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一睁眼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站在床边。来了。我溜出去,违反了禁令,他们要杀掉我了。
但绝不束手待毙。
我没给那人留任何机会,就从床上蹿起来,准备保护自己。我的肌肉绷紧了,令人愉悦的电流脉冲也在我身体中苏醒。但看清那身红色的制服时,我便知道这不是什么杀手。我认识她。
沃尔什熟门熟路,似乎经常做这样的事,而我显然不是。她站在一辆金属推车旁边,车上满是茶、面包和其他我可能想要的早餐。她像个驯顺的侍从那样紧闭着嘴巴,眼睛却仿佛在冲我嚷嚷。她盯着我的手,那上面盘旋着我已然习惯的火花。我甩甩手,蹭了蹭流动着光电的血管,直到它们缩回皮肤里去。
“真是对不起,”我躲远一点儿,她仍然没说话,“沃尔什——”
但她只管准备着早餐,然后说出了让我无比震惊的几个字。这几个字如今在我听来如同祷告——或是诅咒。“揭竿而起,血红如同黎明。”
我震惊得呆住了,都没能答上话,她就往我手里塞了一杯茶。
“等等——”我想拉住她,但她躲开了,深鞠一躬。
“慢用。”她突兀地结束了对话。
我呆呆地盯着她的背影消失,房间里静默一片,只回响着她没说出口的话。
沃尔什也是红血卫队的人。
我手里的茶杯出奇地冰冷。
我低头一看,茶杯里装的不是茶,而是清水。杯底有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正在晕开。墨水分解成细小颗粒,打着旋儿溶化在水中,没留下一点儿痕迹,最后只余一杯浑浊的水和一张皱巴巴的纸。我的第一次反抗行动,毫无证据可循。
纸条上的讯息不难记,只有一个词。
午夜。
我意识到自己和红血卫队的联系相当紧密,这让我很安慰。但不知为什么,我发起抖来。也许,盯着我一举一动的,不只是那些摄像机。
而这也不是仅有的纸条,另有一张躺在床头柜上。我的新日程表由王后亲笔写成,那完美的字体真令人恼火。
你的作息有所更改:06:30,早餐;07:00,训练;10:00,礼法;11:30,午宴;13:00,礼法;14:00,课程;18:00,晚餐。卢卡斯会全程护送。此作息不接受任何协商。伊拉王后殿下。
“所以他们终于让你进阶参与训练了?”卢卡斯冲我咧嘴一笑,似乎因为带着我通过了第一阶段的试炼而颇为自豪。“你的表现要么特别优秀,要么就是糟透了。”
“好像两者都沾点边儿。”
更糟了。我回想着昨晚在家里发生的事情,知道这新日程表是拜卡尔所赐,但我没想到他动作会这么快。说真的,要参加训练我很是兴奋。如果就是我曾看到的、卡尔和梅温所做的那种训练,个人能力的特训,我肯定会跟不上进度的,但至少有人能跟我聊聊超能力什么的。如果我真正够好运的话,我会把伊万杰琳揍得爬不起来,后半辈子都凄惨地卧床度日。
卢卡斯咯咯笑着摇头说:“做好准备吧。众所周知,那些教官能击倒最强壮的战士,他们可不会喜欢你的无礼。”
“我也不喜欢被打趴下。”我反驳道,“你的训练是什么样的?”
“唔,我九岁的时候就直接入伍了,所以我的经历和别人不太一样。”他说,似是回忆起过去,眼神黯淡下去。
“九岁?”在我听来这简直天方夜谭,不管有没有超能力,这年纪怎么可能入伍呢。
但卢卡斯若无其事地耸耸肩说:“前线是最好的训练场,即使是王子们,也会到前线去训练一段时间。”
“但你现在在这里,”我打量着卢卡斯的制服,黑银相间,是警卫的制服。“你不再是战士了。”
卢卡斯的笑容第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令你备感纠结吧,”他更像是在扪心自问,“人不该命中注定就要上战场。”
“那红血族呢?”我听见自己反问。布里、特里米、谢德、老爸、奇隆的父亲,还有几千几万其他红血族人。“他们比银血族更善战吗?”
