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作息如下:7:30,早餐;8:00,礼法;11:30,午宴;13:00,课程;18:00,晚餐。卢卡斯会全程护送。此作息不接受任何协商。米兰德斯的伊拉王后殿下。
字条简洁明了,毫无冒犯意味。想到以前上学时的糟糕模样,我的思绪深深陷入了对那五小时的课程的忧虑中。我抱怨着长叹一声,把字条往后丢到了床头柜上。它静静躺在一片晨曦之中,对我冷嘲热讽。
像昨天一样,那三个侍女飘了进来,安静得活像耳语者。十五分钟之后,我被塞进一条紧身皮质打底裤,裹上一条直筒长袍,还穿戴上其他奇怪且毫不实用的衣服。最后,这趟“奇幻衣橱之旅”总算停在了最简朴的一站:有弹性且挺括的黑色长裤,缀着银纽扣的紫色夹克,还有一双锃亮的灰色靴子。除了有光泽的头发和暂时伪装油彩一样的化妆品,我差不多又是原来的样子了。
卢卡斯等在门外,一只脚在石头地面上打着拍子。“超过预定时间表一分钟。”他刚说完这句话我就站在了大厅里。
“你每天都要像看孩子一样跟着我吗?还是只要我学会这些就告一段落?”
他跟上我的步子,温和地帮我指着方向:“你认为呢?”
“为我们悠长而欢乐的友谊干杯,萨默斯军官。”
“您也是,小姐。”
“别那么叫我。”
“这可不由你,小姐。”
和昨天晚上的盛大宴会相比,今天的早餐可谓乏善可陈,“小餐室”还是很大,有着高高的天花板,能看见河流的窗子。但长桌上只摆了三份餐具——很不幸,另外两人是伊拉王后和伊万杰琳。我蹭进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开始吃碗里的水果了。王后瞥都不瞥我一眼,但伊万杰琳恶狠狠的眼神也已经足够代表她俩了。阳光反射着她的金属衣服,让她犹如闪亮的星星。
“你得快点儿吃,”伊拉王后头也不抬地说,“博洛诺斯夫人可忍不了拖拖拉拉。”
伊万杰琳坐在我对面,捂着嘴笑道:“你还在学礼法课?”
“你是说你不用?”当我明白不用和她坐在一起上课的时候,心跳都漏了一拍,“太好了。”
伊万杰琳哼了一声,反击道:“只有小孩才学礼法。”
令我吃惊的是,王后竟然站在我这边。“梅瑞娜在艰苦的环境中长大,对我们的生活方式、对她所要满足的期许还一无所知。想必你对此十分清楚,伊万杰琳?”
这几句训示既冷静又平和,但震慑力十足。伊万杰琳马上就不笑了,她点点头,不敢看王后的眼睛。
“今天的午宴在玻璃露台举行,出席的还有那些参加选妃大典的女孩和她们的母亲,别一脸幸灾乐祸。”王后补充道。显然这不是说我,伊万杰琳的脸则一下子煞白。
“她们还在这儿?”我问,“即使——没中选?”
伊拉王后点头说道:“我们的宾客会在这里住几个星期,向王子和他们的未婚妻致敬,直到舞会之后才会离开。”
我的心一直往下掉,砸到脚指头又弹了回来——还有那么多夜晚都会像昨晚一样啊,被逼迫的人群和上千只眼睛盯着。他们还会发问,而我不得不答:“真不错。”
“舞会之后,我们会和她们一起离开这里,”王后手里转着刀子,“回首都。”
首都。阿尔贡。我知道每当夏天步入尾声,王室成员都会回到白焰宫去,现在我也得去。我会被迫离开,然后这个难以理解的世界将会成为我唯一赖以生存的现实。你已经知道这个了。我对自己说。你已经同意了。但痛苦丝毫没有减轻。
我逃回大厅的时候,卢卡斯领着我沿着长廊走,边走边冲我笑道:“你是往自己脸上扔了个西瓜吗?”
“当然如此。”我嘀咕着,用袖子擦了擦嘴。
“博洛诺斯夫人就在那里。”他指着大厅的尽头。
“她有什么传奇吗?她会飞,还是耳朵里能开出花儿?”
