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哥哥谢德在黑夜之中来找我。他身上闻起来有股火药的气味,当我眨眨眼睛,他就消失不见了。思绪中叫嚷起我早就知道的事实:谢德已经死了。
天亮了,一阵脚步声和砰砰啪啪的声音让我蓦地惊醒,在床上坐了起来。我以为会看见禁卫军、卡尔,或是杀气腾腾的托勒密,他们该为我昨晚干的好事把我撕成两半。但我只看见侍女们在换衣间那儿忙忙碌碌。她们看起来一惊一乍的比往日更甚,正不管不顾地把我的衣服往下拽。
“怎么了?”
换衣间里的姑娘们停住了,她们齐刷刷地向我鞠躬,手上还满满地拿着丝绸和亚麻。我走近了一点儿,发现她们在找的是一套皮质裤装。“我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吗?”我问。
“这是命令,小姐。”其中一个侍女垂下眼帘,答道,“我们只是服从命令,其他一无所知。”
“当然,好吧,那,我去穿衣服好了。”我伸手取下最近的一套衣服,打算自己做点儿什么,但侍女们还是抢了先。
五分钟之后,她们为我打扮完毕。我穿着怪异的皮裤和支棱的衬衫,觉得和这相比那身训练服要好得多,但显然在训练之外穿那身衣服是不“得体”的。
“卢卡斯?”我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颇想看到他从哪个壁龛里蹿出来。
可是哪儿也找不到他,我只好往礼法课所在的房间走,希望能在半路上碰到他。然而他还是没有现身,这让我心里升起一阵恐慌。朱利安让他忘记昨晚发生的一切,但也许有一星半点儿漏掉了呢。或许他遭受了审讯和惩罚,因为他记不起我们强迫他做了些什么。
不过没过多久就有人来陪我了。梅温出现在走廊里,带着愉快的微笑。
“你起得很早啊,”他凑上来,压低声音说道,“尤其是在度过了如此一夜之后。”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我极力装出无辜的语调。
“犯人越狱了。三个人,凭空消失了。”
我一只手抚着心口,在摄像机前面做出震惊的模样:“天哪!几个红血族,从我们银血族手里逃脱了?看起来根本不可能啊。”
“可是事实如此。”他仍然笑着,目光却微微黯淡下来,“当然,此事一出,处处生疑。电力故障,失效的安保系统,更不用说那些禁卫军的记忆之中有整段的空白。”他意有所指地盯着我。
我迎着他尖锐的目光,展现出自己的不安:“你的母亲……审讯了他们。”
“是的。”
“那她有没有提到——”我小心翼翼地措辞,“提到和越狱有关的其他什么人?比如说官员或者警卫?”
梅温摇了摇头:“不论是谁做的,都做得天衣无缝。我协助她进行了审讯,也引导她列出了所有有嫌疑的人。”引导。引导她避开我。我略略松了一口气,握紧他的胳膊,对他的保护表示谢意。“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是谁干的。另外,人们已经陆续离开此地,他们认为映辉厅不那么安全了。”
“经过昨晚的事,他们这么想倒也没错。”我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近一点儿。“你的母亲对于那炸弹有何感想?”