我们一直走到训练大厅的门前,卢卡斯才终于开口回答,他看起来有点儿不自在:“世界就是如此运转。红血族服务、工作、作战,这是他们擅长的事,他们生来就该如此。并非人人都与众不同。”我必须得咬住舌头才能忍住不冲他大喊。
我怒火中烧,但没说一句反驳他的话。发脾气,即便是对着卢卡斯,也不会换来好脸色。“要不是在这儿,我绝对忍不了。”我生硬地说。
卢卡斯看到我不高兴,微微皱眉。他放低声音,语速极快,仿佛不想被别人听到似的。“我没有提问这种奢侈的权利,”他低语道,一双黑眼睛紧盯着我,里面有千言万语,“你也没有。”
我的心紧缩了一下,他的话和那些隐藏的内涵让我惊恐。卢卡斯知道我身上有更多隐情,但他们没有全都告诉他。“卢卡斯——”
“我没有立场提出质疑,”他眉头紧皱,尽力让我理解他的意思,让我安心。“提坦诺斯小姐。”这称呼比以往听起来更坚硬,它已经成了我的盾牌,王后的武器。
卢卡斯不能问。就算他有黑色的眼睛,有银血族的血统,有萨默斯家族的背景,他都不能在事关我身份的问题上越雷池一步。
“照日程表去做吧,小姐。”他以我从未见过的庄重姿态向后退了几步,轻轻点头,向门边打了个手势,而那里站着一位红血族的随从。“训练结束后我会来接你。”
“谢谢你,卢卡斯。”除此之外,别无他言。他自己都不知道已经为我付出了多少。
那个随从递过来一件有弹性的、装饰着紫色和银色条纹的黑色衣服,然后指了指一间小屋子。我很快就换装完毕。脱下日常穿的裙子,换上连身衣裤,这让我想起了那些旧衣服,那些过去在干阑镇穿的旧衣服。它们穿得久了,磨得破了,但仍然轻便利落,不会拖慢我的速度。
当我走进训练大厅时,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着我,让我别扭极了,更不用说这儿还有几十架摄像机。脚下的地板柔软有弹性,每走一步都能得到缓冲。头顶上是一扇巨大的天窗,飘着云彩的夏日蓝天仿佛在嘲笑我。墙上伸出很多层平台,由旋梯相连,每一层都配有不同的装置器械。四周也有很多窗子,其中一扇,应该就属于博洛诺斯夫人的房间。至于其他窗子通向哪里,又会有什么人躲在后面,我就不得而知了。
这大厅里到处都是十几岁的战士,每个人都比我练得更好,置身此地,我本该感到紧张,然而,我却满脑子都是那个令人厌恶的、身穿铁甲的冷血骷髅——伊万杰琳·萨默斯。我正穿过大厅,还没走到一半就听见她张开嘴巴开始放毒了。
“你的礼法课结业了?并腿而坐的艺术总算掌握了是吗?”她嘲笑着,从举重器械上跳了下来。她的银色长发梳到脑后,编成一条繁复的辫子,我真想把它剪断。但是鉴于她腕上锋利致命的金属手环,还是算了。像我和其他人一样,她也穿着一件家族色的连身裤,黑色和银色让她看起来更具杀伤力。
桑娅和伊兰站在她旁边,配合着做出一脸嘲讽的表情。看来她们不能吓唬我了,就跑到未来的王后那儿去拍马屁了。
我努力不理睬她们,同时意识到自己正在寻找梅温。他正坐在角落里,和其他人离得很远。至少我们一样孤独。背后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一大帮贵族少年看着我向梅温走去。有几个低下头,想做出礼貌的样子,但看起来更像心怀戒备。女孩们尤为关注,毕竟,我夺走了她们倾心的王子之一。
“你可拖得够久的。”我一在他身边坐下,梅温就笑了起来。他看起来和其他人格格不入,也不想融入他们。“要不是知道实情,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要躲着我们呢。”
“我就是搞特殊嘛。”我说着回头看了一眼伊万杰琳。她正霸着靶子墙,给她的密友们显示自己的本事,看得人眼花缭乱。她的金属刀子在空中嗖嗖飞过,不偏不斜地揳入靶心。
梅温见我看着伊万杰琳,眼睛里颇有深意。“我们回到首都之后,你就不用总跟她见面了。”他小声说,“她和卡尔会忙着全国巡游,以尽他们的义务。当然我们也有我们的事要做。”
想到要躲开伊万杰琳我就高兴,但这也提醒了我,时间一刻不停,那一天就要来临。我很快就得离开映辉厅,离开卡皮塔河谷,离开我的家。
“你知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我磕巴了一下,纠正道,“我是说,我们什么时候回首都?”
