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女儿走进来时,瑞金正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沉思着,品着轩尼诗的香气。他本以为她会更早出现,但麦克高文报告说,索菲亚让阿历克斯告知安全负责人和她父亲,她“在进一步通知之前不进行会面”。
瑞金接受了,但接受得相当勉强。索菲亚当然有理由想要花时间弄明白到底是什么见鬼的差错,并花时间保证卡勒姆安然无恙。但现在她来了,他需要些回答。
他女儿隐藏着怒火,但他知道怎么看出来。怒火闪烁在她的双眼中,显示在她的身体语言中:她紧抿的嘴唇,以及当她在他面前停下时交叠着双臂的样子。
但他也很愤怒。他看见她在卡勒姆身边的样子,握着他的手、像对待个孩子一样同他说话的样子。或者,像是对待别的什么东西。他过去从来没有见过女儿如此表现,也不应该在现在见到,不应该在有如此多的事情——在一切都岌岌可危的关头。
他开口质问,表情像她一样强硬:“发生了什么?”
“他的同步中断了。”她以干脆的语调说。
怒火涌了上来:“这我知道,为什么?”
“他还没有准备好。”她没有说我早就告诉你了。她知道她不必说。他等待着。“我们失去了他。我们失去了对阿尼姆斯的控制。我们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做了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索菲亚将双手放在桌上,身体前倾。她的双眼是蓝宝石的火焰:“要是我们再次失去他怎么办?”
瑞金没有回答。如果他们再次失去了他……他们就将失去一切。
卡勒姆同时被钉上十字架并被溺在水中。他在一个牢笼里,双腿并紧,双臂伸开,被水所吞没。恐惧席卷着他。他的肺叫嚣着需要空气。在他上方微微闪着光芒的,是水蓝色中的一道灰色波纹,仅仅被丝缕闪烁的光线所照亮。灰色、白色、以及一张脸。
阿吉拉尔。
卡勒姆尖叫起来,吐出空气,吸入水——
他眨着眼睛,胸口上下起伏。他并没有被浸在水中,现在没有。他正浮在水上,身边的一名看护正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呼吸减缓,让他再深吸入一口气,随后将他重新沉入水里。
他现在想起来了,一点一滴地拼凑起了发生的事。见到——闻到某个人被活生生烧死的恐惧。所有那一切生动而清晰的画面。阿吉拉尔的思想奔腾的速度。为那些圣殿骑士做出如此残暴的行径而对他们施以暴力的公正。阿吉拉尔和玛丽亚之间深入骨髓的、热情与信赖的联系。
城市铺展开来,在那遥远的下方,圣殿骑士无处不在。
卡勒姆在咸涩、与身体温度相同的水中醒来,一个面罩罩在口鼻上为他提供氧气。他们说了些什么关于电能和直流电刺激和诸如此类的事,足以让他明白这是种治疗,而非酷刑。卡勒姆想拥有某种程度的掌控,因此坚持让他们拿掉了氧气面罩,这意味着每过半分到一分钟,他们就必须把他拉起来。
微弱的蓝光出现在他的下方。这间房间四周以黑色的金属构筑,一串低亮度的灯向水平方向延伸。水微微冒着热气。如果他是自愿来到这里,没被绑在一个该死的十字笼里,这里也许还挺舒适的。
他完全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但意识到他的思考能力已经回来了——而幻觉也已经平息了。所以至少在这方面,看护们所说的是事实。
他们没有问他感觉怎么样,他也没有自愿告诉他们。
在他们第五十次或者第一千次将他拉起来时,一个人站在了他的面前。但这一次,那不是阿吉拉尔。那是索菲亚,而他知道她是真实的。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索菲亚在踏入回复室时仍然气得七窍生烟。尽管她对圣殿骑士给予她的研究基金心怀感激——没有他们,她不可能有如此进展——但她一直都尽其所能远离圣殿骑士团以及阿布斯泰戈工业上的政治斗争。直到现在,她都做得相当成功。这个成就几乎就跟她希望能在卡勒姆的帮助下达到的那个一样伟大。
在到达房间之前,她查看了他的状态,宽慰地看到他恢复得很好。索菲亚仍旧不能肯定她对于自己在卡勒姆失去同步时的行为作何想法。那种汹涌的情绪对她来说是陌生的。
“我感觉不到我的脚。”当索菲亚走到池水边注视他时,他说。就他所说的话来看,他简直平静得惊人。
现在,她的回答很和善:“麻痹只是暂时的。”
卡勒姆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那坏消息是什么?”他问道。
“你的同步中断了。这造成了神经系统分裂,但我们帮你挺过来了。”她说,“这一次。”
卡勒姆看着她,水波的反射让光线在他身上舞动折射。他的双眼是池水的颜色,而它们显出恐惧和痛苦。
“我会死在这里,对不对?”