他压低声音,近乎耳语:“根本没有什么炸弹。”什么?“确实爆炸了,可那是个意外。一颗子弹刺穿了地上的输气管道,然后卡尔的烈焰击中了它……”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用手比画着,“是我母亲的主意,为了,呃,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们不会毫无目的地大开杀戒。“她要把红血卫队塑造成恶魔。”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现在不会有人站在他们一边了,即使红血族也不会。”
我的血液沸腾起来。更多的谎言。她一击即中,没用一兵一卒,也没用利刃烈焰。她所需要的就只是舆论。而现在,我即将被送往她所掌控的世界更深处——阿尔贡。
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家人了。吉萨会长大,变成你认不出的样子。布里和特里米会娶妻生子,然后忘记你。老爸会困于他的旧伤,咳喘、窒息,慢慢衰败而亡。而他一走,老妈也没有多少日子了。
梅温任由我思绪纷杂,他看到我脸上浮现的情绪,也是若有所思。他总是允许我胡思乱想的,有时候,他的沉默要好过任何言语。
“我们还会在这儿待多久?”我问。
“今天下午出发。大部分王室成员在那之前就会离开,但我们得坐船——在这乱糟糟的时候还得顾着规矩传统。”
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曾经坐在家里的门廊上,遥望那些漂亮的大船顺流而下,驶往首都阿尔贡。我总想着能瞥见国王,而谢德就会笑话我。当时我还没意识到,那也是粉饰太平、耀武扬威的一种方式,就像那些角斗场里的比试一样,都是为了显示我们在这庞大世界里的地位有多低。现在,我也将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只不过是站在对立的另一端。
“至少你还会再和家人见个面的,哪怕时间很短也好。”他尽可能温和地加上一句。是的梅温,那正是我想要的:眼睁睁看着我的家,我过去的生活,一去不返。
但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帮奇隆和其他人逃走,就意味着放弃了在卡皮塔河谷里停留的最后几天,而这样的交换,我心甘情愿。
近旁走廊里的一声巨响打断了我们。声音是从卡尔房间里传出的,梅温立即做出了反应,赶在我前面走向大厅的另一边,仿佛要保护我远离什么东西似的。
“睡得不好吗,哥哥?”他很是忧心地喊道。
卡尔走出房间,来到门廊里,他紧握着拳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控制住双手。他已经换掉了溅着血的制服,穿上了托勒密那样的胸甲,只不过卡尔的胸甲是红色的。
我想扇他耳光,想狠狠挠他,想冲他大喊大叫。他昨晚对法莱、特里斯坦、奇隆、沃尔什都做了些什么!电火花在我体内跳跃着,想挣脱束缚释放出来。可是,说到底,我能做何期待呢?我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所信仰的——红血族不值得一救。所以我尽可能谦恭地说:
“你会带着你的军团离开吗?”我知道他不会的,这从他眼睛里的怒意就看得出来。曾经我害怕他会上战场,现在却希望他去。真不敢相信我曾经那样在意,不愿他身临险境。这种想法竟然在我脑袋里出现过,简直不可思议。
他轻叹:“暗影军团哪儿也不会去,父亲不会允准的。那太危险了,而我又太重要。”
“你知道父亲是对的。”梅温一只手搭在哥哥的肩膀上,想让他平静下来。我还记得卡尔对梅温做过同样的事,但现在颠倒了过来。“你是继承人,他承受不了失去你的可能。”
“我是战士,”卡尔啐了一口,甩掉弟弟的手,“我不能干坐着,让其他人为我去打仗。我办不到。”
他的话听着就像小孩为一件玩具撒娇——他必是对杀戮情有独钟。这真叫我恶心。我沉默着,让圆滑的梅温替我说话。他总是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可以做其他事,打造新式的车子,加倍训练,好好培养你的手下,在等待危险过去的时候让自己做好准备。卡尔,你能做的事情千千万万,可一旦你中了伏击牺牲,这些全都是空谈!”梅温看着哥哥,微微一笑,想缓和一下气氛。“本性难移,卡尔,你只是坐不住罢了。”
一阵艰难的静默之后,卡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本性难移。”他看向我,我却不想回应他的目光。再也不想了。
我转过脸,假装看着墙上的壁画。“好漂亮的胸甲,”我嘲讽道,“应该也是你的收藏品吧。”
他看起来像是被刺痛了,甚至有些迷惑不解,但很快就恢复如常。笑容消失了,他眯起眼睛,绷紧了下巴,拍了拍胸甲,那声音听起来就像爪子划过石头。“这是托勒密送给我的。看样子我要和我未婚妻的哥哥投身于同一项事业了。”我的未婚妻。这么说仿佛是想让我妒火中烧,或是另有他意。
梅温警惕地看着那胸甲:“你这是什么意思?”
