舒服了,但现在,她意识到对圣殿骑士来说,她父亲的观点中她所唾弃的东西并不仅仅是可以接受的。那就是他们的准则。
“我们现在拥有了通往人类本能的基因地图……”
索菲亚在光线下眯起眼睛,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它太直接、太过明亮了,她感到被暴露在外,脆弱无助。如同一只摊开的手上的动物。而她想要的只有在黑暗处自己待着。去舔舐伤口,也许某一天再恢复过来,如果真的有可能恢复的话。
“任何独立、反抗或反叛的冲动都会被粉碎。任何有可能阻挠我们前进方向的倾向都将会被彻底根除。”瑞金继续说。
索菲亚走出到主入口区域。她父亲嗡嗡的话语声和她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的轻响是唯一的声音。前方的彩色玻璃上,有什么动静引起了她的注意。索菲亚以为那不过是又一个穿着传统长袍的圣殿骑士。也许是个迟到了的人把。
随后她意识到那个人影的动作并不像个圣殿骑士。
她父亲那关于仇恨和种族灭绝的老生常谈飘了过来。
当他接近的时候,索菲亚有一瞬间无法动弹。她看不清兜帽下方他的脸,但她并不需要看清。她曾见过他的动作,她能辨认出他的肢体那灵巧、带有独特节奏、如同一只巨大的猫一样的律动。她在阿尼姆斯房间见过这种动作。而此时、此地,她又见到了,在这个最不可能的——最危险的地方。
她知道自己应该为见到他感到惊恐万状。这是那个被她抓住、囚禁、对他施加了种种折磨的男人。但她脑中所想的一切,却是看到他活了下来,让她感到多么难以言喻地欣慰。
他在三英尺外停下脚步。现在她能看到他了,能看见他强健的下颚上长出的金红色胡须,能看到他一眨不眨的双眼。哪怕是作为一个囚徒无助地面对她时,这双眼睛似乎都始终在直直地注视着她。
她无法呼吸。因为恐惧、哀伤,或渴望,或许是因为所有这些情感同时涌入心中——这颗自孩提时就阻挡着它们侵入的心。她不确定是为什么。
她有千万件事想要告诉他。但她说出口的只是:“我只需要大叫一声……”
她不知道这是个威胁、还是个警告。曾几何时,她生命中的一切都如此清晰、如此直白。如此有序。
而这个男人,以及他教会她的那些事情,关于他自己、关于刺客、关于索菲亚·瑞金的那些事情,将一切都搅入不可知的、美丽的、可怕的混乱之中。
但是,她依旧没有叫。而他知道她不会的。他相信她,哪怕经过了这所有的一切。
卡勒姆双眼中充满了同情。他应该恨她,但并没有。他开口了,声音轻柔,一如他一直以来的声音:
“我是来帮你的,而你也能帮我。”
索菲亚瑟缩了一下。眼泪充满了她的双眼,但她拒绝让它们流下。曾经,她对他说过这些话。曾经,她是真心的。
“我无法再帮助你了。”无法帮助他、无法帮助人类……她甚至无法帮助她自己。
“那些伟大的计划呢?治愈暴力。与攻击性斗争。”他在嘲笑她吗?折磨她、试图羞辱她?不。那不是卡勒姆的作风。那是她父亲的作风。
“那些都不会发生了。”在这些字词中,索菲亚的声音和心都因真相和绝望而碎裂。
他继续直视着她,几乎带着哀伤。随后,他走得更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更短。她的心在她的胸膛中跃起。又一次,她无法说出这种感情是什么。她已与它们隔绝了太久了。他会亲吻她,还是会杀死她?
而哪一样是她希望他做的呢?
但他什么都没做,甚至没有触碰她:“是你开始了这一切,索菲。你是无法一走了之的。”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是怎么知道这是她母亲给她的小名的?在疯狂之中,她开始想到那个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戴着一顶刺客的兜帽。
对于彼此来说,我们是什么,卡勒姆?