索菲亚没有马上回答。她在他身边坐下,交叠双腿,前倾过身。
“不会。”她说,“只要你自愿进去那里,就不会。”她冲他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他从她面前转过头,盯着上方,光线在他脸上来来去去。
“我们可以结束这种痛苦,卡勒姆,”她继续诚恳地说着,“为每一个人。”
“我做不到。”卡勒姆说。这并非某种抗议或绝望。这只是个简单、直白的陈述,而索菲亚发现这让她痛苦。
“你可以的。”她回答道。他现在看着她了,想要相信她,但却又太过警惕无法做到。这又带来了一阵出乎意料的痛苦。她又想到了她孩提时代的守候:等候着野生的动物、等候着驯服、等候着失去的机会。
索菲亚吸了一口气,考虑着自己的下一步。她的父亲不会喜欢这样的。这会带来难以想象的后果。但某些东西告诉她,这么做是正确的。
如果她想要卡勒姆相信她,她就必须相信卡勒姆。相信他能够理解他们所向他索求的是什么。
“我有东西想要给你看。”
二十分钟不到,看护们就将卡勒姆从回复池中带了出来,给他洗浴、更衣,把他放进一台轮椅中。他在自己房间的门口与她会面。他因这种无助的状况感到沮丧而愤恨,这种感觉一波一波地涌上他心头。索菲亚想要推轮椅,但卡勒姆难以忍受;他自己抓住轮子,反抗地转离她。
“去哪里?”他问道。
“阿尼姆斯房间。”他的表情变得强硬,于是她加上了一句,“并不是要你回去。”
“你说对了。我不会回去的。”卡勒姆回答道。他让她走在前面,前一趟他沿这条走廊走向那间房间时,他的状况并不适于记下路线。
她让她的队伍去休息了,因此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人。自然阳光经由上方过滤而下,但这个区域的其他地方都沉浸在商铺关门后照明的那种冰冷蓝光中。
当他们到达阿尼姆斯房间后,卡勒姆允许索菲亚将轮椅推到一处陈列柜旁。她用一串钥匙打开了陈列柜,拿出一件东西。她看了那东西一会儿。她背对着卡勒姆,所以他看不到那是什么。这是她改变主意的最后机会。一旦把它给了卡勒姆,她所开始的事就再也无法停止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站到卡勒姆面前,将那条项链递给他。挂坠轻轻地在银链条上摇晃。
一开始,他只是带着轻微的好奇看着他。然后,当他的双眼落在项链上时,她看见那种似曾相识的表情闪现于他的脸上。
一颗八角星,中间有一个钻石的形状。在那上面,用黑色雕刻着一个很像是字母A的记号,如果A字的线条是由装饰般、稍稍弯曲的刀刃组成的话。
在他生命的头七年中,他每天都会见到这个挂坠。他最后一次见到它时,项坠上的银色链条正被滴落的鲜血所侵蚀,而这条链条正从一只已死去的手中垂下。
回忆猛地涌上他的视野:那极清晰的影像,每一滴饱满的血珠在他母亲的指尖闪光,然后慢慢地,伴随着轻柔的“噗噗”声打在油地毡上。佩西·克莱恩轻细的嗓音,一场恐怖片的诡异配乐。
房间里那温暖的色泽,他母亲草莓金色的秀发的色泽。
她死去的双眼中的空洞。
怒火与哀恸,比愤怒更危险、更有力,冲刷过他全身。但这是他的怒火,他的哀恸,而他是不会与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分享的。