“托勒密麾下是首都的大小官员,再加上我和我的军团,我们也许能做些有用的事,即便不上战场,在城里也一样。”
一股寒意恐惧再次席卷心头,昨晚越狱成功所带来的希望和喜悦转瞬即逝。“那到底是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是个好猎手,而他是个好杀手。”卡尔向后退去,离开了我们。
我能感觉到他沉下去了,不是到大厅的下层去,而是到一条黑暗而扭曲的路上去了。这个教我跳舞的男孩,我为他感到害怕。不,不是为他害怕,是害怕他。这比我其他所有的恐慌和噩梦都要糟。
“我们两人协力,必将根除红血卫队。我们会终结这场叛乱,彻彻底底,一劳永逸。”
今天的日程表几乎作废了,所有人都忙着离开这里,没人还有工夫上课或是训练。好吧,也许“逃离”这个词更合适些,因为以我在映辉厅入口的有利视角来看,确实如此。我曾经以为银血族是不可触碰的神,没什么能威胁到他们,他们也不会感到恐惧。现在我发现事实正相反,他们在世界顶端待得太久了,被保护着,被隔绝着,以至于都忘了自己可能坠落。他们的力量转而成为他们的弱点。
曾几何时,我惧怕这些围墙,它们的高贵美丽让我恐慌。但如今我看见它们正在开裂,就像那天市集发生的爆炸,让我意识到银血族并非坚不可摧。接着一发不可收拾——现在又是几颗子弹击碎了刚钻琉玻,揭露了它们掩盖着的恐惧和多疑。银血族逃离红血族,简直就像狮子逃离老鼠。国王和王后同床异梦,王室贵族则另有同盟,至于卡尔——完美的王子,勇敢的战士,已是伤人的、可怕的敌人。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任何人。
卡尔和梅温在向每个人告别致意,在有规律的混乱中履行着他们的义务。飞艇就停在不远的地方,发动机隆隆作响,那声音在屋里都听得到。我想近距离地去看看那些了不起的机器,可是那就意味着得勇敢面对人群,我可受不了他们拿伤心绝望的目光瞪着我。昨晚一共死了十二个人,但我拒绝知道他们的名字。我不能被沉重的内疚压垮,眼下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智慧。
没有什么可看的了,我的双脚便带着我恣意乱走,漫步在已然熟悉的走廊里。我经过寝宫,它们已经关闭了,整个淡季都会如此,直到王室再回来度假。我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侍从们用白色的布单蒙住了家具、壁画、雕塑,整个映辉厅犹如鬼魂缠绕。
不久,我就来到了朱利安教室前的门廊上,眼前的一切让我震惊:成堆的书籍、书桌,甚至那些地图都无影无踪了。房间空荡荡的,看起来更大了,感觉上却像是压抑得缩小了。这里曾经有整个世界,现在却只剩灰尘和揉皱的废纸。我的目光逡巡在墙上,那里曾经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以前我看不懂那上面的图案,此刻却可以像记起一位老朋友似的回忆起它的样子。
诺尔塔、湖境之地、皮蒙山麓、普雷草原、蒂拉克斯、蒙弗、塞隆,以及夹杂其中的所有有争议的土地。其他国家、其他人民,都像我们一样以血的颜色被分成三六九等。如果我们有所改变,他们是否也会改变?还是会反过来想要毁灭我们?
“我希望你能记住课上学过的东西,”朱利安的声音把我从思绪中拉回了空旷的房间,他站在我身后,循着我的目光望向那曾经挂着地图的地方。“很遗憾,我不能继续教你了。”
“等到了阿尔贡,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上课啊。”
他的笑容苦乐参半,看上去却只有伤痛。大惊之下,我头一回感觉到摄像机正盯着我们。“朱利安?”
“德尔菲的档案馆要我去修复一些古老的文件。”明摆着的,这是谎言。“他们好像挖通了沃什矿,发现了什么遗址。要干的活儿堆积成山,显而易见。”
“你一定会很喜欢那工作的。”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你知道他非走不可,是你把他弄成现在这样的,你让他身陷险境,换了奇隆的命。“你会来看我吗,如果可以的话?”
“会的,当然。”这又是另一个谎言。伊拉王后很快就会知道他在整个事件里的作用,而他会就此踏上逃亡之路。只有应变在先,才能避开危险。“我给你准备了些小礼物。”他说。
如果能留住朱利安,我宁可不要任何礼物,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极力做出感谢的表情。“是什么好建议吗?”