“我们两个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低语道,在那之外,她父亲的话回响着,“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值得活着。”
然后她知道了。她完全知道他将要怎么做,以及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完全有理由这么做。刺客们不应遭受那种命运,那种她父亲在隔壁的房间内冲那群欢欣鼓舞、超然得不自然的观众们所夸夸其谈的命运。卡勒姆不应被就这么被丢弃,他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件不再合身的衣服。她不能责备他要复仇心情——但是,他的表情却并不像一个执著于想要复仇的人。
卡勒姆·林奇想要的东西是不同的。他想要正义——不知为何,这些刺客们、这些以一种让圣殿骑士们感到不齿的方式束缚于自己感情的人们,对正义的理解远超过他们古老的敌人。
她的父亲,那种轻易就摒弃数百万生命的轻视。艾伦·瑞金纵使死去一千次都不足以让正义得到伸张。
尽管有诸多不同,她和卡勒姆却太过相像了,他们不可能不察觉这种联系。就像她父亲一样,卡勒姆也希望索菲亚与他并肩前进。但他想要的,正是她的父亲以及她父亲所代表的圣殿骑士团渴望从索菲亚的灵魂中根除的所有一切。她的火焰,她的好奇,她的同情心。
“我做不到。”她低语着。她体内的某些东西因为这些话而粉碎。在我的一生中,我都是破碎的。再碎裂一些也无所谓。
卡勒姆的视线仍旧是和善的,他的双眼闪向她的嘴唇,又回到了她的眼睛上。
“你能做到……你可以的。”缓慢地、缓慢地,他靠向前。
索菲亚闭上了她的眼睛。
卡勒姆身上的味道闻起来并不像是古龙水、浆洗衣物和高级毛料西装,不像她的父亲。他身上带有汗水、皮革和夜晚的雨所带来的清爽气味。而在这一刻,索菲亚所想要的一切只有逃离圣殿骑士、逃离他们的骑士团、逃离他们的谎言,逃离她的父亲,这个他们最糟糕部分的化身。她想要去找出那个在毁坏了的阿尼姆斯之下、在刺客的影像包围中盯着她看的女人,想要知道她究竟是谁。
但那道鸿沟太过宽广,无法跨越。哪怕是刺客之跃也无法越过。她父亲是个怪物,但他是她父亲,是索菲亚仅有的一切。她的骑士团错得离谱;但它是她所知的一切。
卡勒姆感觉到了,他走过她身边,除了衣物的轻微沙沙声以外就只有沉默,随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浑身发抖,迷失无助,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甚。
索菲亚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试图深呼吸。她父亲的声音传来。
“我们的荣光并非赋予自己,而是要赋予未来。一个刺客信条被彻底清洗的未来。”
清洗。当他遗弃基金会设施、冷血地下令警卫杀死所有囚犯——病人时,他所用的正是这同一个词。索菲亚眨着眼睛,感觉一阵眩晕,仿佛她正朝着清醒的水面浮出,摆脱那被麻醉的沉眠——那充斥着哀恸、幻灭、破碎的梦想的沉眠,太过沉重,她无法背负。但她仍旧无法动弹,而欢呼声持续着。
在她小时候,父亲教过她下国际象棋。这个游戏并不如探查科学的奥秘那样吸引她,因此她有很多年没有再下过。但现在一个德语词汇回到她的脑中:Zugzwang。直译为“被迫进行行动”。它所描述的是当一名棋手为了不立刻输掉,被迫走某一步棋,哪怕这一步将会使他们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索菲亚现在就在被迫进行行动——或者警告她的父亲,或者就这么保持沉默,让将要发生的事继续发生。
刺客……或圣殿。
整晚都压抑着的眼泪终于顺着她发红的双颊滑落。而当它们滴落时,她并没有抬手阻挡。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为了什么——或者,是为了谁——而哭泣。
“女士们先生们,”她的父亲说,而她曾听到过他的这种语调,听到过那种宏大的声音,那隆隆的共振,比起以往只是稍稍多染上了一丝激动——“我为你们呈上……伊甸苹果!”