卢卡斯笑开了,顺着我说:“都不是。她是个愈疗者。愈疗者有两种,血液愈疗者和皮肤愈疗者。博洛诺斯家族的所有人都是血液愈疗者,也就是说,他们可以自愈。如果我把她从这大殿尖儿上扔下去,她不会有丝毫擦伤,站起来就能走开。”
我倒很想看看这试验,不过我没说出来:“我从没听说过血液愈疗者。”
“你当然不会听说,因为他们从不参加角斗比赛,看他们表演这些毫无意义。”
哇哦!所以这是一个难得一见的银血族。“那,如果我弄出什么,呃,小插曲——”
卢卡斯更温和了,他明白我想说什么:“她会没事的,不过,至于那些窗帘——”
“所以他们才选了她来教我。因为我很危险。”
卢卡斯却摇摇头说:“提坦诺斯小姐,他们选了她来教你,是因为你的举止实在太糟,而且吃饭像狗一样。贝丝·博洛诺斯是要教你如何做一位淑女,就算你把她点着了几次,也不会有人怪你。”
如何做一位淑女……太可怕了。
他用指关节敲了敲门,吓了我一跳。门寂静无声地打开了,是一间洒满阳光的屋子。
“我会回来送你去午宴。”他说。我一动不动,脚好像长在地板上了。但卢卡斯一把就把我推进了这吓人的屋子。
门在我背后关上了,挡住了大厅和能令我冷静的一切事物。这屋子还好,只是空荡荡的,只有墙壁和窗子。但摄像机、光、电的嗡鸣声非常强烈,它们的能量几乎要点燃我周围的空气。我想王后一定在监视着,等着嘲笑我努力学习言行得体的样子。
“有人吗?”我期待能听到回答。但是没有。
我走到窗前,望向外面的庭院。令我惊讶的是,那并不是另一座漂亮的花园。窗子不是对着外面的,而是正对着下面巨大的白色房间。
我往下看着地面,那儿立着很多层墙壁,外层是一条环形轨道,中间有一个奇怪的机器,伸着两只金属触手,一圈圈地转个不停。身着制服的男男女女,正躲避着不停扇过来的触手。机器越转越快,被撂倒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了两个。他们敏捷灵巧,上下翻飞,动作迅速而优雅。机器一圈圈地不停加速,终于渐渐慢了下来,停住了。他们赢了它。
这一定是某种训练,训练警卫和禁卫军的。
当那两个受训者往射击训练场走的时候,我却意识到他们根本就不是警卫。他们向半空中射出一个个亮红色的火球,把那些忽上忽下的靶子轰得粉碎。他们都是完美的射手,即使是站在这房间里,我也认得出那样的微笑——卡尔和梅温。
那么,这就是他们在这里每日所做的事情。不是学习统治国家,学习做国王,学习做个称职的领主,而是为了战争而受训。卡尔和梅温是令人胆战心惊的生物,是战士,但他们的战场不在前线,在这里,在王宫里,在电视节目中,在他们所统治的每个人的心里。他们的统治,并非仅仅来自王冠之下的权力,更来自强大的力量。要强大,要权力。这是所有银血族所尊崇的信仰,也是他们奴役其他人的资本。伊万杰琳站在旁边,靶子飞过时,她便射出薄而锋利的金属飞镖,把它们一个一个劈下去。难怪她会为了礼法课而嘲笑我——当我学习如何得体地吃饭时,她正在学习杀戮。
“表演好看吗,梅瑞娜小姐?”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我转过身,觉得神经一阵发麻,眼前所见让我无法冷静。
博洛诺斯夫人诡状殊形,我使尽全力才没让下巴掉下来。血液愈疗者,可以治愈自己。现在我算是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
她的年纪一定过了五十岁,比我老妈大,但她的皮肤极其光滑,紧紧地包覆在骨头上。她鬓发全白,往后梳着大背头,光溜溜的额头上一条皱纹都没有,浮着两条眉毛,看起来异常突兀。超级厚的嘴唇,尖尖的角度怪异的鼻子,她浑身上下哪儿都不对劲。只有一双灰色的眼睛看起来有点儿活力,至于其他地方嘛,我猜是假的。大概她就是这样“治愈”自己的,把自己变成这副鬼样子,可以看上去更年轻,更漂亮,更好一点儿。
“抱歉,”我勉强说道,“我进来的时候你不——”
“让我看看,”她打断我,已是恨意满满,“你的站姿就像暴风雨里的树。”
她抓住我的肩膀,把它们往后拉,迫使我站得直挺挺的:“我是贝丝·博洛诺斯,来教你怎么做个淑女。有朝一日你会成为王妃,我们不能让你像个野人一样,对吧?”