“舞会结束之后。他们跟你提过了吗?”
“是的,你老妈说过——博洛诺斯夫人正在试着教我跳舞……”我的声音弱掉了,尴尬极了。她昨天教了我几个舞步,但我以绊倒自己告终。小偷小摸我能做得很好,但跳舞,显然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关键字,试着……”
“别担心,我们不用面对最棘手的事。”
想到要跳舞就已经够吓人的了,我咽下恐惧问:“那是谁要面对?”
“卡尔。”他干脆地说,“身为长兄,他得忍受数不清的愚蠢交谈,还得跟一大堆烦人的女孩跳舞。我还记得去年……”他回想着笑了起来。
“桑娅·艾若整场都围着他转,打断他和别人的舞,要把他拉走找些乐子。我不得不挺身而出,忍着陪她跳了两支曲子,好让卡尔喘口气。”
想到兄弟二人联手对付那些来势汹汹的姑娘军团,还得算计着怎样才能两人都全身而退,我就笑得不行。梅温的笑容却淡了。
“这一次,至少他能挽着萨默斯了。那些姑娘可不敢围着她转悠。”
想到她的尖刻,我哼了一声,抱着胳膊叹道:“可怜的卡尔。”
“你昨天的出访怎么样?”他是指我溜回家的事。可见卡尔没有告诉他。
“不怎么样。”我实在想不出别的话来回答。现在我的家人已经知道了我的真实面目,奇隆也去以身犯险了,还有,谢德死了。“我的一个哥哥被处了死刑,在退伍令到达之前。”
他转身看我,我希望他能多少有些不安,毕竟,这是他们银血族干的。但他握住我的手说:“我很遗憾,梅儿,我想他一定不该受到那种惩罚。”
“是的,不该。”我不会忘记我哥哥是为什么死的,而现在我也正步他后尘。
梅温仔细地盯着我看,似乎想从我的眼睛里读出什么秘密。有一瞬间我很感激博洛诺斯的礼法课,否则我一定会担心梅温和王后一样也能读出人的所想。但他是燃火者,只是燃火者。
只有极少数银血族会继承母系的能力,而且谁也不可能拥有一种以上的超能力。所以我的秘密,我誓忠红血卫队的事,只属于我一个人。
他伸出手要拉我站起来,我接受了。这时,其他人都开始热身了,他们大多在拉伸肌肉或绕圈慢跑,有几个却引人注目。伊兰时隐时现,她控制弯折身边的光线,直至整个人都无影无踪。拉里斯家族的奥利弗是个织风人,他在两手之间造出了一个迷你龙卷风,掀起四周的微尘。桑娅懒洋洋地和一个十八岁的壮硕男孩安德罗斯·伊格对打。桑娅技巧娴熟,狡猾而残忍,动作灵巧迅速,就像绸缎一般。她本可以把他打趴下,但安德罗斯见招拆招,每一击都更暴烈。伊格家族都是鹰眼,这意味着他们能预知最近的未来,安德罗斯可把这项异能运用得十分充分。
想想他们真铆起劲儿来能做什么吧。他们太强壮,太强大了,而这些还都是小孩。我的希望消失殆尽,全都转化为恐惧了。
“列队。”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我们的教官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大厅,卡尔跟在旁边,后面还有一个普罗沃家的电智人。就像一个优秀的战士那样,卡尔亦步亦趋地跟着教官,而后者和卡尔的大块头相比,显得瘦小且低调。他苍白的皮肤上刻着不少皱纹,头发和衣服一样都是白色的,这佐证着他的年纪和家族——亚尔文家族,静默者。我回想着礼法课上讲的:亚尔文家族举足轻重,强大有力者辈出,深得银血族人信任。在还没成为梅瑞娜·提坦诺斯、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了。那时每当首都转播死刑示众,他都是监刑官,对红血族甚至银血族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利。而现在,我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让他来做这种事了。