他摇了摇头,微笑道:“到了首都以后,你自己就会看到它。”他伸出胳膊,向我招招手:“我得走了,体面地跟我道个别吧。”
抱着朱利安,犹如抱着我再也不能见面的父亲和哥哥。我真不想让他走,可是他留下来的危险实在太大了,对此我们都心知肚明。
“谢谢你,梅儿。”他在我耳畔低语,“你让我想起了她。”不用问就知道,他说的是柯丽,很久以前他失去的妹妹。“我会想念你的,闪电女孩。”
此时此刻,这绰号听起来还不赖。
我没有心情对着电能驱动的游船叹为观止。黑色、银色,以及每根桅杆上飘扬的红旗,都标榜着这是一艘国王的船。
我小时候很是好奇,为什么只有国王才有权使用我们的血色,毕竟这在等级上比他低得多。现在我意识到,那些旗子的红色象征着他的烈焰,象征着破坏力,象征着人——他统治的人。
“昨晚的那几个禁卫军被重新分配了。”我们在甲板上散步时,梅温低声说道。
“重新分配”是一种奇特的代名词,“惩罚”的代名词。想到那个猪眼警卫和他打量我的样子,我一点儿都不为他难过。“他们被派到哪儿了?”我问。
“当然是前线。他们被编入的是乌合的军团,负责指挥那些受伤的、没有战斗力的,或是脾气差的士兵。他们通常是最先被派到战壕里去的。”看着他眼神里的荫翳,我敢说梅温对此有着切身的体会。
“也是最先去送死的。”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
“那卢卡斯呢?我昨天没看见他——”
“他没事。大家按照家族重新编组了,他和萨默斯家族在一起。枪击案让每个人草木皆兵,即使豪门贵族也不例外。”
我大大地松了口气,但同时也觉得难过。我已经开始想念卢卡斯了,不过知道他安然无恙且远离王后的窥视,还是挺好的。
梅温咬着嘴唇,看起来低沉而压抑:“用不了太久,答案就会揭晓。”
“什么意思?”
“他们在地牢里发现了血迹,红色的。”
我的枪伤已然痊愈,那剧痛的感觉却仍然不曾散去。“所以呢?”
“所以不管是你的哪一位朋友不幸受了伤,都不会是秘密。血液数据会查出来的。”
“血液数据?”
“嗯。城区周围方圆一百英里内的每一个红血族,出生时都会留下血样。这么做原本是为了研究出我们之间的不同之处,不过最后还是演变成强加于你们族人的另一副枷锁。在大一些的城市,红血族是不使用身份证明的。他们用的是血液标签,每一户都会采样,人们不论去哪儿,都会像牲畜那样被追踪。”
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天在正殿里,国王扔向我的那张旧文书。我的姓名、照片,还有一滴血样,都在上面。
我的血。他们拿到了我的血。
“那么他们就能比对出那人是谁,是这样吗?”
“这得花些时间,一个星期或更久,不过,是的,血液数据就是这么用的。”他垂下眼睛,看到我的双手在发抖,便用自己的手握住了它们,让我刹那间冰冷的皮肤感到一丝暖意。“梅儿?”
“他打中了我,”我轻声说,“禁卫军打中了我。他们找到的血迹,是我的。”
他的手瞬间变得一样冰凉。
即使动用他所有的聪明才智,梅温也一句话都说不出了。他呆呆地愣着,因恐惧而呼吸渐弱。我看懂了他脸上的表情,因为每当我自己要和什么人说再见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
“真可惜我们不能再待久一点儿,”我嘟囔着,看着河水流淌,“我希望能死在离家近些的地方。”
一阵微风吹过,头发拂在脸上。但是梅温把它们撩开,猛地把我拉近。
噢。
他的吻,和他哥哥全然不同。梅温更多了些决然绝望,不光让我吃惊,他自己也惊讶不已。他知道我就像投向水面的石头那样,正在疾速下沉。而他想和我一起沉下去。
“我能处理好这件事,”他贴近我的嘴唇低语,目光从未如此明亮锐利,“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我向你保证。”
我很想相信他,但是——“梅温,你无法搞定所有的事。”
“你说的没错,我做不到,”他答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但我可以说服比我更有力量的人。”
“谁?”