慢慢地,他抬起手,接过那根项链。
“你从哪里拿来的?”他以粗戾的低声问道。
“我父亲从你母亲的被害现场找到它的。他将它带到这里进行保管。”
他眼旁的一块肌肉抽搐着。他的心思回到了那一队轰鸣着停在他儿时居所前的黑色厢型车。那苍白、骨瘦如柴的男人,戴着墨镜,身穿黑衣坐在一辆车的副驾驶座上。那么……那到底就是艾伦·瑞金了,那个年幼的卡勒姆曾见过在电视上讲话的人。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个男人养育出了这个有着天使面孔的女人,而她现在正用含着同情的大眼睛注视着他。
“保管。”卡勒姆重复着,难以置信,“你们偷走了它。”
“这是你母亲的项链,”索菲亚回应道,“我希望你能拿着它。”
她确实认为这是种友好的表示。她不能理解这给他带来了什么影响。有那么一会,卡勒姆的心思闪回了那张老照片,那另一个微笑着、被谋杀了的母亲,这个母亲有一个小女儿,而她长大了,正站在他面前,把他自己被杀母亲的项链交给他。
卡勒姆集中精神思考她所说的话。她的父亲在场;他找到了它。“他为什么在那里?”
“为了救她。”
索菲亚仍然怀着同情,但她以一种直接的口吻回答道。这让他保持了冷静。卡勒姆知道她明白这一点。即便如此,他能感觉到虚饰的表面正在破裂;能看到自己的视野正被眼泪所模糊。
“从谁的手中?”
“她自己的同胞。”
“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某种东西在她双眼深深的蓝色中闪了一下:“刺客和圣殿骑士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许多个世纪。我的目标是改变这个状况。”
这几乎有点可笑了。“说的没错。”卡勒姆回答道,语气极尽夸张,“我忘记了。我们都是来这里与攻击性作战的。”
他们的视线仍紧紧相扣,而那种想要开恶劣玩笑的冲动下隐藏着真正的愤怒。他压抑着它,控制着,回答道:“我不觉得我喜欢你们的手法。我也不觉得我有那么喜欢圣殿骑士团。”
不知怎么,这感觉有点刺痛。索菲亚回答道:“我是个科学家。”
“而我是来这里治愈暴力的。”卡勒姆摇着头,又几乎是悲哀地加上一句,“那谁来医治你们?”
“我在努力创造一个没有犯罪的社会。我们能够从人类基因组中除去暴力,但要做到这点,我们需要伊甸苹果。我们的选择看似是属于我们自己的,但却被我们的先人所支配着。”
“你只看见自己想要看见的。监狱里全都是像我一样的人,而运行监狱的却是你这样的人。”
她看着他,一脸茫然。
卡勒姆受够了。她没法理解。索菲亚·瑞金博士,科学家,尝试着要坦率、磊落地对待他——以身居她这种位置的人最大限度的坦率。但就像很多聪明人一样,她已经熟练于对自己说谎了。或者,至少至少,她选择了故意的视而不见。索菲亚真的相信她所试图成就的事,并且她的双眼在恳求着,希望他也相信它。
他不再愤怒了。他只是为她感到难过。
卡勒姆向下伸手抓住轮椅的轮子,开始推动自己沿他们来的方向退回去,留给她一句最后的、无情的评语:
“我觉得你遗漏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