人群爆发了。索菲亚从未听到过这些矜持的观众们宣泄出如此激烈、如此激动的赞叹声。
因此她就这么站着,仿佛她和这栋建筑是以同样的石头雕铸的。她无法动身去追随卡勒姆。她无法动身去阻止他。
随后,尖叫声四起。
时间变得缓慢,仿佛在诡异地爬行,周围恐慌的声音模糊而遥远。她没有尖叫;尖叫毫无用处。圣殿骑士们挤过她身边,疯狂地逃跑,以懦夫的方式杀死刺客的想法所带来的愉悦完全消失,全因仅仅一名刺客迅猛地攻向他们的核心。
她动了起来,仍然晕眩着进入了礼堂,逆着那奔逃的、戴着兜帽的圣殿骑士的洪流;当他们仓皇地从索菲亚身边挤过、冲向安全的地方时,他们的礼袍猎猎翻滚。她感到他们中有人擦过她的手臂,闻到了汗水和皮革的气味,随后他消失了。
他可以恣意地屠杀,再拿下许多个古老的敌人,但他来这里只是为了一个人。
以及一件东西。
索菲亚登上舞台。现在上面已空无一物,只剩下她父亲的尸体。杀死他的人技术精湛,深知如何切割能够让死亡以最迅捷的方式前来。这其中表达出的仁慈和克制,是艾伦·瑞金从未曾表现过的。
血液还在涌出,在她父亲渐渐变冷的身体下面形成一汪血泊。索菲亚的视线被泪水所模糊,但她还是把目光从父亲的脸移向了他的右手。
伊甸苹果不见了。在伊甸苹果原本所在的地方,她死去父亲的手中,托着一只小小的绿苹果。
某种东西在索菲亚的心中断裂了。
“这是我做的。”她说。这并非造作。这仅仅是个事实。她共谋、甚至自愿地走下了这无法阻挡的每一步,它们将她引领到了这一刻,引领到了她父亲在礼堂蓝色的地毯上流血而死的一刻。她倾尽一切以试图打动这个男人,试图用她的智慧和她的发现来赢得他的爱。她努力为他寻找伊甸苹果,并且成功了。当他对她揭示了自己的真实本性时,她却因太过软弱而无法违抗他。
而当她知道一名刺客来夺取他的性命时,也没警告他。
“我会为长老拿回伊甸苹果。”当麦克高文走到她身边时,她听到自己如此说道。她无法将她的目光从眼前的场景移开——不是她父亲死去的脸,不是他惊讶的双眼,而是他手中所握的伊甸苹果。
这并非必要。这是一个给圣殿骑士的讯息……卡勒姆知道会由索菲亚第一个发现的讯息。
不管瑞金过去曾做过什么,他是她的父亲——她所仅有的养育者。现在,她是个孤儿了。卡勒姆夺走的不仅仅是艾伦·瑞金死去时身为的这个男人,还有他也许改变的每一种可能性。卡勒姆夺走了索菲亚本可能得到的所有亲密、理解,夺走了她本可能从这个男人那里得到的尊重,这个在她的血管中流淌着他DNA的男人的尊重。同样,她也再没有机会询问她父亲,那个与他的女儿如此相像的刺客的事了。
卡勒姆·林奇终结了瑞金,他的未来与他一同消失,逝去无踪,如同一个阿尼姆斯模拟中的全息影像。
而这,是他的女儿所不能原谅的。
“卡勒姆,”她说,“我想要,是为了我自己。”
索菲亚感觉到她脊背上有轻微的刺痒。其他人正在看着她。眼泪正从她的双眼中流下,淌过她沾满灰尘的脸颊,但再没有新的眼泪涌出来。她的悲哀减慢了、凝固了、冷了下来,如同她父亲涌出的血液。她慢慢地转过身,知道她将会看到什么——看到谁。
埃琳·凯尔站在那里,俯视着索菲亚。与她站在一起的是几名长老。凯尔的双手紧紧地环抱在身前。索菲亚想起那一天,这名年长的女人曾站在她身旁,她们一同注视着瑞金低头望着那只伊甸苹果。
你的时机会到来的,孩子。
“我们并非赋予自己,而要将荣光赋予未来。”凯尔说。
当索菲亚走过人群时,没有人试图阻止她,而麦克高文凝视着任何想要尝试阻止的人。
外面,整个世界仍旧一如往常地继续。它不了解,暂且还不了解,它已经有了如何剧烈的改变。但它就会了解了。很快。
索菲亚听到逐渐接近的警笛的呼啸,于是站在那里没有动。有太多的事要做,要继续完成。每个人都会被询问,事件将会被调查。一个可信的故事将会被编造出来、发布给媒体,来解释CEO艾伦·瑞金悲剧性的逝世。
她抬起双眼望向夜空,看不见云层,也看不见试图穿透那黯淡灰色的羞涩星辰。她看见建筑的顶端,知道,那个可能是她爱人、但现在却是她敌人的人,正在它们中的某处。
但这不要紧,圣殿骑士会找到他的。
圣殿骑士会找到他们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