这时四周的温度升高了,梅温往后退了退,下巴绷紧了,眼神闪烁着。不管打扰我们的是谁,我都有点儿希望他能把那人揍一顿。我没有转身,因为四肢已经没有知觉了,我浑身麻木,只有嘴唇上还依稀记得一丝痛感。这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我自己的感觉究竟如何,我也完全无法理解。
“王后要你到观礼台上去。”卡尔的声音像磨石头般的刺耳,听起来近乎愤怒,他古铜色的眼睛里却满是悲哀,甚至是挫败。“我们正在经过干阑镇,梅儿。”
是的,这河岸是我所熟识的。我认得那些乱糟糟的树,延展的河床,锯子的回声和树木倾倒的声音。这是我的家。我心痛难当,强迫自己离开扶栏,转向卡尔,而他正和弟弟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
“谢谢你,卡尔。”我喃喃说道,仍然极力在想办法解决梅温的吻,以及我自己迫近的厄运。
卡尔走了,往日里一向挺直的背佝偻着,脚步声声,都是踏在我心上的内疚,让我记起了那些舞、那些吻。我伤害了每个人,尤其是我自己。
梅温盯着渐行渐远的哥哥。“他不喜欢失败,而且——”他压低了声音迫近我,让我看清了他眼睛里的小小银光,“我也不喜欢。我不会失去你的,梅儿。我不会。”
“你永远也不会失去我。”
这是另一个谎言,我们都心里有数。
观礼台位于船的前部,两侧伸展出的玻璃幕墙把它包围起来。河床上显出一些棕色的暗影,山顶上的那座角斗场高出了树丛。我们距离岸边太远了,根本无法看清楚什么,但我立即就认出了我的家。那面旧旧的旗子仍然挂在门廊上,上面仍然绣着三颗红色的星星,其中一颗上面横亘着一条黑色条纹,是为了纪念谢德。谢德是被处死的,他们本应该撕下那颗星星。但他们没那么做,而是以自己的微小反抗支持着他。
我想把我家指给梅温看,跟他聊聊整个镇子。我已经看过了他的生活,现在他也该看看我的。但整个观礼台上一片沉默,随着船越来越近,所有人都只是死盯着。镇里的人不会在乎你们的,我想大喊,只有傻瓜才会停下来看,只有傻瓜才会在你们身上浪费时间。
然而,船驶近了,我却开始觉得镇子里的所有人恐怕都是傻瓜。全镇两千人都聚集到河岸边了,甚至有人站在及膝深的水里。从这样的距离看过去,他们全都一模一样:褪色的头发,破衣烂衫,斑斑点点的皮肤,疲惫,饥饿——所有这些,曾经在我身上也一样不少。
还有愤怒。即使站在船上,我也能感受到他们的愤怒。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叫喊我们的名字,没有人招手,甚至没有人笑一笑。
“怎么回事?”我吸了口气,并不指望有人回答我。
王后却开口了,饶有兴致地说道:“如果没有人看,这种耗费人力、顺流而下的游行就纯属白做个样子了。看来我们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意识到,这是另一种强制参加的活动,就像角斗和直播一样。官员们把病弱的老人从床上拽下来,把精疲力竭的工人从地上拉起来,就为了强迫他们来看我们。
河岸上响起一声鞭子,紧随而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尖叫。“排好队!”命令回荡在人群之间。他们的目光一动也不动,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所以我也看不出他们到底怎么了。他们怎么会如此木然?他们到底遭受了什么?
泪水刺痛了我的眼睛。更多的鞭子声抽响了,几个孩子哭号起来,但是河岸上没有一个人抗议。我突然冲向观礼台边,想要冲破玻璃幕墙。
“你要去哪儿,梅瑞娜?”伊拉王后站在国王旁边,得意扬扬地说。她正闲哉地啜着酒,越过玻璃杯的边缘打量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伊万杰琳冷笑着睥睨着我,抱着肩膀,两手压在华贵的袍子上:“你又为什么如此在意?”但是没有人去听她的话。
“他们已经知道了映辉厅里发生的事,对此大概也是支持的,所以他们需要来看看,我们是无法被打败的。”卡尔看着河岸,低声说道。至于我,这个懦夫,他看都不看一眼。“我们甚至都没有流血。”
鞭子声又响起来了,我退缩了一下,仿佛那也抽在我身上,我反问他:“鞭打他们也是你下的令?”