伊兰重新现出了身形,奥利弗手里的龙卷风消失了,伊万杰琳投出去的刀子直接从半空中掉落,即便是我,也感受到仿佛有一床冷静而虚空的毯子兜头盖下,摁住了我对电流的感知。
他就是瑞恩·亚尔文,教官,刽子手,静默者。他能把银血族降格为他们最憎恶的:红血族。他可以剥除银血族的超能力,把他们变成普通人。
我正发呆,梅温把我拉到了他身后,卡尔站在我们这一列的最前面。伊万杰琳站在旁边另一列打头的位置,一时完全没注意到我。她看着卡尔站定,对他颇具权威的地位习以为常。
亚尔文没有浪费时间向大家介绍我,事实上,他好像根本没发现我已经开始参加训练了。
“跑圈。”他的声音又低沉又粗哑。
还好。是我能办到的事。
我们排着队,绕着大厅跑了起来,步履轻松,气氛和谐。我加快了速度,享受着期待已久的训练,不知不觉超过了伊万杰琳。卡尔跑在我旁边,控制着整条队列的速度。他有点儿怪异地朝我一笑,看着我跑。这是我能做到的,甚至很愿意享受其中的事情。
我的双脚踏在带有衬垫的地板上,一步一弹,但血液在耳朵里鼓噪的感觉、流汗的感觉,还有这样的步速,都是如此熟悉。如果闭上眼睛,我都能假装自己还在干阑镇,和奇隆、和哥哥们在一起,或是我独自一人。总之自由自在。
突然,墙上的一层器械旋转而出,打到了我的肚子。
它一下把我掀翻在地,四仰八叉,但真正受伤的是我的骄傲自尊。其他人往两边避开,伊万杰琳回过头冷笑一声,看着我落在后面。只有梅温放慢步子,等我赶上去。
“欢迎加入训练。”梅温咯咯笑着,看我自己爬起来。
整座训练厅里,墙上的机关都转了起来,为跑动的受训者设下障碍。其他人都泰然自若,他们早就习惯了。卡尔和伊万杰琳带着队伍,上下腾挪,躲开了一个个障碍物。而我的余光瞥见普罗沃家族的电智人,正瞄准墙壁让它们动起来,甚至还冲我轻蔑地一笑。
我忍住了冲他破口大骂的冲动,重新回到队列里。梅温跑在我旁边,距离还不到一步,这倒让我生气起来。我加快了脚步,尽己所能地使出了短跑和跨栏的本事。但梅温可不像那些走廊里的警卫——想把他甩开太难了。
到跑圈训练结束时,卡尔是唯一一个汗都没流的人。就连伊万杰琳都累得要散架了,尽管她极力掩饰。我重重地喘着气,但很自豪,虽然开始时不太顺,我还是坚持下来了。
亚尔文教官检视着我们,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接着就转向电智人:“放靶子,提奥。”他的命令仍然低得像是耳语,却如同拉开窗帘、露出阳光似的,让我全身的能力又回来了。
那个电智人助教挥了挥手,地板滑开,一把怪模怪样的枪就出现了,和我在博洛诺斯夫人的窗子后看见的一样。我这才意识到那不是什么枪,而是一个液压泵,只有电智人才能挪动它。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超能力,所有电智人都有这本事。
“提坦诺斯小姐,”亚尔文的低语让我浑身发抖,“我明白,你有一种有趣的能力。”
他想到的是闪电,是能造成破坏和杀伤的白紫色电光,我的脑海中却盘旋着朱利安昨天说过的话。我并非仅是控制,而是可以创造,我和别人不同。
所有人都盯着我,我咬紧牙关,决意自强。“是很有趣,但也不是闻所未闻。”我说,“我等不及要学习运用它呢,先生。”
“你现在就开始吧。”教官说道,他身后的电智人绷紧了身子。
一个球形靶子立即飞上了半空,快得不可思议,远超我的想象。
控制。我暗自复述着朱利安的话。集中精神。
这回,我能感受到一股拉力,仿佛吸收着空气中——以及我身体内某处的电能,它们在我手中汇聚,以小火花的模样闪耀显形。但没等我把它甩出去,靶子就掉下来了。火花坠落在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伊万杰琳在我背后窃窃嘲笑,当我转身瞪她的时候,却看见梅温点点头,鼓励我再试一次。在他旁边,是卡尔,他双手抱着肩,面色阴沉,写满了我读不懂的情绪。