野人。有那么灵光闪现的一瞬间,我想对着这位蠢到家的博洛诺斯夫人啐她一脸。但那能给我换来什么?又会如何收场?那只会证明她的话是对的。而最糟糕的是,我意识到自己需要她。她的训练课程能让我免于打滑摔跤,还能让我——活着。
“是的,”我的声音如同罩了个空洞的壳子,“不能像个野人。”
三小时又三十分钟之后,我总算从博洛诺斯夫人的爪子里解脱出来,重回卢卡斯的护卫之下。这礼法课要学习怎么坐,怎么站,怎么走路,怎么睡觉(平躺着,胳膊放在两侧,一动不动),让我的背痛得要命。但和那些让我吃够苦头的精神训练相比,这些就全都不是事了。她往我的脑袋里灌输宫廷风范,把那些人名、礼仪、规矩一股脑儿地塞进去。这几小时就是一节速成课,我应该知道的一切的一切都在其中。贵族豪门的等级阶层渐渐清晰起来,但我肯定会在不知哪天把什么又弄混了。这才仅仅是宫廷礼节的冰山一角,不过在王后的愚蠢功能这方面,我倒是对她们如何行止有了点儿概念。
玻璃露台相对比较近,只需要下一层楼,再穿过一座大厅。所以我只有很少的时间收敛心神,再次面对伊拉王后和伊万杰琳。这一次步入门廊时,迎接我的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清新空气。这是我第一次以梅瑞娜之名来到户外,但沁人心脾的风、扑面而来的阳光,又让我觉得自己更像梅儿。如果闭上眼睛,这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但它发生了。
博洛诺斯的教室有多空荡荡,玻璃露台就有多华丽丽。这里就像它的名字一样,玻璃篷盖延展舒张,由晶莹剔透、精雕细刻的柱子支撑着,将阳光散射成无数舞动的色彩,配着那些到处逛游的女宾正合适。从艺术的角度来说,它确实美轮美奂,像银血族世界的所有事物一样。
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两个女孩就走到了面前。她们的笑容又假又冷,眼神也是。根据她们裙袍的颜色(一个是深蓝和红色,另一个是纯黑色),她们分别属于艾若家族和哈文家族。闪锦人和荫翳人,我记起了博洛诺斯课上提过的那些异能。
“梅瑞娜小姐。”她俩同时说道,并僵硬地鞠了一躬。我像博洛诺斯夫人示范的那样微微颔首。
“我是艾若家族的桑娅。”其中一个女孩说着高傲地仰起头。她的动作很轻盈,像猫一样。闪锦人动起来快且无声,平衡且机敏,完美。
“我是哈文家族的伊兰。”另一个女孩的声音很轻,就像悄悄话。艾若家的那位姑娘皮肤黝黑,一头黑发,而伊兰肤色白皙,有一头闪耀的红色鬈发。跳跃的阳光映着她的皮肤,宛若一圈光环,让她看起来完美无瑕。荫翳人,能将光线弯曲折绕。“我们向你表示欢迎。”
但她们尖刻的微笑和眯缝的眼睛可没有什么欢迎的意思。
“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但她俩没放过这个小动作,彼此交换了眼神。“你们也参加了选妃大典?”我飞快地问,希望她们能别纠结在我可怜的社交礼仪上。
可是这话似乎激怒了她们。桑娅抱着胳膊,亮出银灰色的锋利指甲。“参加了。但显然没有你和伊万杰琳那么好运气。”
“抱歉——”话一出口就收不回来了,梅瑞娜可是不能道歉的。“我的意思是,你们知道我无意——”
“你的意图我们拭目以待。”桑娅咕噜咕噜地说着,更像一只猫了。她转过身,打了个响指,指甲简直能把她自己的手指头割成片,我不禁缩了缩身子。“祖母,快来见见梅瑞娜小姐。”
祖母。我松了一口气,指望着一位和蔼的老太太蹒跚而来,把我从这些咄咄逼人的女孩中间解救出来。但我大错特错了。
那并不是什么干瘪的老太婆,而是一位披挂着钢铁和暗影的令人敬畏的女人。她像桑娅一样有着深棕色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只不过她的短发里夹杂着些许银丝。尽管她年岁已高,褐色的眼睛里仍然生气勃勃。
“梅瑞娜小姐,这是我的祖母,艾若家族的族长,艾尔拉夫人。”桑娅一边介绍,一边刻薄地假笑。那位上了岁数的女人则看着我,那凝视的目光直刺向我,比任何一架摄像机都让我难受。“也许你知道她是‘黑豹’的一员?”