他没理会我的挑衅,只是紧紧闭着嘴巴,咬着牙齿。但当又一个镇民喊叫出声、抗议官员时,他闭上了眼睛。
“回来站好,提坦诺斯小姐。”国王低沉的声音犹如远处的雷鸣。如果有人下令,那也是他。当我向后退,走回梅温身旁的时候,我几乎能感觉到国王自鸣得意的哼笑。“这是一座红血族村镇,你比我们其他人都要清楚得多。这些人包庇了恐怖分子,给他们吃喝,护着他们,加入他们。就像犯错的孩童一样,他们必须学会规矩。”
我张了张嘴想要争辩,但王后露出了尖牙。“也许你认识几个这样的人,可以用来杀一儆百?”她平静地说,指了指岸边。
我咽下抗议,在她的恫吓之下退缩了:“不,殿下,我不认识。”
“那就老实站着,安静点儿,”她笑道,“有你说话的时候。”
这就是他们需要我做的,在这样势均力敌的时刻,我就是能让天平倾向他们的那一点儿分量。而我不能抗议,只能照她的命令去做,看着我的家消失在视野之中,就此永别。
离首都越近,两岸的村镇就越大,不久,伐木场和农庄就被干净体面的城市所替代。它们以大型磨坊为中心,环绕着砖房和宿舍,里面住着红血族的工人。和其他村镇一样,居民也站在街上,看着我们经过。官员们吠叫着,抽着鞭子,而我永远也无法见怪不怪,每次都会瑟缩起来。
接着,城市又被绵延的庄园、大厦,以及映辉厅般的宫殿所取代。它们由石材、玻璃和旋转盘绕的大理石建造而成,一座比一座更华丽壮观。草坪临着河,装饰着绿意盎然的花园和漂亮的喷泉。这些建筑巧夺天工,犹如天成,各有不同的美感。然而,所有的窗子都黑着,大门也都关着。和那些满是村民居民的村镇城市相比,这里似乎全无一点儿活力,只有高高飘扬的旗子,悬挂在每一座房舍之上,才显出确实曾有人住在里面。奥萨诺家族的蓝色,萨默斯家族的银色,罗翰波茨家族的棕色,种种色彩不能尽数。现在,这些颜色我已烂熟于心,并且在脑海里为那些空洞的房子添上了面孔。我甚至还杀掉了几户的房主呢。
“河滨大道,”梅温解释道,“当那些领主和太太想逃避城市生活时,就会住到这些乡间风情的建筑里。”我打量着艾若家族的宅子,那是用黑色大理石建成的柱形建筑,石雕黑豹守卫着门廊,仰天咆哮。即便只是雕像,也让我不寒而栗,想起了艾尔拉·艾若的那些尖刻的问题。
“没有人呢。”
“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这些房子都是空着的,而且现在也没人敢离开市里。尤其是还出了红血卫队的事,”他冲我苦笑道,“他们更愿意躲在刚钻琉玻幕墙后面,让我哥哥替他们去打仗。”
“要是根本不必打仗该多好。”
他摇了摇头:“白日梦没什么好处。”
我俩相对无言,看着河滨大道被抛在身后,而另一丛森林在岸上冒了出来。那些树模样怪异,它们高高的,长着黑色的树皮和殷红色的叶子。周围一片死样的寂静,可是哪有森林是这样的,连一声鸟鸣都没有。头顶上的天空暗了下来,却不是因为渐渐浅淡的午后阳光。乌云聚集起来,笼罩纠缠着那些树,像一床厚厚的被子。
“这又是什么?”我的声音竟然也闷声闷气起来,这么看来,观礼台上遮着玻璃幕墙还是挺不错的。但令我惊讶的是,其他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我俩看着这阴郁的天光。
梅温瞥着那座森林,一脸的嫌恶:“那是屏绝林,是用来隔绝上游地带的污染物的。多年以前,威勒家族的万生人造就了它们。”
河水泛着棕色的泡沫,冲击着船体,在闪闪发亮的钢铁壳子上留下一层薄薄的黑色污垢。周遭的世界像是被染了奇怪的颜色,仿佛我是透过脏兮兮的玻璃在看着外面似的。那些凹陷的乌云也根本不是云,而是上千座烟囱喷出来的浓烟,把整个天空都遮住了。树木和草坪不见了——这儿是一片灰烬腐败之地。
“灰城。”梅温小声说道。
举目可及之处,是一座连着一座的工厂,肮脏、庞大,在电力的驱动下轰鸣阵阵。就像被谁打了一拳似的,我几乎一头栽倒,心脏狂跳着要跟上这些不自然的脉冲。我坐了下来,感觉到血流正在加速。
我曾经以为自己的世界是不正常的,自己的生命遭受了不公正的对待。但我从没想过会有灰城这样的地方存在。
发电站在黑暗中燃烧着,将铁青色和病恹恹的绿色输往半空中蛛网般的电线中。堆满货物的货车沿着凸起的道路移动,把货物从一家工厂送往另一家。交通混乱如麻,闹闹哄哄,车子喇叭大呼小叫,犹如暗淡凝滞的血浆慢吞吞地在灰色的血管中蠕动。最糟糕的是,每一座工厂四周,都围绕着许多矮小的房子,它们一个挨着一个,排成有序的正方形,窄小的巷道夹杂其中——那是贫民窟。
在这样乌烟瘴气的天空之下,我十分怀疑那些工人能不能看见日光。他们往返于工厂和自家之间,在换班的时候挤满街巷,如潮水般迁移。这里没有官员,没有鞭子,没有白眼,没有人强迫他们看着我们驶过。国王不需要在这个地方展示炫耀,我终于意识到,他们生来就是被驯服的。
“这些都是技工。”我哑着嗓子小声说道,想起了那些银血族轻巧谈论过的名称,“他们制造了灯泡、摄像机、视频显示屏——”
“还有枪支、子弹、炸弹、船舶、火车。”梅温接着说,“是他们让能量运转起来,是他们让水得到净化,是他们为我们做了所有事。”
但是,除了烟尘,他们一无所得。
“他们怎么不离开呢?”