又一个靶子飞起来,在半空中翻转着。火花汇聚得更快,并且在靶子飞到最高点时成形闪烁。就像之前在朱利安的教室里那样,我挥出了拳头,任由能量席卷肆虐,把火花甩了出去。
火花带着渐弱的光芒,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击中了正往下落的靶子的一侧。它在我的威力之下四分五裂,冒着烟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我不禁咧嘴笑了起来,为自己而高兴。在我身后,卡尔和梅温鼓起掌来。有几个孩子也拍了拍手,但伊万杰琳和她的朋友们显然不会那么做——她们的模样看起来简直像受了奇耻大辱,就因为我击中了靶子。
教官亚尔文却什么都没说,也没费心祝贺我。他只是看了我一眼,对其他人说:“下一环节。”
教官把所有人折磨得精疲力竭,他驱赶着我们一轮又一轮地练习,以调整优化我们的各种能力。当然,我的水平远远落后于其他人,但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进步。训练结束时,我已经大汗淋漓,浑身酸痛。朱利安的课简直就是福音,可以让我坐下来恢复恢复体力。不过,即便是上午的训练也没能把我榨干——午夜正在降临。时间走得越快,我就离午夜越近,离下一步行动越来越近,离掌控自己的命运越来越近。
朱利安没有注意到我的心神不宁,也许是因为他正埋首于一大堆新捆扎好的书堆中。这些书每本都有一英寸那么厚,而且只标着一个年份,别无名号。这都是什么书,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这些是什么东西?”我拿起其中的一本问道。书里都是各种清单:姓名、日期、地点——死亡原因。大多数都简单地标明“失血过多”,但也有的写着疾病、窒息、溺亡等更为具体可怕的细节。我的血液一片寒凉,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正在读什么。“死亡名单。”
朱利安点点头:“在与湖境之地的战争中,每个亡者都记录在此。”
谢德。我想着,只觉得一阵反胃。不知怎的,我认定他的名字不会被记录在这里面——逃兵不配得到载入史册的荣耀。我愤怒地让思绪向外伸展,触到了照着我阅读的那盏灯。灯里的电流声声呼唤,犹如我自己的脉搏。我只是想了想,就让那盏灯关上又打开,随着我紊乱的心跳时明时灭。
朱利安注意到闪烁的灯光,抿紧了嘴唇。“哪里不对劲,梅儿?”他干巴巴地问。
一切都不对劲。
“我并不是新日程表的拥趸。”我丢下那盏灯说道。这不是谎言,可也不是真话。“我们不能再练习了。”
朱利安只是耸耸肩,那羊皮纸色的衣服随着他的动作起皱,看起来更脏,简直要和那堆旧书融为一体了。“据我所知,你需要的引导已经超过了我能提供的。”他说。
我把牙齿咬得咯咯响,话还没出口就已经被我嚼烂了:“卡尔告诉你那些事了?”
“是的。”朱利安坦然答道,“他做的没错,你不要怪他。”
“我有的是可以怪他的理由,”我轻哼一声,想到他满屋子的战争书籍和杀人指南。“他和其他人没两样。”
朱利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重新扎到了书堆里。“梅儿,我们之前做的那些,算不上真正的练习。啊对了,你今天参加训练表现得很不错。”
“你看见了?怎么办到的?”
“我要求旁听。”
“什——”
“那不重要。”他直直地看着我,声音突然韵律悠然起来,如同深沉、舒缓的低低絮语。我叹了口气,承认他是对的。
“那不重要。”我重复道。尽管静默不语,他的声音仍然盘旋在空气中使人平静。“那么,我们今天的课题是什么呢?”