“黑豹?我不——”
但桑娅似乎乐于看我发窘,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很多年以前,战事平缓的时候,情报组织要比当兵的重要得多。‘黑豹’就是所有情报组织中最厉害的一个。”
间谍。我正站在一个间谍面前。
我强迫自己微笑,试图掩盖住恐惧,但手心里冒出了汗,真希望这会儿不用跟谁握手。“很荣幸认识您,夫人。”
艾尔拉只是点点头:“我认识你的父亲,还有母亲。”
“我非常想念他们。”我答道,想用这话跟她和解。
这位“黑豹”却一脸困惑,偏了偏头。刹那间,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成千上万的秘密——在战争阴云中得来不易的秘密。“你记得他们?”她向我的谎言发起进攻。
我噎住了,但必须继续说话,继续说谎:“不记得。但我很想念拥有双亲的感觉。”老爸和老妈出现在脑海中,但我把他们推开了。身为红血族的过往,是我绝对不能再去想的。“我希望他们能在这里,帮助我了解这一切。”
“唔……”她继续研究着,那怀疑和探究让我想从这阳台上跳下去。“你父亲的眼睛是蓝色的,你母亲的也是。”
而我的眼睛是褐色的。“我确实有很多地方与众不同,我自己也弄不清到底为什么。”除此之外我再没什么能说的了,但愿这样解释就够了。
王后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第一次成了我的救星。“我们坐下好吗,女士们?”她的声音回荡在宾客之间。这足以让我躲开艾尔拉、桑娅,还有沉默的伊兰,到我自己的座位上去喘口气了。
进行到一半时,我重新冷静下来。我和每个人都得体地打过了招呼,并且一如指示,尽可能地少说话。伊万杰琳一个人就能顶上我俩该说的话了,她对那些女宾诉说着她对卡尔的“不朽的爱”,以及雀屏中选的万分荣耀。我觉得那些参加选妃大典的姑娘应该联合起来把她宰了,可她们没有,这真让我失望。看起来只有艾若家族的老祖母和桑娅注意到我还在一旁待着,不过她们没有继续审我——当然,她们很想那么做。
当梅温出现在露台一角时,我飘飘然觉得这场午宴的救星总算到了,以至于都没顾上讨厌他。好吧,我确实放松了一点儿,生冷的言行也软化了一点儿,真奇怪。他咧开嘴一笑,大步流星地冲我走来。
“还活着哪?”和艾尔拉相比,他就像只友好的小狗狗。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们该把艾尔拉夫人送回湖境之地去,她一个礼拜就能让敌人投降。”
他干笑几声,说:“她可是一柄战斧,真不知道她怎么不再上战场了。她对你刨根问底了?”
“更像审讯。我想她是恨我让她孙女出局了。”
梅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我也心知肚明:如果那只“黑豹”嗅出了这把戏的蛛丝马迹……
“她不会介意那个的,”他低声说,“我会告知母亲,她会谨慎处理的。”
虽然我不想让他这么帮我,但我也想不出什么其他办法了。艾尔拉那样的人很容易就能找出我身世的破绽,那样的话一切就都玩儿完了。“谢谢,这很——很有帮助。”
梅温已经换下了制服,取而代之的是功能与形式并举、较为休闲的衣服。这让我略感轻松,至少有一个人不是那么一板一眼的。但我无法接受他所带来的安慰:他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不能忘记这个。
“你今天的事情完成了吗?”他的脸上浮起期待的微笑,“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四处逛逛怎么样?”
“不。”我脱口而出。微笑消失了,可他皱眉的样子就像他的笑容一样让我心神不定。“接下来我还要上课。”我加上一句,希望这样的拒绝可以柔和点儿。我干吗要在意梅温的感受呢?真是不明白。“你老妈喜欢严守日程表。”我说。
他点点头,看起来好点儿了:“她确实如此。好吧,我不缠着你了。”
他轻轻地拉了一下我的手,指尖曾经的凉意不见了,代之以令人愉悦的温暖。在我躲开他之前,他就离开了,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
卢卡斯闪了进来,在别人发现之前给了我一点儿收敛心思的时间。“你要知道,一旦你真的心动了,我们会来得更快。”他说。
“闭嘴,卢卡斯。”