梅温耸了耸肩:“在他们眼里,生活只有这一种模样。大部分技工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他们的小巷,甚至都不会应征入伍。”
连应征入伍都不能。他们的生活简直太悲惨了,就连去打仗都是个更好的选项。然而就算这个他们也不被允许。
如河边的其他景物一样,工厂也渐渐看不见了,那景象却仍然留在我心里。一定不能忘记这些,我莫名就这样觉得,一定不能忘记他们。
当另一片屏绝林出现的时候,星星升了起来,在星光之下,正是阿尔贡。一开始我根本没看见首都,还以为那些光亮来自闪烁的星星。但是当我们越来越近,我的下巴都要掉了。
一座三层的大桥——阿尔贡桥横跨宽阔的河面,将两座城市连接起来。它有几千英尺长,在灯光和电力的支持下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商店和市场固定在桥体上,悬离于水面上百英尺。我恰好能看见那上面的银血族,他们喝着酒,吃着美食,在属于他们的世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在桥的下层,货车穿梭着,红白相间的车头灯宛若夜色中划过的彗星。
桥的两端各有大门,两座城市的防区被围墙围了起来。在东岸,金属塔楼群拔地而起,像剑一样直刺向天空,每一座顶端都冠以闪闪发光的巨型猛禽。砌着鹅卵石的街道沿着起伏的河岸铺设,连接着桥上的建筑和外城门,大多数货车和行人都在那里行驶漫步。
那些城墙和映辉厅的一样,也是用刚钻琉玻筑成的,但是周围增设了金属照明塔和其他设施。城墙上有巡逻队,但他们的制服并非禁卫军所独有的火红色,也非普通警卫所穿的乌黑色,而是暗银色和白色,几乎和四周的城市景致融为一体。他们是战士,不是会和女孩跳舞的那一类。这里是军事要塞。
阿尔贡建造的意义是抵御战争,不是享受和平。
在河的西岸,我凭着爆炸事件的新闻影片认出了皇家法院和财政厅。它们都是由耀眼的白色大理石建成的,而且尽管遇袭后才过了一个月,就已经完全修复了,看起来像是永远都坏不了似的。与它们侧翼相接的是白焰宫,我一看就立刻认了出来。我过去的老师曾经说,那是临着山坡直接凿出来的,是白色山石的一块“活体”。黄金和珍珠装点着四周的围墙,光芒四射,灼灼夺目。
我打量着阿尔贡桥的两端,试图看明白这里的门道,但就是不能彻底理解这个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所在。在头顶上,飞艇慢慢地遨游在夜空里,而喷射机飞得更高,速度快得有如流星。我原本以为映辉厅已经是个奇迹了,不过显然我根本不懂“奇迹”这个词的意义。
然而,我却在这里找不到任何一点能称之为“美”的东西,尤其是那些烟熏火燎、乌漆墨黑的工厂就在几英里之外。银血族的城市和红血族的贫民窟,两者强烈的对比令我紧张不安。这就是我想要推翻的世界,也是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世界,而我所在意的又是那么多。现在我终于亲眼得见自己将要对抗的敌人,也亲眼得见想要取胜有多么难、多么不可能。硕大无朋的阿尔贡桥正在逼近,如同要将我整个吞下,我从未像此刻这样感知到自己的渺小。
但是我必须试试看。哪怕只是为了灰城之中,那些从未见过阳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