朱利安自鸣得意地笑了:“梅儿。”
他的声音又正常了,简单而熟悉。那回音般的韵律被打破了,如同一朵上浮的云彩飘走了。“那是——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我惊异地问。
“我请博洛诺斯夫人不要在她的课上讲太多雅各家族的事,”他仍然狡黠地笑着,“你竟然一句都没问过,真让我惊讶。”
确实,我从来没有对朱利安的超能力有过好奇心,总觉得那应该是某种比较弱的能力,因为他不像其他人那样自命不凡——现在看来,我大错特错了。他比我想象的要强大得多,也危险得多。
“你能控制人心,像她一样。”我想到朱利安这样一个有同情心的人,一个好人,竟然和王后一样,就不寒而栗。
他没理会我的指责,而是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那些书上面。“不,不一样。我远远比不上她的力量,或者说她的残忍。”他叹了口气,解释说,“我们是心音人——如果还有这类人的话,应当会被如此冠名,至少。我是我们家族的最后一个人,也是——没错,最后一个心音人。我不能读到人的心思,不能控制人的思想,也不能在你的脑袋里说话。但我能唱歌——只要人们能听到我的歌声,只要我能看着人们的眼睛——我就能让他们照我的意思行动。”
恐惧蔓延了我的全身。即便那是朱利安。
我慢慢地向后挪,想在他和我自己之间拉开点儿距离。他当然注意到了,但是没有生气。
“你不信任我,这是对的,”他喃喃自语,“没有人信任我。所以我仅有的朋友就是那些写在纸上的字句。但除非确有必要,我不会使用这种能力,而且我也从没有出于恶意去使用它。”他轻蔑地冷哼一声,阴郁地笑了起来:“如果我真的想要,王位也是囊中之物。”
“但你不想。”
“是的,我妹妹也不想,不论其他人怎么说。”
卡尔的母亲。“好像没有人说过她什么——反正没人跟我说过。”
“人们不喜欢谈论死去的前任王后,”他紧紧咬着字眼,淡然地看向别处,“但她在世的时候,人们可没少议论。柯丽·雅各,心音王后。”我没见过这样的朱利安,一次都没有。他总是安静平和的,也许有点儿钻牛角尖,但从不生气愤怒,从不伤心痛苦。“她不是在选妃大典上被选中的,你知道,不是像伊拉或伊万杰琳那样,甚至也跟你不一样。提比娶了我妹妹是因为他爱她——而她也爱他。”
提比。用少于八个音节的词来称呼“北境烈焰、诺尔塔之王、卡洛雷的提比利亚六世国王”,听起来还真是怪怪的。但他也曾经年轻过,也像卡尔一样,生来就注定成为国王。
“人们讨厌她,因为我们出身于低等的家族,因为我们没有强力、超能,或其他人所拥有的那些蠢东西。”朱利安一股脑儿地说着,眼睛仍然看着别处,肩膀随着呼吸起伏。“当我妹妹成为王后,她扬言要改变这一切。她和善、慈悲,能将卡尔培养成一个王国需要的、能团结大众的国王,一个不惧怕改变的国王。但那终究没能实现。”
“我知道失去兄弟姐妹是什么感觉……”我喃喃说着。此刻想起谢德仍然觉得一切极不真实,好像所有人都在说谎,而他其实已经回家了,快乐且安逸。但我知道那就是真的,某个地方,我哥哥身首异处的尸身就是证明。“我昨天晚上才知道,我哥哥死在前线了。”
朱利安终于转回了视线,眼睛里闪着幽光:“很抱歉,梅儿,我没注意到。”
“不必,这些书里不会记录那些死刑犯。”
“死刑?”
“逃兵。”这个字眼念起来像是血的味道,像是谎言。“但他绝不可能那么做。”
沉默了好一会儿,朱利安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看来,我们的共同之处,可比你想象的多。”
“什么意思?”
“我妹妹也是被他们杀死的。她挡了他们的路,所以被除掉了。而且——”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同样的事还会发生,只要他们觉得有必要,甚至对卡尔和梅温也不会手软。还有,尤其是你。”
尤其是我,闪电女孩。
“我想,你是希望做些改变的吧,朱利安。”
“确实如此。但这些需要时间谋划,而且太过依赖运气。”他低头盯着我,好像知道我已经在一条黑暗的路上迈出了第一步。“我不希望你做什么自不量力的事。”
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